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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梦遗 第2节

作者:它似蜜 字数:21804 更新:2021-12-20 18:42:07

    现如今赵维宗跑来跟他解释这些,按理说是完全没必要的,可这些简单的话让孟春水感到开心,甚至有点感谢这位倒霉的小赵。这么想着,就又出了些汗,嘴里也开始因为烟抽得太多微微发麻发苦,他摁灭烟头,跟赵维宗说

    “苏灵还等着你呢吧”

    “估计是的,我让她站原地别动。”

    “咱快回去吧,我多说一句,你这回可没什么绅士风度。”

    “那我下次改呗。”

    赵维宗很自然地把手臂搭在孟春水肩上,就像热血漫画里的篮球少年经常做的那样,但没察觉到对方极轻地抖了一下他光顾着惊讶了春水临走前居然直接把半包烟随便扔进了旁边塞满肉串签子的垃圾桶里。

    “你干嘛”

    “不需要了。”

    “啊”

    “我是说,”孟春水转过头去,眼睛很亮地望着赵维宗,“我现在不需要抽它了。”

    他们回去时,苏灵果然还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蹲在路灯下,让孟、赵两人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

    “走吧,我让我妹分一半床给你,”赵维宗把她拉起来,“但咱们先说好了,明早吃完饭,你就好好回苏州去。”

    “你抽烟了”苏灵瞪着他道。

    “嘘,千万别告诉我妈。”赵维宗嬉皮笑脸地默认了。

    “也别告诉他爸。”孟春水也弯着眼睛补充。

    快走到赵家门口时,苏灵快步走到两人前面,一边把头发扎起来,一边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根本就不是小岳。”

    “我也觉得,”这么说着,赵维宗对正拿钥匙开自家门的孟春水挥了挥手“明天还得早起走队列,别给忘了。”

    “我忘了你就来叫我呗。”孟春水侧身望他,说罢就掩上了自家的老木门。

    “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这不听着呢吗,一会儿我就说你是附近住的同学,家里水管坏了,碰巧遇上就说来我家借住一晚,记得跟我爸妈问声好。”

    苏灵全都照做了,可赵维宗仍然没能避免被爹妈用怀疑的眼神审视一番。幸亏苏灵“叔叔阿姨”叫得很甜,还讨了些赵母的欢心,让他们得以平静度过此夜。

    不过,为证清白,赵维宗那晚还是选择在院里的小转椅上度过。他听着屋子里头吱儿哇乱叫的声音,知道赵初胎又不想写作业,在瞎闹了,可他不想管,只是拿脚蹬着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天上的几颗亮星也跟着乱转。他想着明早隔壁的鸽子会不会在自己身上拉屎,一直很清醒。夜里冷了,溜进屋里拿了毛巾被盖上,才慢慢睡了过去。

    那边的孟春水坐在床上,注视着蚊帐里飞舞的几只大蚊子,也没有很快睡着。

    其实小赵问他烟龄的时候,孟春水说了谎。这也是他第一回 抽烟,就刚才在胡同腰那块的小店随便买了包看得顺眼的红塔山,连兜里那个塑料打火机也是现买的,居然抽得还挺顺,赵维宗来找他时,已经靠墙边干下去五六根。

    那时为什么突然想抽烟,又是为什么不告诉赵维宗真话,他说不明白。至于后来为什么突然又不想抽了,连烟盒也懒得留着,可能心里有那么点模糊的答案,却又像没有。他只记得天上的月亮又大又亮,勾肩搭背那种实打实的压感混着汗味和路边的馄饨味儿,让这蜻蜓点水般的思虑很快散在夏天的热风里了。

    第03章

    苏灵那事还没完,这边赵维宗又摊上事儿了,似乎还是更大的事,但不同的是,这回根本没给他时间去想怎么解决。

    起因是他那天从院儿里的转椅上醒来,竟看见淑芬赫然站在自己跟前。这比见鬼还惊悚,让他感觉活在梦中,往四周一看,和淑芬站一块的,居然还有他那向来气势很足的老娘,以及满脸写着“自求多福”的老爹,再举目四望,向来和自己统一战线的爷爷奶奶赵初胎,全都没了踪影。赵维宗心说坏了,我最近做了什么亏心事,怎么有种天要亡我的感觉

    淑芬还带着他的招牌微笑,背着手弯腰道“醒啦”

    赵维宗知道来者不善,脑子飞快转着,瞬间排出了许多种可能第一,胡同里卖烧饼的还没开始吆喝,肯定还没到七点,自己绝对没睡过头;第二,这学期他一没拖欠作业,二没干混蛋事儿,怎么着也不至于让淑芬这尊大佛这个点儿突然找上门来。

    他沉吟了一下,站起来道“老师,昨天有点累,刚才真不好意思没去迎接您。”

    “可不是吗,你昨天还真是累着了,”淑芬幽幽道,“闺女让学生帮忙照顾了一晚上,我心里确实有点过意不去。”

    赵维宗大骇“您闺女”

    “过来吧。”淑芬扭头朝着里屋说了句,然后赵维宗就看见苏灵肿着眼泡,鼻子红红地小步走了出来。

    淑芬道“昨晚别的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是在校门口看到我闺女了,我说不可能啊,她不是在她妈妈那儿好好上学呢吗今早顺路去问了问保安大爷,人家说却是有那么一个小姑娘来了,最后还跟着你走了,所以我这不就来找你了吗。”

