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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梦遗 第4节

作者:它似蜜 字数:22057 更新:2021-12-20 18:42:09

    “这只母猩猩平时很温顺的,所以才这么放心地把她放到露天的假山区展览,碰巧当时管理员又去小解”

    动物园办公室里,戴着金丝眼镜的兽医头头如是说。

    “温顺你确定”赵维宗低头盯着自己裹了厚厚一层右臂,“差点把我推她老窝里去。”

    “可能是怀孕时比较敏感,具有一定的攻击性。刚才一定是有游客投喂、起哄,某种程度上刺激了她,不然不会突然发狂的。”

    “是围栏太低了,”方才站在赵维宗身后沉默的孟春水突然开口,“不然它跳不上来。”

    他这人有个特点,表面上不吭不哈,又喜欢笑,时常给人温吞水的错觉,事实上只要他沉下嗓子说话,那种冷冰冰的劲儿,还是非常有压迫感的。

    兽医头头显然也被他冷不丁吓了一跳,擦擦额头上的汗道“十米的深度对于大猩猩来说足够了,美国动物园也都这样。”

    “但事实是你们的大猩猩跳出来攻击人类,我的朋友因此受伤。”

    “如果你的朋友当时快跑,不去逞英雄招惹她,也不会受伤不是”

    孟春水笑了,却是冷笑“那你的意思是,我朋友赶快逃跑,让猩猩随心所欲跳进旁边林子里神出鬼没,再去攻击几个爬山的游客,或者是直接去攻击没跑完的小孩,这才是最好的结果咯”

    “好了,春水,我当时确实是头脑发热”

    孟春水瞪他一眼“你的事回去再说。”

    正说着,办公室走进来个年轻女人,穿着深绿套装,胸牌显示她是哺乳动物区的负责人。女人风摆杨柳般在孟春水身边站定,温言道“小伙子,你别激动,这次确实是我们园区的过失,要赔偿你们的,但是,鉴于你们还是未成年,需要把监护人叫来商议一下。”

    赵维宗闻言立刻怂了“监护人那算了吧,小伤而已,又没骨折。”

    他这是担心自家老母一来,就得和动物园一刚到底,不闹出个满园风雨是不会罢休的。他倒不是觉得自己理亏,但比起费死老劲讨个“公道”,他往往还是愿意自由自在吃点小亏。

    孟春水似乎思考了片刻,帮他从头发里摘出些碎叶碎枝,转头对兽医道“既然如此,赔偿就先不说了。我想知道需要打疫苗吗如果猩猩身上携带病毒怎么办”

    兽医头头扶了扶鼻梁上架的酒瓶底子“啊这位小同志手臂上的皮外伤,不是被大猩猩推倒,在地上蹭出来的吗”

    “他后背上还有两道挠痕。”

    “啊”赵维宗心说孟春水还真细心,他自己都没感觉呢,“那我这衣服是不是也破大口子了。”

    “破了。”

    兽医道“幸好发现了,得马上消毒,不然还有可能”

    还没等兽医说完,赵初胎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被吓得不轻,方才一直不敢说话,抓着哥哥没受伤的左手,发着抖不肯松开当赵维宗推开她和孟春水,举着西瓜像举着颗手榴弹,只身冲向怒吼而来的发狂猩猩时,她还有些奇异的兴奋感,觉得自己哥哥今天要成英雄了;然而,当她躲在安全的隔离区内,亲眼看着赵维宗被猩猩撂倒,蹭着地就要滚进怪石嶙峋的深坑时,赵初胎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密度那么大的恐惧,仿佛下一秒这种恐惧就要变成大山,把她压在底下五百年。

    “哥,你快去消毒,再打一个疫苗吧,”她哭得口齿不清,“他们说被动物挠破会得狂犬病的,你可不要变成狗啊。”

    孟春水按了按她的肩膀,耐心道“你哥哥不会变成狗的,打疫苗是为了防止他传染别的疾病。”

    “我也不要哥哥得别的病。”

    兽医附和道“虽然这头猩猩刚做过孕检,理论上没什么传染病,但还是打一个比较保险。”

    赵维宗却面露难色。他一直有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他非常怕打针,小时候打一针要哭一整天,稍微长大点,对针的恐惧只增不减,甚至严重到看见针头就想上厕所的程度。由于上学之后都是在学校打针,赵初胎生得玩,对此事毫不知情,而孟春水那边,这种丢人事他更是不会告诉。

    他怕得病,但他更怕打针,而最怕的还是自己逢针便怂的德行被妹妹和春水发现。他赵维宗一世英名,难不成今天要现行

    “要要去哪打,打几针”他小声问。

    负责人道“我们单位有非常完善的应急流程,基本疫苗还是齐备的。你这种情况,今天打两针,然后这个月每周再来一针,就没问题了。”

    “”那岂不是一共六针。赵维宗被这话浇了个透心凉。

    赵初胎抽抽搭搭道“哥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发病了”

    赵维宗道“没有。”

    孟春水道“他可能只是比较害怕。”

    我靠,这也能看出来有这么明显吗赵维宗非常绝望。但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十七岁了,总该有点不一样的地方,既然自己连徒手挑战猩猩的勇气都有了,还会怕那小小的一个破针头吗

    于是他道“成吧,早打早了,大夫,咱进里屋打行不我怕场面血腥,吓到我妹妹。”

