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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春欲晚 第4节

作者:匪我思存 字数:19079 更新:2021-12-20 15:11:14

    纳兰至卯正时分才交卸差事,下直回家去。一进胡同口便瞧见大门外里歇着几台绿呢大轿,他打马自往西侧门那里去了,西侧门上的小厮满脸欢喜迎上来抱住了腿“大爷回来了老太太正打发人出来问呢,说每日这时辰都回来了,今儿怎么还没到家。”

    纳兰翻身下马,随将手中的马鞭扔给小厮,自有人拉了马去。纳兰回头瞧了一眼那几台轿子,问“老爷今儿没上朝”

    小厮道“不是来拜见老爷的,是那边二老爷的客人。”纳兰进了二门,去上房给祖母请安,又复去见母亲。纳兰夫人正与妯娌坐着闲话,见儿子进来,欢喜不尽“今儿怎么回来迟了”纳兰先请了安,方说“路上遇着有衡,大家说了几句话,所以耽搁了。”

    纳兰夫人见他神色倦怠,道“熬了一夜,好容易下值回来,先去歇着吧。”

    纳兰这才回房去,顺着抄手游廊走到月洞门外,忽听得一阵鼓噪之声,却原来是二房里几位同宗兄弟,在园子里射鹄子,见着他带着小厮进来,一位堂兄便回头笑着问“冬郎,昨儿在王府里,听见说皇上有旨意为你赐婚。啧啧,这种风光事,朝中也是难得一见啊。冬郎,你可算是好福气。”

    纳兰不发一语,随手接了他手中的弓箭,引圆了弓弦,“嗖嗖嗖”连发三箭,枝枝都盯中鹄子的红心。几位同宗兄弟不约而同叫了一声“好”,纳兰淡淡的道“诸位哥哥慢慢玩,我先去了。”

    那位堂兄见他径往月洞门中去了,方才甩过辫梢,一手引着弓纳闷的说“冬郎这是怎么了倒像是人家欠他一万两银子似的,一脸的不如意。”另一人便笑道“他还不如意凭这世上有的,他什么没有老爷自不必说了,他如今也圣眷正隆,过两年一外放,迟早是封疆大吏,就算做京官,依着皇上素日待他的样子,只怕不过几年,就要换顶子了。若说不如意,大约只一样大少奶奶没的太早,叫他伤心了这几年。”

    纳兰信步却往小书房里去了,时方初夏,中庭的一树安石榴正开得如火如荼。一阵风过,吹得那一树繁花烈烈如焚。因窗子开着,几瓣殷红如血的花瓣零乱的落在书案上,他拂去花瓣,信手翻开那本小山词,却不想翻到那一页书眉上,极娟秀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两个字“锦瑟”,他心中大恸,举目向庭中望去,只见烁烁闪闪,满目皆是那殷红繁花,如落霞织绵,灼痛人的视线。

    石榴花开得极好,衬着那碧油油的叶子,廊下一溜儿皆是千叶重瓣的安石榴花。做粗活的苏拉,拿了布巾擦拭着那栽石榴花的景泰蓝大盆。画珠见琳琅站在那廊前,眼睛瞧着那苏拉擦花盆,神色犹带了一丝恍惚,便上前去轻轻一拍“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琳琅被吓了一跳,只轻轻拍着胸口“画珠,你真是吓了我一跳。”画珠笑嘻嘻的道“瞧你这样子,倒似在发愁,什么心事可能不能告诉我”

    琳琅道“我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惦着差事罢了。”

    画珠望了望日头“嗯,这时辰万岁爷该下朝回来啦。”琳琅涨红了脸,道“你取笑我倒罢了,怎么能没上没下的拿主子来取笑”画珠扮个鬼脸“好啦,算我口没遮拦成不成”琳琅道“你这张嘴,总有一日闯出祸来,若是叫谙达听见”画珠却笑起来“李谙达对你客气着呢,我好赖也沾光。”琳琅道“李谙达对大家都客气,也不独独是对我。”

    画珠却忍不住哧的一笑,说“瞧你急的,脸红得要赶上这石榴花了。”琳琅道“你今天必是着了什么魔,一句正经话也不说。”画珠道“哪里是我着了魔,依我看,是你着了魔才对。昨晚一夜只听你在炕上翻来覆去,这会子又站在这里呆了这半晌了,我倒不明白,这花是什么国色天香,值得你牢牢盯了半日功夫。”

    琳琅正要说话,忽闻轻轻两下掌声传来,正是皇帝回宫,垂花门外的太监传进来的暗号。琳琅忙转身往御茶房那边去,画珠道“你急什么,等御驾回来,总还有一柱香的功夫。”琳琅道“我不和你说了,我可不像你胆子大,每回事到临头了才抓忙。”

    皇帝回宫果然已经是一柱香的功夫后,先换了衣裳,画珠见李德全不在跟前,四执库的太监捧了衣裳退下,独她一个人跪着替皇帝理好袍角,便轻轻叫了声“万岁爷。”说“万岁爷上回问奴才的那方帕子,奴才叫四执库的人找着了。”从袖中抽出帕子呈上,皇帝接过去,正是那方白绢帕子,淡缃色丝线绣四合如意云纹,不禁微微一笑“就是这个,原来是四执库收起来了。”

    画珠道“四执库的小冯子说,这帕子原是夹在万岁爷一件袍袖里的,因并不是御用的东西,却也没敢撂开,所以单独拣在一旁。”

    皇帝只点了点头,外面小太监打起帘子,却是琳琅捧了茶盘进来。画珠脸上一红退开一步去,琳琅也并未在意。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张三德从慈宁宫回来,先站在檐下摘了帽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方戴好了帽子进殿中去,李德全正巧从东暖阁退出来,一见了他便使个眼色。张三德只得随他出来,方悄声问“万岁爷这么早就歇午觉了”

