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言听得入神,捞住司寂大岔开踩在石凳背上的小腿“小心掉下去。”
雨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弹珠般的雨点在地上弹弹跳跳,整片江都被罩在粘稠的水幕中。“我们当时听愣了,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那么大条江,三个人站上去都嫌挤的破船,他敢飘在上面睡觉……真是个疯子。但是又特别刺激。我跟老沈约好以后一定也要买条船试试……结果一晃都快十年了,他估计早把这事儿给忘了。”
“没忘。”
一曲奏完,趁老伯歇息的当口左言递给他一支烟,点上“他跟我说起过这个,还说你根本不会游泳,当时想趴他背上让他带你游回来,把他气得都快吐血了。”
司寂迎着风,卷毛乱飘,笑得停不下来“原来你俩还有聊这种琐事的时候。”
“他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左言圈住他的腰把人从凳子上扯了下来“还说你跟方旭睿谈恋爱的时候特别蠢,没事就找他哭个鼻子。”
“放屁!统共也就两次吧。那时候小,把爱情当天当地当生命,现在想想真是傻逼。”
“说得跟现在就不傻似的。”靠在石凳上,左言如是说。
风度翩翩的老伯吸着烟,背过身,一副“年轻人该说说我听不懂”的模样。
叹了口气,司寂凑到他耳边“怎么,又想吓我?吴晨的事都没把我吓跑,你这句话又能怎么样?听好,我不和你赌气了,”他的眼神热烈坚定,而听到这里左言笑了声,“老左,其实这两天我挺难受的。”
左言也学他叹了口气,语气无奈而狡黠“我也再找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雨势越来越急,天彻底黑了下来。抱着膝盖靠在左言身上,司寂说“我还是不够了解你。”
嗯了一声,左言半晌没说话。老伯抱着二胡打起伞,踩着暴雨离开了江亭。
“还记不记得上次来这里,我跟你说有次我来江边看日出?”
“记得啊。”
“前一天我爸出事,我妈跟我说我们立刻就要离开。”
左言问她为什么,她隐忍不发,只说要出去避避风头。惨灰着脸简单收拾好行装,当天母亲就带着他住到了车站边上一家老旧的旅馆里。左言半夜里跑出来,在火车站边游荡,听着熟悉喧闹的乡音,他游魂一般走到了江边。他有预感,这一走,可能很久都回不来了。躺在郁郁葱葱的草丛里,他想着最后看一次秋城的日出,最后一次就好。可奈何噩耗带给他的打击太大,耳边总回荡着父亲临死前说话的声音,很快,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是被太阳光照醒的。明明天亮了,却好像永远堕入了黑暗。
“我妈打了很多电话给我。我还来不及和很多人说再见呢。不过也没机会了。我跑着下了堤,摔了好几次。然后江上突然拉起了汽笛。我就问自己,下次我再见长江时它会是什么样子?或者说它在我心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好多年后我才有答案。”
司寂坐起身,看着他下颌到耳侧坚硬的轮廓“……什么答案?”
“反正永远不会是以前那样了。”左言凝视着司寂“你很好,所以一定要和我保持距离,一定。”
风还在耳边呼啸,可因为是夏天,暖而随性的夏天,司寂总能从中品出温柔的味道。他心情很好,从没这么好过。抱住左言的脖子,在黑沉沉的雨里给他一个浅吻,司寂说“我饿了,老左,吃饭去好不好?”
