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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爱了 第5节

作者:viburnum 字数:23181 更新:2021-12-20 17:18:03

    那是一间小小的卧室。

    看样子应该是临时休息用的,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不大的衣柜,和一把椅子而已。云一鹤进了屋,把自己的衣服扔在床上,走到衣柜前,翻出干净的衣服,一件一件,从内到外,从头到脚,穿戴整齐。

    再然后,他从抽屉里抓出吹风机,吹干了滴水的头发,干爽柔顺的黑色短发只蓬松了片刻,就被仔细涂抹了定型摩丝,做出了漂亮时尚的造型。最后,云一鹤在手腕和耳后点了男士香水,蹬上刻着复古雕花的尖头皮鞋,体面齐整,面无表情,走出了房间。

    反手关好门,他低垂着眼,扣好黑色衬衫上镶嵌着锆石的袖扣,正了正笔挺的血红色领带,并最终,抬起眼来,看向坐在那儿,浑身僵硬,像是在等候开刀问斩的“喜讯”一般的韩峻熹。

    安静了几秒钟,他笑了,挑起一边嘴角,云一鹤笑了。

    接着,他一步步走到对方面前,慢慢抬起左膝,缓缓压在那男人岔开的两腿之间。

    真皮沙发被挤压得发出细小的噪音,感觉那细小在自己耳朵里犹如洪雷炸开一般刺激的韩峻熹吞了吞口水,整个往后贴进了沙发靠背。而那半眯着眼,自上而下盯着他看的男人,却只是伸过手来,从他嘴唇之间,拿开了那抽了一半的香烟。

    “峻哥,你又忘了,我说过,我不喜欢烟味。”用带着点沙哑的嗓音那么说着,云一鹤又慢慢站起身,随手把烟塞进了已经空空如也的金朗姆瓶子。

    然后,他绕过茶几,走到办公桌前,抓起手机,又走回到沙发边,坐下,抬起脚,交叠着搭在茶几上,低头拨通了一个号码。

    韩峻熹用他那愚蠢狭隘没见过大世面的直男头脑开始幻想自己被云老板叫来的打手们群殴的场景。

    然而,这样的场景并没有变成现实,被召唤的,是值班经理,云一鹤只低声交代了几句,让对方去马路对面的24小时药店买一盒最大号的创可贴给他,又告诉对方说自己没事,只是不小心撞出了淤青,怕有碍观瞻而已,便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他双手交叉,拇指贴着下巴,两肘撑着沙发扶手,看着韩峻熹,总算对他开口说了话。

    “峻哥。”清了清嗓子,他叹气,“刚才的事,责任都在我,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你要是心里觉得令人作呕,可以打我一顿,我保证不还手也就是了。不过拜托你别打脸,我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半个靠脸吃饭的。你咬我那一口,我还要赶紧贴上藏好了才能出去见人。你要是不觉得有多恶心,就算我走运,可以不受皮肉之苦。咱们该怎么善后这件事,你说了算。我是不敢期待你完全不觉得恶心的,只能说厚着脸皮往最好的方向想一下吧,要是你爽到了,发现跟男人还不错,那,以后你要是还有兴趣,就来找我,我奉陪。这是我能想到的三种情况,我不知道你现在属于哪种,老实说我也没力气猜了,麻烦你衡量衡量,直接告诉我。”

    听完那一席话,韩峻熹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情绪莫名恶劣,对方的冷静和谈判架势让他比刚才纠结到恨不能去撞墙时还要不爽,难道这种时候不该红着眼圈说“峻哥你怎么能这样,我酒后乱性,你就趁火打劫吗”,难道不该带着委屈和恼怒躺在里面那张床上直到他受不了主动跑过去安抚吗难道不该不该把责任都推给他自己全身以退反客为主占据道德高地吗

    结果,这些“难道不该”全都没发生,云一鹤摆出一副大家都是成年人何不坐下来理性至上协商解决的面孔,要跟他心平气和谈判了

    那他该怎么办讨价还价得寸进尺顺水推舟把自己撇清洗刷得一干二净

    “你酒醒了是吗。”咬着牙根,韩峻熹问。

    “没,至多一半。”云一鹤摇摇头,“不过,闹了一场,倒是神智清醒了不少。”

    “你觉得这事儿能谈判出个结果来”

    “任何事都能。”

    “是吗。”有点莫名愤愤然也莫名失落地哼了一声,韩峻熹皱着眉站起身,从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抓过自己的腰带,穿好,扣上,看着云一鹤。

    他本想讽刺两句的,他本想说自己确实觉得怪恶心的来着,可就在他眼角余光看见对方脖颈上那鲜红的齿痕,还有那看似泰然冷静,实则在细微颤抖着的指尖时,什么逞强的话,他都说不出口了。

    满脑子都是刚才发生过的事,幻灯片一样在他太阳穴两侧拼命闪回,满脑子都是那张平日里英气十足潇洒俊逸的脸泛着红晕,挂着泪痕的模样,韩峻熹刹那间觉得每一条神经都要炸裂开来了似的,两手攥着腰带狠狠握成拳头,他咬牙切齿沉默了好一会儿,并最终,在情绪翻卷到了极点之后,骤然松懈,一声叹息。

    “这事儿不能全怪你,非要治罪,咱俩一半一半吧。”无力感充斥到全身,韩峻熹抬手抹了把脸,看着微微皱着眉心的云一鹤,“你要是没什么可说的,咱们就当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是最好。往后还当不当得成朋友再说吧,我且得缓缓呢。”

    “所以,这算是第二种选择了”两手垂下搭在沙发扶手上,云一鹤抬头看向对方。

    “就算是吧。”

    “那,你觉得该怎么善后”

    “善后”

    “不需要我对你做点精神补偿吗”