    李德全微微一笑“万岁爷还没歇午觉呢,这会子在看折子。”这倒将张三德弄糊涂了,说“那我进去跟万岁爷回话去。”李德全将嘴一努,说“你怎么这样没眼色这会子就只琳琅在跟前呢。”

    张三德将自己脑门轻轻一拍,悄声说“瞧我这猪脑子老哥,多谢你提点,不然我懵懵然撞进去,必然讨万岁爷的厌。”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往殿外望了望,碧蓝湛蓝的天,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只听隐隐的蝉声响起来,午后的阳光里,已经颇有几分暑意。

    东暖阁里垂着湘竹帘子,一条一条打磨极细滑的竹梗子,细细密密的用金线丝络,系一个如意同心结,那一帘子的如意同心结,千丝万络,阳光斜斜的透进来,金砖上烙着帘影,静淡无声。

    御案上本来放着一盏甜瓜冰碗,那冰渐渐融了,缠枝莲青花碗上,便沁出细密的一层水珠。琳琅鼻尖之上,亦沁出细密的一层汗珠,只是屏息静气。只觉得皇帝的呼吸暖暖的拂在鬓脚,吹得碎发微微伏起,那一种痒痒直酥到人心里去。皇帝的声音低低的,可是因为近在耳畔,反倒觉得令人一震“手别发抖,写字第一要腕力沉稳,你的手一抖,这字的笔画就乱了。”那笔尖慢慢的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黄翻袖上绣着金色夔纹,那袖子拂在她腕上,她到底笔下无力,滟滟的朱砂便如断霞斜欹,她的脸亦红得几乎艳如朱砂,只任由他擎着她的手,在砚里又舔饱了笔,这次却是先一点,一横,一折再折她忽而轻轻咬一咬嘴唇,轻声道“奴才欺君罔上”

    皇帝却笑起来“你实实是欺君罔上才刚我说了,这会子不许自称奴才。”琳琅脸上又是一红,道“这两个字,琳琅会写。”皇帝哦了一声,果然松了手。琳琅便稳稳补上那一横,然后又写了另一个字虽然为着避讳,按例每字各缺了末笔,但那字迹清秀,一望便知极有功底。皇帝出于意外,不觉无声微笑“果然真是欺君罔上,看我怎么罚你罚你立时好生写篇字来。”

    琳琅只得应了一声“是。”却放下手中的笔,皇帝说“只咱们两个,别理会那些规矩。”琳琅面上又是一红,到底另拣了一枝笔舔了墨,但御案之上只有御笔,虽不再是用朱砂,仍低声道“琳琅僭越。”方微一凝神,从容落笔。过得片刻一挥而就,双手呈与皇帝。

    竟是极其清丽的一手簪花小楷“昼漏稀闻紫陌长,霏霏细雨过南庄。云飞御苑秋花湿,风到红门野草香。玉辇遥临平甸阔,羽旗近傍远林扬。初晴少顷布围猎,好趁清凉跃骕骦。”正是他幸南苑行围时的御制诗。字字骨格清奇,看来总有十来年功力,想必定然临过闺阁名家,笔划之间妩媚风流,叫人心里一动,他接过笔去,便在后面写了一行蝇头小楷“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这一句话,也就尽够了,她那脸上红得似要燃起来,眼中神气游离不定,像是月光下的花影,随风瞬移。那耳廓红得透了,像是案头那方冻石的印章,隐隐如半透明。看得清一丝丝细小的血脉,嫣红纤明。颈中微汗,却烘得那幽幽的香,从衣裳间透出来。他忍不住便向那嫣红的耳下吻去,她身子一软,却叫他揽住了不能动弹。他只觉得她身子微微发抖,眼底尽是惶恐与害怕,十分叫人怜爱,只低声唤了一声“琳琅。”

    第十七章 新恨暗随

    琳琅只觉得心跳得又急又快,皇帝的手握着她的手,却是滚烫发热的。那碗甜瓜冰碗之外水汽凝结,一滴水珠缓缓顺着碗壁滑落下去。她只觉得四下里静下来,皇帝衣上幽幽的龙涎香,那气息却叫她有些透不出气来。她轻轻转过脸去,便欲起身,低声道“万岁爷,冰要化了,奴才去换一碗。”

    皇帝并没有放手,只道“你这几天为什么躲着我”

    琳琅涨红了脸“奴才不敢,奴才并没有躲着万岁爷。”

    “你这话不尽不实。”皇帝低声道“今儿要不是李德全,你也不会独个儿留下来。他向你递眼色,别以为我没瞧见。”

    琳琅只不肯转过脸来,有些怔仲的瞧着那缠枝莲青花碗中的冰块,已经渐渐融至细薄的冰片,欲沉欲浮。甜瓜是碧绿发黄的颜色,削得极薄,隐隐透出蜜一样的甜香。浸在冰碗中,一丝一丝的寒凉,她轻轻道“奴才出身卑贱,不配蒙受圣眷。”

    殿中本来静极了,遥遥却听见远处隐约的蝉声响起来,一径的声嘶力竭似的。暖阁的窗纱正是前几日新换的江宁织造例贡上用蝉翼纱,轻薄如烟,她想起旧时自己屋子里,糊着雨过天青色薄纱窗屉,竹影透过窗纱映在书案上,案上的博山炉里焚着香,那烟也似碧透了,风吹过竹声漱漱,像是下着雨。北窗下凉风暂至,书案上临的字被吹起,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

    风吹过御案上的折子,上用贡宣软白细密,声音也是极微。皇帝的手却渐渐冷了,一分一分的松开,慢慢的松开,那指尖却失了热力似的,像是端过冰碗的手,冷的、凉的、无声就滑落过她的手腕。

    她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皇帝的声音还是如常的淡然“你去换碗冰碗子来。”

    她“嗻”了一声,待换了冰碗回来,皇帝却已经歇了午觉了。李德全正巧从暖阁里出来,向她努一努嘴,她端着冰碗退下去。只听李德全嘱咐张三德“你好生听着万岁爷叫人,我去趟上虞备用处,万岁爷嫌这蝉声叫得讨厌。”

