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洲桓拿着蛋糕赶来,插上18岁的蜡烛,低声唱着生日歌,歌声却被淹没在周围聒噪的划拳声中。
可是两人都笑得很开心。
比起清清冷冷地成年,在人声鼎沸之处,豪放地烫着鸭肠毛肚似乎更有一番滋味。
何辛洋切了一大块蛋糕给程洲桓,上面放着整个蛋糕中最大的一颗草莓。程洲桓叉上草莓,却递去何辛洋嘴边,浅笑着说“洋洋,生日快乐。”
一顿火锅吃得尽兴,结账时何辛洋打了个嗝,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程洲桓假装没看见,却别过头悄悄笑起来。
何辛洋看到了,脸颊红得更厉害。
好在本就已经被辣得满面通红,再红一些也不那么明显。
就像程洲桓本就对何辛洋很好,再好一分也不惹人注意。
一月,各行各业都进入年终结算期与跳槽高峰期。几个老家在偏远农村的快递员相继辞职,老板临时雇不到新员工,包裹堆积如山,只能亲自上阵,开着长安面包车走街串巷。
老板如此,员工就更忙了,不仅白天要送货,晚上还得在站点值夜班。程洲桓本身就是极富责任心的人,所以看着何辛洋忙,心里虽着实痛了一把,却也未做干涉,只是提醒他夜里要时刻警醒,注意安全。
何辛洋怕睡着了出事,便拿着课本和试卷去,一边守夜,一边认真做题。前半夜基本没什么问题,后半夜实在太困,想着就睡十分钟,醒来却已是天光大亮。
好在从未出事。
程洲桓去甘肃出了一趟差,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山西,带着手上刑事案件的最新资料回到山城时已是一月下旬。
一周多没见到何辛洋了,想得心里犯慌,刚下飞机就打去电话,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何辛洋正骑着三轮车四处送件,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挺高兴,大着嗓门儿说“程哥,我想吃你煮的面!”
多日不见,想带小家伙去吃顿大餐,人家却只惦记着面。
程洲桓笑着叹了口气,没回公司,直接去了超市,买了面与蔬菜,经过常去的面馆时,跟老板娘买了双人份的佐料。
何辛洋七点多才来,手上提着一只小小的烤鸡。
面的香味从厨房散出来,程洲桓挂着围裙,修长的手捉着筷子,少了些精英的高高在上,多了几分朋友的平易近人。
何辛洋看着白气下翻腾着的面,咽了咽口水,笑道“饿死我了!”
“洗手去。”程洲桓拍拍他的后脑,声音温柔得紧,“马上就好了。”
何辛洋洗干净手,从口袋里取出烤鸡,用小刀切成小份,整齐地码进两个调好佐料的碗里。翅膀,一人一只,鸡腿,一人一个。
程洲桓温和地笑着,把刚刚煎好的鸡蛋也左右放了一个。
何辛洋舔舔嘴唇,欣喜道“我们这小面也太丰盛了吧!”
“是啊。”程洲桓挑起面,稳稳放入碗中,“拿出去卖得15元一碗。”
何辛洋直笑,捧起自己的碗,像个极易满足的孩子。
饭后,程洲桓本想留何辛洋多坐一会儿,他同事催工的电话却来了。何辛洋挂了电话就准备走,解释说今天该自己值班,得赶过去与同事交接。
程洲桓拿了钥匙与外套,说“我送你过去吧,就当散步消食。”
何辛洋回家取了书本,还拿了程洲桓送的手机。
程洲桓笑“怎么?终于舍得拿出来用了?”
他“嗨”了一声,说前几次后半夜实在绷不住,一觉睡到天亮,这次拿手机去试试,实在想睡了就玩玩游戏。
程洲桓听得心痛,又提起换工作的事,他笑道“已经给老板说了,做到春节就离职。”
程洲桓点点头,经过饮料铺时买了一杯热奶茶让他捂在手中。
接近9点时,程洲桓亲眼见何辛洋拉下站点的卷帘门。
回家后,他莫名有些不安,眼皮直跳,以为交给手下处理的案子出了问题,打电话给袁东,又问了其他几名律师,都说一切正常。
想问问何辛洋是否安全,又觉得自己像疑神疑鬼的老爸,闲坐片刻,索性收了行李,早早躺进被窝。
对刑事案件做无罪辩护极耗精力,他连续绷了很久,终于稍稍放松下来,沾上枕头眼皮就开始打架。
不过关灯前他还是给何辛洋发了一条短信“注意安全。”
何辛洋很快回复,说“知道了。程哥你早点休息,我刚才都看到你的黑眼圈了。”
程洲桓立即跳下床,跑去卫生间照了照。镜子中的自己看着挺颓废,的确是累得太狠,下眼皮的青晕非常明显。
被小家伙嫌弃了。他想。
睡至半夜,程洲桓被消防车的警笛惊醒,迷迷糊糊拉开窗帘,竟见不远处的天幕火光大盛。
那是快递站点的方向!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程洲桓只觉心脏被万箭洞穿,双腿几乎再无力支撑整个身体,双手想动,却怎也动不了。
只有脑子在飞速运转,一个声音嘶哑地喊道洋洋!
