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李军长眉飞色舞、得意洋洋的吹嘘道,“老子的屋头人,那长得……白格生生的,俊着呢!又聪明又能干!……还特听老子话!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跪着他不敢站着……”
南宁。
谢司令突然觉得喉咙有点痒痒。他用白手绢按住嘴,温文尔雅的打了一个喷嚏。
虽是夜晚,一身军装依旧穿得整整齐齐,他微微皱起眉头,看向面前毕恭毕敬的下属,“事情没有办成……你还有脸来见我?”
那个下属低低的弯着腰,闻言抹了一下额头,“属下办事不力,请司令责罚!但是,汪逆在河内的住宅防卫实在是非常的严密,找不到机会下手。我们趁陆逆出门办事的时候,包围了他的汽车,本来是可以一举将他击毙的……但却从背后突然出现一个乱党,偷袭我们,救走了陆逆……不过,他也中了两枪,受了重伤……”
河内。
教会医院的病床上,梅九安静的平躺在那里,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嘴唇淡如水色。在陆仲麟看来,他仿若一片刚从枝头飘落的梅花花瓣,那么的精美,却又那么的脆弱。
“阿九啊……”他在心里呜咽了一声。他的阿九,恨不能含在嘴里,不让他受半点委屈的阿九,就这么奄奄一息的躺在这里,“都怪我没用……”
他悄悄的伸出一根指头,一遍一遍轻轻刮过阿九的面颊,怕把他刮醒刮疼了,只敢虚虚的,离着脸蛋还有半寸的距离。
手指慢慢的一点点滑过阿九的五官,他就这么定定的看着,咬牙切齿的看着,要把阿九的每一根毛发、每一颗小痣、每一寸肌肤都在心里刻出来,牢牢的记上一辈子!
天一点点的黑下来了,他的双眼因着用力过度,一直疼到了心里去……
门口有人轻轻的敲了两下,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伸进来半个脑袋,“秘书长,该走了。”
他头也不回的抬起手来,随意的挥了挥。那个年轻人愣了愣,终于还是退出去,轻轻合上了门。
陆仲麟在心里对梅九说道,“阿九,我得走了……去日本,那个你最仇恨的地方……不能不去……现在,我没有别的路走了。”
病床上,阿九仍然平静的躺在那里。他伤得太重,动手术用了麻醉剂,现在还没有知觉。若是有的话,他必然会坚决的展开反驳,就好像过去无数次苦口婆心的那样,“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只要自己不放弃,永远都有路可走!”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第一百零一次的对着阿九解释道,“可是姓谢的真把我的路给堵死了!他诬陷我通共,重庆那边不会放过我的!汪院长在,他们还不会动我,汪院长走,我不能不跟着走啊……否则,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眼下阿九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无法辩驳。否则,他知道阿九必定又会说,“现在是乱世,重庆方面没有那么多精力来追究你,只要我们隐姓埋名,躲得远远的,他们又能奈你若何?!再退一步说,大不了,我们就真投共去!只要是打日本人,我看gcd、gd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中国人。”
每到这时,他就会理屈词穷,答不出话来。只得狼狈的垂死挣扎道,“到那时候……我就什么都不是了……这辈子,也别想报仇,从姓谢的身上讨回公道来……”
他越说越小声,因为知道虽然阿九不说话,但那眼神是在责备自己,“日本人杀了那么多同胞,这血海深仇你不去记,就纠结在自己的那点恩怨里……粽子,你想岔了!”
他在心里呜咽了一声,“阿九,我不是你……我比不上你……我想不开……你原谅我,我是个没出息的窝囊废!”
门口又传来两下敲门声。再不走,就赶不上汪院长的飞机了。
陆仲麟揉了揉眼睛,在床头躬下身来,用嘴唇,轻轻的凑向梅九的额头。
这个吻,顿在额头上方半寸光景,停留了许久,终归没有落到实处。
阿九是那么高洁美好,他简直不配碰触!