    孟春水望着一瘸一拐跟着兽医老头往里屋走的赵维宗,默默回想起方才这人在猩猩马上就要实行泰山压顶一招时,突然手劈西瓜自救的英武之举来。那猩猩居然也真的被汁水迸溅的水果吸引,停下嗅闻起来,正是这几秒钟,让管理人员得以控制住那只巨大的动物,也使赵维宗得救,像个烂掉的稻草人般被抬了出来。

    他记得当时赵初胎撕心裂肺的巨大哭声,像空袭前的警铃一样,在他耳畔嗡鸣好久。也记得自己心脏像被开了一枪,又放在火上灼烤的感受。好在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

    如今听着赵维宗在里屋的嚎叫,孟春水竟感到一种真实的幸福。是早上大汗淋漓醒来,听见屋外的鸟叫,意识到刚才都是噩梦的那种幸福,就像蒸笼上排满大枣的发糕、抽屉里塞满硬币的铁罐一样,踏实,又沉甸甸的。

    这时赵初胎也不哭了,好像还在忍者不发笑。她问孟春水“我哥这是吓得大叫吗”

    “嗯。对于害怕打针的人来说,针头扎进去之前往往是最可怕的。”

    “你怎么知道他怕打针的”

    “有一回我校服裤腿被课桌没切干净的铁皮剌了个口子,他从班主任那儿拿了针线帮我缝,”孟春水眼里泛出笑意,“我发现他全程都在手抖,缝完之后居然跑厕所把那根针扔坑里冲走了,深恶痛绝的样子,还让我不要告诉淑芬。那会儿我就差不多猜到了。”

    “还有这回事,我哥也太怂了吧,以后他再说我胆小,我就亮出这事儿来。”

    孟春水摇头“其实他是一个很勇敢的人。”

    赵初胎想起她哥大喊“保护好我妹”时的表情,以为孟春水在说这事儿,便点点头道“也是。幸好这回没出什么事。”

    孟春水则自顾自道“我就比他胆小太多了。”

    赵初胎听着这话,又觉得他仿佛不全是在说今天这事情,可她也猜不出别的,只好一知半解。

    没过两分钟,赵维宗从里屋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眼角竟然还泛红。

    “哥,你这是吓哭了吗”

    “去去去,刚才谁哭得最凶啊是里屋温度有点低,我被冲得打了几个喷嚏。”

    “切,谁信啊。”赵初胎撇了撇嘴。

    “行了行了,打针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嘛,我今天算是克服心理阴影了,就是有点饿。”

    “我昨天订好了餐厅。”孟春水道。

    “这么好”赵维宗脸上露出喜色,“正是饭点儿,又逢周末,不订的话,这附近可能还真没地方吃得上饭。是哪一家”

    “西直门烤肉。”

    “这家好吃,可我这种残疾人士,用筷子可能有点不方便。”

    赵初胎注意到她哥一个劲儿朝她使眼色,会心一笑,道“那你想要谁喂你”

    赵维宗往孟春水那边靠了靠,用尚且灵活的左臂揽住那人肩膀,笑嘻嘻道“当然是”

    “我可以喂你,”孟春水大方道,“但你得答应我,一会儿吃清淡的,烤肉不许蘸辣椒。”

    第12章

    赵维宗的爷爷大名赵淞宸,是清末举人六十多岁时生的儿子,上过私塾也留过洋,是个有点小钱的知识分子。解放后在人民大学搞哲学研究,娶的媳妇也是搞翻译的大家闺秀。后来文革期间,他和赵维宗的奶奶在猪圈里养过孩子,也在广场上被人给剃过阴阳头,还是坚持让儿子偷偷读些他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孔老夫子,抑或是托尔斯泰。

    然而,文革过后,两口子却突然改了想法,坚持不许两个儿子把文化学得太多了,而是让他们混个职高学历就上社会上赚钱。

    于是赵维宗的父亲如今成了跑货运的小老板,他小叔则干起了倒卖玉石的生意,常年往云贵越缅那边跑。

    都说别人是文革时扔书,他家却是文革后扔。至于为什么这样,赵老如是说“突然想明白了,这年头有时候文化会害人的。”

    赵维宗他爸对此颇有些怨言,每次年夜饭喝多了酒,都要拉着弟弟抱怨几句,说他年轻时想当诗人,现在却只能在国道上拉着一车肥猪吟诗。赵老爷子每次听见儿子如是说,总是捻须不语,看不出在想什么。只能等赵维宗他妈煮完饺子回到桌上,招呼大家打牌,这过年的“祥和”气氛才能稍稍回一点温。

    赵维宗则一直对他爷爷心怀敬佩,倒不是因为从他嘴里听说的那些奇闻异事,也不是因为他身为“哲学教授”时不时发出的那些神神叨叨的慨叹,赵维宗把爷爷视为偶像,是因为觉得他是自己身边内心最坚定的人。光从三年前奶奶得了老年痴呆,一天比一天迟缓下去,爷爷还是坚持每天傍晚带她去后海边上跳华尔兹就能看出这一点。

    赵维宗问过他“奶奶还记得舞步吗”

    赵老爷子回答“当然不记得了。”

    赵维宗疑惑不解“那你们怎么跳”

    赵老爷子气定神闲“你自己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于是那天傍晚赵维宗跟着爷爷奶奶去了后海,暗红的落日下,后海边上全是留着拖把头,拿着吉他在湖边酒吧里乱弹的摇滚青年。烤串的香味与崔健的旋律齐飞,碰杯的声音与骂街的嘶喊混作一团。而在这一片缭乱中,几棵柳树下,一个录音机放着柴可夫斯基的舞曲,周围站了四五对老人,其中就有赵维宗的爷爷和奶奶。