    “你特么开我玩笑呢是吗。”说真的,韩峻熹到这份儿上,是有点生气了,他不喜欢云一鹤这么冷静的模样,他宁可他骂他混蛋王八蛋有兽性没人性,也不愿意被那样讲。还补偿所以他成了受害者了成了被“死玻璃”强行推倒之后需要好好安抚的弱势群体了这种似乎搞反了什么东西的感觉有如一种最残忍最狠毒的讥讽与嘲笑,戳到韩峻熹心口,以最怪异却也好像最顺理成章的方式,刺痛了他雄性的自尊心。

    云一鹤默不作声,只是用安静面对他的质问,而无心多等的韩峻熹,则焦躁地抓了抓头发,几次欲言又止,直到一串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打破了彼此间尴尬到快要炸裂的气氛。

    敲门的,是值班经理,乖乖听话跑去买了创可贴回来的他一如往常想开门进去,却没想到门是锁着的。

    给他开门的,是韩峻熹,皱着眉头的男人见到他手里拿着的药店的塑料袋,只迟疑了半秒,就伸手接过,然后说你忙你的去吧,这儿我来。

    门,又被关上了,再度锁好,韩峻熹打开塑料袋,把创可贴盒子掏出来,又打开盒子,撤出一片,撕掉一半底纸。

    他低着头走过来,并不说话,只是仍旧紧紧皱着眉头,站到对方身后,看了看那让他不太敢看的伤口,接着抬起手来,小心谨慎,慢慢把创可贴覆在微凉的皮肤上。

    云一鹤不知自己是不是太大胆,但他伸手过去,摸了一下对方的指尖。

    而至于那男人触电一样,又或是躲避传染病源似的猛然躲开,接着不知是在焦虑他还是在焦虑自己地一咋舌,并最终大步走出他的办公室

    看着那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被丢在原处的云一鹤,指尖从刚刚被碰过的地方恨恨地撤回,扶着额角,只剩了苦笑着叹息的力气。

    那天,是真的,真的,太糟糕了

    但若没有那一天,后来的一切是否就都不会发生了呢

    至少当时的他们,一无所知。

    从大厅里穿过,从那些已经开始在喧闹厚重的音乐声中纵情享乐的人们当中穿过,没人能体察到他的悲欢的韩峻熹,头一次觉得焦躁到寂寞。

    他当晚,是自己把车开回去的,他酒驾了,幸运的不知是没被抓到还是没撞死自己更没有牵连别人,他一路把车开到了父母那儿,停好,熄火,却久久不曾下车上楼。

    他在车里过了将近一夜。

    先是没法入睡,后是没法醒来,迷迷瞪瞪中辗转反侧,怪梦连连又似睡非睡,他直到彻底清醒,酒劲儿也没了,困劲儿也没了时,已经是凌晨四点。

    全身发紧滚下车来,他舒展了一下筋骨,锁好车,回家去了。

    那之后差不多二十天,他没收到云一鹤的任何消息,也没主动与之联系。

    他想了好多,又反复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想的。他觉得事情大到捅破天,又觉得屁大的事儿他到底是在纠结什么。

    他一点点劝解自己,一层层做好心理建设,感觉总算应该是可以坦然面对这件事,想要拿出点大男人的劲头来主动联络一下对方,好好谈谈,总得把这篇儿揭过去也好继续各自过日子时,却怎么都没想到,先一步被对方挑起了不得不马上好好谈谈的契机。

    从公司溜达着回四合院里那个家的路上,他听见了手机短信声,掏出来看了一眼,发现是银行卡的金额变动提示。

    正在想自己今天也没刷卡怎么会有短信时,随手打开的信息内容就让他当即止住脚步,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笔转账汇款的记录。

    那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

    前头是个“1”,后头是乍一看都眼花缭乱的一连串的“0”。

    艳阳当空,韩峻熹却一头冷汗。

    他呼吸开始急促,眉心渐渐紧锁,肝火越烧越旺,并最终引燃了绝对可以造成激情犯罪程度的肾上腺素。

    狠狠骂了一句娘,他用力把手机塞回裤子口袋里,然后直接调转了方向,跑过马路,招手拦下了出现在视野里的第一辆出租车。

    “三里屯,红街。”只交代了那么一句,黑着脸,让司机都撇撇嘴,没心思搭话聊天的男人,闭着眼,靠在后排座椅里,发出一声压抑到快要不能压抑的低叹。

    韩峻熹一开始想的,是一场火并。

    难以遏制的愤怒和屈辱感让他只想瞪眼骂街踢门拍案掀桌揪领子抓胳膊外加一记老拳。

    然而等一下,那家伙说了,自己怎样也算是半个靠脸吃饭的唉哟我操我管你呢

    士可杀不可辱懂不懂懂不懂啊

    就不带这么糟践人的甭说你是红四官三富二代甭说你有钱有势力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也犯不上用这路手段埋汰个虽不敢说顶天立地但最起码根儿红苗正的大老爷们儿吧

    一路上,越想越火大,韩峻熹一声不吭,直到下了车。

    红街就在眼前,他已然能抬头瞅见云阁极为上档次的大招牌,急匆匆然而还算理智保证自己不被飞驰而过的电动车撞上,他穿过辅路,直奔自助银行。

    半小时之后,捏着单肩包拉链,大步流星走到云阁门口的韩峻熹,跟已经很是认识他的员工们打了招呼,便直接往楼上冲去。

    但,他没遇见云一鹤,他脑子里幻想了若干次的戏剧性十足的开场白全都没用上。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人,但不是伟大的云总,靠着oft的黑铁栏杆往下看的,是之前那个被他呛过一次行的,乐队小主唱。

    身材娇小的姑娘看见他,认出他是谁之后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

    “哟,呛行哥。”涂着黑色指甲油,戴着一大串皮革金属手镯的女孩笑笑,想都不想就直接外号上阵。

    愤怒什么的,被浇熄了一半。

    没有和“敌人”相遇在风口浪尖,反而一侧脸遇上了应该几乎算是不打不相识的对象,更何况又是个身材娇小看似毫无杀伤力的小姑娘,韩峻熹定了定神,也冲对方招呼了一声。

    “那个,都没好好跟你说过话呢。妹子怎么称呼”