    张三德不由笑道“这知了叫你也有法子不成”李德全低声道“别混说。”将双指一曲,正是常用的暗号。张三德知道皇帝心情不好,立时噤若寒蝉。

    琳琅从御茶房转来,烈日下只见上虞备用处的一众侍卫,手持了粘竿往来梭巡,将乾清宫四周密密实实巡查了数遍,将那些蝉都粘去了十之六七,剩下的也尽赶得远了。四处渐渐静下来,太阳白花花的照着殿前的金砖地,那金砖本来乌黑锃亮,光可鉴人,犹如墨玉,烈日下晒得泛起一层剌眼的白光。

    一连晴了数日,天气热得像是要生出火来。黄昏时分苏拉在院中泼了净水,那热烘烘的蒸气正上来。半天里皆是幻紫流金的彩霞,映在明黄琉璃瓦上,滟滟辉煌如织锦。乾清宫殿宇深广,窗门皆垂着竹帘,反倒显得幽凉。画珠从御前下来,见琳琅坐在窗下绣花,便说“这时辰你别贪黑伤了眼睛。”

    琳琅道“这支线绣完,就该上灯了。”因天热怕手上出汗,起身去铜盆中洗了手,又方坐下接着绣。画珠道“这两日事多,你倒闲下来了。尽管坐在这里绣花,针线上又不是没有人。”

    琳琅手中并未停,道“左右是无事,绣着消磨时日也好。”

    画珠道“今儿李谙达说了一桩事呢。说是宜主子年底要添生,万岁爷打算拨一个妥当的人过去侍候宜主子。”

    琳琅嗯了一声,问“你想去”

    画珠道“听李谙达那口气,不像是想从御前的人里挑,大约是从东西六宫里捡吧。”琳琅听她这样说,停了针线静静的道“许久不见,芸初也不知怎么样了。”画珠道“依我说,侍候宜主子也不算是顶好的差事,宜主子虽然得宠,为人却厉害。”琳琅只道“画珠,你怎么又忘了,叫旁人听见。”画珠伸一伸舌头“反正我只在你面前说,也不妨事。”又道“我瞧宜主子虽然圣眷正浓,但眼前也及不上成主子。这一连几天,万岁爷不都是翻她的牌子今儿听说又是。万岁爷的心思真叫人难以琢磨。”

    琳琅说“该上灯吧,我去取火来。”

    画珠随手拿起扇子,望一眼窗外幽黑天幕上灿烂如银的碎星,道“这天气真是热。”

    第二日依然是响晴的天气,因着庚申日京东地震震动京畿,京城倒塌城垣、衙署、民房,死伤人甚重,震之所及东至龙兴之地盛京,西至甘肃岷县,南至安徽桐城,凡数千里,而三河、平谷最惨。远近荡然一空,了无障隔,山崩地陷,裂地涌水,土砾成丘,尸骸枕籍,官民死伤不计其数,甚有全家覆没者。朝中忙着诏发内帑十万赈恤,官修被震庐舍民房,又在九城中开了粥棚赈济灾民。各处赈灾的折子雪片一般飞来,而川中抚远大将军图海所率大军与吴三桂部将激战犹烈,皇帝于赈灾极为重视,而前线战事素来事必躬亲,所以连日里自乾清门听政之余,仍在南书房召见大臣,这日御驾返回乾清宫,又是晚膳时分。

    琳琅捧了茶进去,皇帝正换了衣裳用膳,因着天气暑热,那大大小小十余品菜肴羹汤,也不过略略动了几样便搁下筷子。随手接了茶,见是滚烫的白贡菊茶,随手便又撂在桌子上。只说“换凉的来。”

    琳琅犹未答话,李德全已经道“万岁爷刚进了晚膳,只怕凉的伤胃。”又道“李太医在外头侯旨,请万岁爷示下。”

    皇帝问“无端端的传太医来作什么”

    李德全请了个安,道“是奴才擅作主张传太医进来的。今儿早上李太医听说万岁爷这几日歇的不好,夜中常口渴,想请旨来替万岁爷请平安脉,奴才就叫他进来侯着了。”

    皇帝道“叫他回去,朕躬安,不用他们来烦朕。”

    李德全陪笑道“万岁爷,您这嘴角都起了水泡。明儿往慈宁宫请安,太皇太后见着了,也必然要叫传太医来瞧。”

    皇帝事祖母至孝,听李德全如是说,想祖母见着,果然势必又惹得她心疼烦恼。于是道“那叫他进来瞧吧。”

    那李太医当差多年,进来先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皇帝是坐在炕上,小太监早取了拜垫来,李太医便跪在拜垫上,细细的诊了脉。道“微臣大胆,请觑万岁爷龙颜。”瞧了皇帝唇角的水泡,方磕头道“皇上万安。”退出去开方子。

    李德全便陪着出去,小太监侍候笔墨,李太医写了方子,对李德全道“万岁爷只是固热伤阴,虚火内生,所以嘴边生了热疮起水泡,照方子吃两剂就成了。”

    张三德陪了李太医去御药房里煎药,李德全回到暖阁里,见琳琅捧着茶盘侍立当地,皇帝却望也不望她一眼,只挥手道“都下去。”御前的宫女太监便皆退下去了。李德全纳闷了这几日,此时想了想,轻声道“万岁爷,要不叫琳琅去御茶房里,取他们熬的药茶来。”

    宫中暑时依太医院的方子,常备有消暑的药制茶饮。皇帝只是低头看折子,说“既吃药,就不必吃药茶了。”

    李德全退下来后,又想了一想,往直房里去寻琳琅。直房里宫女太监们皆在闲坐,琳琅见他递个眼色,只得出来。李德全引她走到廊下,方问“万岁爷怎么了”

    琳琅涨红了脸,扭过头去瞧那毒辣辣的日头,映着那金砖地上白晃晃的,勉强道“谙达,万岁爷怎么了,我们做奴才的哪里知道”