    话说回来,这淑芬确实姓苏,名叫苏深,可赵维宗怎么也没想到嘴边来俩姓苏的都能有这么大关系,他只觉得自己完蛋了“我、我有点反应不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了。”

    苏灵和赵母同时怒了“怎么回事,我还问你呢”

    “阿姨您先说。”苏灵道。

    赵母倒也不客气“我说赵维宗,你现在长本事了是吧,没事儿把人姑娘往家带,连人家是谁,是干什么的都没弄明白,还嫌你妈这一天天的事儿不够多是吧”

    我不是,我没有,赵维宗很委屈,可他没法说。

    苏灵见赵母说完了,便瞪着赵维宗,恨恨道“你根本就不是小岳,为什么要骗我”

    这得问你家小岳去啊赵维宗更委屈了,可他还是没法说。他又看见自己老爹已然拎着菜篮子溜之大吉,心里又是一阵绝望。

    “你把小岳藏哪儿去了”苏灵又道。

    “咱不能不讲理吧,我能藏得住一活人我又不是故意骗你的,而且,你要是见到了小岳,你们俩说不定都不会开心。”

    “你不是我也不是他,你怎么知道我们不开心”

    “我只知道来自己老爹教的班里找相好是种很蠢的行为。”

    “小岳又没说他班主任就是我爸怎么就这么寸呢”苏灵烦躁地踢着地上的几株小草,她不知道那是赵维宗特意种的郁金香,只不过从没开过花罢了。

    赵维宗很是心疼自己的花草,有点受不了她这刁蛮劲儿,却念着自己昨晚抽烟,还有把柄握在她手里,也只能就此罢休。

    “我懂了,小岳就是岳甪山吧,”沉默许久的淑芬说话了,“我差不多知道这事儿来龙去脉了。”

    “岳甪山我终于知道他真名了,他在哪儿”苏灵迫不及待道。

    淑芬瞪了苏灵一眼,神情颇为威严,苏灵就不说话了。他思索了一下,接着跟赵维宗说“老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今天过来也不是为了找你麻烦,而且你们小孩儿之间的破事我也懒得参与。就一条,我不管你和岳甪山之间是不是约定了什么,总之这事儿今天就这么过去了,我送苏灵去火车站,你赶紧拉上孟春水出发走队列去。”

    赵母似乎巴不得淑芬快点走人,连忙道“听苏老师话,快洗脸刷牙去”

    “就这么简单”赵维宗惊道。人生真是大起大落,暴风雨也能突然变成毛毛雨。

    “不然呢”

    “得嘞”赵维宗如释重负,“妈再见老师再见”

    说罢端着牙杯跑去了水房,没一会儿就利利索索地出门去了。

    那天赵维宗走得格外认真,当一个大麻烦终于过去时,人总会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激,把自己原先的倒霉也都忘记。他光顾着和旁边人聊这些天国安如何如何,再时不时瞅瞅一排之隔的孟春水,完全没察觉到岳甪山消失了踪影。

    彼时苏灵在火车上望着麦田和土山,明白自己已经在这哐当哐当声里离北京远去了,即将回到见不着父亲,也没有伙伴的生活中去,什么也没有改变。她还是没能亲眼见到小岳到底是什么模样,不知道他笑起来有没有照片里那个男孩那么好看,她也不想去思考他为什么骗自己,自己以后还要不要与他通信。

    她更不知道的是,北京站里有个连月台也没敢上去的戴眼镜的小矮个,自打她的火车发动开始,就一直躲在人群里默默地哭,看起来非常非常的后悔。

    时间随着一波又一波的蝉鸣打马而过,每天太阳落下又升起,期末考试也在走队列的疲乏里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暑假赵维宗倒是没有彻底荒废,他在自家院里的槐荫下支了张桌子,闲暇之余拉着孟春水把不会的物理数学题都补了一遍,学没学会暂且不提,这种充实的感觉至少让人舒心。

    某天他们掸掉落在桌面上的槐叶,赵维宗突然提议

    “咱周末去雍和宫施粥吧。”

    “你劳动模范啊,过生日还去施粥”

    赵维宗一愣“你知道我生日”

    孟春水轻笑“你不知道我的”

    赵维宗挠了挠头“怎么可能。就是因为过生日才要去,其实这是我奶奶教我的,以前她身体好的时候,每年都熬一大锅绿豆粥带着我去,说是可以攒功德。我从小确实过得比较顺,所以挺信这个的。”

    “原来还有这个说法,”孟春水若有所思,“那我陪你一块去,先说好我不会熬粥啊。”

    “我会就成了,我熬得特好,你到时候也得喝。”

    “你确定不玩点别的了”

    玩点别的没考虑过。对于赵维宗来说,他喜欢玩的平时也能玩,不用就着生日这个时间,可孟春水显然不是他这种人。相处这么长时间,赵维宗发现他虽然为人低调,但见识很广,估计以前在长沙过得很潇洒。他又琢磨着过生日确实可以干点新鲜的,于是道“那要不周末我请你看电影吧,我看见海报了,荆轲刺秦王。”

    “你喜欢看电影”

    “一般般,我上次看电影可能还是八九岁。”

    孟春水抵着下巴想了想,然后眼睛亮了,道“不好,哪有生日还请客的。要我说咱该去玩点刺激的,这事儿你别管,包我身上了。”

    赵维宗还是没忍住问“刺激的什么”

