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原挑了一块芝士蛋糕,一边嚼一边看着他“你不出去,跟她们聊聊?”
“聊什么?聊人生,聊财产还是聊婚嫁?”
刚才几个女孩过来,他只是懒懒应付,别人便不肯再来了。
在大厅中心,所有人都围在那里,搭个讪不算难事。但云修一直占据这块偏远地盘,让所有对他有想法的女孩必须暴露在父母的目光之下,来到这空旷之处,再在众目睽睽之下灰头土脸地回去,面子上太难看。
这种负面磁场迅速在女孩中扩散,谁都不愿过来。就算高富帅,周围一大片都是,不差你一个。何苦偏要为你自掉身价呢?
柏原想得更直接这么多女孩,随便哪个都比朱可希强啊!
但云修根本没想到这一块,他不愿意摆着姿态跟人套近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到底,还是没有让他动心的人。
柏原捏捏他的脸蛋“你啊,真像一只海螺,吸附在石头上一动都懒得动。可海螺有一点比你强,潮水来了,跑得比谁都快。”
云修掸掉他的手“潮水来了,我也会跑。”
柏原咳咳一笑。
“在女孩堆里受瞩目,很开心吧?”
柏原捕捉云修的视线,直看得他低下头去“啊?你妒忌了?”
云修躲开他的眼神,柏原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芒,让他感到别扭“谁会妒忌这种事?”
柏原望着大厅中心,几个女孩也在朝这里张望“知道她们跟我聊什么吗?”
云修随口乱绉“聊你如何有魅力?”
“她们一直在说衣服,首饰。一个女孩说有次出去,别人背了限量版的包,就她没有。回去跟爸爸闹。爸爸冒火了大家都带,还叫什么限量版?!
然后她指着自己脖子‘我爸说,这条钻石项链才是限量版,今天特意看了一圈,都没这种样式。’我跟她说‘你也是限量版’,她就害羞了。我接着说‘因为,除了你,别人都不可能是你’,她愣了,搞不清这是在夸她还是损她。”
云修拍他一下,笑起来。
“我俩要是女孩的话,爸爸估计很头痛。女孩太费事,自己的衣服首饰不能重复,紧跟潮流,还不能跟别人重样。开口闭口都是这些身外之物,我在中间站得头疼。一会功夫,就有两个人前后过来,叫我离另一个人远一点。我想,还是离你们都远一点比较好。”
“恭喜啊,成妇女之友了。”
“你猜小姨怎么说?(模仿她那尖嗓音)那么多佳丽,就没你看得上的?聊天都嫌累,还能谈恋爱啊?”
云修突然不接话了。
柏原问“你在这半天了,也说点好玩的给我听听?”
“没你有气场。”云修叹一声,“我这人,真就那么不讨人喜欢?”
“是你想太多,不要在意他们的看法。”
说完,望着云修。他侧颜的线条细腻流畅,鼻尖勾出柔美的弧度,嘴唇泛着粉色,微微撅起,像一个正在使性的孩子。
其实柏原想说你是最讨人喜欢的人,最想让人亲近的人。
但他没说,虽然心里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合适只不过把对方的疑问句变成肯定句。从语法上来说,这个回答才是标准的。可这话说出来,终归有些暧昧,而且他不确定云修会作何反应,很可能会抄起身后的盘子朝他扔过来。
傍晚时分,细细的雨丝飘在空中。
柏原抬头,发现云修站在办公室门口,安静地看着自己。
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回家。两星期前,这个在女孩们当中刮起一股小旋风的男人,此时脸色疲惫,嘴唇上挂着明显的胡茬,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
这段日子里,兄弟俩即使见面,柏原也不再说笑,像完全换了个人。
云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无意中做错了什么,惹得他态度大变。但他心气高,不肯问原因。柏原冷冷的,他也冷冷的。本以为过几天又会嘻嘻哈哈,但情况并没有好转。
于是,思忖着可能跟自己无关,难道,跟佳琪分手了?各种猜想在脑海里周旋,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柏原看到他之前,云修已经在财务室门口徘徊了很久。
见他并不热情,心里凉了一截,问“你,回家吗?”