    李德全道“你聪明伶俐,平日里难道还不明白”

    琳琅只道“谙达说得我都糊涂了。”

    李德全道“我可才是糊涂了前几日不还好好的”

    琳琅听他说得直白,不再接口,直望着那琉璃瓦上浮起的金光。李德全道“我素来觉得你是有福气的人,怎么倒和这福气过不去了”

    琳琅道“谙达的话,我越发不懂了。”她本穿了一身淡青纱衣,乌黑的辫子却只用青色绒线系了,脸上微微有些窘态的洇红。李德全听她如是说,倒不好再问,只得罢了。

    问的人太多,特意在此答复大家,关于琳琅为什么说“奴才出身卑贱,不配蒙受圣眷。”

    关于琳琅的个性。一方面她遭遇巨变康熙七年卫家被抄家,籍没入辛者库大家不用去翻康熙七年的正史求证了,这件事是我诌的,这个时候就算是家破人亡了,亡了谁大约亡了琳琅的祖父吧。然后琳琅的母亲去世,她被送至外祖母家寄养汗整个一林妹妹,反正我抄红楼梦也抄得多了,不在乎多这一点细节,然后在纳兰家长大,咔咔再直接引用葬花词,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养成她比较内敛小心的个性,她到了年龄入宫去做宫女,而纳兰另娶旁人。这与纳兰明珠有关系,他肯定不愿意儿子娶琳琅,纳兰夫人也不愿意儿子失去强有力的姻亲,所以纳兰娶了卢氏。

    在心底里,琳琅是对纳兰非常有感情的,毕竟青梅竹马,如宝黛之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纳兰的另娶亦给她很沉痛的打击,因为主要原因是她没有很好的家世,其实她的家世亦是不凡的,只不过在康熙七年的政治斗争中落败关于康熙七年发生的那次著名的事件,就不用我赘述了。琳琅明白纳兰不能娶她的很大因素就取决于她的家世背景,所以其实潜意识里她是想改变自己的身份,这只是一种潜意识,连她自己也未必已经觉察自己有这种向往。

    而一方面她主要意识还是谨慎当差,小心做人,而面对皇帝这样一个各方面条件十分优秀的追求者以她的聪明,肯定很早就朦胧意识到皇帝对她是有那么几分意思的。一个年轻女孩子,多多少少有几分微妙的矜持与小小的虚荣心在里面,所以杏仁茶那一段,稍稍有一点露出来,这只是一种复杂不可言语的本能,请js身处其境想想,这样小小的锋芒肯定是会有一点点的。

    而后来事态发展渐渐明朗,皇帝带她去城墙上之后,心迹已明,而且正巧遇上纳兰,令她开始觉得应该逃避,毕竟她不爱皇帝。练字那段,皇帝要教她写字,她自然是不得不从,写御制诗与杏仁茶差不多是相同的一种思想在里面,九成是小小的聪明,一成是小小的矜持。然后她就玩出火来了反正我写时是觉得火星子四溅的,小玄子的一吻,让她在瞬间下了决心,说出了那样一句话,拒绝皇帝。

    如同素素对老三说“我要结婚。”的作用,她很清楚皇帝听后会是什么反应。而她也是在赌赌皇帝从此不理她了,放过她了。另外潜意识里头,退一万步假若皇帝放不开她掩嘴偷笑,小玄子啊小玄子,你遇上我这个后妈,真没好日子过,你是铁定放不下咱们的琳琅啊啊啊,这个时候皇帝便会默认答应她的条件,给予她或她的家族某些利益。这是她的潜意识,她未必能想到,大约只我这个后妈才想得到。

    其实那么一瞬间,琳琅并没有多想,只是下意识说了那样一句话,里面的千丝万缕来龙去脉我都交待了,诸位看官大人若还有哪点不清楚,请继续提问。

    第十八章 月在花飞

    正在这时,正巧画珠打廊下过,琳琅乘机向李德全道“谙达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回去了。”见李德全点一点头,琳琅迎上画珠,两个人并肩回直房里去。画珠本来话就多,一路上说着“今儿可让我瞧见成主子了,我从景和门出去,可巧遇上了,我给她请安,她还特别客气,跟我说了几句话呢。成主子人真是生得美,依我看,倒比宜主子多些娴静之态。”见琳琅微微皱眉,便抢先学着琳琅的口气,道“怎么又背地里议论主子”说完向琳琅吐一吐舌头。

    琳琅让她逗得不由微微一笑,说“你明知道规矩,却偏偏爱信口开河,旁人听见了多不好。”画珠道“你又不是旁人。”琳琅说“你说得惯了,有人没人也顺嘴说出来,岂不惹祸”画珠笑道“你呀,诸葛武侯一生唯谨慎。”

    琳琅咦了一声,说“这句文绉绉的话,你从哪里学来的”画珠道“你忘了么不是昨儿万岁爷说的。”琳琅不由自主望向正殿,殿门垂着沉沉的竹帘,上用黄绫帘楣,隐约只瞧见御前当值的太监,偶人似的一动不动伫立在殿内。

    因着地震灾情甚重,宫中的八月节也过得草草。皇帝循例赐宴南书房的师傅、一众文学近侍,乾清宫里只剩下些宫女太监,显得冷冷清清。厨房里倒有节例,除了晚上的点心瓜果,特别还有月饼。画珠贪玩,吃过了点心便拉着琳琅去庭中赏月。只说“你平日里不是喜欢什么月呀雪呀,今儿这么好的月亮,怎么反倒不看了”

