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灯心中疑惑。
海上亡魂也需要勾魂鬼差前去吗?
还是说海边城市的鬼差都很懒散,所以要调滨海的过去?不会吧,这点都做不到,还怎么当鬼差。
刘白看他面露疑色,想了想,给他解释道“海边辖区的鬼使是林则徐和杨靖宇。”
张灯继续疑惑。
刘白只好再说了一句“两位民族英雄,其中一位是抗日的,不大愿意接待对岸的朋友。”
张灯这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什么,我们要去面见外宾吗?”
刘白摇摇头“准确来说,只是简单的会面,带上一点交易性质。”
过了一会张灯又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不会讲日语啊!”
刘白无奈地说“没事。我会就成。”随后便不再回答他问题了。
不知刘白使了什么法子,两人的速度竟然是比平时快了不止一星半点,一个小时后就到了东海海域。
今日海面并不平静,远处雷声隆隆,有倾盆之意。整片海域上都弥漫着令人心慌的低气压,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张灯看着底下连绵不绝的海水,心想这还没到地方?他吹着海风,脑袋都要晕了。
迎面而来的,海洋的腥臭味让他有些想抬起手臂掩住口鼻,却想起来自己只是个凭依体,除非把长棍包起来,不然味道就会一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又是小十分钟,刘白终于放慢了速度。
刘白将玉笏收了,捏了个光明诀,空荡黑暗的海面上空才有了点亮光。
“他们看不见。”刘白说,“活人都看不到,死人看到了也不敢上前。这盏灯是点给对岸'那几位',寻路用的。”
张灯明白了他的意思,束手浮在一旁,眼睛朝下看去,想从那幽深的海洋中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许是紧张了,刘白竟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管张灯,只是兀自举着手里的那团光,浮在空中。
看了一会儿,张灯开口道“平日里你都是这样一人执勤的?”
刘白正专心等待,听了他的话,点点头“几十年如一日。”
张灯低下头去。
几十年如一日。好个几十年如一日。他像是不会疲倦不会寂寞似的,兢兢业业活了两百多年。
四处海水涌动,浪头一个赛一个高。
耳边那涛声,声音逐渐拉长,气势越发高涨,正是潮汐更迭,蓄势待发之时。
浪花开始成百上千地从两人足底抛过,张灯有几个瞬间甚至怀疑,足底已经沾到冰冷的海水。
不一会儿,大雨始至。
两人身上都有避水咒,自然是不怕雨淋,只是雨水入海的声势过于磅礴,嘈杂异常,吵得张灯头皮发麻,甚至都听不清了自己的呼吸声。
“来了。”
突然,刘白说了一句。
张灯来了精神,以为是他国接引使来了,伸头探脑开始四处张望。
然而,来的并不是接引使,而是一艘庞大的,装满货物的,正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巨轮。
火焰在轮船上跳动着,欢欣起舞着,四处奔逃,就是不落入海中。甲板上,箱货上,四处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整条船宛如被一群野蛮的海盗占领了,而海盗头子正坐在船头上,狰狞着面,冲遮天的乌云狂笑。
轮船并不是平稳开过的,它被海浪颠来倒去,完全没了自我的掌控权,随波逐流,有几秒甚至被海浪掀出了四十五度角。
张灯目瞪口呆,看着不远处的大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这船上有几个人?”
刘白没说话,看向在波浪中颠来倒去的船只。
火光中,船尾有几个跃入海中的身影。扑通扑通,如同下饺子一般。
“疯了,没救生艇,跳下去也是死啊!”张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留在船上也是死。”刘白好像看到了什么朝远处挥了挥手,“船只下沉的同时会产生巨大的下吸力,带动周围的漂流物一起进入下一水域。如果还想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的话,早点跳船比较好。不过,海里这么冷,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
张灯只觉得残忍极了,刚想说什么,只见远处飘来了两个身穿短款日本巫女服的年轻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古灵精怪的样子。
两个女孩微微一笑,一口地道的东京腔“控里吉娃!”
张灯“……”
刘白“……”
虽然这并不是个吐槽的好时机,但是张灯真的非常想吐槽。
这日本的冥司还讲究死后福利的吗??
巫女服?serioly??
刘白上前一步,同两人叽里呱啦地讲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其中短发的一人突然开口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话了“不用客气了,我会讲中文。刘先生,船上的二十五人,我们打算收二十个。海上的活都是没有数量要求和期限时间的,就当是看在小女子初出茅庐的份上,让一让我们吧。”
初出茅庐可不是这么用的。张灯皱皱眉,立在旁边,听刘白回答她们。
“两位也知道海上的指标没有具体数,争到一个算一个,想来也是为了赚赚外快吧。不是我不让,而是这么些人里,不少是真心爱国的好汉,突然被送到日本去投胎,对于他们本身的悟道和解脱都不是好事。这样吧,我十五你十,不能再让了。”
两人用日语小声讨论了一番,似乎在商量什么主意。张灯听着听着,却好似听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等一下,你们说海上的活都是没有数量要求和时间限制的,也就是说,他们其实也是可以活着的吗?”