柏原没立刻回答,而是把桌上的资料下意识一拢,云修注意到了这个动作。
不知道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爸爸依旧正常上下班,小姨问起柏原,只说,有事要他办。再不肯多说一句。
“事情没做完,可能回不去。”
“哦。”
“这几天都是自己开车?”见弟弟点头,柏原勉强微笑着,“我们云修也会开车上班了。”
“说得我好像弱智。”
“我是夸你。下班时候人多,小心点开。不要学我。”他语速缓慢,语调不连贯,没有以前那股俏皮劲,也许连夜加班太累。
云修环顾办公室“突然说,要把我调到你们部门,知道怎么回事吗?”
柏原垂着眼,听到问话,都能看见他咽唾沫时上下剧烈浮动的喉结。
“这个,可能是爸爸的意思吧?当初我在人力资源部也就待了一年,你聪明点,学得快,可能想让你早点熟悉财务工作。”他声音黯哑。
云修以为他会高兴地过来搂住他。但柏原不但没这个意向,还表现得很平淡,像有点不欢迎。
他的倔强劲上来了,把包一放,说“那我今天不回去了。在这里陪你,算提前熟悉工作。”
柏原眼神摇摆,犹豫不决。
“怎么,不喜欢我在这?”云修再次注意到他手下的资料,依然被捂得紧紧。
“又没带换洗衣服,算了。”
云修没理睬这个理由“你愿意让我留下帮你,我就留下。你想自己做,怕我发现什么,我就走。”
听得柏原有些难为情,自觉松开了资料上的手。内心似乎经历一场长途跋涉,过了好一会,才吃力地说“那你在这吧。”
公司外面的地灯陆续亮起。透过办公室窗户,能看见不远处的中心公园。亮着橘色灯光的摩天轮在这细雨飘摇的秋夜里缓缓转动,仿佛怀揣重重心事,不能轻快地旋转。
过了一会,柏原像很见不得人似的,偷偷拿出一叠文件“这些,能帮我签名吗?”
云修接过资料,像是各种报表、现金流入流出账目表什么的。
他对财务不很懂,大学里学的那些,基本上都还给老师了。而且,那时候学的东西,大多只是皮毛,具体到工作,并没什么作用。他对财会也不感兴趣。一想到有一天,要像柏原那样在这个部门呆上一两年,也许还更久,他就有些担心。
程雄的本意,是想让他们熟悉公司运作,尽量做到什么工作都了然于胸。不要到时,被财会坑骗也浑然不觉。但对云修来说,进入财务部是个不小的挑战。
他找个座位坐下。翻看了几页,越看越乱。于是,只专心看签名一栏。
“要代签你的名字吗?”
柏原用手托着额头,像快要支撑不住,似乎连说话都是一种痛苦“既然是这个部门的人了,就签你的名字。后边那一栏,我会接着签。”
云修唰唰就给签上了。
他不是多想提前体验这份工作,只是想让那个被工作折磨坏了的人早点回家。
两人待在一起,罕见地很少说话。
早过了下班时间,周围十分安静,能听到头顶的灯管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还有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
笔的尖端划过纸面,刮出一道又一道伤痕。
☆、两个死人和两个活人
小姨在姐姐墓前坐下时,雨点落下来。
她拿出伞,撑开来,像朵红色蘑菇开在墓碑前。
体会过跪着跟死人聊天的痛楚,所以从几年前开始,她每次来都带个小板凳,坐在墓前,慢慢开聊。
随着年纪增大,变得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就算偶尔有人好奇地张望过来,她也一脸无所谓这种地方,有谁认得自己呢?难看就难看呗!
墓碑前放了束蓝色妖姬,像一簇盛开在幽灵地界的火焰。
听说这种花的颜色是后期染上去的。低级些的,直接粗暴地拿颜料蘸;高级些的,把成长期的白玫瑰剪下来,用蓝色颜料慢慢喂,相当于啜毒,夜以继日地吸取色素,直到蓝色蔓延至每一条叶脉,颜色迥异,恍若脱胎重生。
不知怎的,听老板介绍完,她觉得这种花跟姐姐很像。
小姨躲在伞下,头顶传来密集的雨声。她把下巴靠在自己的小包上,抱怨道“你每年过生日,差不多都在下雨。再有不平,这么多年也该消停了吧?我多不容易,以前拖着两个孩子,现在呢,想穿双干爽鞋子,你都不肯成全。唉!