    “柳玫珊。”仍旧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全名,女孩冲着韩峻熹伸出右手,“哥你贵姓”

    “免贵姓韩,韩峻熹。”握了握那软软的小爪子,韩峻熹反手指了一下紧紧关着的办公室门口,“你是找云一鹤有事儿”

    “啊,是,他不在,值班经理说他回他父母家了,今儿稍微晚点儿过来,不过开门儿之前准到,这不没几分钟了么,我就想等等。”低头瞅了瞅纤细的腕子上快要被那一大堆镯子链子埋住的哥特风手表,柳玫珊托着下巴,手肘撑着栏杆,上下打量韩峻熹,“我听他们都叫你峻哥,那我也这么叫成吗”

    “成啊,那有啥不成的。”无所谓地傻乐了两声,韩峻熹也靠在栏杆上,“那我怎么叫你珊珊”

    “家里人都叫我玫子,你也这么叫我吧。”

    “梅子我侄女儿就叫梅子梅花的梅。”

    “那不冲突,我是玫瑰的玫。”

    “倒也是。再说了你长这么秀气,说是我侄女儿都有人信。”

    “哈哈哈得了吧峻哥,甭说我没那么嫩,你也没那么老啊。”

    “是吗我们家老太太说我黑不溜秋的看着就奔四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姨还真逗你也没那么黑啊,最起码你比古天乐白吧。”

    “是吗”格外夸张地质疑着,又摸了摸生着胡渣的下巴,韩峻熹觉得自己很不应该地被那笑声爽朗脆亮的小丫头暂时磨平了胸中的愤怒,也多少有了逗趣的兴致,“人家那是后天晒的吧,美黑,我这是天生黑,黑得还特均匀,360度无死角。可据我猜测古天乐屁股最起码应该是白的。”

    “哎呀哈哈哈哈峻哥你别逗我了我今天原本心情挺沉重的”又无所顾忌似的笑了一大串,柳玫珊抚着胸口喘了喘气,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平静下来。

    “怎么心情就沉重了”一直也没被自己的笑话逗成什么样,韩峻熹只是淡淡笑着,试着问对方。

    “嗐,怎么说呢”抿了一下嘴唇,女孩一声轻叹,“你也不能算外人,我就不瞒着你了。我跟那乐队鼓手,一直在谈朋友,可最近实在是走不下去了。我们俩都互相看着对方别扭,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就想脱团,这不就说来跟云哥聊聊合同解约的事儿嘛。”

    “哦”了然地点了点头,韩峻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对方窄窄的后背,“也甭太往心里去,分分合合,都是难免。”

    “说不往心里去就是骗自己的,可总得拿出点儿骨气来坦然面对呗。”

    “那你俩,为什么就走不下去了呢我不是向着他说话哈,就我之前看那小伙子,感觉挺老实的。”

    “他是挺好的,问题在他家里。”

    “家里”

    “他家里人不同意我们俩。”

    “怎么不同意呢”

    “因为我是外地的呗。”摊了一下手,尽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的女孩脸上的表情却截然相反的压抑,“怕我就图个北京户口,怕我把一家老小都给弄来蹭房子住蹭学上蹭病看。其实,峻哥,我爸妈在老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们家条件说真的,比他们家强,最起码我们家好几套房,不用三代同堂挤一个单元里。我上头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要学历有学历,要本事有本事,要地位有地位,混得都比我好。啊,对了,还有就是不满意我是个唱歌的,就好像我不是什么正经人都被潜规则多少遍了似的。我唱歌是因为我喜欢唱啊,我是爹妈怀里宠大的孩子,他们疼我舍不得逼我才让我由着性子闯天下啊,我哥我姐可是骂着打着一路给送进重点大学的,他们俩羡慕我还羡慕不过来呢我真心是什么都不缺就缺点儿人生波折的那种女孩儿。到头来说我图他什么说我就为个户口我犯得上吗”

    “是,是犯不上。”点点头,韩峻熹略作沉默,摸了摸女孩的头顶,像个哄自家小妹的兄长,“你老家哪儿啊。”

    “衡水。”

    “衡水那你还不抄起一瓶老白干儿开了丫的瓢儿”

    玩笑话一出口,比什么安慰都管用,女孩原本沉寂的表情一下子又换成了笑,没辙地拍了一下韩峻熹的手背,柳玫珊揉了揉眼角,说了句“峻哥,你真逗,跟你聊两句我就好多了。”

    “那就成,有用就成。”也笑了笑,韩峻熹低头看着下头大厅里忙来忙去的员工,话题又回到了女孩的事情上,“其实吧,你们俩的事儿是你们俩的,他家里人心胸狭窄脑子让驴踢过那是他家里人的问题,不该是你俩的,最起码也不该是主要障碍,你们不也都是经济独立的人了么对吧,干嘛不出来单过呢”

    “哪儿那么容易”柳玫珊叹气摇头,“他不敢跟家里对着干。”

    “操,没种啊。老爷们儿有屌没种那就另当别论了。”了然地“嘁”了一声,韩峻熹还想发表两句自己的看法,可就在他编排好说辞之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走进了大门。

    高挑的,挺拔的,走起路来步态相当体面好看的,衣着打扮格外入时高雅的,那个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的男人,一步步穿过大厅,跟员工们点头打着招呼,往楼梯这边走了过来。

    “云哥”先招手叫了一声的,是柳玫珊。而云一鹤抬头看时,尴尬的,就成了韩峻熹。

    他是想拿出点本事来坦然面对对方,可真的试着那么做时,却发现他自己成了有屌没种的货色,一句话都没说出口,他只是在云一鹤和柳玫珊说话的同时保持了沉默,并在小姑娘跟他说“那我先跟云哥进去谈”时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而已。