另外三个人,两个人用看智障的眼神瞧了瞧张灯。
刘白则是暗自扶额。
忘了。
张灯可是爱护生命小天使啊。
还没等三人回答,张灯就已经想要往下冲去“可以救人!快来帮我!我去救!有什么方法吗!”
巫女们脸色差到了一个极点,刘白说了声日文的抱歉,往下俯冲拉住了张灯。
“人的确是可以救的,但是我问你,你救得了一时,还救得了一世吗?这么冷的海水,你把他们从船上放到水里了,飘到日本海时,他们又有几成几率能活?”
张灯依旧在争辩“没有救生筏吗?我就不信没有救生筏!”
刘白告诉他“有,不过随着货轮一起沉了。”
张灯依旧不甘心,死死地盯着船上,海里的几个人。
“我总有办法救人的。”过了一会儿,张灯语气平静地说,“已经死的,你们去接引吧。还活着的,我想办法来救!”
他的一对剑眉横出帛巾,隔着布都能感受到他凛然的决心。说完这话,他就一个猛扎子往船边去了,留下了巫女和刘白。
刘白心中有几分懊恼,但心知肚明,张灯就是这脾气,改不掉,改掉,人就该折了,成了块掰不回去的钢板。
望着越来越小的他,刘白一晃神,似乎看到了千年前围城之外的场景。
他说救人的,就一定会救。他没有食言。
因为他不会食言。刻在骨子的性子,让他永远不会食言。
第五十七回 海上明月(四)
喜欢上他,简直就像是走了机缘巧合的极端。
他是个例,喜欢上他就是个例中的个例。
风雨还在呼啸,夜幕中还有数不清的焰火在咆哮。张灯还在思考怎么救助未死的船员,巫女们和刘白还在清点死者。
三个小时过去,已经有八人确认死亡。这八人登上了唯一能用的救生艇,却在刚开出去几米的时候被掉落的货柜砸死了。
货轮上不断有集装箱往下掉落,船体倾斜,几个原本还想趴在船上苟延残喘的船员也绝望了,随着货柜跌落入海。
“又是两个。”巫女用母语嘀咕了两声,见刘白没抬手,便运用法器,将魂牵了过来。
这二十五人中,有八人属于厚福横死的命格,本就是不该死在这一处,偏偏海路遇到阎王爷,衰仔连累满堂红,一船人都陪了葬。
巫女知道好福运的人各个天堂都会求,自然是不愿意放他们走的。管这些人信佛信道,姓红姓绿,拉过来往轮回里一丢,就全然不记得。
眼看着又一人丧了命,巫女正想再收,刘白一抬臂,锁链脱手,先她们得了魂魄。
两巫女正欲发火,耳边却听那白无常叨了一句“本就是黑白生意,莫要太计较。计较起来,两位也不是爷。”
管你是哪路神仙,斗起法来未必怕你。大陆那边的冥司都这样,习惯将些稳妥的活计丢给阿猫阿狗做,带色的全给了狠手,出了事阿猫阿狗顶锅,有了功劳全归上头。
两个五百岁的小姊妹看了一眼白无常,参不透他的道行,“切”了一声,作罢。
刘白心思可不在她俩和死人身上。他在发愁,愁张灯。
毫无回天余地的生死大事,他的张灯还能做些什么?刘白想下去看看,但又不能放任巫女二人随便收魂,只好立在原地,心里纠结。
明明才互诉过衷肠,心中却几多伤心。
他是怒的,怒张灯从来不愿意多听自己说一句,心里那套“标准”从来都不变。
他是哀的,哀自己到底是没能力给张灯“开窍”,自己倒先给开得七荤八素,明明两百多岁了,却活得像十二三岁的孩童。
但是他怒不起来,哀不起来。因为拥有这个人的欢喜,才刚刚覆盖了心房。
※※※
张灯思忖着,在轮船上转了三圈,看到的都是已经死去的人的浮尸,点了点,将近二十具了。
不知道剩下的几人有没有脱出,他有些焦急,仗着自己能穿天入地,一头扎进轮船里寻找幸存者。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货轮的房间比游轮要少很多很多,大部分都是机舱和货仓,少有给人呆的地方。
他还不死心,找了三两遍,出来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个满身机油,脏兮兮的小年轻。
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他呆愣愣地抓着船边栏杆,似乎是刚做完轮机组的工作,还没来得及去做清洁工作。
张灯想也不想,直接用斩柳从他背后一捅,将人掀了下去。
小年轻手里一松,一个倒栽葱摔进了海里。
要是他再不跳海,就真的要随着船一起沉入海底了。张灯看到了海水下的暗流,知道情况紧急,也顾不得小年轻想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