    孟春水狡黠一笑“蹦极。”

    北京人凡事都喜欢讲究个正统,其实不单单是北京人,恐怕地球人多数都是如此,而且这正统不太讲道理,你得按它说的做才能舒坦,反之则被认为非疯即傻。好比雍和宫的正统就是在腊八节施腊八粥,届时宫门口架上几只大锅,不到五点就会排起条条人龙,多少人冻一早上班也不上就为那一口热粥,不知道是真为了沾点福气,还是闲的。但假如你突发奇想,在别的时节去施别的粥,那就必定会迎来异样的眼神,就好像只有腊八节这一天雍和宫才有福气可沾,其余时候就是一骗钱的地方似的。

    比如现在,赵、孟二人守着一大桶绿豆粥百无聊赖,蹲在雍和宫牌楼跟前磕一袋蜜三刀。他俩早上七点就在这儿待着了,那时他们嘴里啃的是糖油火烧。其间光顾者不少,但多数是来看热闹的,对那一锅用泡沫塑料箱包着的棕红色液体投去怀疑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这儿有两个二傻子”。

    赵维宗本不是敏感的人,却也遗憾道“我小时候跟着奶奶施,大伙儿路过还都来尝尝,怎么现在就变成看看就走了,难道是我长得像坏人,人看一眼就怕”

    “不会啊,我看你这么多眼,每眼都觉得你是好人。”孟春水正经道。

    赵维宗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冲了一下,随即明白孟春水没别的意思,又道“那就是我这粥一看就觉得很难喝”

    “卖相是一般,但闻起来还是很不错的。”

    “那他们怎么都不肯喝我这粥施得是没有任何意义了。”

    其实小时候的记忆往往不准确,好的会越想越好,坏的则会越想越坏,孟春水很明白这一点,赵维宗却没体会过,他把所有事都往好处想,这让他活得舒心却又不时徒增烦恼。孟春水不知该如何开解他,只好又默默给自己添了一碗。他这一上午倒是败火了,一碗接一碗地喝,怕不是灌下去了半锅,连跑好多趟厕所。

    赵维宗并非没看出他的用意,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有那么一丝感动,于是也给自己盛了很多碗。其余时候一边心里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一边懒散地翻着武侠小说,几乎快要睡着。

    某次孟春水从排长队的厕所回来,赵维宗忍不住跟他说“别喝了,我担心把你撑出毛病。”

    “那你也别喝了呗。”

    “不行,我没喝够。”

    “我也没喝够。”

    赵维宗笑了“你以为我傻还是”

    “停,”孟春水摆了摆手,“我搞到干冰可不容易,就当解暑了。”

    确实,那年头干冰是高级货,不是有钱就能弄到的。当时大清早的,孟春水抱着一泡沫箱冒着白气的玩意敲门的时候,赵维宗还吓了一跳传说中的固态二氧化碳,他只在物理课本里见过,从没想过能好好地放在他眼前的箱子里,凑上去看还能把鼻子冻得想打喷嚏。

    这东西被用来冰镇他的绿豆粥,赵维宗总觉得有点浪费,问孟春水怎么弄来的他也不说,于是只好盯着瞬间凉下来的热粥赞叹连连。他说这回我明白了,书上说什么实验员手指被干冰冻伤不是天方夜谭,孟春水则说你老人家小心着点,真冻坏了我还得煮锅开水给你烫回来。

    赵维宗特别喜欢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又温和又带点调皮,他估计自己多少年后还能记得。这么想着,他又抬头看孟春水,发现那人正半眯着眼发呆,中午的大太阳落上牌楼的瓦片,碎成片又掉到他脸上,显得静谧又柔和。于是赵维宗也发起呆来。

    他琢磨着何必在这儿浪费时间呢,这回虽然喝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要说攒功德自己和春水也尽了心,干脆一会儿直接蹦极去,别等第二天。他对蹦极没概念,只觉得是很洋气的东西,一想就很兴奋,但这兴奋很快就被一个摇摇晃晃走过来的人打断了,仔细一看,竟是个算命的。

    雍和宫这一带算命先生比卖烤白薯的还多,谁家生了孩子,排不上宫里的师傅给取名,就在门外找个先生算一卦,照样开开心心抱回家去,因为这些算命先生都精明得很,一套套道理捯饬得煞有介事,却从不说这些刚当爹娘的不爱听的话。但假如你看起来不是本地人,也没抱孩子,只是来找他消灾的话,你那点小祸端必定会被他说成灭顶之灾,于是老实人的铜板就乖乖进了这些“大仙”的口袋。

    赵维宗只当招上了骗子,不料那人开口就是“小海小海”地叫,完全把自己的小摊子抛在脑后,急急忙忙的模样仿佛是他乡遇故知。“小海”确实是他的小名,奶奶老年痴呆之后就很少有人叫了,赵维宗耳根子软,他只记得奶奶给他取小海这名字是因为算命先生说他命里缺水,得在名号这儿补回来,他小时候跟奶奶也遇到过那先生,不能说没有印象。再一看眼前这位,等等,莫非他就是

    “嘿嘿,不认识我啦你这小名还是我给你算的呢。”

    果然如此。赵维宗道“今天遇上还真是缘分。”

    “可不是吗,这几年怎么没见着你跟你奶奶来施粥了”算命的也不客气,直接拿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勺子粥,仰面喝了起来。

    “她老人家身体不太好。”