    琳琅举头望去,只见天上一轮圆月,衬着薄薄几缕淡云,那月色光寒,照在地上如水轻泻。只见月光下乾清宫的殿宇琉璃华瓦,粼粼如淌水银。廊前皆是新贡的桂花树,植在巨缸之中,丹桂初蕊,香远袭人,月色下树影婆娑,勾勒如画。那晚风薄寒,却吹得人微微一凛。此情此景依稀仿佛梦里见过。窗下的竹影摇曳,丹桂暗香透入窗屉。自己移了笔墨,回头望向阶下的人影浅笑中秋夜,十四寒韵联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忽听画珠道“今儿御膳房的小四儿来,我倒听他说了桩稀罕事你还记不记得翠隽,秀秀气气,说话斯文的那个。说是有旨意,竟然将她指婚给明珠大人的长公子了。”

    琳琅手里本折了一枝桂花,不知不觉间松手那花就落在了青砖地上。画珠道“她到底是老子娘有头脸,虽没放过实任,到底有爵位在那里,万岁爷赐婚,那可真是天大的面子,明珠大人虽然是朝中大臣,但她嫁过去,只怕也不敢等闲轻慢了她这位指婚而娶的儿媳。”

    她一句接一句的说着,琳琅只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远,飘荡浮动着,倏忽又很近,近得直像是在耳下吵嚷。天却越发高了,只觉得那月光冰寒,像是并刀的尖口,撕啦撕就将人剪开来。全然听不见画珠在说什么,只见她嘴唇翕动,自顾自说得高兴。四面都是风,冷冷的扑在身上,只吹得衣角扬起,身子却在风里微微的发着抖。画珠嘈嘈切切说了许久,方觉得她脸色有异,一握了她的手,失声道“你这是怎么了,手这样冰凉。”说了两遍,琳琅方才回过神来似的,只道“这风好冷。”

    画珠道“你要添件衣裳才好,这夜里风寒,咱们快回去。”回屋里琳琅添了件雪青长比甲,方收拾停当,隐约听到外面遥遥的击掌声,正是御驾返回乾清宫的暗号。两个人都当着差事,皆出来上殿中去。

    随侍的太监簇拥着皇帝进来,除了近侍,其余的人皆在殿外便退了下去。李德全回头瞧见琳琅,便对她说“万岁爷今儿吃了酒,去沏酽茶来。”琳琅答应了一声,去了半晌回来,皇帝正换了衣裳,见那茶碗不是日常御用,却是一只竹丝白纹的粉定茶盏,盛着枫露茶。那枫露茶乃枫露点茶,枫露制法,取香枫之嫩叶,入甑蒸之,滴取其露。将枫露点入茶汤中,即成枫露茶。皇帝看了她一眼,问“这会子怎么翻出这样东西来了”琳琅神色仓惶道“奴才只想到这茶配这定窑盏子才好看,一时疏忽,忘了忌讳,请万岁爷责罚。”这定窑茶盏本是一对,另一只上次她在御前打碎了,依着规矩,这单下的一只残杯是不能再用的。皇帝想起来,上次打翻了茶,她面色也是如此惊惧,此刻捧着茶盘,因着又犯了错,眼里只有楚楚的惊怯,碧色衣袖似在微微轻颤,灯下照着分明,雪白皓腕上一痕新月似的旧烫伤。

    皇帝接过茶去,吃了一口,放下道“这茶要三四遍才出色,还是换甘和茶来。”琳琅“嗻”了一声,退出暖阁外去。皇帝觉得有几分酒意,便叫李德全“去拧个热毛巾把子来。”李德全答应了还未出去,只听外面的“咣”的一声响,跟着小太监轻声低呼了一声,皇帝问“怎么了”外面的小太监忙道“回万岁爷的话,琳琅不知怎么的,发晕倒在地上了。”皇帝起身便出来,李德全忙替他掀起帘子,只见太监宫女们团团围住,芳景扶了琳琅的肩,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琳琅脸色雪白,双目紧闭,却是人事不知的样子。皇帝道“别都围着,散开来让她透气。”众人早吓得乱了阵脚,听见皇帝吩咐,连忙站起来皆退出几步去,皇帝又对芳景道“将她颈下的扣子解开两粒。”芳景连忙解了,皇帝本略通岐黄之术,伸手按在她脉上,却回头对李德全道“去将那传教士贡的西洋嗅盐取来。”李德全派人去取了来,却是小巧玲珑一只碧色玻璃瓶子,皇帝旋开鎏金宝纽塞子,将那嗅盐放在她鼻下轻轻摇了摇。殿中诸人皆目不转晴瞧着琳琅,四下里鸦雀无声,隐隐约约听见殿外檐头铁马,被风吹着叮铛叮铛清冷的两声。

    檐头铁马响声零乱,那风吹过,隐约有丹桂的醇香。书房里本用着烛火,外面置着雪亮纱罩。那光漾漾得晕开去,窗下的月色便黯然失了华彩。纳兰默然坐在梨花书案前,大丫头霓官送了茶上来,笑着问“大爷今儿大喜,这样高兴,必然有诗了,我替大爷磨墨”

    安徽巡抚赠与的十八锭上用烟墨,鹅黄匣子盛了,十指纤纤拈起一块,素手轻移,取下砚盖。是新墨,磨得不得法,沙沙刮着砚堂。他目光却只凝伫在那墨上,不言不语,似乎人亦像是那只徽墨,一分一分一毫一毫的销磨。浓黑乌亮的墨汁渐渐在砚堂中洇开。

    终于执笔在手,却忍不住手腕微颤,一滴墨滴落雪白宣纸上,黑白分明,无可挽回。伸手将笔搁回笔架上,突然伸手拽了那纸,嚓嚓几下子撕成粉碎。霓官吓得噤声无言,却见他慢慢垂手,尽那碎纸落在地上,却缓缓另展了一张纸,舔了笔疏疏题上几句。霓官入府未久,本是纳兰夫人跟前的人,因略略识得几个字,纳兰夫人特意指了她过来侍候容若笔墨。此时只屏息静气,待得纳兰写完,他却将笔一抛。

