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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春欲晚 第1节

作者:匪我思存 字数:23284 更新:2021-12-20 15:11:11

    寂寞空庭春欲晚

    说 明

    本文的回目,全部取自纳兰词。花前月下,侧帽风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此二集珠玑琳琅,清美惋丽,叫人想见满清第一才子的文采风流,史上的纳兰绝非我所描写成的儒弱模样,再汗,我纯粹是偏心我家偶像。见有看官大人相询,特在此将每章回目作小小说明。

    第一章,天为谁春。出自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此章为开首第一回,人物众多,且时间背景是正月十六,故名为“天为谁春”。

    第二章,六龙天上。纳兰词放在家里,这一句忘了出自哪阙词里。关于六龙皇帝的车需用“紫盖”,还有“翠华”,那是一种用翠鸟的羽毛做装饰的旗子,所以古文有“建翠华之旗”之说。驾车需用六匹马,曰“六龙”。唐代诗人杜牧有诗长安晴望“回视六龙巡幸处”,后人索性用“六龙”指代皇帝。此章第一回侧面提及康熙,故名“六龙天上”。

    第三章,萧瑟兰成。出自蝶恋花“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兰成为瘐信的小字,瘐兰成亦是大才子,纳兰以此自况,云萧瑟,甚为贴切。此章为纳兰首次正面出场,且忆及旧事,凄然肠断,故名“萧瑟兰成”

    第四章,穹庐此声。出自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与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此章写御营行在,千帐穹庐,箫簧相和,悠悠此声。故名为“穹庐此声”。

    第五章,欲渡浣花。出自生查子“短焰剔残花,夜久边声寂。倦舞却闻鸡,暗觉青绫湿。天水接冥濛,一角西南白。欲渡浣花溪,远梦轻无力。”,此章中有琳琅在河畔浣衣的情节,故而名为“欲渡浣花”。

    第六章,若只初见。出自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倖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此章为男女主角初次见面,且此阙词为本文十分重要关节处,所以名为“若只初见”。

    第七章,辜负春心。出自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近来怕说当年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此章中福全移花接目,瞒天过海,另择他人嫁与纳兰,故名为“辜负春心”。

    第八章,心期天涯。出自清平乐“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此章琳琅与纳兰咫尺相望,不能交一语,故名“心期天涯”。

    第九章,药成碧海。与第一章同出自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这一章福全奉皇命赐婚纳兰,药成碧海,悔之晚矣。故而名为“药成碧海”

    第十章,未能无意。出自浣溪纱“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掩抑薄寒拖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此章中琳琅无意间初值内寝,其幽香脉脉,皇帝初次怦然,亦为无意,故名“未能无意”。

    第十一章,十分天与。与第十章同出自浣溪纱“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掩抑薄寒拖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十分天与可怜春,此章是正经的惊艳,可怜可爱,故名为“十分天与”。再闲扯一句,皇帝为天子,自然是“天与”,嘿嘿,牵强附会。

    第十二章,尽教残福。出自浣溪纱“五字诗中目乍成,尽教残福折书生。手挼裙带那时情。别后心期和梦杳,年来憔悴与愁并。夕阳依旧小窗明。”残福为所余之薄福,可引申为短暂的幸福。此章中琳琅初蒙青睐便遭人陷害,可怜福薄幸短。

    第十三章,临风因甚。出自摸鱼儿“问人生、头白京国,算来何事消得不如罨画清溪上,蓑笠扁舟一只,人不识。且笑煮鲈鱼,乘著蒲丝碧,无端酸鼻,向岐路销魂。征轮驿骑,断雁西风急。英雄辈,事业东西南北。临风因甚成泣酬知有愿频挥手,零雨凄其此日。休太息,须信道、诸公哀哀皆虚掷,年来踪迹,有多少雄心,几番恶梦,冷点霜华织。”汗好像又有错别字吧我真素白字大王。这一章写琳琅不知为何置身风头浪尖,且转忆纳兰,临风因甚成泣,叹叹。故名“临风因甚”

    第十四章,关心芳草。出自浣溪纱“肠断班骓去未还。绣屏深锁凤箫寒。一春幽梦有无间。逗雨疏花浓淡改,关心芳草浅深难。不成风月转摧残。”此处的“关心芳草”,亦有版本作“关心芳字”。此章中皇帝一力承担,援手相助,故名“关心芳草”。

    第十五章,新月才堪。出自千秋索“游丝断续东风弱,浑无语半垂帘幕。茜袖谁招曲槛边,弄一缕秋千索。惜花人共残春薄,春于尽纤腰如削。新月才堪照独愁,却又照梨花落。”此章皇帝与琳琅城楼步月,钩月如眉,故名“新月才堪”。

    第十六章,心字成灰。出自梦江南“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此前一章纳兰隐约猜测到琳琅与皇帝之间不寻常的暧昧,黯然神伤,故名为“心字成灰”。