    算命的放下碗,又给自己盛了一勺,道“那今儿个怎么又想起来了”

    赵维宗下意识望向孟春水,发现那人已经撑着脑袋睡着了,笑了笑道“我不知道。”

    算命的捻须沉思,道“转眼间长这么大了,我头发都白了好几茬,这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您还记得我,我也挺惊奇的。”

    “毕竟喝了你家那么多年的粥,”算命的满脸皱纹地大笑起来,“而且你生辰也挺特别,阳历八月八,这么吉利的数字不过可惜了,所以我当年建议你奶奶给你过阳历生日。”

    那我还得谢谢您喽,赵维宗想着,觉得他有点没话找话。

    果然,那算命的套完近乎又道“小伙子啊,我看你老是有点心事重重,莫不是心中有些难解之疑我给你算一卦,包你醍醐灌顶。”

    “不用,我没什么想不通的,”赵维宗立刻道,“而且我也没钱。”

    “哎,咱俩这么有缘,我不要你的钱,喝几碗粥就好。”

    这话一出,正中赵维宗下怀,对他来说可谓一石二鸟,又解决了绿豆粥过剩的问题,还能免费算个命,但他也没立刻答应,而是道“这粥有那么好喝”

    “我多少年就好这一口,看来你奶奶把绝活传给你了,”那“大师”很满足地嘬着碗沿,“来句准话,到底算不算”

    “那成吧”

    “要不把你这朋友一块算了”

    “好啊”

    赵维宗心想这也太划算了吧,说着扭头去看孟春水,发现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还是半眯着眼睛,却仿佛盯着宫门前人行道上某处出神,冷冰冰的,方才照在他脸上的阳光也已经完全消失了。

    第04章

    那边有什么东西吗赵维宗觉得不妙,却也没觉得非常不妙,他还是问“春水,你农历几月几号生的”

    “不知道。”孟春水简短回答,眼睛还望着那边的人群。

    算命的尴尬笑了笑,又道“这没关系,阳历告诉我就成,我算得来。”

    赵维宗见春水还是无意回答,便替他说“和我同岁,83年2月14的。”

    “洋人过的节还挺浪漫,”算命的转转眼珠,转向孟春水道“正月初二生的,几点啊”

    孟春水仍然没理他,而是径直把赵维宗拽过去,哑着声音道“你看那群人,领头举的旗子上写的什么”

    赵维宗眯起眼去瞧,无奈也没能看真切,只觉得阳光晃得人眼晕。他心说不会吧,莫非是最近躺床上看书看多了看着春水有点着急的样子,他也跟着着急起来,却只能道“我看不清。”

    算命先生见没人理他,也凑过来,作瞭望状。然后便大手一挥道“我看得清你们这帮年轻人不行啊。”

    “写的什么”孟春水瞪着他道。

    “我仔细瞅瞅哎哟,这可是有朋自远方来啊,写的什么长沙雅礼中学看样子像单位组织老师旅游,这待遇真”

    算命的露出艳羡神情,然而孟春水还没等他说完,就粗声打断道“别说了”

    赵维宗惊了,他从没见过春水用这种语气说话,那人平时都是温温润润,懒得和任何人吵架的散漫模样,让人以为他的眉头生来就是为了舒展的。可是此刻这双眉毛却蹙了起来,还挂了让人不安的几粒汗珠。

    “春水,春水”

    孟春水不再说话了,只是摇头。这人赵维宗觉得事情越发严重,见他紧咬着嘴唇,胸口起起伏伏,瞳孔也仿佛放大了些,像是在做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又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事。眼看着那人群正往他们所在的牌楼靠近,孟春水的肩膀又剧烈颤抖起来。

    这是赵维宗所万万不愿看到的,没来由的,这神情让他心里装满了皱巴巴的愧疚,只好抓住春水的肩膀,晃了晃道“你别急要不咱们到墙根那儿蹲会儿”

    说罢他指向宫墙东角的阴凉处,那里被小摊小贩遮掩,非常隐蔽。

    孟春水默默点了点头,跟在赵维宗身后,快步离开了他们的粥摊,留一个老算命的在那一脸怪笑“粥不要啦”

    “都送您了”赵维宗不想跟他胡扯,只想快点跑到墙根那把孟春水藏起来。刚才听到“长沙”二字,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又见春水是这种状态,那种不详的预感就更甚了,仿佛那群带着红色鸭舌帽的外地老师中间混着什么牛鬼蛇神。

    这怪异感觉搞得他直到跑进墙根的阴影,才肯放开春水的手腕,仔细一看却已经攥得发红了。

    然而孟春水的注意力完全没放在自己的手腕上,他仍然盯着那群已经走到方才粥铺附近的人,神情有些失神,又有些悲凉,浑身都紧绷着。而被盯的人群却如任何普通旅行团一样,试图兴高采烈地在牌楼跟前拿数码相机合影,又被毒辣的阳光晒得打不起精神。

    半晌,赵维宗才开口“他们是你以前学校的,对吗”

    “嗯。”

    “很有名,百年名校,我也听说过。”

    孟春水沉默,抿着嘴唇。

    赵维宗也沉默,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包括春水刚转来时的传言,包括那次暴雨前他们在面馆里喝得啤酒,包括黑夜里孟春水的烟头,包括那些似是而非的玩笑。