    然后,他就只剩了站在原处,自我怨恨的力气。

    云一鹤看见他,也是尴尬了一下的,这他看得出来,可为什么还有一种隐约的欣喜呢他是给了他什么值得欣喜的线索了真的假的,开啥玩笑,欣喜个屁啊他

    莫名其妙的感觉裹挟着又有几分翻卷上来的恼火,折磨了韩峻熹大约二十分钟。身后的门响了一声,走出来的,是眼眶红红的小姑娘。

    “哭了”皱了皱眉,觉得对方怪可怜的,韩峻熹从自己包里翻出都忘了是路过哪家饭馆时候被塞到手里的外包装印着促销广告的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柳玫珊,“不哭哈,没啥好哭的。”

    “没忍住。”接过纸巾,蘸了蘸眼角,女孩有点苦涩地笑了笑,“峻哥,我这就算是能走了。”

    “喔,都谈妥了”

    “谈妥了,云哥说违约金他一分不要,如果有朝一日我后悔,还想回来唱歌,就随时找他。”

    “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韩峻熹只是应声而已。

    “峻哥,你是好人,云哥也是,我谢谢你们俩了。”吸了吸鼻子,柳玫珊把纸巾团起来攥在手里,“然后,云哥说,后天有另一个乐队过来,他会跟人家打个招呼,分给我几首歌的时间,就算我告个别了。”

    “之后就再也不来了”

    “不知道,应该是吧。”

    “那,不在这儿唱了,你打算去哪儿呢”

    “看吧,找不到好出路,我宁可回家也不会凑合。”

    “是,这话对,一万个对。”

    “峻哥,那后天你来吗我再分你一首歌唱”眼睛还是红的,脸上已经有了几分俏皮的笑,柳玫珊抬手拍了一下韩峻熹的胳膊,“你嗓子实在太好了,不唱可惜。”

    “啊就我这破锣嗓子还好呐”

    “百里挑一的摇滚范儿啊。”

    “得了小姑奶奶你别损我了。”

    “没有啊,真心的”小姑娘又被逗得开心起来,强调了好几遍后天一定要韩峻熹出现,得到对方肯定答复外加名誉保证之后,才跟他互换了联系方式,道了别,一个人离开了。

    看着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跑出大厅,韩峻熹做了个深呼吸,冲着对他而言宛若地狱之门的办公室门口走了过去。

    而云一鹤,就坐在办公桌后头,一脸淡然,等着他出现。

    关好门,他一步步走到近前,默不作声,拉开背包拉链,从里头一捆,一捆,拿出一大堆百元票子,整整齐齐,摆在云一鹤面前。

    那男人看着那些钱,眉头稍微动了动,抬起手来,修长的指头轻轻摸着轮廓格外好看的下巴。

    韩峻熹没心情多看那下巴的轮廓,他就只是拉过旁边一把应该是柳玫珊刚刚坐过的椅子,一屁股把自己扔了进去,叉着腿,大爷一样,直视着云一鹤。

    “云总。”破锣嗓子开了腔,“钱在这儿了,你点点。一边儿点一边儿听我跟你说。这个钱呢,我是从自助银行at机上取的,时间太晚了没办法,柜台下班儿了。自助银行每台机子,每笔取款有限额,总取款数有限额,每张卡当日取款数还是有限额。这堆钱,我换了五台机子,把我手头所有的卡都用了一遍,才给你凑出来。凑出来之后,我还不敢就在那儿点数,我是从楼下地摊儿上买了一把皮筋儿,找了一公厕把自己关小隔间里坐马桶上数好了又捆上的。云总,劳您大驾,您看在倒腾这点儿票子差点儿没特么给我麻烦死的份儿上,就受累收了吧。我呢,没全取出来,留下的是咱们最开始商量好的劳务费,就我拍照那个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现在就点,点完了我好走人,上一天班儿了,到这会儿晚饭我还没吃呢。”

    云一鹤听着他的言辞,一直安安静静听到最后,明知道那就是泄愤外加讽刺,却不知为何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

    等到韩峻熹一席话结束,他只用低沉平缓的腔调说了一句“这个钱,我不要。”

    “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当即就反驳了回去,韩峻熹告诉自己冷静,镇定,别打人,两手抓着椅子扶手,盯着云一鹤看,“我姓韩的活了三十一年,平头百姓市井小民那点儿尊严虽说赶不上大仁大义吧,可也是货真价实。实不相瞒,云总,你这点儿钱,买不起。”

    “我没打算买你的尊严,这是你的劳务费。”

    “我劳务费不是这个数,我也没救万民于水火,这算昧良心的钱,攥着烂手,留着烂心,买猴头燕窝十全大补吃了都烂肠子。”

    “说那么夸张干嘛。”

    “不夸张,真心话。”

    “我也是真心想给你这个钱,你就找不到个自圆其说的名目收了它”

    听到这里,韩峻熹没法冷静镇定了,他当然也不想打人,可他还是忍无可忍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两手撑在宽大的办公桌表面,他指了指那一堆红票子,每一句话都像是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他说,云一鹤,你甭跟老子来这套哩个儿棱,自圆其说我特么怎么自圆其说啊你给我点儿灵感你教教我这钱不是买照片儿的,那就只能说是买“肉”的了哎,你当你嫖我呢是吗啊那要这么说也能解释通了,这他妈还真是“劳务”费最起码我付出“劳动”了哈行,云老板,还得说你精,你比狐狸都精,什么事儿到你嘴里就能说圆了。不过我还得斗胆纠正你一句,咱也甭说那么美腻了,神马劳务费啊,直接说出屌费多好多生动具体啊

    韩峻熹义愤填膺,韩峻熹苦大仇深,韩峻熹觉得自己快要说到激动处热泪迸发把自己那一套京痞子摇头晃脑寻衅滋事的腔调渲染成金灿灿的闪光的语言。

    而听他说到最后,云一鹤并没有被吓到,反而再也忍不住了一般,低下头去,手挡着脸,“噗”了一声。

    这一声笑,就是刺破气球的针尖,就是泄了功力的搅扰,而刚才还瞪着眼要咬人一样的韩峻熹,瞬间僵硬在原处,被刺破,被泄功,被弄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你笑个鸡巴毛啊”他开始新一轮的恼羞成怒。