    第十七章,新恨暗随。出自清平乐“麝烟深漾,人拥缑笙氅,新恨暗随新月长,不辨眉尖心上。六花斜扑疏帘,地衣红锦轻沾,记取暖香如梦,耐他一晌寒岩。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风风雨雨。雨晴篱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阳。回首凉云暮叶,黄昏无限思量。”接上回的新月才堪,此回琳琅拒绝皇帝,新恨暗随新月长。故名“新恨暗随”。

    第十八章,月在花飞。汗,这个出自纳兰的哪阙词也不记得了。此章是中秋佳节,桂香浮动,琳琅却初闻噩耗,与纳兰各处伤心,故名“月在花飞”

    第十九章,阑风伏雨。出自菩萨蛮“阑风伏雨催寒食,樱桃一夜花狼藉。刚与病相宜,琐窗熏绣衣。画眉烦女伴,央及流莺唤。半晌试开箧,娇多直自嫌。”

    阑风伏雨本指夏秋之际的风雨,此处指阴雨连绵,本章为本文转折处,凄风苦雨,故名“阑风伏雨”。

    第二十章,嚼蕊冰弦。出自浣溪纱“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此章赏雪盛宴,繁华到了极处,纳兰以相国公子,重情重义,一诺千金,此阙词为某匪最心爱的纳兰词之一,且又应景,故名“嚼蕊冰弦”。

    第二十一章,兰襟亲结。出自百字令“怕见人去楼空,柳枝无恙,犹埽窗间月。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尚暖檀痕,犹寒翠影,触绪添悲切。愁多成病,此愁知向谁说。”只找到这几句,原文太长记不得了。此章有船,表用我多解释了吧。

    第二十二章,寻思常自。这个也忘了,只记得整句是好像是“寻思常自悔多情”汗,回家再翻书好了。

    第二十三章,情知此后。出自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犁花月又西。”这一章在南苑的风光旖旎,此生不再,情知此后来无计,故而名“情知此后”。

    第二十四章,鉴取深盟。出自踏莎“燕归花谢,早因循、又过清明。是一般风景,两样心情。犹记碧桃影里、誓三生。

    乌丝阑纸娇红篆,历历春星。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香露、湿银屏。”这一章是夜半无人私语时,所以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

    第二十五章,算来好景。出自少年游“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堪思。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最后的幸福啊,所以道算来好景只如斯。第二十六章,还较而今。这个也忘了,模糊记得原句像是“还较而今情长在”。

    第二十七章,白璧青蝇。出自霜天晓角“重来对酒,折尽风前柳。若问看花情绪,似当日、怎能彀。休为西风瘦,痛饮频搔首。自古青蝇白壁,天早已、安排就。”青蝇即黑色的苍蝇,白璧无瑕,青蝇玷之,此章琳琅遭陷害,实是青蝇白璧,可怜。

    纳兰词卷数众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匆忙解释,疏漏之处,殆笑方家,见谅

    第一章 天为谁春

    己未年的正月十六,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到了未正时分,终于下起了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飒飒轻响,那雪声又密又急,不一会儿功夫,只见远处屋宇已经覆上薄薄一层轻白。近处院子里青砖地上,露出花白的青色,像是泼了面粉口袋,撒得满地不均。风刮着那雪霰子起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玉箸连忙转身放下帘子,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哔剥有声,她走过去拿火钳拨火,不想火碰到钳炭灰堆里,却是乌沉沉的触不动,不由笑着说“这必又是谁打下的埋伏,成日只知道嘴馋。”

    话犹未落,却听门外有人问“玉姑姑这又是在骂谁呢”跟着帘子一挑,进来个人。穿一身青衣袍子,进了屋子先取了帽子,一面掸着缨子上的雪珠,一面笑着说“大正月里,您老人家就甭教训她们了。”

    玉箸见是四执库的小太监冯渭,便问“小猴儿崽子,这时辰你怎么有闲逛到我们这里来”冯渭一转脸看到火盆里埋着的芋头,拿火钳挟起来,笑嘻嘻的问“这是哪位姐姐焐的好东西,我可先偏了啊。”说着便伸手去剥皮,那芋头刚从炭火里挟出来,烫得他直甩手叫哎哟。炕上坐着叠衣服的芸初这才哧的一笑,说“活该”

    冯渭捧着那烫手山芋,咬了一口,烫得在舌尖上打个滚就胡乱吞下去,对玉箸说道“玉姑姑,芸初姐姐是越发进宜了,赶明儿得了高枝,也提携咱们过两天体面日子啊。”芸初便啐他一口“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没有那好命。”冯渭往手上呼呼吹着气“你别说,这宫里头的事,还真说不准。就拿那端主子来说,还没有芸初姐姐你模样生的好,谁想得到她有今天”

    玉箸便伸指在他额上一戳“又忘了教训不是别拿主子来跟咱们奴才混比,没规矩,看我回头不告诉你师傅去。”冯渭吐了吐舌头,啃着那芋头说“差点忘了正经差事,师傅叫我来看,那件鸦青起花团福羽缎熨妥了没有眼见下着雪,怕回头要用。”玉箸向里面一扬脸,说“琳琅在里屋熨着呢。”冯渭便掀起里屋的帘子,伸头往里面瞧。只见琳琅低着头执着熨斗,弯腰正熨着衣服。一抬头瞧见他,说“瞧你那手上漆黑,回头看弄脏了衣服。”画珠回头见了,恨声道“只有你们眼尖嘴馋,埋在炭灰里的也逃不过。”