    于是他也说不出话来,便跟着孟春水继续望着那群老师往宫门走的背影。

    孟春水的过去,他并非一无所知,可仔细一想,确切的东西却也很少。这些事他不问,春水不提,已经成了一种默契,因为过去本就没什么意义,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总是无可忧愁的未来。

    但今天,他对这种默契产生了动摇赵维宗忽然意识到,过去发生的事对春水来说并非一文不值,相反的,还有一颗定时炸弹埋在某段他无法看到的,独属于孟春水的人生里,随时可能把某些东西炸得粉碎。于是孟春水显然很害怕。于是赵维宗也跟着害怕起来。

    想到这里,那人群中的一位突然回了头,往他们这边看过来。不是偶然,那人半天没扭过头去。是个瘦削的中年人,穿着白衬衣,黑裤子,很普通的打扮,赵维宗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他分明感觉到身边的春水呼吸一滞,让人有种他们在对视的错觉。随后那人转回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孟春水愣了愣,然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走吧。”他突然变得像没事儿人似的,脸上又泛起惯有的温和模样,对赵维宗说。

    “啊”

    “现在去八达岭应该还来得及。”

    “哦,咱还得去蹦极,我差点忘了。”

    赵维宗没有多问,也不知道怎么问。可他明显是有了心事,早上的兴奋劲儿也消失了一半,这点孟春水看得出来,但他现在心里也非常乱,只能掏出点零钱,想一会儿路过报刊亭给他买根奶提子吃。

    再看那算命先生,还坐在方才的粥锅旁,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捻着灰白胡须叹起气来。

    下午两点,19路公交车上空空荡荡,仅有杨树叶筛落的细碎阳光把车厢填满。一切都很安静,两个男孩子叼着冰棍棒,一同出神地望着外面永定河波光粼粼的水面。

    过了半晌,其中一个说

    “他们传的那个老师,就是中午你看见的那个人。”

    另一个立刻道

    “我猜到了。”

    “我确实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再看到他。其实也想过,但我觉得再见面时一定是我去杀他。”

    “那今天就太巧了。”

    “我当时很害怕。”

    “我也很害怕。”

    “你怕什么”

    “春水,我说实话,我不知道。”

    孟春水语气很淡“我那个样子可能吓到你了。当初我说这些传言都是假的,你还信吗”

    “瞎八卦的那群人我都揍了,还能不信”

    “我说现在。现在你信不信”

    赵维宗愣了愣,还是道“信。”

    孟春水把冰棍棒撅成两段“其实你没必要听任何人的,相信自己的判断就好。”

    赵维宗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突然低下了脑袋,沉默半晌,又盯着公交车地板上晃荡的树影说“我已经想好了。”

    “你说。”孟春水立刻道,似乎刚才一直在等着这话。

    “我经常觉得,很多事都像谜,现在你也像个谜了。”

    “我”

    “嗯。可我又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孟春水没有说话。

    赵维宗接着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想说,等哪一天你要是想把谜底告诉我,千万别犹豫也别害怕。”

    春水笑了“你觉得谜底是好东西”

    “没有,”赵维宗抬起眼来,望住孟春水,“我只是知道,等到那一天,我绝对不会不在的。”

    孟春水先是怔住,愣是半天没出声,然后低头把折成两截的冰棍棒拼起又分开,呼吸声越来越重。

    然后他说“我没想到。”

    赵维宗并不觉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寻常的话,现在听孟春水这么一说,倒是对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期待起来。然而孟春水似乎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了,转而道“你以前去过八达岭吗”

    “没有,”赵维宗顿了顿,补充道“其实要不是以前学校组织春游,我连香山之类的地方都没去过。有时候奇怪得很,越是离得近,那些出名的景点就越是懒得去。”

    “这很正常,就像你在北京住得越久,就越不喜欢去吃烤鸭一样。”

    “因为烤鸭这东西有点太仪式化了,一个厨子跟那儿戴着高帽,表演杂技似的,还有什么每只鸭子都必须片成88片,葱必须是丰台那边种的甜葱,破讲究一堆,天天吃也吃不起。”

    “这我见过,可是厨师到底片了几片,谁会去数呢。”

    “道理是这样,但其实只有请外人吃饭才去和平门全聚德,我们平时跟铁瓷下馆子,都好去犄角旮旯里涮羊肉吸爆肚儿。”

    “嗯这些我可都没吃过。”孟春水笑道,“看来咱俩还不够铁。”

    “我呸,你大三伏天的去涮铜锅春水,那麻酱料可是又厚又腻,我要是把你给吃上火,吃流鼻血了,你说怎么办吧。”

    孟春水看见小赵又想笑又有点着急的模样,越发觉得好玩,方才心里那些有的没的似乎也都忘却了,于是接着逗他“可我就是想吃,而且如果哪天你跟我去长沙,管他几伏,我绝对第一顿就带你去火宫殿,第二顿第三顿第四顿,咱各大湘菜馆随便吃。”

    “我看你是想辣死我。”赵维宗有点气鼓鼓道。

    “好了好了,再喝点豆奶辣不死的。”孟春水说着就把他往车门那儿拉。赵维宗跟着抬眼一看,八达岭东,他事先也查过地图,就是在这站下。哪知刚在这站台上站定,他又立刻傻了眼这地方周围都是果园菜地,放眼望去倒是能看到几座远山,但那确实是远山,目测一时半会儿是走不过去的。

    “蹦极那地方比较偏僻,”孟春水解释道,“从这儿步行可能要两个小时。”