第43章
两人顶着雨去吃小火锅。司寂其实不怎么饿,就坐在左言对面看着他。
左言并不是哪里都好,可司寂不在意。和谢荣在一起的时候他心态也差不多因为知道自己也有不足,所以从来不指责对方的缺点。不过人和人毕竟不一样,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相处方式,却成了对方跋扈的理由。在谢荣对他说出成串指责的时候他也很想还嘴,想将那些曾经伤过他心的细节全部一股脑倒出来,可他没有。因为以前不说,放到现在就全部变成了胡扯和牵强。
好在在这点上,他对左言还是很放心的。
他正美滋滋地幻想着两人真谈起恋爱会是怎么一副光景,司妈妈的微信就来了。她问司寂,照片上那人是谁。
说的是那张小猫头鹰下的合照,他发朋友圈时很贴心地给左言打了马赛克,但这样更激起了自家老妈的好奇心。她最近虽然没说,却一直在暗暗观察司寂的行踪。前两天司寂回家的时候看见她正在叠什么东西,凑近一看,原来是已经完全瘪掉的海绵宝宝。她把它挤得平平整整,叠得方方正正,异常认真地交到司寂手上“拿着。看你平时那么宝贝,就没给你扔。”演技还特别好,把善解人意的母亲和好奇的少女心用眼神诠释得淋漓尽致,就差等着司寂心软然后说实话了。司寂确实被萌到了,一把抢过那坨塑料布奔进了卧室,装作一点儿没听见她“儿大不由娘”的夸张吐槽。
毕竟还欠着火候,不可说。
这次她又问。司寂打开照相机对着左言,说,介意我拍张照片吗?左言正把调料里的香菜往外挑,闻言摇摇头,又低头继续拣。司寂嘀咕说你这样一辈子也当不了网红,然后正好照到左言低头那一瞬,飞扬的眉和浓黑的睫毛配上嫌弃的眼神,竟然有点软萌。司寂确保这是乍看很帅但在大街上撞见绝对认不出来的程度,就很干脆地发给了老妈。
司妈妈也很快回过来了“这是我女婿?[爱心]”
吸了口气,司寂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回话“帅!不!帅!”
“是女婿就帅。[左哼哼]”
……还挺傲娇的。
“发给谁了?”
抬头,左言正端着下巴看他。司寂光明正大地把手机放到他眼前“司太太。”
“你跟父母的感情真好。”
司寂乐呵呵的“你从了我,他们对你也会一样好。”
闻言左言抬起胳膊,手放在卷毛中心一按“快吃。”
又是个周一。八月出头,梅雨季节彻底成为过去,天开始干烈烈的热。司寂蹬着二八大杠载着老司一起向童秋进发。老司端庄地侧坐着,太阳伞举得高高的替司寂遮阳。司寂不时回头看他,见他晒得满头大汗特别不忍心“您给自己打就行了,我晒晒没事。”
“你这段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肉又没了,”老司毫不留情地吐槽,“再晒黑了你还能看吗?”
“我是越晒越白那种,”司寂对他秀了秀左胳膊白亮的肌肉,结果差点没歪到马路牙子上,“我去,好险……”
“那也不行。”
老司自言自语着,把伞又往他那边偏了偏。
带着老司欣赏完了整圈墙绘也才不到九点,等刘姐的当口儿操场上来了好几个小朋友,一个高大猛男系着小白兔围裙在一边看护,冷酷的脸上肌肉不时颤动几下,看得司寂一愣一愣的。他戳着老司的肩膀问“……那个小哥是在笑吧?”
老司同样观察了很久,也懵“……大概?”
猛男一眼瞅中他们,夹着一个老是围着他转的小男生大跨步走了过来。司寂被他的气势煞到,往老司那边缩了缩。猛男一边回头看小朋友一边沉声问“你们是?”
“我们来找刘蓉蓉刘主任的,她马上就来。”
猛男眯起眼“司寂?新来的兼职?”
司寂盯着他鼓起的胸肌点了点头。
“我姓马,这里的生活老师。”说完,猛男又气势汹汹夹着一直没放下的小男生走了。司寂撑着膝盖长出口气“我的妈,这保镖!也太有安全感了!”