    “抱歉,抱歉”忍了又忍,总算平静了表情,端正了态度,云一鹤清了清嗓子,示意对方坐下,略作沉吟,才再度开口,“峻哥,说实话吧,给你打这个钱,一方面,是试探你的人格,另一方面,也是个激将法。如果,你一声不响就收了,那我也就没必要对你再上心了,你只是个钱能摆平的角色而已。如果你不收,给我原路退回,那证明我没看错你,你是条汉子,最起码,也是正人君子。要是你气急败坏来找我打架,那就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不光是你人格没问题,我还能再见着你。峻哥我知道这招挺下作的,可我没更好的办法了。我想跟你好好谈谈,心平气和谈谈。那天那件事,我知道,给你造成的困扰很大,起因是我,我悔过。你要是大人大量,能再原谅我一回,我愿意就就此了结不再提了。你要是愿意给我个机会从头开始,咱们就把这一页翻过去。我是不指望能回到最初那样,可最起码,能见了面打个招呼聊几句,心里烦了闷了,一块儿喝两杯。咱们还是朋友,彼此有了困难,能江湖救急,不至于袖手旁观的那种朋友。至少这些天,我是这么想的你觉得呢”

    听着云一鹤的话,听着那平静中透出波澜来的调子,韩峻熹的表情从横眉立目,到百味杂陈,并最终,趋于平静,透着疲惫与矛盾的平静。

    他坐回了椅子里,扶着额头,皱着眉,贴着靠背,叉着腿。

    他满脑子都是对方的词句在回荡,他也想组织一下语言调整一下情绪回应两句,可话到喉头嘴角,却好像干巴巴卡住了一样,好半天,好半天,都吐不出半个字来。

    韩峻熹早该知道,遇上云一鹤,是他命里注定的劫数。

    遇上就是劫数,此后的一切都一次次加深印证这件事。很多时候,面对着云一鹤,他的话说不出口,他的脾气,使不出来。他原本气到快炸了的情况,被对方轻轻一笑,三言两语,就急转直下,偃旗息鼓,就此作罢。

    他完了。

    但他不敢说这全是云一鹤的责任。最起码那天因为钱的事跑来谈判的时候,眼看着“翻过这一页,从头开始”的offer摆在面前,韩峻熹做了顺从潜意识的决定。

    他点了头。

    其实细想想,随便换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认定了自己早晚要结婚生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某一次,机缘凑巧老天眼瞎神魔作乱,和另一个男人滚到了一起,发生了相当深入的“物理性对接”,并精神头十足把对接之后的活塞运动给特么进行到底了,要说这不是一次重大情感体验与道德冲击,那都是骗鸟的。

    而在冲击之后,在大脑好像没有杀毒软件的系统,中了从“后门程序”钻入的病毒,造成了无法恢复的破坏之后

    怕是除了格盘,也就没有更好的招数了。

    韩峻熹就如此,他在反复纠结中reboot了自己的大脑。并且,就算不肯承认,他还是给某些事,留了一个单独的磁盘分区。他把这个分区隐藏了,为的是眼不见,心不烦。

    当时的他肯定是不知道这个分区早晚会自动解锁并被无数的信息填满的,他只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重新做人的洗礼,疲惫到多一点其它都不乐意琢磨,宁可挥挥手,愿将一切,都当作没发生过。

    于是,那从头再来的提议,真的如同救命稻草,虽然纤细脆弱经不起推敲,可在当时的韩峻熹眼中,那就是一杆断桨,一块浮木,一艘救生船。

    都没考虑船底有没有洞,他就纵身一跃,窜了上去。

    总之,他同意了云一鹤的说法,他希望他们之间,可以不计前嫌,重新来过。

    而作为offer的那一方,云一鹤心里有多难受,他是不会知道的,同样,看似温和俊雅实则倔强好胜的云总,也根本不可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他明白,自己也好,韩峻熹也罢,此时此刻,都像是犯了大错的人,底线都没了,心也乱成了渣渣,绝望中唯一的希望就是天下大赦,虽然过错还在,罪孽更是昭彰,但至少能放出来了,能站在阳光下大声说话了。

    所以,所谓的从头再来,就是那一纸大赦文书,就是他们可以自我欺骗自圆其说假设自己一身清白,不管问题是不是还摆在那儿腐败发臭招苍蝇,都可以将之暂时放入视觉盲点,转过身扭过脸微微一笑粉饰太平的金字招牌。

    诱惑太大了,谁能抗拒得了呢

    没犯错,固然轻松,而犯了错之后被告知可以当作没犯过,才会让你趋之若鹜,感恩戴德。

    最终,一个犯人向另一个犯人了手绘的诏书,说我们俩不用画地为牢了,出去手拉手纯洁地活下去吧。作为那另一个犯人,韩峻熹点了头,应了声,彻底熄灭了自己的愤怒,然后主动伸出手去,拉着对方,走向了未知的路。

    “能把这篇儿翻过去,是最好。”用力抹了把脸,他叹了口气,看向云一鹤。

    “那就这样吧。”笑了笑,用佯装的淡定回应了对方眼中笨笨的猜疑和傻傻的不安,云一鹤抬手解开身上那件oo衫的领扣,站起身来,“峻哥,你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然后咱们去吃个饭吧。”

    “啊吃饭”

    “你不是说你还没吃晚饭吗,其实我也没吃,今天和我父母去打高尔夫了,到现在,肚子还基本是空的,只吃了点俱乐部的点心而已。”轻松说着,云一鹤已经走进了自己那个小套间,韩峻熹眼看着那男人三两下脱掉那绝对就是他偶然路过哪家国际大牌店铺时,从橱窗里见过的主打款的上衣,随手丢在床上,又眼看着人家换了一件新衬衫和另外一双皮鞋,始终屁股都没从椅子里站起来的他,直到云一鹤拿起手机,示意了一下门口的方向,说了声“走吧”,都觉得恍然如梦。