    上次赵维宗问怎么突然想起跑八达岭去蹦极,春水说是在杂志上偶然看到的。于是他问“杂志上也写这个了”

    那人没回答,反问道“几点了现在”

    “三点半,快点走五点应该能走到。”

    “等一下,你急什么,”孟春水神秘一笑,“咱可是有摩托的。”

    “啥”

    “我上次约好了,让他三点半来接咱们,这回时间卡得还挺好。”

    “他谁”

    “农民伯伯啊,”孟春水指了指旁边的果园,“人朴实的很,摩托车租一下午才十块钱。”

    赵维宗心说你知道的很多嘛,会心一笑,嘴上问道“看来你是提前来过了。”

    “算是吧。”

    “前天你走队列请假,神神秘秘的,是不是就来干这事了”

    “毕竟今天大哥生日,小弟我当然得提前走动走动,把事情都打点好,还希望大哥17岁继续罩我啊。”

    “哎哟,春水,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贫了,看来是得了大哥的真传,”赵维宗笑嘻嘻揽上孟春水肩膀,“不过大哥还真没坐过那种大摩托,今儿个有劳孟先生载我一程。”

    这话一说,二人都开始大笑,然后只听轰轰巨响,一辆摩托踏着滚滚红尘朝他们奔来。只不过这红尘不太正宗,成了黑尘,摩托也不是传统的那种,有三个轮子。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孟春水擦了擦汗,还是礼貌地把十块钱递给了那位叼着烟斗的秃头大汉,然后跨上座位,拍拍身后铺了草席的三轮车槽,回头对赵维宗道“上来。”

    那大叔却插话道“小伙子会开不别给搞坏了啊”

    “我以前开过这种,您不用费心了,”孟春水朝他摆摆手,“晚上天黑前绝对给您停果园外头,放心吧,绝对不贪您这宝贝摩托”

    大叔这才放心地走开,孟春水突然掏出个墨镜戴上,又回头道“上来。”

    赵维宗顿时绝倒,虽说孟春水鼻梁很高,脸又白,戴这种蛤蟆镜确实挺帅的,算是冷峻帅哥那一挂,甚至有点007的风范,但他还是觉得搞笑,便打趣道“你干嘛,泡妞吗”

    “扮个酷,否则你好像不愿意上我这贼车。”

    赵维宗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傻站着,于是迅速爬上车槽,哧溜一下直接躺里面了。

    “坐稳了啊”前面孟春水不知他是这副赖样儿,嗖地一下开出老远,在农村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风驰电掣,吓得赵维宗往后伸一胳膊拽住了他的裤带。

    “你别把我裤子给拽下来”

    赵维宗放肆大笑“不好意思了”

    说着他往上出溜了一下,终于把重心稳住,仰面悠闲地看着路边杨树枝冠后头的蓝天,腿放不下,就把脚丫子伸到外面瞎晃。阳光里混着些凉风,吹得人很舒服安逸,他放开手道“你以前是不是老开这么熟练”

    “这东西烧柴油的,和摩托道理差不多,我老家还留了一辆哈雷,哪天带你兜风啊”

    “其实这车也不错,宽敞。”

    这话刚一说完,赵维宗就觉得山根处凉凉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滴了上去,紧接着又是一滴,顺着鼻梁流到嘴边。他伸脖子仔细一看,只见孟春水的红短袖已经湿透了,但这衣服实在是有点大,被风吹着,又露出春水半截雪白的腰来。他又看见汗顺着脊背流下,往下滴,估计刚才就是它滴上了他的额头,跟草叶上的露珠一样。

    鬼使神差地,赵维宗舔了舔嘴角。汗是咸的。

    第05章

    这乡村酷拽大三轮非常带劲,抑或是它的司机技术高超,总之不出半个小时二人就到了山脚下。八达岭是条很长的山脉,而蹦极处在山尾,一个比较低的断崖上,下面有一处村落和一方大湖。这里的山与别处不同,植被稀疏,露出粗犷的灰白山石来,在阳光下非常耀目,有一种原始美感,好比从地上横长出一块巨石,爆裂开来堆成此山。

    眼前若是这番景色,确实能联想出诸如匈奴铁骑、汉将寒兵的硬朗故事来,赵维宗初初登临崖顶,确实也是心潮澎湃。但有种人叫“眼前怂”,他赵维宗偏偏有点这个毛病,眼见着前面排队的或成双或单人的冒险分子往脚脖子和腰上绑好挂绳,再一个接一个蹦下去,他越发觉得自己像是排队被赶下开水锅的肥鸭,竟有些踌躇起来,想起自己小时候跟家人爬黄山,那种总觉得要一脚踩空的恐惧来。

    偏巧此时正排在他们前一位的那对情侣出了状况,女的估计也是害怕了,直接蹲地上哭了起来,这让赵维宗越发觉得自己要面临的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几乎要产生共情,但要他蹲下哭别逗了,哪怕是跟春水说自己害怕,他都干不出来。

    孟春水看出他不自在,遂安慰道“没什么恐怖的,待会儿把绳子绑好,我再给你检查一遍。”

    “真的吗你以前玩过”

    “真的,”孟春水耐心道,“而且这个地方是开发好的,不像老外喜欢玩的野蹦那么玩命,从没听过谁在这种小矮山上蹦极摔死,说实在的,比走路上被车撞死几率还小。”

    “”