    冯渭三口两口吞下去,拍了拍手说“别忙着和我计较这个,主子的衣裳要紧。”芸初正走进来,说“少拿主子压咱们,这满屋子挂的、熨的都是主子的衣裳。”冯渭见芸初搭腔,不敢再装腔拿架子,只扯别的说“琳琅,你这身新衣裳可真不错。”芸初说“没上没下,琳琅也是你叫的,连声姐姐也不会称呼了”冯渭只是笑嘻嘻的“她和我是同年,咱们不分大小。”琳琅不愿和他胡扯,只问“可是要那件鸦青羽缎”

    冯渭说“原来你听见我在外头说的话了”琳琅答“我哪里听见了,不过外面下了雪,想必是要羽缎皇上向来拣庄重颜色,我就猜是那件鸦青了。”冯渭笑起来“你这话和师傅说的一样,琳琅,你可紧赶上御前侍候的人了。”

    琳琅头也未抬,只是吹着那熨斗里的炭火“别乱说,我不过是偶然蒙对罢了。”芸初取了青绫包袱来,将那件鸦青羽缎包上给冯渭。打发他出了门,才抱怨说“一天到晚只会乱嚼舌根。”也取了熨斗来熨一件袍服,叹气说“今儿可正月十六了,年也过完了,这一年一年说是难混,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琳琅低着头久了,脖子不由发酸,于是伸手揉着,听芸初这样说,不由微笑“再熬几年,就可以放出去了。”芸初哧的一笑“小妮子又思春了,我知道你早也盼晚也盼,盼着放出宫去好嫁个小女婿。”琳琅走过去给熨斗添炭,看画珠出去外间了,于是嘴里道“我知道你也是早也盼晚也盼,盼有出头扬眉吐气的一日。”芸初将脸孔一板“少胡说。”琳琅笑道“这会子拿出姐姐的款来了,得啦,算是我的不是好不好”她软语娇声,芸初也绷不住脸,到底一笑罢了。

    申末时分雪下得大了,一片片一团团,直如扯絮一般绵绵不绝。风倒是息了,只见那雪下得越发紧了,四处已是白茫茫一片。连绵起伏金碧辉煌的殿宇银妆素裹,显得格外静谧。因天阴下雪,这时辰天已经擦黑了,玉箸进来叫人说“画珠,雪下大了,你将那件紫貂端罩包了送去,只怕等他们临了手忙脚乱,打发人取时来不及。”画珠将辫子一甩,说道“大雪黑天的送东西,姑姑就会挑剔我这样的好差事。”芸初便向画珠道“瞧你懒得那样子,连姑姑都使不动你了。罢了,我去走一遭吧。”琳琅说“还是我去罢,反正我在这屋里闷了一天,那炭火气熏得脑门子疼,况且今儿是十六,只当是去走百病。”

    最后一句话说得玉箸笑起来“提那羊角灯去,仔细脚下别摔着。”

    琳琅答应着,抱了衣服包袱,点了灯往四执库去。刚刚走过翊坤宫,远远只见迤逦而来一对羊角风灯,引着一乘肩舆从夹道过来,连忙立于宫墙之下静侯回避。只听靴声橐橐,踏在积雪上吱吱轻响。抬着肩舆的太监步伐齐整,如出一人,琳琅低着头屏息静气,只觉一对一对的灯笼照过面前的雪地,忽听一个清婉的声音,唤着自己名字“琳琅。”又叫太监“停一停。”琳琅见是荣嫔,连忙请了一个双安“奴才给荣主子请安。”

    荣嫔点点头,琳琅又请安谢恩,方才站起来。见荣嫔穿着一件大红羽缎斗篷,映着灯光滟滟生色,她在舆上侧了身跟琳琅说话,露出里面一线宝蓝妆花百蝠缎袍,袖口出着三四寸的白狐风毛,轻轻软软拂在珐琅铜手炉上,只问她“芸初还好么”

    琳琅道“回荣主子话,芸初姑娘很好,只是常常惦记主子娘娘,又碍着规矩,不好经常去给主子请安。”荣嫔轻轻点了点头,说“过几日我打发人去瞧她。”她是前去慈宁宫太皇太后那里定省,只怕误了时辰,所以只说了几句话,便示意太监起轿。琳琅依规矩避在一旁,待舆轿去的远了,方才转身。

    她顺着宫墙夹道走到西暖阁之外,四执库当值的太监长庆见了她,不由眉开眼笑“是玉姑打发你来的”琳琅道“玉姑姑看雪下大了,就怕这里的师傅们着急,所以叫我送了件端罩来。”长庆接过包袱去,说道“这样冷的天,原该留你喝杯茶暖暖手,可是眼见天色晚了,我也就不留你了。”又说“回去替我向玉姑道谢,难为她想得这样周全,特意打发姑娘送来。”琳琅微笑道“公公太客气了,玉姑姑常念着师傅们的好处,说师傅们常常替咱们担戴。况且这是咱们份内的差事。”长庆见她如此说,心里欢喜,说“好,好,回头只怕宫门要下匙了,你快回去吧。”