“幼儿园里有男老师是好事,这个左言不错啊。”老司语气很是赞赏,“走,过去瞧瞧。”
几个小朋友正在一座低矮的小桥上探险。小桥设置了好几个关卡,有要蹦的也有需要大跨步的,简直就是千难万险。但小朋友们很喜欢,吓得哇哇叫也不放弃,小眼神一个个都坚定得很。见他看得入神,老司感叹“你小时候也爱玩这个。”
“不记得了。”司寂摸着下巴,“不过我一定神勇无比,吊打所有小同学。”
“是才有鬼了。”老司笑得很是怀念,“你胆子比针尖还小。那时候没这么好的成品,都是拿塑料凳子摆好。你要么从中间跳下去,要么从最后两个凳子开始爬,丢死人了。”
司寂咳了一声“您骗人。”
“不过你还是喜欢,再怕也要玩,觉得不好意思了就回头看看我和你妈,生怕我们笑话你……那时我就想啊,不管你以后犯什么错,我和你妈都要护着你,哪怕什么都要重新开始,我们都会一直支持你。”
“原来您对我的爱这么早就根深蒂固了啊!”
“又乱说话!”老司作势要揍他,司寂赶紧抱住他胳膊“别,要打回去打,这里有小朋友,影响不好。”之后便看见刘姐风尘仆仆地跑了过来,长马尾一晃一晃“司寂,来这边,马上上课了。”
广播里应景地响起了钢琴小调。老司推了他一把,喃喃说了句加油,便摸索着在口袋里找烟;半路他又停下,向毒蘑菇走“我出去抽,你别太累了。”
司寂又秀出白净干巴的小肌肉“放心!”
来童秋兼职的事他老早跟沈洛深打好了招呼。每天九点到十一点在这边上课,然后再赶回公司做策划,中间不休息,该做的工作一样不会落。总归时间不长,沈洛深也没什么可说的。司寂心里过意不去,请他和同事大吃了一顿。第二天沈洛深把饭钱转给了他,还冒点儿,说是奖他的红包。这两天趁周末司寂在家也做了不少功课,教幼儿园小朋友画画门道多得很,从注意力集中时间到授课内容和技巧,从怎么和四岁小朋友沟通到遇到突发情况怎么处理,比大学考试前临时抱佛脚还上心。刘姐带着他听了一节课,司寂认真做着笔记,说是回家再复习复习,绝不枉费老姐给他开后门的苦心。
刘姐被他逗得直乐,很大方地赏给他两大张奖励贴纸。
围观的小朋友羡慕得都快哭了。
第44章
听了两天课后,司老师正式上岗,很巧,生活老师正是马猛男。
顿时司寂觉得甚是安心。
班上统共十来个孩子,各个干净漂亮。司寂特地穿了件带涂鸦的橙色t恤,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看上去又嫩又帅气。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他被反问了好多问题,什么“老师你今年几岁啦”“你的头发为什么是弯的”。还有个小胖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来,瘪着嘴问“司老师,你试试,能抱动我吗?”
小朋友你是受过什么样的委屈,心疼。
看他有点无措,马猛男走过来安慰他“没关系。当时我来上班的时候还有小朋友问我为什么不叫狗剩。”他似乎是天生面瘫,导致司寂根本没法t他的点。见他一脸问号,马猛男咳嗽一声“……我单名一个胜字。”
笑够了,司寂觉得自己母爱泛滥,简直有点控制不住。绘画班的教室在二楼,内里设计的是池塘主题,从地板到墙壁都是深深浅浅的绿。小朋友的桌子被安排在一只张大嘴的青蛙上方,边上还有一大片宽阔的荷叶。讲课得从故事导入,司寂放着呕心沥血准备好的t,说着改编的《小青蛙找妈妈》,看表情刘姐和教学园长田叔都还算满意。课间休息时马胜领着小朋友排排队喝水上洗手间,司寂则站在书柜边上翻绘本。越是来这里,他越是能感觉左言对这里的用心。他不想私底下询问刘姐关于左言家庭的事,毕竟事关隐私,可又无比希望能再多了解一些。
如果感情是瓶水,在初恋时司寂几乎任凭它们流泻。少年时期人对感情的刺激比成年后要敏感得多,爱就使劲爱,一个来回就能把底亮个干净。谢荣追他时他收敛了许多,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理性。对左言却又不一样。司寂也想让感情一点一点地释放,可它偏偏流得太快;用手捂住,也只能带着不甘恐慌和甜蜜,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里溢出去。左言的每次婉拒和摇摆都让他更急迫,但也更加审慎地让他知道,自己有多认真。
周五课间,司寂正和一个小男生一起念“小明上楼梯”。说到“汉堡呀汉堡呀”的时候,一个叫圆圆的小丫头跑过来,嫩生生地打断他们“司老师,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
司寂看看她的手腕“你不是有会打电话的小手表嘛?”