    “而且你看,下面就是个湖,大不了就是掉水里呗,况且咱俩绑一块,我还给你垫着。”前面哭泣的女孩被她男友拉一边擦眼泪去了,孟春水一边说着,一边把赵维宗往准备台上拉。

    双人蹦首要的一点就是两人紧抱在一起,绳索之类的都是俩人一块绑,这么做的缺点是,由于上半身没有固定措施,如果二人在下落过程中被剧烈的冲力打散,那感觉就会非常痛苦。

    工作人员给俩人绑绳子的时候,赵维宗又道“其实我真有点怕。”

    “你不用怕。”

    “我怕我待会儿抱不紧你”赵维宗把孟春水往自己身上按,大声道。

    孟春水愣了愣,道“那要不咱各自单独跳”

    “滚你大爷的”赵维宗把孟春水的肩膀箍得更紧了。

    孟春水在他腰上拍了拍“好好好不逗你了。”

    “要跳了没跳之前记得数数”

    “好,你先松手,我不是说要帮你检查一下吗。”

    “我又不要了”

    这蛮横劲儿倒和他妹妹有的一拼,孟春水如是想,他感觉到自己大臂上沉沉的压力,以及身前紧贴的、正在剧烈起伏的身体,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朝着嘴边赵维宗的耳朵道“那我数了,123跳”

    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甚至感觉不到坠落,赵维宗只觉得有大把不可追溯的未知从他身旁流过,而怀里的则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他睁不开眼,只能张大嘴巴,用所有的心肝脾胃肺去大叫,于是风像箭一样穿身而过,又像火一样在他身边爆开。

    如果说时间是可以压缩的,那短短几秒就是千年,千年被运上月球,又跳进手指间钻过的风里。直到失重的感觉消失,脚腕被绳子绷紧,这一千年过去,新的纪元到来,赵维宗睁眼,用一个倒立的姿势打量世界。

    下面数十米处是夕阳下粼粼的湖水,又好像伸手就能碰到。他们像钟摆一样悠闲地晃荡着,山崖上的世界已静止,只有风声还在低低萦绕。

    “好玩吗”孟春水的刘海都倒过去,露出额头来,看起来很新鲜。

    赵维宗喃喃道“好玩,其实,刚才死了也无所谓。”

    “你说什么”孟春水拖长声音,暂时的耳鸣让他没能把赵维宗的话听真切。

    赵维宗大笑“我说刚才如果咱俩一块死了也挺好”

    孟春水也大笑,笑得闪闪发光“你不会死的,永远也不”

    赵维宗看得呆掉了。

    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他感觉天上仿佛有洪水般的云流过。他抱着孟春水,像抱着一团幻象。仿佛有个充满迷惑性声音告诉他,如果他们长久地四目相对,山石就会迸出闪电,如果十只手指相触,水里就会流出岩浆,如果目空一切放声大哭,天上就会落下金色的仙鹤。

    赵维宗有些发晕,唯一确定的是,有一具鲜活的身体正在他怀中,而他们周身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与世界上的所有都无关联。这么想着,血都冲进脑袋,如晴天一道霹雳,正中赵维宗眉心。

    然后

    他意识到,他可耻地意识到,自己硬了。

    所有人都发现,赵维宗今晚不太对劲。天黑了才回家,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吃了长寿面就早早躲屋里睡觉。

    “怎么回事啊,跟丢了魂似的。”赵母站在他卧室门口道。

    “没怎么。”

    “你要是受了欺负,那就自己欺负回去,要是做了坏事,那就乖乖给人道歉认罪,别回家给我们甩脸色,”赵母撇了撇嘴,“我儿子就得爷们点。”

    说罢她就带上了门。

    赵维宗觉得很憋屈。他一想自己白天干的丢人事儿就头痛,像往挠破的蚊子包上洒风油精一样不自在。

    的确,那“惊天一硬”实在是太过始料未及了,首先,他对孟春水并无不好的想法,谁知道当时哪根筋抽了呢其次,抱着春水时那种刺激的、仿佛幻想的快乐,更让他不安。但他最担心的还是孟春水的想法,当初转来北京就是因为“同性恋”这个谣言害的,现在自己搞了那么一出,春水不会又跑了吧那人一向是心思不往外露的,回来的路上还跟自己大大方方地开玩笑,可赵维宗不信他没感觉出来。他越是若无其事,就越让赵维宗心里发虚。

    思考了很久,脑子还是一团浆糊,赵维宗最后在悔恨忧虑的复杂心情里睡去了。

    但那夜里,他这很少做梦的人,竟做了个长梦。

    又梦见自己搂着孟春水跳崖,没有任何防护,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人,在一座更宏伟的、松风涌动的山顶,往下看则是无穷的林莽和山海。天上是紫红的夜色,有深蓝的日落。他看见春水目光很亮,神色很从容,就好像在进行什么仪式。

    梦里是没有恐惧的,却也了无牵挂,好比他是林中一鹜,就那么一屏息,一振身,再一跃而下。然后他们穿越比海更深的丛林,接近地面的一刻,竟又落入白天所见大湖,立刻被洪流所冲散。放眼皆暗流,湖里有碧绿水草和滚烫熔岩,沉到湖底发现下面还有湖底。赵维宗觉得要窒息,但这密不透风窒息中又带着某种奇异快感