    霓官瞧那纸上,却题着一阙东风齐著力“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欲谱频年离恨,言已尽、恨未曾消。凭谁把,一天愁绪,按出琼箫。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几番空照魂销。旧欢新梦,雁齿小红桥。最是烧灯时候,宜春髻、酒暖葡萄。凄凉煞,五枝青玉,风雨飘飘。”她有好些字不认识,认识的那些字,零乱的凑在眼前薄命泪愁绪往事窗前月凄凉

    心下只是惴惴难安,只想大爷这样尊贵,今日又独获殊荣。内务府传来旨意,皇帝竟然口谕赐婚。阖府上下尽皆大喜,借着八月节,张灯结彩,广宴亲眷。连平日肃严谨辞老爷亦笑道“天恩高厚,真是天恩高厚。”

    她不敢胡乱开口,只问“大爷,还写么”

    纳兰淡淡的道“不写了,你叫她们点灯,我回房去。”

    丫头打了灯笼在前面照着,其时月华如洗,院中花木扶疏,月下历历可见。他本欲叫丫头吹了灯笼,但只是懒得言语。穿过月洞门,猛然抬头,只见那墙头一带翠竹森森,风吹过漱漱如雨。

    隐隐只听隔院丝竹之声,悠扬宛转。丫头道“是那边二老爷,请了书房里的相公们吃酒宴,听说还在写诗联句呢。”

    他无语仰望,唯见高天皓月,冰轮如镜。照着自己淡淡一条孤影,无限凄清。

    第十九章 阑风伏雨

    琳琅病了十余日,只是不退热。宫女病了按例只能去外药房取药来吃,那一付付的方子吃下去,并无起色。画珠当差去了,剩了她独个昏昏沉沉的睡在屋里,辗转反侧,人便似失了魂一样恍恍惚惚。只听那风扑在窗子上,窗扇格格的轻响。

    像还是极小的时候,家里住着。奶妈带了自己在炕上玩,母亲在上首炕上执了针黹,偶然抬起头来瞧自己一眼,温和的笑一笑,唤她的乳名“琳琅,怎么又戳那窗纸”窗纸是棉纸,又密又厚,糊得严严实实不透风。指头点上去软软的,微有韧劲,所以喜欢不轻不重的戳着,一不小心捅破了,乌溜溜的眼睛便对着那小洞往外瞧

    那一日她也是对着窗纸上的小洞往外瞧家里乱成一锅粥,也没有人管她,院子里都是执刀持枪的兵丁,步一人,眼睁睁瞧着爷爷与父亲都让人锁着推攘出去,她正欲张口叫人,奶妈突然从后面上来掩住她的嘴,将她从炕上抱下来。一直抱到后面屋子里去,家里的女眷全在那屋子里,母亲见了她,远远伸出手抱住,眼泪却一滴滴落在她发上

    雪珠子下得又密又急轿子晃晃悠悠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来,只是想,怎么还没有到轿子终于落下来,她牢牢记着父亲的话,不可行差踏错,惹人笑话。一见了鬓发皆银的外祖母,她只是搂她入怀,漱漱落着眼泪“可怜见儿的孩子”

    一旁的丫头媳妇都陪着抹眼泪,好容易劝住了外祖母,外祖母只迭声问“冬郎呢叫他来见过他妹妹。”

    冬郎冬郎因是冬日里生的,所以取了这么个小名儿初初见他那日,下着雪珠子,打在瓦上飒飒的雪声。带着哈哈珠子进来,一身箭袖妆束,朗眉星目,笑吟吟行下礼去,道“给老太太请安,外面下雪了呢。”

    外面是在下雪么

    冬郎冬郎忽忽近十年就过去了总角稚颜依稀,那心事却已是欲说还休冬郎冬郎

    鹅毛大雪细密如扯絮,无声无息的落着。喉中的刺痛一直延到胸口,像是有人拿剪子从口中一直剖到心窝里,一路撕心裂肺的巨痛

    “大哥哥大喜,可惜我明日就要去应选,见不着新嫂嫂了。”

    含笑说出这句话,嘴角却在微微颤抖,眼里的热泪强忍着,直忍得心里翻江倒海。他那脸上的神色叫她不敢看,大太太屋里丫头的那句冷笑只在耳边回响“她算哪门子的格格,籍没入官的罪臣孤女罢了。”

    籍没入辛者库永世不能翻身的罪臣之后

    上用朱砂,颜色明如落日残霞,那笔尖慢慢的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黄翻袖上绣着金色夔纹,九五至尊方许用明黄色天子御笔方许用朱砂他的手握着自己的手,一横再一折玄烨这个名字这样尊贵,普天之下,无人直呼。书写之时,例必缺笔

    冬郎冬郎心里直如水沸油煎思绪翻滚,万般难言一碗一碗的药,黑黑的药,真是苦喝到口中,一直苦到心底里去

    画珠的声音在唤她“琳琅起来喝点粥吧”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天色已经黑下来,屋里点着灯。挣扎着坐起来,只出了一身汗。画珠伸手按在她额上“今儿像是好些了。”她头重脚轻,只觉得天眩地转,勉强靠在那枕上,画珠忙将另一床被子卷成一卷,放在她身后。道“这一日冷似一日了,你这病总拖着可怎么成”琳琅慢慢问“可是说要将我挪出去”画珠道“李谙达没开口,谁敢说这话你别胡思乱想了,好生养着病才是。”

    琳琅接了粥碗,病后无力,那手只在微微发颤。画珠忙接过去,道“我来喂你吧。”琳琅勉强笑了一笑“哪里有那样娇弱。”画珠笑道“看来是好些了,还会与我争嘴了。”到底是她端着碗,琳琅自己执了勺子,喝了半碗稀饭,只挣了一身汗,人倒是像松快些了。躺下了方问“今儿什么日子了”

    画珠道“初七,后天可是重阳节了。”

    琳琅嗯了一声,不自觉喃喃“才过了八月节,又是重阳节了”画珠道“这日子过得真是快,一眨眼的功夫,可就要入冬了。”