圆圆摇头“就要你的手机。”
司寂有点迷,但仍旧解锁交给了她。她熟练地打开拨号界面,点着通话记录第一个号码拨了出去。司寂握住她的小肩膀哭笑不得“怎么就随便给人打电话?你知道对面是谁吗?”
“知道。”圆圆说,“是老左,我刚刚听你说要和他一起吃饭。”
四岁的小孩就这么猴精猴精……
这时电话已经接了起来,听到那声“喂”司寂连忙蹲到圆圆身边,和她一起耳朵贴着话筒。
“怎么了?”左言问。
“喂,是老左吗,麻烦你来我们教室一趟。”圆圆推开司寂的脑袋把手机拿到嘴边,语气淡定而期待,“我等你哦。”
司寂开始找救星。马胜果然循声而来,语气不无妒忌“……她是左园长的铁粉。”
穿着嫩黄色小吊带的鼓着脸坐在小板凳上,开始刺啦刺啦地拆辫子,两根麻花小马尾全部散开的时候,左言到了。小朋友们刺啦一下围到他身边,小胖子拽着他的小拇指,生怕司寂不认识“司老师!这是我们老左!”语气特别自豪,像在介绍铜锣湾扛把子。左言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准确定位到圆圆,在各位小朋友崇拜的目光下走向了她。找个小板凳坐下,左言问“圆圆,你找我来什么事?”
圆圆脸红得跟小苹果似的,把被手心捂湿的红色头绳塞到左言手里“头发散了。”
左言愣住,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司寂。司寂嘿嘿笑着,从马胜手里接过梳子递给他“左园长,人气很高啊!”
他紧盯着左言的脸,很想发现什么。然而事实让他失望了。左园长熟练地将一根头绳套在手腕上,半蹲在圆圆身后替她扎起了小辫。手指在细软的头发间穿梭,绕了几个迷之圈圈,很快扎好一个。另外一个也如出一辙。小姑娘不太老实,眼神一直往后瞟,左言替她辫好之后一手抓住一个拽了拽,勾着嘴角,有点遗憾“好像歪了。”
圆圆跳下凳子,偏头看司寂“司老师,我漂不漂亮?”
一直蹲在左言身边的司寂重重地点头“漂亮!”
然后圆圆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左言挂在他身上“谢谢老左!”
左言看着懵逼的司寂挑挑眉“司老师干嘛这么看着我,想让我也给你扎小辫吗?”
司寂好想扑上去。根本把持不住啊。
两人一起去了肯德基。司寂点了两个汉堡一杯可乐,又开始说起圆圆。左言说圆圆马上读中班,是操场上对他穷追不舍的孩子王之一,个子不大但小心思特别多。晃晃手上那串不离身的菩提,他说这个也是一个小朋友送的,当时他毕业了,在幼儿园门口哭唧唧地看着左言,之后突然扯下自己爸爸手上的串,笨手笨脚地替左言带上,警告左言不许忘了他。
“所以你就一直把他放在手上。”司寂吸了口饮料,语气酸溜溜的。
“我办公室还有一堆小礼物呢,想不想看?”左言叉了口米饭送进嘴里,“不吃醋。他们也挺喜欢你的。”
又是这种神曲解。司寂很想咬他,可看到他低头笑着的样子心又开始疼。
莫名其妙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