    赵维宗蹲在混沌摊边上的马路牙子上,看着爷爷是如何拉着奶奶的手腕,一步步教会她那些旋转的舞步,而奶奶驼着背,穿着鲜艳的裙子,就像个初次穿上舞鞋的笨拙女孩,慌慌张张地,跳一步错一步。俩人跳一会儿还得歇一会儿,这么一来,等奶奶真学得差不多,能跳下一来个完整的八拍了,已是晚上九点。赵维宗一直看着他们,胡思乱想,并没有觉得无聊。

    他知道,这些舞步与音乐,奶奶也许睡一觉就不记得了,可即便明天就忘,也不意味着今天不能跳舞。

    他曾经读过一句诗

    明日洪水决堤可我要在今天带你飞去看瀑布

    那夜他从中品出了些诗意。

    后来,认识了孟春水,赵维宗也邀请过他去后海。孟春水以为是拉他去喝酒,没想到这人领着他在酒吧和小吃摊间溜了一圈,居然直接在马路牙子上坐着了,原来是看他祖父祖母跳舞。

    赵维宗说“我爷爷跟我说,他第一眼看见我奶奶,就喜欢上了她。可我奶奶的父母都是老一辈革命青年,很看不上我爷爷的出身,可他们还是在一块待了一辈子。”

    “能不能在一块待得长久,本来也和别人怎么说无关。”

    “那和什么有关”赵维宗问他,夜色中眼神迷离。

    彼时他还未表白,孟春水也不确定这问话是什么意思,斟酌道“和够不够喜欢对方有关,但还有一点,两个人必须都是坚强的人。”

    “我真羡慕他们,”赵维宗又笑了,突然问他“你想跳舞吗”

    鬼使神差的,孟春水还真站起来跟他去了。也许是因为无聊,也许是因为别的。两个年轻的男孩子,站在一众老头老太太中间,跳着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纪的舞步。

    赵维宗其实不是很会跳,无论是男步还是女步,但孟春水男步非常熟练,他拉着赵维宗,倒也真把那人教会了一些。至少节奏能踩对了。

    赵老爷子扭头赞许“小伙子很厉害啊以前学过吗”

    孟春水腼腆地笑了笑,算是默认。

    赵维宗问“你以前到底学过多少东西”

    孟春水道“也不是很多,至少没学过怎么和一个跟自己一边高的人跳交谊舞。而且这人还不穿裙子。”

    赵老爷子哈哈大笑,赵维宗脸红气短。

    那晚上音乐舒缓,夜风也是舒缓的,北京这样的夜晚不多。

    孟春水想,像赵家这样一家子都有趣的家庭,也不是很多。

    然而谁知道,这个家庭很快就发生了变故。

    正是那天下午,孟春水和赵家兄妹从动物园回来,道了别,刚进自己家院子,就听到隔壁一声尖叫,貌似是来自赵初胎。然后他好像听见赵维宗在喊“你在这儿别动,我去打120”,心觉不妙,跑过去一看,赵家的老爷子正躺在赵维宗种的郁金香田旁边,脸色煞白,不省人事。

    而赵初胎跪坐在爷爷旁边,眼睛瞪得巨大,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仿佛不敢相信所见一切。

    这时赵维宗从里屋冲了出来,倒显得格外的冷静“120说十分钟左右能到。”

    而他内心显然没有如此从容,孟春水看见,他试图探鼻息的手怎么也伸不过去,总是隔好远就缩了回去。

    “我摸了,还有气,你爷爷有什么病史吗”

    “心脏病,他心脏有问题。”

    “速效救心丸喂了吗或者硝酸甘油”

    赵维宗手上还绑着绷带,连滚带爬地跑进屋子翻找,却空手而归,面如死灰比哭还难看。

    这时孟春水已经解开老爷子的领子和腰带,以防其呼吸不畅,他见赵维宗这副模样,皱了皱眉“十分钟来不及了,胡同太窄,我开车送你爷爷去医院。”

    虽然谁都知道孟春水没驾照,谁也没坐过他开的车,可他们还是卸了个门板下来,把赵老爷子抬上了孟春水家大奔的后座。

    车子绝尘而去。赵维宗觉得救护车都开不了这么快。一路上他心中空白一片,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他说了好多话,什么幸好你爸没把车开出去,还有你说咱不会被交警拦了吧,云云。而孟春水则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汗顺着刘海流了下来。

    “我觉得爷爷快死了”后座扶着老爷子的赵初胎已经哭了很久。

    “呸,说什么丧气话爷爷活着都被你说死了”赵维宗很少如此呵斥妹妹。

    孟春水的汗流得更多了。他没什么汗毛,汗腺并不发达,哪怕夏天跑三千米,他也没出过这么多汗。

    可能过了没有三分钟,他们就到了附近的第六医院。

    先是看着爷爷被医生护士簇拥着推进手术室,紧接着赵父赵母先后赶来。男人沉着脸,和弟弟打着长途电话,经常不发一语;平时强悍的女人则完全没注意到儿子手臂的异样,也没管女儿的大哭,独自懊恼地抓着头发,说自己怎么偏偏今天值班。孟春水和赵维宗蹲在医院的墙根边上,看着一双双匆匆的腿走过,似乎也无话可说。

    直到赵母突然回过神来“你们回家的时候爷爷就躺地上啦奶奶呢在家待着呢吗”