    但他跟着去了。

    他觉得这是个契机,他总要迈出这和平共处的新一步的,畏畏缩缩,不像个爷们儿。

    于是,他在当天,跟云一鹤在红街的皇冠啤酒坊简单吃了顿晚饭,并主动要求付了账。

    云一鹤没有勉强他,做了个“听你的”手势,笑着说自己没带钱包就是想蹭你一顿饭的,而后把已经探进裤子口袋摸到信用卡的指尖又自然而然撤了回来。

    饭后,他们聊了几句,便原地解散了。

    云一鹤问他后天是否会来看玫子的演出时,韩峻熹比划了个ok,然后说他已经私下里跟那丫头说好保证会来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没让明显的喜悦也好,隐约的介意也罢,都表现得太容易被察觉,云一鹤点点头,说了句“那,到时见”。

    边点烟边回应了一个白白,韩峻熹走了,云一鹤看着那厮在路边叼着烟等出租车的背影,在对方下意识回过头来看他之前,就转身迈步,往云阁的方向走去。

    而至于回过头却发现对方已经离开的韩峻熹,烟雾缭绕于眼前,更缭绕于心里。

    他缓了一天一夜,也想了一天一夜,他想要检测一下自己到底对于和一个男人之间的那种行为究竟有没有留下病根儿。他因为想到那个身体内部有多火热多柔软多紧窒时险些有了反应而额角冒汗,又因为一想到那是个男人的身体就骤然冷却下来而暗自庆幸。他觉得自己蠢到姥姥家去了,却还是为没有和云一鹤闹翻而开心。

    他用各种方式让自己的情绪从闹腾变得平静,并最终在隔天,去了云阁,看那场他和柳玫珊约好的演出。

    坐在沙发里,喝着总是用暧昧目光看着他的小苕特调的无酒精版“龙舌兰日出”,听着台上那小丫头的嗓音,韩峻熹长长舒了口气。

    “玫子嗓音是我见过最好的,说实话,她走,是我的损失。而且她真的很懂事,明白我不可能因为她一个人,就开除整个乐队。”云一鹤坐在旁边,与他保持着距离,足够优雅地翘着二郎腿,手里是一杯特别跟bartender交代了将g换成伏特加并把用量缩减成法定量三分之一调配的伪马提尼。

    他不能喝醉,不仅是职业身份要求他不能喝醉,更是在韩峻熹面前,他不能再醉了。

    两个人就那么保持着冷静泰然,一个喝着根本不是酒的酒,一个喝着快要称不上是酒的酒,有一搭无一搭交谈着,听着那响彻全场的漂亮嗓音。

    “她也是为情所困,女孩儿嘛,难免,好不容易以为遇上了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结果媳妇儿还没过门儿呢,就遇上恶婆婆了。”

    “她跟你说的这些”云一鹤有点惊讶,“她只跟我说过是因为和鼓手分开”

    “嗐,我这不是知心大姐体质嘛。”开了自己一个玩笑试图缓解波澜暗涌的尴尬气氛,韩峻熹把散落到额角的头发往后拢,借以动作挡住旁边扫过来的视线,“一般遇上烦心事儿的,瞅见我就容易说真话。估计是看我眼神八卦但不失真诚。”

    听着那样的自我开脱,云一鹤只是笑笑,倒也没说什么,而是将话题岔开了。

    “玫子不容易,可也是真有本事,只能说希望她日后遇上能好好护着她的人吧。”

    “是,但愿。”

    “我还记得她来我这儿面试的时候,唱的是hydon'tyoudoright。”

    “外语歌”

    “嗯,谁陷害了兔子罗杰那个版本的。”

    “电影插曲”

    “对。”说到回忆里的开心处,云一鹤整个人的气场都轻度浮起来了似的,嘴角挑了起来,虽然讲述不紧不慢,但看得出是真心高兴,“她唱得比电影原声的还风骚,唱完之后一脸期待对着我bgbg。我就跟她说,再来一首吧,曲风热情一点的。她想了想,跟乐队嘀咕了一会儿,唱了首henyou'reodtoaa,不知你记不记得,电影芝加哥的插曲。她唱得特别激情四射,整个人感觉和刚才完全不一样,黑人音乐风十足。再后来,等她唱完,我说,可以不唱电影歌曲吗热情一点,但不是电影插曲,至少五年内没被用作插曲的。她又跟乐队嘀咕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唱了首aboitaiano。曲风和嗓音的感觉又变了。说实话,当时,我真不知道她到底能驾驭多少种唱腔,也是坏心眼起来,想逗逗她。就说,可以再热烈一点吗哥特摇滚会吗她眼睛当时就亮了,说她最喜欢哥特摇滚了,然后就唱了一首啊,对,neveough,那首歌最后的尾声太高太长,我都不知道她那么小的身材是哪来的那么大气力,可她就是唱下来了,还面不改色心不跳。按理说,到此为止我该点头了,周围跟着一块儿听的员工都回头看着我。我就问她,那,总要再来一首中文歌的对不对她当时明显是有点生气了,觉得我在耍她,抿着小嘴儿不说话,最后扔给我一句中文歌我就会唱信天游,我说那好啊,请吧”

    越讲,越忍不住笑,云一鹤喝了一口酒,看着旁边韩峻熹完全听进去的表情。

    “那她唱了没”

    “唱了啊,真的唱了。”

    “结果呢”

    “比哥特摇滚还摇滚。”

    “没有民族风了”

    “多少有点,不过有也是摇滚版的民族风。”

    “哈哈哈这丫头”韩峻熹笑起来,云一鹤也跟着笑出声,笑着笑着,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就不知不觉松弛了不少,正当此时,台上的柳玫珊也正好唱完了上一首歌。略作停顿,娇小的女孩看向在座的云一鹤。