    琳琅提着灯往回走,天已经黑透了。各处宫里正上灯,远远看见稀稀疏疏的灯光。那雪片子小了些,但仍旧细细密密,如筛盐,如飞絮,无声无息落着。隆福门的内庭宿卫正当换值,远远只听见那佩刀碰在腰带的银钉之上,叮当作响划破寂静。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踩着那雪浸湿了靴底,又冷又潮。

    走回屋子里,迎面叫炭火的暖气一扑,半晌才缓过劲来。玉箸说“正要去寻你呢,怕是要下匙了。”琳琅说“外头真是冷,冻得脑子都要僵了似的。”芸初将自己的手炉递给她,又说“给你留了饽饽。”琳琅于是说“路上正巧遇上荣主子,说过几日打发人来瞧你呢。”芸初听了,果然高兴,问“姐姐气色怎么样”

    琳琅说“自然是好,而且穿着皇上新赏的衣裳,越发尊贵。”芸初问“皇上新赏了姐姐衣裳么她告诉你的”琳琅微微一笑,说“主子怎么会对我说这个,是我自个儿琢磨的。”芸初奇道“你怎么琢磨出来”

    琳琅放下了手炉,在盘子里拣了饽饽来吃,说道“江宁织造府年前新贡的云锦,除了太皇太后、太后那里,并没有分赏给各宫主子。今天瞧见荣主子穿着,自是皇上新近赏的。”两句话倒说得芸初笑起来“琳琅,明儿改叫你女诸葛才是。”琳琅微笑着说“我不过是凭空猜测,哪里经得你这样说。”

    那雪绵绵下了半夜,到下半夜却晴了。一轮斜月低低挂在西墙之上,照着雪光清冷,映得那窗纸透亮发白。琳琅睡得迷迷糊糊,睡眼惺松的翻个身,还以为是天亮了,怕误了时辰,坐起来听,远远打过了四更,复又躺下。芸初也醒了,却慢慢牵过枕巾拭一拭眼角。琳琅问“又梦见你额娘了”

    芸初不作声,过了许久,方才轻轻“嗯”了一声。琳琅幽幽叹了口气,说“别想了,如今荣主子在,你又是这样的人才,将来必是少不了的尊荣富贵。就算不留在这宫里,出去必也是指个好人家。”

    芸初问“你都知道,若不是姐姐,我那额娘还不知苦到哪一步。”琳琅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睡吧,再过一会儿,又要起来了。”

    辰正时分衣服就送到浣衣房里来了,玉箸分派了人工,琳琅芸初所属一班十个人,向例专事熨烫。琳琅向来做事细致,所以不用玉箸嘱咐,首先将那件玄色纳绣团章龙纹的袍子铺在板上,拿水喷了,一回身去取熨斗,不由问“谁又拿了我的熨斗去了”画珠隔着衣裳架子向她伸一伸头,说“好妹妹,我赶功夫,先借我用一用。”琳琅犹未答话,芸初已经抬头说“画珠,你终归有一日要懒出毛病来。”画珠在花花绿绿的衣裳间向她扮个鬼脸,琳琅另外拿熨斗挟了炭烧着,一面俯下身子细看那衣裳“这样子马虎,连这滚边开线也不说一声,回头交上去,又有的饥荒。”

    玉箸走过来细细看着,琳琅已经取了针线篮子来,将那黧色的线取出来比一比。玉箸说“这个要玄色的线才好”一句未了,自己觉察失言,笑道“真是老背晦了,冲口忘了避讳。”画珠嗔道“姑姑成日总说自己老,其实瞧姑姑模样,也不过和我们差不多罢了。”琳琅哧的一笑,说“画珠懒归懒,嘴上倒从来不懒。”芸初说“要不姑姑疼她呢,只苦了我们笨嘴拙舌的。”

    画珠踮脚将衣服搭上架子去,嘴里说“你们笨嘴拙舌你们是笨嘴拙舌里头挑出来的。”

    第二章 六龙天上

    却听门外有人道“这屋里好热闹。”玉箸忙不迭迎上去,笑逐颜开请了个安“赵总管,今儿是什么风,将您老人家吹来了”来人正是总管太监赵有忠,扯着公鸭嗓子满脸堆笑“是给芸初姑娘的好信芸初,打今儿起,你就交了这边的差事,去端主子那里当差了。”

    玉箸笑吟吟的道“这事打发人来说一声,叫芸初过去不就完了,还劳您亲自跑一趟”又对芸初说恭喜。画珠这才回过神来,连声嚷“芸初,你真是好。”琳琅握了芸初的手,轻轻使一使力,悄声说“还不去谢谢赵总管。”芸初笑容满面,给赵有忠请了个双安。赵有忠说“侍候主子娘娘,这中间门道就大了,不过芸初姑娘聪明伶俐,必有造化。”