    赵维宗心中起了一阵炸雷“没有,我们忘了这茬事儿了一直没看见她”

    “老太太肯定自己跑出去了”赵母似乎气极,又似乎要晕倒,扶着脑袋闭了闭眼,吩咐赵父在这儿守着,自己则蹬蹬蹬跑下了楼梯,高跟鞋点地的声音像是亡命之徒的鼓声。

    又过了不知多久,赵母还没回来,医生却穿着手术服从急救室走了出来,没有人去迎他,仿佛所有人都不想知道答案。

    但他还是负责任道“很遗憾,病人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期,已经离开了。节哀。”

    赵维宗呆愣地望着地砖,忽然暴起“错过时间是你们120说要十分钟,然后我们就等,等不到,我们就自己开车闯灯来,然后你告诉我,救不过来是因为错过了时期”

    “不是的,”医生解释道,“小同志你别激动,这次发病其实不是很严重,如果是十分钟,肯定抢救得过来,但事实情况是,病人在你们送来的前半个小时就已经发病了。”

    “什么意思”

    赵父担忧地拍着儿子的肩膀“爷爷年纪大了,这不怪你们我和你妈也不该把他和你奶奶单独放家里。”

    赵初胎却一字一顿道“是我们回来晚了,爷爷躺在那里,一点点没气,没人救他如果早点吃完,早点回来”

    赵维宗说不出话,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做梦,却看到蹲在一边的孟春水抱着头,身体不住地颤抖。他听见他小声地重复一句话对不起。

    第13章

    赵老爷子年逾古稀,无论如何,算是寿终正寝,因此办的也是喜丧,不许大哭大闹。

    赵维宗在葬礼过后的酒席上,看见前来吊唁的各路亲戚一个个眉飞色舞,一边啃着鸡爪,一边高谈阔论,什么东家的孩子今年高考啊,西家的老婆去年又生了个聋子。这些杂七杂八让他有些恍惚,仿佛这不是在办白事,而是在开居民茶话会。同时又觉得本该如此,喜丧不就该你好我好么只是想到爷爷,不知他老人家看见此番情状,会否捻须大笑

    而他自己,好像确实也没怎么太悲伤。你看他只在听悼词时受气氛感染,留了几滴泪,其余时候,逼他哭也哭不出来。

    这种感觉却让他越来越不安相比赵初胎红了一个星期的眼眶,自己这点反应,是不是有点太麻木了可他要是硬挤出点眼泪,好像更可耻。因为他并没有明确的“悲伤”感觉,只是偶尔看到爷爷常用的搪瓷缸子,抑或是放学回家发现耳边再无老爷子常听的单田芳,稍稍有些混沌的不适感罢了。

    他奶奶则比他还要平静。老太太那天被儿媳妇从外面捞回来,全家人谢天谢地,才知道她原来自己跑去了后海,坐在马路边抱着那石墩子不撒手,怎么也劝不动。最后还是赵维宗他妈用“孙女找不到您急得要哭”为幌子,才把她给唬住,好说歹说带了回来。

    自那以后,奶奶就好像着了魔似的,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往后海跑,她不会坐公交,也不会包三轮,两只小脚却走得飞快,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得路的。要是把她给关住,她就在家不吃不喝,于是赵家只好轮流陪她去后海,夜夜如此,日日不断。

    那些平日里一块跳舞的老头老太,都知道赵家发生的变故,开始也和她寒暄几句,可最终发现她只是单纯地坐在那里,靠在心爱的石墩子上,既不跳舞,也不说话,偶尔在石墩表面摩挲一番,算是动上一动,其余时候与那石块并无两样,便也逐渐失去了安慰她的兴致。

    赵维宗却发现,他奶奶莫不是把那石墩当成了爷爷。但他只要问老太太“您老伴儿呢”之类的话,她却会非常清醒地回答“我老伴死了”,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可能奶奶真的傻了,赵维宗如是想,就好像那句歌词唱的,留一份清醒留一份醉,于是她就不会很伤心,也不会流眼泪。这么一想,面对自己“无泪可流”的麻木,心里倒也舒服了些。

    只是,过了很长时间之后,赵维宗才慢慢知道,伤心也分很多种,有些伤心包你流泪,而有些伤心没那么负责,光在你心里轧上几道印痕,让你永远也没法当作无事发生,这样它的目的也就达到,并不会再给你发泄的机会。

    那段时间孟春水也一直很忙的样子,总是迟到早退,第二节 课过来上半天学,到下午就不见踪影。他们没怎么说话,遇上一天不说话,以后似乎也没理由说话,即便是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孟春水也从没向赵维宗提起自己这一天天是在干嘛,于是赵维宗便也较劲似的不问,不知是从哪来的气。

    于是这样,本来上课怎么也闲不下来,哪怕废纸也能乱涂瞎画半天的两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进入了冷战,连着沉默了半个月。

    后来某天,孟春水他爹居然跑来赵家敲门,赵维宗躲在屋里偷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实在耐不住,他悄悄跑去问他妈,才知道孟春水要去湖北参加奥赛选拔培训,孟父回家又没个定时,所以把他家的鸽子暂时托付给赵家照看。

    赵母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捏赵维宗的耳朵“你还问呢,看看人家小孟,暑假那会儿在夏令营好像表现得好,这次要是选上了,就可以代表北京去跟全国学生比物理,为咱街坊争光呢,再看看你。”

    赵维宗则完全没理会自己老娘的数落,问道“他已经走了吗”