    “云哥。”拿着话筒,柳玫珊脸上微微泛了红,“这几年,多亏云哥照顾我,今儿要是云哥肯赏脸,能不能唱首歌给我,给大家,算是送我的临别赠礼”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只不过别人是出乎意料过后满是期待的愣,云一鹤,是唯一一个只有出乎意料的愣。

    指头微微抖了一下,那杯马提尼就离开了唇边。

    台上的小姑娘在冲着台下伸手,指头还交替勾啊勾的,满脸都是期待。

    该怎么说呢云一鹤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与众不同的出身与背景,带给他与众不同的成长方式,也给了他与众不同的泰然和淡定,可以驾驭任何突如其来事件的泰然和淡定。

    于是,就算心里也许是不愿意的,借助酒精的细微作用,和从来不会在公众场合丢失半点的优雅,他还是笑着歪了一下头,展露出一个潇洒的“拿你没辙”的表情,放下酒杯,站起身,放下刚刚挽起一折的真丝衬衫的袖口,扣好袖扣,似乎是分解潜在紧张感地捏住指头上的磨砂银戒指转了一圈,便迈步往台上走去。

    韩峻熹眼都直了。

    云一鹤要唱歌真的假的

    事实证明,这是真的,如假包换的真。

    走上台的云一鹤拿过话筒,有点无奈地说,自己听的歌都是最新的,可会唱的歌还停留在几年前呢,最后一次完整背歌词,是张信哲的白月光。

    台下的观众也好,台上的丫头也罢,都开始亢奋,说那就唱个白月光嘛你管它是哪年的歌呢好听就好啦

    掌声和叫好波浪一般掀起来时,云一鹤没辙了,他笑着冲乐队点了点头,然后在前奏过去之后,开了口,出了声。

    那之后的几分钟,全场鸦雀无声,整个的感觉就好像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只有一台音响,在播着一首歌。

    而当这首歌结束,还是没人出声,直到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带头鼓了掌。

    人群整个热闹起来的时候,韩峻熹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听到了见到了什么。

    云一鹤是真的唱歌了,用那清晰的、清俊的、清亮的嗓音,唱了一首清澈的歌。

    菩萨佛爷真主上帝圣母玛利亚

    他觉得他有一大堆感叹要当面跟云一鹤讲,诸如“我都不知道你云老板还藏着掖着这种特异功能”之类,可当时,他没来得及开口,因为就在掌声和叫好声快要落下时,柳玫珊拿回话筒,跟云一鹤拥抱了一下之后,眼睛看着韩峻熹的方向,又下了第二道“拘魂令”。

    “峻哥你也来好不好云哥都唱了,你能不唱吗那天也说好了你得上台的”

    一听见这句话,韩峻熹心里在刺激过后痒痒起来了。啊对呀,他都忘了自己答应这丫头了,他还得用破锣嗓子唱歌呢

    “我勒个去”咧嘴傻笑着抹了把脸,没辙地点点头,被“点将”的男人站起身,往舞台的方向走去。

    他和刚好走下来的云一鹤擦肩而过时,低声说了句“我还真忘了这里头还得有我的事儿呢”,而云一鹤则淡定自如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背,跟他说“我都被抓上去了,峻哥你还想逃吗”。

    两个被一个小丫头牵着鼻子走的大男人在台下交接班,迈步上台的韩峻熹看了看下头黑压压的一片人,拿过话筒,“呃”了一声,然后说“实不相瞒,我会唱的歌比云总的更老,基本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末呢。那啥,刚云总来了个温柔的,我就来个不温柔的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脑子里已经用最快速度想好了要唱的歌,但他没有点明什么,只告诉乐队,想来首单恋一枝花。

    台上台下,那么多人,除他之外,只有两个人明白这首歌被选中是为什么。

    尤其是柳玫珊。

    音乐声响起,没空多琢磨其它,韩峻熹直接开了嗓。

    是,他不怕承认,这首歌就是他想唱给为情所困的小丫头的。虽然认识不深,可是他喜欢这姑娘,率真,大方,又真的有两把刷子的姑娘。他想通过歌词这种介质劝劝对方,而事实证明这一招管用了,因为等他吼完,旁边眼圈已经泛红的柳玫珊直接就勾着他的脖子,扑到他身上,凑到他耳根,偷偷说了声“哥,我谢谢你了”

    而台下又坐回沙发上的云一鹤,除了明了韩峻熹的用意,更又一次被那所谓的“破锣嗓子”给震慑了一遍。

    他耐着性子等,端着架子等,他等到那家伙在“不明真相的群众们”嗷嗷叫好的声音里大摇大摆走回来后忍不住挑起嘴角,待韩峻熹坐下,便抬起手来,轻轻拍了一下对方的手腕。

    “你果然厉害。”

    “没有没有。”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饮料,韩峻熹傻笑着摆手。

    “是真的厉害,这首歌太耗气力,我觉得唱完完整的一个长句子都很困难,中间来不及换气。”

    “还成吧,可能是我饭量大底气足。”仍旧傻笑着,那被表扬了就开始飘飘然,满脸傻直男的骄傲的家伙来了精神头儿,“云总你也惊了我一大艳啊,小嗓儿绝了。”

    “”没有说话,只是脸上带着微笑摇摇头,云一鹤转移了视线,看着台上。

    灯光集中在柳玫珊身上,说是“峻哥说他只会唱老歌,那我就唱个更老的好了”,小姑娘跟乐队商量了几句,然后接过吉他手从自己身上摘下来的沉重的电吉他,挂在肩头,抄起拨片就二话不说弹了起来。

    鼓点跟上来了,另一只吉他和贝斯跟上来了,键盘也跟上来了,眼眶还湿着的女孩开口吼出了声。

    韩峻熹想了秒。

    “是随心所欲吗罗琦的”他问旁边的人。

    “啊应该是。”点点头,云一鹤渐渐笑了,“这歌太适合她的嗓子了。你不觉得她音高无上限还力度十足吗”