    芸初交卸了差事,又回屋里收拾东西。琳琅替她理着衣物铺盖,芸初这时候倒红了眼圈“琳琅,你可要去看我。”琳琅微笑说“芸初,你这是得了好的去处,我得空便去瞧你就是了。”芸初倒似有满腹的话要说,最后却只轻轻叹了一声,说“琳琅,我从来是心比天高,可是遇上你,只怕是我命里的福气。”

    琳琅不由笑道“你才是有福的人,我还指望将来沾光呢。”低一低声,却说“在主子面前,不比我们姐妹私下,端主子虽然人和气,又和荣主子交好,但到底是主子娘娘,你凡事还是要谨慎。”

    芸初点一点头,握着琳琅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芸初随着赵有忠去端嫔所住居咸福宫,咸福宫位于所谓“西六所”,芸初入宫时间不长,从来没有往这一带走动,只跟着赵有忠沿着宫墙夹道走了许久,又拐进另一条夹道,最后转过弯方见迎面宫殿之前,悬着匾额,正是“咸福宫”。赵有忠引着她从侧门进去,院子里一个头脸整齐的宫女,正拿了一碟子小鱼拌饭喂猫,见了他们,忙搁下碟子向赵有忠请了个安。眼光便向芸初脸上身上打量一番。赵有忠笑问“这是新来的芸初,若主子眼下有空,我带她上去磕头。”

    那宫女说“赵总管稍等,我去告诉栖霞姐姐。”进去了不一会儿,马上出来,回身打起帘子“赵总管,主子叫进去。”

    芸初随了赵有忠走进去,正室里头陈设也不及细看,那宫女引了赵有忠与芸初径往东耳室里去,又赶在头里打起洒花帘子,芸初只觉暖气夹着细细的幽香往脸上一扑,踏进去只见临窗大炕上端坐一人,穿着莲青绣百子缎袍,头上是点翠满钿,累丝凤的金珠颤颤垂到鬓旁。芸初连忙跪下去磕头,赵有忠却只打个千儿“给端主子请安,这就是芸初。”

    芸初只听她说“都起来吧。”两个人都谢了恩才站起来。那端嫔细细打量了芸初,说“果然模样周正,以后你就跟着栖霞,有什么事你只问她。”芸初这才留意到端嫔身畔立着穿着湖蓝袄袍的女子,眉目和善,料想她必是栖霞,只恭声应了一声“是”。

    栖霞引了芸初出来,给她安排下处,又将一应规矩忌讳讲给她听。芸初人本就生得伶俐,又一意的小心,那端嫔与荣嫔历来交好,待她自然不薄,芸初也就渐渐安下心来。

    二月初二是所谓“龙抬头”,这天天气极是晴朗,阳光照在赤墙金瓦之上,一片耀眼的反光闪烁。此日宫中旧俗忌针线,有贪玩爱闹的,便学着民间百姓撒灰“引龙”。此时距孝昭皇后崩逝未满一年,宫中亦不动宴乐。芸初听说端嫔受了荣嫔、通贵人的邀,要去御花园里逛逛。那端嫔说“在屋里是怪闷的,去走走也罢。”她因只是出去散散,便只扶了栖霞,回头见了芸初,向她道“你也跟着去吧。”芸初心里正巴不得,连忙应了声“是”,便取了端嫔的一件翠色洒金大氅拿在手上,又拿了一个鹅羽软垫,栖霞抿嘴笑道“芸初做事倒是很上心。”芸初笑着说“我不过跟着姐姐学罢。”

    那御花园里,树木山石犹带残冬萧瑟,但阳光极暖,便叫人生了融融春意。因山石下向南的太阳好,三位妃嫔便坐下来负暄闲话。正说话间,远远瞧见数人簇拥着一乘舆轿从假山那头过去了。通贵人纳喇氏心直口快,脱口说“那不是佟贵妃的舆轿”端嫔便淡淡一笑“没看真切,好像是罢。”中宫犹虚,后宫之中以贵妃佟佳氏名号为尊。她是当朝重臣佟国维之女,孝康章皇后的亲侄女,众人心底明白,只怕那中宫之位,迟早要落在佟贵妃手里。

    通贵人叹了口气,说“皇后薨逝快一年了,只不知道皇上心里,是个什么打算。”荣嫔便说“咱们在一块儿,别提这样的话,看回头又生是非。”端嫔便说“难道人家想得,我们就说不得”荣嫔笑道“妹妹心性爽朗,不像咱们蝎蝎虎虎的。”伸手牵了端嫔的手,“咦”了一声说“你这一对镯子翠色倒好,如今少见这样通透的翠了。”端嫔不由满面春风,说“是前儿太后新赏的呢。”荣嫔连声说“怪不得。”又将自己腕上伸出来“瞧这一比,我这镯子颜色就显得浮了。”通贵人插言道“上回内务府递单子上来,旁的倒不少,只这好翠不多。”莺莺沥沥的说起珠玉翡翠来,自然是极长的话。