    “他爸说是明早的火车,现在正收拾行李呢。”

    那晚上赵维宗坐立难安,熬到八点多,仿佛熬了一个世纪。最后他跑到厨房里翻箱倒柜,熬了一锅银耳莲子汤,放了一大把冰糖,然后跑到隔壁敲门。

    杨剪上次跟他说过,追人不能太实在,你老想给他做饭煲汤,他肯定看不上你。可不知为什么,赵维宗这人一旦想对人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带他吃好吃的,给他做好吃的,陪他买好吃的。

    没办法了,我就是一俗人,赵维宗站在孟春水家门口如是想,我只想让你给我开个门。

    蚊蝇在路灯下胡乱飞着,也围绕着赵维宗。

    好在不多久就有人开门,开门的还是孟春水。

    老天有眼。

    “你要走了”

    “嗯。”

    “武汉很热吧,你注意着点,别中暑了,”赵维宗小声道,“这个我刚熬的,你今晚喝点,明早再喝点,能润润肺,降降火。”

    孟春水接过小铜锅,掀开盖子一看,似乎有点惊讶“也是,中暑了就没法做题了是吧我会喝的。”

    “你到时候会去吃热干面吗”赵维宗觉得自己仿佛半辈子没跟眼前这人说过话了,一时竟有些语塞,只能扯些有的没的。

    孟春水则认真答道“热干面不好吃,我比较喜欢牛杂面,放很多牛肺的那种。”

    “其实炸酱面也不错啊,等你回来我做给你吃,正宗胡同风味儿。”

    孟春水似笑非笑“嗯。”

    “那你得快点回来,夏天快过去了,哪有在别的季节吃炸酱面的道理。”

    “这还真有点难,比赛是在十月十九号,在这之前我得一直训练,提前回来的都是提前淘汰的。不过,如果秋天不能吃炸酱面,我也可以在小测时交几张白卷。”

    赵维宗信以为真,急了“那算了那算了我可承担不起你还是拿个金牌再回来吧,我觉得你没问题”

    “我也觉得,”孟春水毫不扭捏,“我可以给你拿个金杯。”

    赵维宗道“那我就给它买个玻璃罩子,每天供奉点香火。”

    俩人一块大笑起来。

    等笑够了,孟春水说“那我回去了,东西还没收完,”临关门前又道“熬这么多,你想撑死我。”

    “不撑人,养颜的”

    “滚”

    “说正经的,你到了之后给我打电话啊我家电话你还记得吗,8328,然后4个9”门关上了,赵维宗还在站在门口。

    随后一个闷闷的“好”字透过门板传入他耳畔。他这才像心满意足了似的,优哉游哉地逛回了自己家。先前那些有的没的,多的少的,懂的不懂的,都在这一个字中变成了好的。于是前路再次无可忧虑了。

    他只是遗憾,自己刚才紧张口胡,没逮到机会跟春水说一句“我爷爷那事儿跟你没关系,你从来没对不起谁,你千万别瞎想”。

    但他看春水似乎也已经成功地自己走了出来,再说了,现在没说的,电话里还可以讲,电话里没说的,又不是不会再见面。凉爽的夜风告诉他,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第14章

    赵维宗接到的第一个,来自于武汉的电话,是在孟春水离开后的第四天。

    那天他过得不怎么好。具体怎么不好,他也说不清楚。只是回到家时已经身心俱疲,做着金属反应规律的题,就觉得很没意思,但意识到就算没意思,早晚还是得做,于是越发觉得无趣,跑到院子里大喊大叫。

    “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赵母呵斥道,

    “哥你太浮躁了,要不加入我们”赵初胎指了指手里的毛线和木针。自从她的蚕产完卵死光了,赵初胎就迷上了打毛衣,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在屋檐下面翘个二郎腿,跟着她妈妈学了好多花样,仿佛那几根毛线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东西。

    “能静心的。”抱着“贤妻良母”幻想的小女生再次强调。

    赵维宗嗤之以鼻“你们不热吗,我看着都觉得焐手。”

    “热倒是热,但这说明你妹妹懂事,”赵母不紧不慢道,“人知道帮妈妈干活,哪像你,就知道跑出来怪叫,你以为冬天的毛衣都是树上长出来的”

    赵维宗心说我投降,正抬脚想回屋里,继续迎接化学元素的洗礼,却听到客厅里传来一阵电话铃声。

    “谁啊,老赵接一下”赵母朝客厅喊道。

    赵维宗下意识地也想往客厅跑,但他没有这几天他已经欢欢喜喜跑着去接了很多次电话了,可没有一次是他想听到的声音。于是欢喜变成失望。难道这回就是吗可能性不大。

    哪知客厅很快就传来他爸的呼声“儿子,找你的”

    直到拿起听筒,赵维宗还是对“找他的是孟春水”这事抱有怀疑,说出“喂”的前一秒,他还在想,要是想找我,不应该早找了吗

    于是听到对面熟悉的声音时,赵维宗愣了神。

    “你在听吗”对方问他。

    “春水”

    “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上来就连着考了三天试,我一直没找到电话。”

    “那你现在找到了”

    “你不会生气了吧”孟春水慌慌张张地问。

    赵维宗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前几天有点,但现在真没有。”

    “哦,我听你的语气,还以为”

    “以为什么不是,我就想问问你现在在哪给我打电话。”

    “我也不清楚,真要说的话,我在长江岸边的电话亭里,还能看到渔船上的灯呢。”