终于,陆仲麟挺直了身体,拿起礼帽扣在头上,“阿九,我走了。原谅我把你留在这里,因为要去的地方,是你绝对不愿意踏足的……请相信我,我和你一样,也深深的爱着这个国家!日本太强大了,我们不是对手,合作方可换得一线喘息之机。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替这个民族,保留下来一些种子……我们一定会再见面,到那时候,你会明白我的一片苦心的。”
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再没有回头。
病床上,梅九犹自静静的躺在那里。
此刻月亮刚刚升起,有清冷的光芒照在他面颊上,乍一看,宛若一道泪痕。
夜幕下,一架军用飞机从河内机场悄然起飞。
引擎巨大的轰鸣声中,陆仲麟看向舷窗外,满心的苍凉悲壮。
这一去,便洗脱不了汉奸的千古骂名。他的一番苦心,为了保全国家民族所作的牺牲,又有几人能够明白?!便是阿九……等他醒过来之后,怕是也会对自己彻底绝望了吧!
想到这里,陆仲麟便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他不怕千夫所指,只怕不被他的阿九理解!
‘慷慨赴死易,从容负重难!存亡之际,喊着口号慷慨赴死容易,为了保存家国与敌周旋才是真正的呕心沥血!阿九,我的牺牲,希望你能明白……’
飞机在机场上空调了个头,一路朝北飞去。
他作为汪精卫的前哨,于第二日到达东京。1940年,日本人扶持下的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他出任内政副部长兼保安总司令。
陆仲麟原以为,数月之后,日本占领中国全境,他就能再次见到梅九。殊不知,此次一别,再相见时,已是沧海桑田……
1939年12月,天水关。
天空中,抬眼望去,密密麻麻皆是日本空军的飞机!炸弹一发接一发的落在战地上,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巨响,通信副官必须要贴在耳边上大声吼叫,才能让李虎听清楚,“军座,118师刘师长打来紧急电话!”
李军长满头满身均是土屑,乍一看,倒活像个泥猴,只那一只眼睛还是黑白分明。他瞪着眼,看了副官一眼,吼叫了一句,“妈拉个巴子的,这小子又想下撤!门儿都没有!”
刘师长的电话果然是来诉苦。日军轰炸太厉害,担负攻坚主力的118师伤亡惨烈,要求暂时撤下来休整。
电话里,刘师长可谓声泪俱下,“实在是不剩几个弟兄了……求军座给118师留点种子吧!!”
话筒的这一头,李军长铁石心肠的大吼大叫道,“你们现在往下撤,全部部署就都他妈完蛋了!还要个屁的种子?!!退一步就他妈的没种,连卵蛋都没有!!”
“没有指挥官了……下面六个团长,就剩下一个了……”
“传老子的命令,团长没了,副团长上!副团长光了,营长顶上!!他妈就算剩下一个班,班长也要顶住了!!下面人打完了,你给老子上!你完了,老子自己上!!”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猛的换了一副腔调,“刘师长,刘哥,刘祖宗,我给你跪下了!!拿下253、200这两个高地,夺取天水关,成败全在此一举!你老哥顶住了,我到司令……不,我他妈亲自到委员长面前给你邀功,我感谢你十八代祖宗!!升官嘉奖,咱们什么都好说!……你他妈要这时候撤了,老子就毙了你!老子说到做到!!”
李虎猛的放下话筒,立在那里喘了一阵粗气。抖着手取来军事地图,在肮脏的小木桌上摊开,“他娘的看不清楚,开灯啊!”
副官赶忙点燃一盏油灯端了过来,“电线炸断了,先用这个吧。”
李虎趴在桌上,脸整个的凑到地图前面,拿着个放大镜,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军事部署,‘第一师现在应该到了天水关正面,22师在右翼,攻占五塘、六塘,阻击南宁方向日本援兵;200师在左翼,攻击七塘、八塘,堵住其退路并阻击援军……现在就看118师的了,拿下两个高地,居高临下,就成了关门打狗!……”
“叮铃铃铃……”副官放下手里的油灯,一溜烟跑到墙角拿起话筒,“喂……”
“报告军座。司令亲自打来电话!”
李虎气势汹汹的对着话筒里大声吼道,“你懂个屁!!现在撤回来,再想打上去,做你奶奶的梦!!这次围攻一失败,前面投入的,全白瞎了!!……老子是前线指挥官,老子人就在这里,形势看得清清楚楚,你他妈狗日的坐在办公室里,瞎他妈指手划脚来个什么劲?!!”