    初春日短,不过片刻日已西斜。端嫔笑道“坐了这半日,凉渗渗的,我怕回头腰疼,可要先回去了。”通贵人便说“那我也回去了,姐姐们若是有空,改日咱们再出来逛。”荣嫔也道“等暖和起来,逛厌烦的日子都有呢。”端嫔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回头对芸初说“倒是我疏漏了,你多日不见荣主子,去和她说几句话罢,我和栖霞先回去就是了。”芸初连忙说“奴才不敢。”荣嫔也说“不过几天没见,况且在妹妹那里,就和在我宫里一样,难道还能有什么体己话说。”端嫔说道“我是没有妹子,所以这芸初在我心里,也只当自己妹妹一样。姐妹之间几天不见,说两句体己话是人之常情,姐姐这样说,倒似我与姐姐显得生分了。”一番话说得荣嫔笑道“这倒叫我却之不恭了。”端嫔回头嫣然一笑,扶了栖霞先去了。

    芸初便搀了荣嫔的手肘,两人顺着青石小径漫步往前走。荣嫔的贴身宫女知道她们姐妹二人有话说,所以只是远远跟着。荣嫔便低声对芸初道“端主子虽然正得宠,可是性子不好,嘴又坏,得罪的人早不在少数了,你得为自己长远有个打算。我进宫这么些年,什么人什么事没有经过她现在年轻,皇上图新鲜有三分眷念,不过等这新鲜劲儿一过,迟早是撂到一旁去。”

    芸初默默听着,隔了片刻才说“琳琅送我走时,也对我说过呢。”荣嫔点点头,说“琳琅真是妥当的人。”又说“你自己一切小心,这就快回去吧。再耽搁久一些,只怕那一位真要疑心了。”芸初答应了一声,便立住了脚。

    进了三月天气,日子便一天一天暖和起来。这日中午端嫔歇了午觉,众人便散了,芸初回了自己屋里,正在炕上描花样子,忽见小宫女进来说“芸姐姐,外面浣衣房的人来送主子衣裳,又打听你在不在呢。”芸初忙不迭丢下笔出来,远远只见是琳琅。满面笑容的迎上去,问“你怎么来啦”。琳琅说“我向玉姑姑说了一声,送端主子的衣裳来,正好来瞧瞧你。”握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她,见她穿着松花色丝棉袍子,映得那粉白脸上透出红晕,于是说“你气色真好,可见这一阵子过得顺心。”芸初笑着说“我如今只管端主子梳头,旁的事都不用上心,所以长胖了呢。”

    芸初引了琳琅去自己屋里坐。两个人细细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琳琅怕耽搁差事,便要回去了。芸初忙开了炕头的箱子,取了小小一贴东西给她“这个是端主子赏我的,说是朝鲜贡来的参膏,擦了不皴不冻呢。”琳琅说“主子赏你的,你留着用就是了。”芸初说“我还有,况且你拿了,比我自己用了我还要高兴呢。”琳琅听她这样说,只得接了。

    她从咸福宫出来,贪近从御花园侧的小路穿过去,顺着岔路走到夹道,正巧遇上冯渭抱着衣裳包袱,见了她眉开眼笑“这真叫巧了,万岁爷换下来的,你正好带回去吧。”琳琅说“我可不敢接,又没个交割,回头若是短了什么,叫我怎么说得清楚。”冯渭说“里头就是一件灰色江绸箭袖。”琳琅道“又在信口开河,在宫里头,又不打猎行围,怎么换下箭袖来。”

    冯渭打开包袱“你瞧,不是箭袖是什么”眉飞色舞的说道“今儿皇上有兴致,和几位大人下了采头,在花园里比试射鹄子,那个叫精彩啊。”琳琅问“你亲眼瞧见了”冯渭不由吃瘪“我哪里有那好福气,可以到御前侍候去我是听师傅说的”

    第三章 萧瑟兰成

    将双手一比划“皇上自不用说了,箭箭中的,箭无虚发。难得是侍卫纳兰大人夺了头采,竟射了个一箭双雕。”话音未毕,只听他身后“唧”的一声,琳琅抬头看时,却原来是一只灰色的雀儿,扑着翅飞过山石那头去了。她目光顺着那鸟,举头看了看天色,西斜日影里,碧空湛蓝,一丝云彩也没有,远远仰望,仿佛一汪深潭静水,像是叫人要溺毙其中一样。不过极快的功夫,她就低头说“瞧这时辰不早了,我可不能再听你闲磕牙了。”冯渭将包袱往她手中一塞“那这衣裳交给你了啊。”不待她说什么,一溜烟就跑了。

    琳琅只得抱了衣裳回浣衣房去,从钟粹宫的角门旁过,只见四个人簇拥着一位贵妇出来,看那服饰,倒似是进宫来请安的朝廷命妇,连忙避在一旁。却不想四人中先有一人讶然道“这不是琳姑娘”琳琅不由抬起头来,那贵妇也正转过脸来。见了琳琅,神色也是又惊又喜“真是琳姑娘。”琳琅已经跪下去,只叫了一声“四太太。”