    “啊你不在培训学校”

    “哪有学校啊,他们搞竞赛的一向神秘的很,就把我们关一小写字楼里头,没电视没电话,连门也不让出。好在今晚休息,不考试,我就偷跑出来了。”

    “你那写字楼离这电话亭远吗天挺黑了。”

    “不远,走两步路就到了,这边电话亭真少啊,好在这个离得挺近,”孟春水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电话亭外停放的,他找写字楼那个半瞎的老保安偷偷租的破二八自行车,“说说你吧,你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我前天把右手上的绷带拆了。”

    “我怎么感觉你左手写字都练得差不多了。”

    “写字还差点火候,吃饭我是练得炉火纯青了,现在这么一拆,还觉得有点可惜,好像苦练的武功绝学派不上用场了似的。”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对了,你们昨天在天安门走队列来着对吧”

    “是啊,你看了吗”

    “我昨天都没意识到是国庆,而且这边也看不了电视。”

    “不看也罢,昨天可逗了我跟你说,”赵维宗忽然笑起来,“不行,实在是太搞笑了,我们不是最后一排吗,当时好不容易走完了,心说练了一个多月,好歹也算有个结果。然后你知道吗,居然在我们这排看到几个第一排的人,还拿着花环呢,就跟鸵鸟似的傻看着我们,好像不知道他们几个怎么跑到最后一排了似的。”

    “是方阵太大了吧,暑假那会儿我也看到前排落队的。”

    “是啊,但你不觉得很搞笑吗,”赵维宗耐心解释着笑点,“从第一排落到第十七排,也真是人才。不过方阵大也有好处,真有这么几个掉队的,也看不太出来。”

    “你刚才在干嘛呢”孟春水转而问道。

    “写作业啊,刚洗了个澡,今天打篮球抢篮板出了点意外,蹭了一身泥。”

    孟春水心说胳膊刚好就去打篮球,你这不是等着继续身残志坚吗,嘴上问道“现在打篮球得找淑芬写条吧,他居然准你去打了。”

    “嗨,一说这个我就来气,当时我想去打球,之后我就想,要当遵纪守法的好学生啊,于是按淑芬说的给他写了条,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让我打到4点40。然后打完球我他妈回班一看,半个班的人都不在了就我傻乎乎地给淑芬写条。”

    赵维宗这回不是在讲笑话,孟春水却反而立刻笑了出来“4点40,你好歹也讨价还价到5点啊。”

    赵维宗被他感染,跟着忍俊不禁,却又不知笑点在哪“很搞笑吗,你乐这么欢。”

    “我一想到你回班看到半个班都没了的表情,我就”话没说完,他就又笑出了声。

    “好了好了,再笑别笑傻了,武汉热不热你每天做物理题是不是感觉头都要炸了。”

    “其实还成,跟长沙差不多吧。”

    “我差点忘了,咱孟哥可是从亚热带来的真英雄。”

    孟春水没说话,而是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把听筒从电话亭里拽出来,朝向几米远处长江的方向。江面上波涛滚滚,皎洁月光落到上面,也被浪花打碎。而四周静谧无垠。

    他听见对面“春水,你还在听吗”的问话,便朝着听筒说了一句“仔细听”

    “什么”他听到赵维宗问,过了半晌,又听到对方小声嘟囔了句什么,好像是“爸你把电视声音调小点”,最后,他听到赵维宗惊喜大叫“我知道了,是江声,你在给我听长江波浪的声音对吗”

    “耳朵还真灵,”孟春水把听筒拿回耳边,心里莫名多了种满足,“如果你现在也在江边,听到的就会是那种声音。”

    “那我也给你听一个。”赵维宗道。孟春水屏住呼吸,仔仔细细听着,只听到对面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有节奏地晃荡,抑或是转动。然而他甚至把虫鸣声都听清了,却仍然猜不出赵维宗给他听的是什么声音。

    “到底是什么我猜不到。”

    赵维宗好像很得意“电风扇啊空气流动的韵律声,有没有悟出些禅意”

    孟春水立刻又笑了起来。

    赵维宗问“你笑什么”

    孟春水道“你还记得以前跟我说的那个,电风扇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在地上钻了个洞的笑话吗”

    “记得,然后呢”

    “我今天上课的时候,看着吊扇,突然就想,这种事会不会真的发生我一直在琢磨它会不会真掉下来,到最后才突然意识到,就算掉下来也不会在地上钻出个洞啊然后我就觉得自己特傻。”

    “老哥,这只是个笑话啊我当时胡说的”

    “是啊,所以我觉得自己特别搞笑”

    那个晚上,他们这样有的没的聊了很久,都是非常无聊的话题,可赵维宗觉得前所未有的舒坦。他感觉那夜的春水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正如他的名字,孟春水这个人似乎在无时无刻地变化。这让赵维宗觉得新鲜,又充满挑战性。

    后来他挂了电话,和孟春水约好只要有时间,就每天打一通,然后早早地睡去了。夜里北京落了雨,应该算是第一场秋雨,把天气浇得非常适合睡觉,于是他睡的很沉,殊不知孟春水在长江边上蹬了二十来分钟自行车,紧赶慢赶在十点半锁门前溜回了所谓“两分钟就能走到”的小写字楼,又在熄灯后摸着黑偷偷洗了个凉水澡。