    满城风雨近重阳,九月里一连下了数场雨,这日雨仍如千丝万线,织成细密的水帘,由天至地笼罩万物,乾清宫的殿宇也在雨意迷茫里显得格外肃然。皇帝下朝回来,方换了衣裳,李德全想起一事来,道“要请万岁爷示下,琳琅久病不愈,是不是按规矩挪出去”

    画珠本正跪在地下替皇帝系着衣摆上的扣子,听了这话,不由偷觑皇帝脸色。皇帝却只道“这起小事,怎么还巴巴来问”正说话间,画珠抖开了那件石青妆花夹袍,替皇帝穿上。皇帝伸手至袖中,无意间将脸一偏,却见那肩头上绣着一朵四合如意云纹,李德全见皇帝怔了一怔,只不明白缘由。皇帝缓缓伸开另一只手,任由人侍候穿了衣裳,问李德全“茶水上还有谁”

    李德全答“茶水上除了琳琅,就只芳景得力她明年就该放出去了。”皇帝于是说“既然如此,若是这会子另行挑人,反倒难得周全。”言下之意已然甚明,李德全便“嗻”了一声不再提起。

    那雨又下了数日,天气仍未放晴,只是阴沉沉的。因着时日渐短,这日午后,皇帝不过睡了片刻,便猛然惊醒。因天气凉爽,新换的丝棉被褥极暖,却睡得口干,便唤“来人。”

    侍寝的李德全连忙答应着,将那明黄绫纱帐子挂起半边,问“万岁爷要什么”

    皇帝道“叫他们沏茶来。”李德全忙走到门边,轻轻的击一击掌。门帘掀起,却是袅袅纤细的身影,捧了茶进来。皇帝已有近一月没有瞧见过她,见她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病后甚添慵弱之态。她久未见驾,且皇帝是靠在那大迎枕上,便跪下去轻声道“请万岁爷用茶。”

    皇帝一面接了茶,一面对李德全道“你出去瞧瞧,雨下得怎么样了。”李德全答应着去了,皇帝手里的茶一口没吃,却随手撂在那炕几上了。那几上本有一盏玲珑小巧的西洋自鸣钟表,琳琅只听那钟声嘀嗒嘀嗒的走着。殿里一时静下来,隐约听见外面的雨声刷刷。

    皇帝终于开口问“好了”

    她轻声道“谢万岁爷垂询,奴才已经大好了。”皇帝见她还跪着,便说“起来吧。”她谢了恩站起来,那身上穿着是七成新的紫色江绸夹衣,外面套着雪青长比甲,腰身那里却空落落的,几乎叫人觉得不盈一握,像是秋风里的花,临风欲折。

    皇帝不说话,她也只好静静站着,李德全去了良久,却没有进来。她见皇帝欲起身,忙蹲下去替皇帝穿上鞋,病后初愈,猛然一抬头,人还未站起,眼前却是一眩,便向前栽去。幸得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没有磕在那炕沿上。琳琅收势不及,扑入他臂怀中,面红耳赤,颤声道“奴才失礼。”

    皇帝只觉怀中香软温馨,手臂却不由自主的收拢来,琳琅只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却不敢挣扎,慢慢低下头去。过了许久,方听见皇帝低声道“你是存心。”

    她惊惶失措“奴才不敢。”仓促间抬起眼来,皇帝慢慢放了手,细细的端详了片刻,说“好罢,算你不是成心。”

    琳琅咬一咬唇,她本来面色雪白,那唇上亦无多少血色,声音更是微不可闻“奴才知道错了。”皇帝不由微微一笑,听见李德全的声音在外面咳了一声,便端了茶来慢慢吃着。李德全进来问“回万岁爷的话,外面雨还下着呢,请万岁爷示下,是不是这会子就叫起”

    皇帝因军政事务冗忙,下午除了听进讲,还要见阁部大臣,于是点点头。由着侍候更衣盥洗,方起驾弘德殿进讲。

    十月里下了头一场雪,虽只是雪珠子,但屋瓦上皆是一层银白,地下的金砖地也让雪渐渐掩住,成了花白斑斓。暖阁里已经拢了地炕,琳琅从外面进去,只见得热气夹着那龙涎香的幽香,往脸上一扑,却是暖洋洋的一室如春。皇帝只穿了家常的宝蓝倭缎团福袍子,坐在御案之前看折子。

    她不敢打扰,悄悄放下了茶,退后了一步,皇帝并未抬头,却问她“外面雪下得大吗”她道“回万岁爷的话,只是下着雪珠子。”皇帝抬头瞧了她一眼,说道“入了冬,宫里就气闷得紧。南苑那里殿宇虽小,但比宫里要暖和,也比宫里自在。”

    琳琅听他这样说,不知该如何接口,皇帝却搁了笔,若有所思“待这阵子忙过,就上南苑去。”琳琅只听窗外北风如吼,那雪珠子刷刷的打在琉璃瓦上,蹦蹦有声。

    ---------

    忍啊忍啊终于可以开始大泼狗血了

    另外在此请大家帮个忙,替小玄子取个小名,孝庄偶然叫他一声的那种因为他的满文名字已不可考,所以打算替他诌一个。我想破头也只想到诸如三哥儿之类,请大家帮个忙,谢谢

    又汉语意思即可,我去想法子求朋友帮忙翻成满文再音译过来

    第二十章 嚼蕊冰弦

    黄昏时分雪下大了,扯絮般落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但见窗纸微白,向外一望,近处的屋宇、远处的天地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丫头侍候用青盐漱了口,又换了衣裳,大丫头荷葆拿着海青羽缎的斗篷,道“老太太打发人来问呢,叫大爷进去吃早饭。”说话间便将斗篷轻轻一抖,替容若披在肩头。容若微微皱眉,目光只是向外凝望,只见天地间如撒盐、如飞絮,绵绵无声。