    他随波逐流,却又奋力扭动,直到最后终于浮出水面,才发现孟春水已经站在天上的云上了,飘飘悠悠就要向太阳飞去,跟个神仙似的。而他自己却找不到岸,更没法凭空飞到天上去,于是看着春水像风筝断线风筝似的飘远。

    你怎么飞了,你会走吗

    赵维宗渐渐望不到他,觉得四周妖风阵阵,遂悻悻惊醒。

    醒来发现天还没亮,迷迷糊糊觉得裤裆那块感觉不对,一摸满手湿凉滑腻,开灯一看白色棉布裤衩上都是精斑。

    我日。

    他立刻不想睡了,觉得动弹不得,心脏跳得发虚,就那么坐在那儿,呆了很久。然后起来换好裤子套上t恤,洗干净裤衩,又给他奶奶把粥熬上,才想起今天还得走队列。

    出门的时候天仍然没亮,太早了,可他就是想走。不像以往,他没等春水一块。自行车的锁链在还没睡醒的胡同里发出寂静的声响。

    赵维宗骑车走在路上,看见天光把北京城慢慢照醒。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人。

    走着走着,又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他想自己恐怕逃不掉了,他没法忘记梦里的感觉,更没法忘记白天令人目眩的八达岭。可能是因为下坠有时会令人产生飘然欲飞的感觉,比如蹦极,坐大摆锤,跳崖自杀。

    再比如坠入爱河。

    他恐怕是真的爱上了春水。

    这想法透着非常危险的气息,又时刻吸引着他去想,以前,哪位作家形容此感觉为“一具向你招手的美艳尸体”,恐怕是再贴切不过了。

    赵维宗又想,如果自己现在回去,春水应该还没醒呢吧,在等我叫他起还是会像有时候那样,磨磨蹭蹭在里面擦小日本造的防晒霜平日里那人煞有介事地说不擦防晒会被晒伤,还要往自己脸上蹭那娘们玩意时的模样,就在他脑海里一刻不停地演绎着,如同活了一样。

    赵维宗朝着天空大吼一声,然后把车停在路边,自己蹲在马路牙子上发起呆来。

    第06章

    关于八月的记忆总是热烈又短暂。太阳升得很早,落得很晚,遥遥照着沸腾大地,中间夹一个似乎永无大事发生的冗长白日。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八月除了格外的热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临近开学时,北京四中准高二学生的队列训练场地改在了长安街上,与北京市其他十三所中学一起,开始了学生方阵的合演。那是一个17排的巨大方阵,里面塞满了耷拉着眼睛的学生,以及冲鼻的汗臭尽管每天都是太阳落山后才开始练,可八月的傍晚如果没风,杀伤力并不比桑拿房差。

    这一练往往就练到晚上十一二点,赵维宗总觉得腿脚都没什么知觉,脑子也混沌得很,水喝多了又觉得自己像个灌满水的大气球,又沉又疲,唯有放了水才能得到解脱。每练两小时才能休息一会儿,还得慌慌张张跑过半条长安街上一趟厕所的安排实在是太煎熬了。

    不过,也不是全无趣味,尤其是对于赵维宗这种擅长找乐子的人来说。他被分到了整个方阵的最后一排,每次乌央合练完,前排总有那么几个倒霉蛋掉下点东西,于是作为“殿后尖刀排”的光荣一员,赵维宗经常捡到那么几双鞋、几块手表。捡到总不能扔那儿吧,得集中堆在一块,再等到天很晚很晚,其他学生是家长接的接,自己走的走,一窝蜂似的差不多没影了,他和几个同在最后一排的“幸运儿”,就得捧着战利品去找老师,做拾金不昧的好少年。

    其实捧臭鞋晚回家更谈不上什么趣事,但如果每次和老师说了再见之后,转头就能看见孟春水远远地朝自己走过来,这对赵维宗就算得上美差了。孟春水从八月中旬开始就被拉去参加物理奥赛夏令营,美其名曰夏令营,赵维宗管它叫集中营。其手段十分之变态,每天就看见春水在家里抱着大学课本自学,草稿纸则是按沓用的,晚上去夏令营,名师一大堆,就是不讲课,唯一的活动内容是疯狂做题,做到十一点才算结束。

    照理说到这会儿脑细胞都死得差不多了,该回家睡觉去,可孟春水还是坚持从西钓鱼台那边坐公交晃荡到长安街来,接上汗馊了的小赵同学,一块搭末班车回家。

    头一次看见疑似孟春水的身影朝自己走来,赵维宗还不敢相信,以为自己被热得眼睛出毛病了。但那天应是临近农历七月十五,月光亮得出奇,让他远远地就把春水的眉眼看得十分真切。问他来做什么,春水弯着眼睛不答,只是催他快走,别一会儿没车了。

    那夜里二人在空荡荡的长安街上疾走,路过被灯光照彻的天安门的红墙,赵维宗慢慢意识到这人是来接自己一起回家的,一时间受宠若惊,同时也于心有愧,便问春水“快绕半个北京城了,你累不累”

    “我累死了。”

    赵维宗笑“我还以为你会说一点也不累。”

    孟春水也笑“那我就不累。”

    赵维宗捏了捏他的肩膀“我不信。”

    这话说完,他便掏出校方发的零食袋来。这袋子每天都发一个,让学生们补充能量用的,里面除了面包卤蛋火腿肠之外,还有两条脆脆鲨。这东西当时算是新鲜玩意,留着本来就是为了和春水分着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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