消防车呼啸而过,留下警笛在夜色中空洞地回响。程洲桓奔向床头,颤抖着拿过手机,还未拨出,就因颤抖而令手机滑落在地。
捡起来,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声音传来前是叫人窒息的宁静,而声音传来后,更是让人绝望的女声。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程洲桓找到另一个号码,再拨,依旧是关机提示。
希望落在最后一个号码上,那是那台苹果手机的号码。
2秒后,语音传来,程洲桓颓然滑倒在地。
又一辆消防车奔向快递站点,程洲桓外套都未来得及穿,跌跌撞撞奔向站点。
一路无人,爱看热闹的早已聚在站点外围,对热闹漠不关心的静静缩在被子里。
耀眼的火光下,衣着单薄的程洲桓像个被烧掉所有宝藏的落魄商贾。
消防员冲入现场,许久才背出几个看似严重烧伤的人。
程洲桓疯了般地想冲进去,却被几个壮实的武警挡在危险线以外。
一个看起来像老板的中年人哭喊着跑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程洲桓双眼通红,死死瞪着他,片刻,起身疾步走去,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声音沙哑地吼道“何辛洋呢!何辛洋呢!”
老板满眼绝望,张了半天嘴才哑然道“小,小何在里面啊!”
恐惧被证实的一刻,程洲桓只觉天崩地裂。
救护车来了,伤员们被抬上推床。程洲桓远远地看着,觉得谁也不是何辛洋,却谁都像何辛洋。
老板被武警带走了,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程洲桓拉住一名小战士,急切地问“里面还有人吗?”
小战士也许已经见过很多如他一样惊慌失措的“家属”,平静地摇头道“没了,人都救出来了。”
所以刚才那些被送上救护车的人,一定有何辛洋?
程洲桓单手捂着双眼,手心一片温湿。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泣不成声。
他来不及回家取车,拦了辆的士紧跟着救护车。伤员一个个从车里抬出,他站在最近的地方,心如刀绞地看着。
被烧伤的共有5人,其中3人面目全非,余下的那2人都不是何辛洋。
眼泪再次在眼眶中打转,程洲桓太急了,以至于平日里的冷静与沉稳早不见踪影。
何辛洋是他悄悄捧在手心上疼的人,他哪里能接受何辛洋承受火灼之痛?
如果还存着一丝理智,他也许会想到,明明是1人值班,为什么会有5人被抬出来?
可是他已经丧失理智,皆因太爱,太在乎。
他在急救室外枯坐到天光初现,和他一起的是十几名恸哭的家属。
他漠然地看着那些人,心中泛起极寒的凉意。
何辛洋没有父母,如果不是认识了他,甚至没有人站在这里,为他祈祷,为他流泪。
医生出来了,念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偏偏没有何辛洋。
程洲桓上前,轻声问道“何,何辛洋呢?”
医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什么何辛洋?我们只接到5个烧伤者,已经全部确认身份,没有何辛洋。”
没有……洋洋?
洋洋不在快递站?
程洲桓闭眼走去窗前,狂喜却被迟到的冷静悄然压了下去。
他不敢让自己太高兴,他不知道何辛洋没有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就意味着一定安然无恙。
镇定片刻,他离开医院,打车直奔工人村,途中路过已被烧成空架子的快递站点,心中的不安又多了一分。
是根本不在里面,还是没有被消防队员找到?
工人村的清晨热闹非凡,老人们议论着夜里的火灾,脸上竟然有幸灾乐祸的神情。程洲桓紧皱着眉,跑向3楼,站在何辛洋门口,却迟迟不敢敲门。
最后,他拿出手机,又拨了何辛洋的号码。
还是关机。
他屈起手指,穿过铁门敲在老旧的木门上。
起初很轻,像害怕吵醒熟睡的婴孩,后来渐渐加重,像恨不得立即破门而入。
门里似乎有了响动,熟悉的声音带着睡意传来。
何辛洋迷迷糊糊地说着方言“哪个嘛?恁个早……”(谁啊?怎么早!)
那一刻,程洲桓只觉所有的焦虑都具化成了汗水。冷汗浸透他的衣衫,眼眶却传来阵阵灼热。
失而复得,竟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感激涕零。
何辛洋开了门,顶着一头睡乱的头发,眼角还挂着不那么雅观的眼垢,愣了好几秒才道“程哥?”
程哥,你怎么来了?
程哥,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铁门推开之时,程洲桓猛地拉过何辛洋,狠狠揉入怀中。
他的身子正轻轻颤抖,而何辛洋是他溺水前最后的依靠。
何辛洋从未见过程洲桓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
程洲桓是律师,是精英,是上层社会里的贵人。就算在何辛洋面前,他卸下面具,放下`身段,却也只是多了温柔,强大而无懈可击的温柔。
他从未将脆弱展现给任何人,亦从不认为自己也有脆弱的时候,如今搂着何辛洋,却险些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