    那四人中先前叫出她名字的,正是侍候四太太的大丫头,见四太太示意,连忙双手搀起琳琅,四太太说“姑娘快别多礼了,咱们是一家人,再说这又是在宫里头。”牵了琳琅的手,欣然道“这么些年不见,姑娘越发出挑了,老太太前儿还惦记,说不知什么时侯才能见上姑娘一面呢。”琳琅听她这样说,眼圈不由一红,说“今儿能见着太太,就是琳琅天大的福气了。”一语未了,语中已带一丝呜咽之声,连忙极力克制,强笑道“太太回去,就说琳琅给老太太请安。”宫禁之地,哪里敢再多说,只又跪下来磕了个头,四太太也知不便多说,只说“好孩子,你自己保重。”琳琅静立宫墙之下,遥遥目送她远去,只见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天际幻起一缕一缕的晚霞,像是水面涟漪,细细碎碎浮漾起来。半空便似散开了五色绸缎,光彩流离,四面却渐渐渗起黑,仿佛墨汁滴到水盂里,慢慢洇开了来。

    出了宫门,天已经擦黑了,待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小厮们上来挽了马,又取了凳子来,丫头先下了车,二门里三四个家人媳妇已经迎上来“四太太回来了。”四太太下了车,先至上房去,大太太二太太陪了老太太在上房摸骨牌,见四太太进来,老太太忙撂了牌问“见着姑奶奶了”

    四太太先请了安,方笑吟吟的说“回老太太的话,见着惠主子了。主子气色极好,和媳妇说了好半晌的话呢,又赏了东西叫媳妇带回来。”丫头忙奉与四太太递上前去,是一尊赤金菩萨,并沉香拐、西洋金表、贡缎等物。老太太看了,笑着连连点头,说“好,好。”回头叫丫头“怎么不搀你们太太坐下歇歇”

    四太太谢了座,又说“今儿还有一桩奇遇。”大太太便笑道“什么奇遇,倒说来听听,难道你竟见着圣驾了不成”四太太不由笑道“老太太面前,大太太还这样取笑,天底下哪里有命妇见圣驾的理我是遇上琳姑娘了。”

    老太太听了,果然忙问“竟是见着琳琅了她好不好定然又长高了。”四太太便道“老太太放心,琳姑娘很好,人长高了,容貌也越发出挑了,还叫我替她向您请安。”老太太叹息了一声,说“这孩子,不枉我疼她一场。只可惜她没造化”顿了一顿,说“回头冬郎回来,别在他面前提琳琅这话。”

    四太太笑道“我理会得。”又说“惠主子惦着您老人家的身子,问上回赏的参吃完了没有,我回说还没呢。惠主子还说,隔几日要打发大阿哥来瞧老太太。”老太太连声说“这可万万使不得,大阿哥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惠主子这样说,别折煞我这把老骨头了。”大太太二太太自然凑趣,皆说“惠主子如今虽是主子娘娘,待老太太的一片孝心,那是没得比,不枉老太太素日里疼她。”老太太道“我这些个女儿里头,也算她是有造化的了,又争气,难得大阿哥也替她挣脸。”

    正说话间,丫头来说“大爷回来了。”老太太一听,眉花眼笑只说“快快叫他进来。”丫头打起帘子,一位朝服公子已翩然而至。四太太抿嘴笑道“冬郎穿了这朝服,才叫英气好看。”容若已经叫了一声“老太太。”给祖母请了安,又给几位伯母叔母请安。老太太拉了他的手,命他在自己榻前坐下,问“今儿皇上叫了你去,公事都妥当吗”容若答“老太太放心。”说“今儿还得了采头呢。”将一枝短铳双手奉上与老太太看“这是皇上赏的。”老太太接在手里掂了一掂,笑道“这是什么劳什子,乌沉沉的。”容若道“这是西洋火枪,今天在园子里比试射鹄子,皇上一高兴,就赏给我这个。”

    四太太在一旁笑道“我还没出宫门就听说了说是冬郎今天得了头采,一箭双雕,将几位贝子、贝勒和侍卫们一股脑都比了下去,皇上也很是高兴呢。”老太太笑得只点头,又说“去见你娘,教她也欢喜欢喜。”容若便应了声“是”,起身去后堂见纳兰夫人。

    纳兰夫人听他说了,果然亦有喜色,说道“你父亲成日的说嘴,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其实皇上一直待你很好,你别辜负了圣望才是。”容若应了“是”,纳兰夫人倒似想起一事来“官媒拿了庚贴来,你回头看看。你媳妇没了快两年了,这事也该上心了。”见他低头不语,便道“我知道你心里仍旧不好受,但夫妻伦常,情份上头你也尽心尽力了。”容若道“此事但凭母亲做主就是了。”

    纳兰夫人半晌才道“填房虽不比元配,到底也是终身大事,你心里有什么意思,也不妨直说。”容若说“母亲这样说,岂不是叫儿子无地自容。汉人的礼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满人纳雁通媒,也是听父母亲大人的意思才是规矩。”