    他从上房里下来,却径直往书房里去。见了西席先生顾贞观负手立于廊上,看赏雪景。容若道“如斯好雪,必得二三好友,对雪小斟,方才有趣。”顾贞观笑道“我亦正有此意。”容若便命人预备酒宴,请了诸位好友前来赏雪。这年春上开博学鸿儒科,所取严绳孙、徐乾学、姜辰英诸人皆授以翰林编修之职,素与容若交好,此时欣然赴约。至交好友,几日不见,自是把酒言欢。酒过三巡,徐乾学便道“今日之宴,无以佐兴,莫若以度曲为赛,失之者罚酒。”诸人莫不抚掌称妙。当下便掷色为令,第一个却偏偏轮着顾贞观。容若笑道“却是梁汾得了头筹。”亲自执壶,与顾贞观满斟一杯,道“愿梁汾满饮此杯,便咳珠唾玉,好教我等耳目一新。”

    顾贞观饮了酒,沉吟不语,室中地炕本就极暖,又另有熏笼,那熏笼错金缕银,极尽华丽,只闻炭火噼叭的微声,小厮轻手轻脚的添上菜肴,他举目眼中,只觉褥设芙蓉,筵开锦绣,却是富贵安逸到了极处。容若早命人收拾了一张案,预备了笔墨。顾贞观唇角微微哆嗦,霍然起身疾步至案前,一挥而就。

    诸人见他神色有异,早就围拢上来看他所题,容若拿起那纸,便不由轻轻念出声来,只听是一阙金缕曲“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容若闻词意悲戚,忍不住出言相询。那顾贞观只待他这一问,道“吾友吴汉槎,文才卓异,昔年梅村有云,吴汉槎、陈其年、彭古晋三人,可称江左三凤凰矣。汉槎因南闱科场案所累,流放宁古塔。北地苦寒,逆料汉槎此时凿冰而食。而梁汾此时暖阁温酒,与公子诸友赏雪饮宴。念及汉槎,梁汾愧不能言。”

    容若不由心潮起伏,朗声道“何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嘱之”。顾贞观喜不自禁,道“公子一诺千金,梁汾信之不疑,大恩不能言谢。然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

    容若亦不答话,只略一沉吟,向纸上亦题下字去,他一边写,姜辰英在他身侧,便一句句高声念与诸人听闻。却是相和的一阙金缕曲,待姜辰英念到“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诸人无不竦然动容,只见容若写下最后一句“知我者,梁汾耳。”顾贞观早已是热泪盈眶,执着容若的手,只道“梁汾有友如是,夫复何求”

    容若自此日后,便极力的寻觅机会,要为那吴兆骞开脱,只恨无处着手。他心绪不乐,每日只在房中对书默坐。因连日大雪,荷葆带着小丫头们去收了干净新雪,拿坛子封了,命小厮埋在那梅树下,正在此时门上却送进柬贴来。荷葆忙亲手拿了,进房对容若道“大爷,裕亲王府上派人下了贴子来。”容若看了,原是请他过王府赏雪饮宴。容若本不欲前去,他心心念念只在营救吴兆骞之事,忽然间灵机一动,知这位和硕亲王在皇帝面前极说得上话,自己何不从福全处着手谋策。

    荷葆因他近来与福全行迹渐疏,数次宴乐皆推故未赴,料必今日也是不去了,谁知听见容若道“拿大衣裳来。”忙侍候他换了衣裳,打发他出门。

    那裕亲王府,本是康熙六年所建,亲王府邸,自是富丽堂皇,雍荣华贵。裕亲王福全却将赏雪的酒宴设在后府花园里。那假山迤逦,掩映曲廊飞檐,湖池早已冻得透了,结了冰直如一面平溜的镜子。便在那假山之下,池上砌边有小小一处船厅,厅外植十余株寒梅,时节未至,梅蕊未吐,但想再过月余,定是寒香凛冽。入得那厅中去,原本就拢了地炕,暖意融融。座中皆是朝中显贵,见容若前来,纷纷见礼寒喧。

    福全却轻轻的将双掌一击,长窗之下的数名青衣小鬟,极是伶俐,齐齐伸手将窗扇向内一拉,那船厅四面皆是长窗,众人不由微微一凛,却没意料中的寒风扑面,定晴一瞧,却原来那长窗之外,皆另装有西洋的水晶玻璃,剔透明净直若无物,但见四面雪景豁然扑入眼帘,身之所处的厅内,却依然暖洋如春。

    那西洋水晶玻璃,尺许见方已经是价昂,像这样丈许来高的大玻璃,且有如许多十余扇,众人皆是见所未见。寻常达官贵人也有用玻璃窗,多不过径尺。像这样万金难寻的巨幅玻璃,只怕也惟有天潢贵胄方敢如此豪奢。席间便有人忍不住喝一声采“王爷,此情此景方是赏雪。”

    福全微笑道“玻璃窗下饮酒赏雪,当为人生一乐。”一转脸瞧见容若,笑道“前儿见驾,皇上还说呢,要往南苑赏雪去。只可惜这些日子朝政繁忙,总等四川的战局稍定,大驾才好出京。”

    容若本是御前侍卫,听福全如是说,便道“扈从的事宜,总是尽早着手的好。”

    福全不由笑道“皇上新擢了你未来的岳丈颇尔盆为内大臣,这扈驾的事,大约是他上任的第一要务。”容若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抖,却溅出一滴酒来。福全于此事极是得意,道“万岁爷着实记挂你呢,问过我数次了。这年下纳采,总得过了年才好纳征,再过几个月就可大办喜事了。”

    席间诸人皆道“恭喜纳兰大人。”纷纷举起杯来,容若心中痛楚难言,只得强颜欢笑,满满一杯酒饮下去,呛得喉间苦辣难耐,禁不住低声咳嗽。却听席间有人道“今日此情此景,自应有诗词之赋。”众人纷纷附议,容若听诸人吟哦,有念前人名句的,有念自己新诗的。他独自坐在那里,慢慢将一杯酒饮了,身后的丫头忙又斟上。他一杯接一杯的吃着酒,不觉酒意沉酣,面赤耳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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