    他也不知道,第二天一早,孟春水的父亲就会来敲门,找的还不是别人,就是赵维宗他自己。

    第15章

    早上八点半,赵维宗在孟春水家的皮沙发上正襟危坐。茶几上空空如也,只落下几缕阳光,衬出飘舞的灰尘。耳畔传来几步外孟父给他倒水的声音。

    他还是没想明白,这位邻居突然找自己,到底是什么事儿。

    其实青少年对家长那辈总有种天然的恐惧感,这应该算是种本能,好比老鼠见了猫要跑,黄雀见了老鹰要逃。而此时此刻,赵维宗所面对的还不是一般家长,而是孟春水他爹。如果董永偷看七仙女洗澡时惨遭抓包,被王母娘娘约谈,那心情估计与赵维宗此时无异。

    当然,只是打个比方,他绝没有干过偷看过孟春水洗澡这种龌龊事儿,但眼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不动声色,却让赵维宗有点不寒而栗。

    终于他开口“你今年多大”

    赵维宗如实答道“十七。”

    “嗯,明年就高三了吧”

    “是的。”

    男人笑了笑“不瞒你说,平时我工作忙,在家孟春水也不怎么和我说话,自己跟那儿闷头画图算题,一坐就是一天。我都忘了他今年几年级了。”

    赵维宗一时间接不上话,他只知道孟春水和他爸肯定多少有点隔阂,但并不知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都快赶上东非大裂谷了。

    “你不要拘束啊小赵,”男人接着道,“今天大清早叫你过来,没什么大事,我也就简单说两句,中午还有饭局,你也随便听听就好。”

    “哎,叔叔,我听着呢。”

    “你爷爷的事我都知道了,包括那天孟春水开我的车。他这孩子心思很重,我知道从那天开始他心里头就又多了个坎,还不是很容易跨过去的那种。他可能把一部分责任归到自己身上了。”

    赵维宗想起那日孟春水重复“对不起”时的神情,掐了掐自己的虎口,道“可能是吧。他都告诉您啦”

    男人摆摆手“怎么可能,这都是我后来打听的。当天还有一些情况你可能不知道,但我觉得,你有必要了解一下。”

    赵维宗急道“什么情况”

    “那天你们没一块回来吧孟春水出了医院之后,自己把车开到海淀那边去了,往八达岭的方向,最后应该是没油了才停下来。”

    八达岭赵维宗心头一震,打断道“等一下,我也见识过,他开车确实厉害,是您教他的吗”

    “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学的,可能是有这方面天赋,”男人想了想道,“在湖南他有几辆机车,骑得也很好。”

    “哦,那您接着说,他开海淀去干嘛了”

    “这我真不清楚。我可以把具体情况跟你说一下,你帮我判断他到底去干嘛。是这样的,我那天下午接到交警电话,问冷泉村那边有一辆撞上路边灯牌的报废奔驰,是不是我的,车牌号码什么的都对得上,我就过去看了看。果然就是。”

    赵维宗大大地惊讶“您的意思是说,春水那天出了车祸他人没事吧”

    “并不全是。根据现场判断,交警说这不是意外,意思就是,是孟春水特意把车撞成这样的,然后自己走人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只想知道他撞成那样自己不会受伤吗”

    男人苦笑“总之那天晚上他自己回来了,貌似只有点皮外伤,我问他交警说的对不对,孟春水也承认了,其余的他也不想跟我多说。”

    赵维宗似乎是承受了很大的震惊,以及其余的一些复杂情绪,许久说不出话。最后他深吸口气,道“可能是他那天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其实完全不关他事儿。对了,您车修好了吗需要我帮什么忙”

    “小赵,我没别的意思,车也都是小事,我只是觉得你有必要知道孟春水的真实情况。他确实经常干一些匪夷所思的事,并且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可能按你们年轻人的话,就是有病也许说重了。你和他做朋友也有一段时间了,不知你有没有体会出来”

    哪有爹说自己儿子有病的赵维宗冷笑了一下,没有回话。说实在的,即便他也承认春水撞车玩这事儿确实够熊,但他仍然很不喜欢孟春水他爹说话的语气,也不喜欢他问的问题,仿佛在说“我儿子就这样,你小心着他点”似的。

    他只觉得春水是个很特别的人,也是个好人。每个真实存在的人,总会有点奇怪的地方,也会干些奇怪的事儿,这很正常。就好比他自己一旦心情不好就会去疯狂吃糖葫芦,吃到嘴里的甜味发腻发苦为止,那样他也就高兴了。人总要有个出口,只不过春水这种方式,以后俩人要真在一块过日子了,还不一定负担得起,但这也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孟父则接着道“不过也许是你爷爷这件事对他刺激太大了。孟春水跟你说过吗来北京前三个月,他爷爷刚刚去世。”

    “没有,他没怎么跟我说过以前的事。”

    “老人死得不安宁,其实不该再提的,但今天既然聊到这里,也不妨跟你简单说一下。”

    赵维宗心道,要说就说,不说就算了,何必搞得这么欲拒还迎。可他心里还是想知道的,于是道“那您说吧,我认真听着呢。”

    “那段时间家里有些矛盾,我父亲是前两年才被接来长沙住的,之前一直在村里种田,很彪悍的那种,也没人敢欺负他。农村人嘛,平时喝老鼠药之类的气话也常挂在嘴边,那天除夕夜,我们吵架,老爷子跑出去说要跳江,我也就没太在意,天气太冷,不好出门。但孟春水自己追了出去。这孩子从小和谁也不亲,不知那天怎么那么着急。”