谢远放下话筒,面上还稍微带着点愣怔。
他堂堂一个战区司令长官,就这样被自己手下的一个军长骂了个狗血喷头?!
李虎所带的第5军是他的心腹嫡系,其中118师因为配置了很多美制装备,重型火炮,更是嫡系中的王牌。平心而论,他确实不舍得这支王牌师就这样消耗在攻坚战上,但是……
谢司令踱出门去,靠在窗台上,点燃一支香烟,缓缓抽了几口,终于自嘲的笑了笑,‘那个货骂得对,胜败攸关……谢三啊谢三,你这是本末倒置!’
他将烟卷扔在地上,大步走回房内,拿起话筒,“给我接118师。”
“……必须按战前部署,不惜一切代价,拿下两块高地!否则,我对你绝不姑息,军法从事!……”
1939年12月18日,118师攻占253、200高地,中国军队四面包抄,对天水关形成合围之势。
12月19日拂晓,总攻开始!
天水关位处广西的咽喉要地,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只要占领了这里,就控制住整个广西的战局。因此,对阵的日军也拿出了武士道精神,誓死拼杀。
日军的重型机枪架在工事上,“突突突”的向外吐着火舌,一队穿着草鞋的中国士兵,扛着炸药包往前冲。
第一个人倒下了,第二个人踩过他身体,又往前多跑上两步,再倒下,第三个人接着往前冲…最后一个人拉响炸药包的同时,飞身往前一扑!
伴随着散开的血雾与四肢,机枪声戛然而止。
冲在前面的士兵已经在阵地里和敌人展开了白刃战,后面的连队被飞机一轮又一轮的轰炸,还接不上来。
火炮阵地的情况最惨烈,十门重炮只剩下两门还能开火,而炮手,则已经一个不剩!
炮兵连的炊事班补了上去,拿锅铲的手摇动炮筒……
三团,司号长一直在阵线前方吹奏着冲锋号,直到一发炮弹飞来,直接削去了他的大半头颅……团长郑庭笈亲自捡起满是血污的冲锋号,站在原地吹响号角!
一日一夜里,天水关的主阵地竟然三易其主,每一分寸的土地上,都浸透了鲜血!
谢远眯着眼睛坐在办公桌前。
他下巴上一溜铁青的胡渣子,眼圈青黑。总攻开始了三天,他也三日三夜没有合眼。
天蒙蒙亮,在满室的寂静中,桌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他急忙伸出手去,握住话筒时却顿了一顿,方才拿起来,“喂……”
电话里,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略微有点哽咽,“……老子在天水关上等你!”
这场后来被载入史册的“天水关战役”,以中国军队的大获全胜告终。
他们的对手,是号称“钢军”的日军王牌第五师团。这支师团是日本陆军第一流精锐机械化部队,参加过南口、忻口、平型关、太原、上海、台儿庄、广州等战役,屡次担任主攻任务。驻中国派遣军总参谋长坂垣征四郎原本是该师团的师团长。
战前,日本军部曾认为,这场战役,将是在中国战场上的“最后一战”!此役之后,中国大后方的运输动脉被切断,中国军队将“再无抵抗之力”。
但结果是,日军主力精锐21旅团被全歼,指挥官中村正雄少将阵亡,剩下的日军不得不放弃天水关,退守南宁。
谢远对着话筒露出一个微笑,他声音低沉而温柔,“好,你等我。”
谢远从吉普车里下来,第一眼注意到的竟然不是李虎。
一大群衣衫褴褛、血污满身的军人立在路旁,眼睁睁的看着一列车队驶来,又眼睁睁的看着众人簇拥着军装笔挺、肩章领章一应俱全、收拾得熠熠生辉的司令从车中出来,竟然也毫无反应。
胜利之后,这里曾经有过短暂的狂欢。之后,大家就集体陷入了这样一种恍惚的情绪里。
这只军队以在当地招募的本地人居多。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军中多的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至亲。即便不是,也少不了有几个过命交情的战友弟兄。
每个人都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死别!在自己伤痕累累的同时还与亲人或是挚友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