    “是,比我强。”

    “真要说力度,你比较强大。”

    “得了吧”

    “你饭量大底气足啊”

    “唉哟云老板,你跟这儿憋着我呢哈”一脸故作的被算计了的表情,韩峻熹略微收回视线,看向台上,片刻之后掏出手机,开始搜索翻看歌词,看了一会儿又一皱眉,指了指柳玫珊,“哎她改词儿了是吗中间那段儿不是别说男人能折断你的翅膀啊啊我懂了。”

    话讲了一半就了然了,韩峻熹抿住嘴唇点了个头。而云一鹤,则只是告诉他说这小姑娘经常即兴改歌词的,看来,这回是发泄自己的情绪呢。

    “情绪总是要发泄的,老憋着,肯定出事儿。”迎合了一句,也不管对方会不会因为这句话而多心,只顾听歌的韩峻熹,好一会儿没有再开口。

    该怎么说呢他觉得,至少到这个时候,他跟云一鹤之间的气氛,算是不错,有来有往,有礼有节,不温不火,不骄不躁。挺好。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就更好了,说不定他就真能把那篇儿给揭过去了,最起码,也能抛在脑后,日渐淡化。

    云一鹤不知道他的想法,他只是在柳玫珊最终唱完了歌之后站起身迎上前去,保持着礼节性距离,又带着亲近感地揽住对方肩膀,问要不要去吃个宵夜,现在刚十一点,不少店还开着。

    他当时琢磨的是,他请柳玫珊去简单吃点东西,再叫个车送姑娘回家,算是善始善终,至于韩峻熹,一下子太过接近真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做到,更何况明天并不是休息日,不如以此为借口让对方早点回家。

    然而,天向来不乐意遂了人的愿,柳玫珊高高兴兴答应了云一鹤的建议,然后想都没想,就紧随其后接了句“云哥,就咱俩不够热闹,你问问峻哥,他要是乐意,就一块儿去吧,今儿个我高兴,我请你们俩”

    柳玫珊说要请两个“哥”吃宵夜的那天,最后付账的,是云一鹤,而送她回家的,是韩峻熹。

    事儿就甭提多乱乎了。

    三个人,去了红街南端的鸟屯吃日料,满桌子的烤串刺身天妇罗,小姑娘一开始还是淡定自如说说笑笑,足够量的烧酒下肚之后,可就借酒浇愁愁更愁了。所有压抑的情绪随着醉意释放出来,柳玫珊拉着韩峻熹的胳膊,反反复复低声念叨自己是图什么,图什么。

    “得了,都掰了,就去他地吧。”摸了摸女孩的头发,韩峻熹又倒了一杯给她,“来,哥陪你喝。”

    “哎”伸手稍稍拦住那杯酒的去路,云一鹤微微皱眉,“是不是就别喝了,我看她”

    “嘘。”看了一下晃晃荡荡低着头扣衣角的丫头,又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别声张,韩峻熹抄起一双没用过的筷子,蘸了蘸杯中物,送到云一鹤面前。

    那意图很是明显了,莫名窘迫起来,脸上也泛了红的云一鹤还是凑上前去,中了邪似的,探出舌尖,舔了舔筷子头。

    “”意识到问题所在,云一鹤一脸惊讶。

    而那成竹在胸,同时还因为对方被自己要求的回应举动而很不科学地心里瘙痒起来的韩峻熹,则在骄傲地笑笑之后,好像试图用抖毛来抖掉烦恼的狗一样,清了清嗓子,捏了一下鼻梁。

    然后,他把那刚刚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兑了大量清水的酒杯递给柳玫珊,说了声“走着”,用自己的可尔必思和她碰了个杯,跟着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压根儿连兑水了都没发现的姑娘看来是真醉了,一直晕晕乎乎靠在韩峻熹身上,云一鹤保持着自己的泰然自若,藏起心里的纠结,先提出来自己结账,让韩峻熹送对方回家。

    也许他是真的不该这么提议的,若是他不说这话,搞不好就不会又兜了一圈才再度“碰到”韩峻熹,可又也许他这么提议才是对的,因为若不是今天放两个人走了,一起走了,说不定连那一圈都不会兜,韩峻熹会永远都好像和他在分别两条平行线上行走,绝不可能再有碰到的那天。

    谁又说得准呢,机缘都是天定,自己再小心,或者再不小心,又当如何。

    他是眼看着韩峻熹扶着柳玫珊上了那辆哈弗的,叮嘱对方慢点开,送到家了,就打个电话给他,云一鹤在韩峻熹点头应允下了保票说一定完成任务,并上车关门之后,往后撤了一步,摆了摆手。

    那辆傻壮傻壮的车,开出了停车位,站在原地的云一鹤,最后看见的,是韩峻熹回头冲他笑着道别的脸。

    沉默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做了个深呼吸,回身上楼去了。

    又在店里应付了大约一个小时,云一鹤离开大厅,回了办公室。

    他有点儿累,是真的累,透着烦躁和无力感的累。而他的烦躁与无力感,并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始终是温和俊逸潇洒体面的云老板,是有身份有地位说一不二的见过世面的人。他没有表现出软弱一面的资格。

    告诉值班经理暂时别打扰他,云一鹤锁了门,直接进了那间小卧室,把自己扔在了床上。

    床垫不算多么柔软,然而舒适有弹性,拉过枕头垫在脖子下方,他默默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

    外界的喧闹,都被隔绝在了外界,任由其喧闹。这里,是仅属于他的一份狭窄的宁静。

    沉默中,他似乎把一切都放空了,又似乎脑子里乱到都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打破了他的沉默的,是韩峻熹打来的电话。

    “喂”赶紧接了,他有点急切地等对方开口说话。

    “公主大人送到家了啊,放心吧。”粗糙的声音传了过来。

    “哦好,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那”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云一鹤迟疑着开口,“你现在是已经到自己家了吗”

    “没呢没呢,我挨车里呢。”

    “你别开着车打电话,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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