    赵维宗心说就算不亲近,爷爷要跳江孙子追上去拦住,不是人之常情吗做儿子的不更该拦吗但他没吭声,继续听孟父讲了下去。

    “我们就住在湘江边上,如果追上的话,应该不出五分钟就能回来,但十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没人影,我就出去找,发现老爷子正站在跨江的铁路桥上,低头跟孟春水说话,于是我就往那儿跑了过去。结果一看见我,老头脸色一变,好像要骂我似的。接着一辆火车把我们隔开了,等它开过去,老爷子就没影了。”

    “他跳下去了”

    “是啊,”男人平静道,“孟春水说马上就劝好了,是我刺激了他,可归根结底,不是他自己没劝住吗后来尸体也没捞上来,湘江太大了,又是大过年的,警察都没几个值班,他爷爷漂哪去都不知道。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儿子不乐意和我说话了。”

    赵维宗已然起了一层冷汗。他看着眼前男人冷淡又有些不甘的面容,心底升腾起一种无可忍受的愤怒来,可这愤怒里又夹杂着害怕,他仿佛能看见面对江面旋涡万念俱灰、惊恐万分的孟春水,也能看到漆黑江水里漂浮的、泡得发白的无名尸体,以及某个寒冷冬夜里,万家燃起烟火,一个男孩却看见死亡。无可遏止,亦无可挽回的,彻底的死亡。

    而此刻赵维宗仿佛与他相连,丝毫毕现地感觉到了他心中涌出的、对于父亲的无穷恨意。像一块千斤巨石压在心上,让人不敢回忆孟春水好看的眼睛。

    第16章

    赵维宗不知道,如果自己继续听这人说下去,会做出什么事情,于是他尽量礼貌道“您不用再说了,我听着难受。”然后匆匆逃出了曾经一度向往的隔壁厢房。外面小院里的鸽子咕咕地叫,雨后地面上呈现一种翠绿的萧索,他却飞奔而出,跑进自家院里发呆。

    有风吹来,混着潮湿泥土味,好比扑面而来的青草,把人吹得通透。赵维宗却又回想起方才春水家里的灰尘味,不怎么明显,但又十分的难以忽视,让人想起陈腐、凋谢之类的词。事实上那栋房子家具很多,东西摆得也很满,却没什么人味儿,连沙发上都积满了灰,似乎阳光照进去的也很少。

    而孟春水又是个何其讲究的人,每天都收拾得很利索,白色的校服总是一尘不染,根本想不到他终日都生活在那种环境中。以往来过几次,也都是匆匆地来再匆匆地走,这是第一次仔细观察他的住处。

    想到这里,赵维宗心里更不舒服了,他想起刚才进到春水家的头几分钟,孟春水他爹还在打电话,于是他就四处随便走了走,注意到这阴仄的室内,只有春水的写字台是不同的夸张点说,仿佛煤堆里的一座雪山。

    那是张经典的黄木桌子,铺了一层绿绒布,再盖上一层厚毛玻璃。桌上摆着成堆的课本和演算纸,却又摞得很整齐,赵维宗翻了翻,基本全是关于物理的,中英文都有,多数是大学教材。而且只要是他翻到的书,没有一本是孟春水没读过的,印刷的文字与算式间不时会插上几行标准小楷的批注,抑或是天书一般的演算过程。

    这人平时只学物理吗赵维宗腹诽道,然后看到了一沓图纸,翻了头几张,发现全部是标好尺寸的设计图,有滑翔机降落伞之流,还有一些意义不明的结构。赵维宗仿佛能想象出孟春水坐在桌前安静画图的模样来了。

    就当此时,他看见了一张让他毕生难忘的东西那是一幅画儿,真正意义上的油画,而并非图纸。画面是灰白色调,唯有里面男孩身上大红的高领毛衣鲜明得像火。他的小分头被风吹乱,糊到额头上,眯眼皱眉的,笑得有点严肃。他身后是光秃秃的柳枝,以及朦胧的水面。

    画得实在是太逼真了,画上光影仿佛分秒流转这正是赵维宗他自己。

    正是那次苏灵来找“小岳”,带的那张照片。

    赵维宗那一瞬间明白了很多,恍惚感觉这幅画就好比是个太阳,把他的前路照亮了阳光告诉他,你不要再怀疑。可他也没来得及想太多,就被打完电话的孟父叫了去,但这幅画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而现在,他站在自家院里吹风,回想方才种种,心里堵得想哭。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从前种种皆如尘埃如野马,而从后种种他必须抓住,他这辈子都必须对孟春水好。因为他所喜欢的孟春水,是一个多么温柔、又多么独一无二的人,值得这世上的一切“好”。

    当天晚上赵维宗又接到孟春水的电话,他特意把老爸从客厅了支出去因为有重要的事要说。

    那人还是在江边,赵维宗甚至听到了渔船的汽笛声,以及江风阵阵。闲聊几句,孟春水告诉他,今日得了三个满分。

    “考得难吗”赵维宗问。

    “还行。”

    孟春水只要这么回答,往往意味着考得很难,因为普通难度的卷子,他一般会回答“记不清题了”。而他若是特意说自己考了满分,那么意味着,他希望你做出些反应。

    于是赵维宗道“我今天开始得剥些核桃攒着。”

    孟春水问“为什么”

    赵维宗答“感觉你这趟太累,每天跟牛顿帕斯卡之流英勇鏖战,脑细胞牺牲一大片,回来需要补补。”

    孟春水笑道“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比上学有趣。”

    赵维宗逗他“那干脆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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