花喜欢吧?新品种。你在世时,怕没见过这种。那家店老板又换了,真是奇怪,人一茬一茬地换,店还是老样子。人还没有花长久。
老板是个年轻的姑娘,一边包花,一边啰嗦‘花束代表一心一意。配上满天星,就更迷人了!’
我心想,谁在乎这些骗人的说法。
她手法娴熟,用一层丝棉纸衬着花朵,外面用手揉纸包装,扎上蓝色的丝带花。扎好后,自己先陶醉了一会,然后跟我说‘夫人,很漂亮吧?’
收钱时,她甜甜地一笑‘您这样的气质,应该男人送你才对!’
我也想啊,可谁有这份心呢?心里不快,就没打算附和,冷冷回答‘我是送给死去的姐姐!’
她立刻意识到失言,赶紧捂上嘴,好像这么做,我就能忘掉她说过的话似的。我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她的局促,生活平淡乏味,貌似活着,也只剩这种卑微的乐趣了。
柏原没来,你不用看了。最近工作很忙,我都没机会看到他。
现在看来,可能是想要让柏原做继承人吧。你曾经那么费力争取,又何必呢?该是你的还是你的,不该是你的,终究强求不来。
像我,曾经幻想过给他生个儿子,结果呢,连个女儿都生不出来。人的命是注定的,想多少福受多少罪,也是注定的。
我活了大半辈子,算是看透了。名份、地位、金钱,都是次要的,丈夫也是次要要,那些膝下有一儿半女的人,我是真羡慕!这辈子马上就要见底,有时候半夜醒来,真害怕得很。没个人听我絮叨,只能不停地逛街、做美容消磨时间。别人看我悠闲,背后快要发疯似的孤独,有谁看得见?!
人老了,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年老时的情景。柏原是我外甥,不用担心没饭吃,没钱花。但真正老到连路都走不动时,不知道谁还会记得我?
我这一生,不像你那么善用心计,却也没真心待过人。人与人之间不就这么一回事么?未必都惺惺相惜。善于掩藏的,表面上真诚一点,容易交朋友,容易有男人为她赴汤蹈火。像我这样拙劣的,只能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日。
总想着,以后我会在一个大房子里老死。等到化成枯骨,或者等邻居闻到腐烂气味,才能记起我来。一个人,晚景要这般凄凉,还不如现在就死。可真去死,又缺乏勇气。这就是人的可怜之处吧?”
说的过程中,眼泪掉下来。小姨用胳膊夹住伞柄,空出手去取包里的纸巾。
今天没化妆,知道多少会落些眼泪。旁人看她对姐姐一番深情,事实什么样,只有自己明白。
她曾嫉妒姐姐,嫉妒她得到了一个让很多女人憧憬的男人。
那天晚上,当医护人员用担架把姐姐从房间里抬出来时,她搂着吓坏了的柏原,看着表情黯淡的姐夫,心里却没有悲哀。
姐姐因为这个男人导致不幸,但她并不恨程雄。反而认为姐姐是因为太过强势,才导致了自身的悲剧。如果换作她,相信自己会做得很好!
她对程雄钦慕已久,一直幻想着取代姐姐成为女主人的那一天。因为姐姐意外去世,留给她一个天时地利的机会。多年以后,她得偿所愿。虽然没有名份,但也算得上是外界默认的女主人了。
似乎是觊觎别人地位付出的代价,上天给她开了一个玩笑,没过多久,她被几个医生共同诊断为先天不孕!
程雄虽然有儿子,但对孩子还有期待。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对他毫无吸引力可言。留她在身边,一方面为了柏原,一方面,他也懒得重新物色女人,尤其在经历柏原妈妈的事件之后,他认为,要想找到一个既合自己心意,又不眼红财产的女人,太难!与其再冒一次险,不如就保留这样的家庭形式。
从男人那里得不到关爱,她只能自己关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