    纳兰夫人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只去禀过老太太,再和你父亲商量罢。”

    容若照例陪母亲侍候老太太吃毕晚饭,又去给父亲明珠定省请安,方出来回自己房里去。丫头提了灯在前头,他一路迤逦穿厅过院,不知不觉走到月洞门外,远远望见那回廊角落枝桠掩映,朦胧星辉之下,恍惚似是雪白一树玉蕊琼花,不由怔怔住了脚,脱口问“是梨花开了么”

    丫头笑道“大爷说笑话罢,这节气连玉兰都还没有开呢,何况梨花”容若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却举足往回廊上走去,丫头连忙跟上去。夜沉如水,那盏灯笼暖暖一团晕黄的光,照着脚下的青石方砖。一块一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砖,拼贴无缝,光洁如镜。一砖一柱,一花一木,皆是昔日她的衣角悉邃拂过,夜风凛冽,吹着那窗扇微微动摇。

    他仰起脸来,只见苍茫夜空中一天璀璨的星子,东一颗西一簇,仿佛天公顺手撒下的一把银钉。伸手抚过廊下的朱色廊柱,想起当年与她赌词默韵,她一时文思偶滞,便只是抚着廊柱出神,或望芭蕉,或拂梨花。不过片刻,便喜盈盈转过身来,面上梨涡浅笑,宛若春风。

    他心中不由默然无声的低吟“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如今晴天朗星,心里却只是苦雨凄风,万般愁绪不能言说。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琳琅仰面凝望宫墙一角,衬着碧紫深黑的天。红墙四合,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她便在那井底下,只能凝伫,如同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刻。那春寒犹冽的晚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也并不觉得。自从别后,她连在梦里也没有见过他梦也何曾到谢桥

    画珠出来见着,方“哎哟”了一声,说道“你不要命了,这样的天气里,站在这风头上吹着”琳琅这才觉得背心里寒嗖嗖的,手足早已冻得冰凉,只说道“我见一天的好星光,一时就看住了。”画珠说“星星有什么好看,再站一会儿,看不冻破你的皮。”

    琳琅也觉着是冻着了,跟画珠回到屋里,坐在炭火旁暖了好一阵子,方觉得缓过来。画珠先自睡了,她向来是无思无绪,不一会儿琳琅便听她呼吸均停,显是睡得熟了。火盆里的炭火燃着,一芒一芒的红星渐渐褪成灰烬。灯里的油不多了,光焰跳了一跳,琳琅拔下发间的簪子拨了拨灯芯,听窗外风声凄冷,那风是越刮越大了。她睡得不沉稳,半梦半醒之间,那风声犹如在耳畔,呜咽了一夜。

    第四章 穹庐此声

    琳琅只觉乏到了极处,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她人发着热,恍恍惚惚却像是听见在下雨,人渐渐醒来,才知道是外间嘈嘈切切的讲话声。那声音极低,她躺在炕上心里安静,隔了许久也才听见一句半句,像是玉箸在和谁说着话。她出了一身汗,人却觉得松快些了。睁眼看时,原来已经差不多是酉时光景了。

    她坐起来穿了大衣裳,又拢了拢头发,只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外头,踌蹰了一下方挑起帘子。只见外面炕上上首坐着一位嬷嬷,年纪在四十上下,穿石青色缎织暗花梅竹灵芝袍,头上除了赤金镶珠扁方,只插带通花。拿了枝熟铜拨子正拨手炉里的炭火,那左手指上两支三寸来长的玳瑁嵌米珠团寿护甲,碰在手炉上叮然作响,穿戴并不逊于主子。玉箸见琳琅掀帘出来,忙点手叫她“这是太后跟前的英嬷嬷。”

    琳琅忙请安,英嬷嬷却十分客气,伸了手虚扶了一扶。待她抬起脸来,那英嬷嬷却怔了一怔,方牵着她手,细细打量一番,问“叫什么名字”又问“进宫多长时间了”

    琳琅一一答了,玉箸才问她“好些了么怎么起来了”琳琅道“难为姑姑惦记,不过是吹了风受了些凉寒,这会子已经好多了。”玉箸就叫她“去吃饭吧,画珠她们都去了呢。”

    待她走后,玉箸方笑着向英嬷嬷道“嬷嬷可是瞧上这孩子了么”英嬷嬷笑了一声,说道“这孩子骨子清秀,虽算不得十分人才,也是难得。只是可惜你我也不是外人,说句僭越没有上下的话,我瞧她的样子,竟有三分像是老主子爷的端敬皇后那品格。”玉箸听了这一句,果然半晌作不得声,最后方道“我们这名下女孩子里,数这孩子最温和周全,针线上也来得,做事又老道,只可惜她没福。”英嬷嬷说道“太后想挑个妥当人放在身边伏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不过后宫虽大,宫人众多,皆不知道禀性底细,不过叫我们慢慢谋着。”忽然想起一事来,问“你刚才说到画珠,是个什么人,名字这样有趣。”

    玉箸笑道“这孩子的名字,倒也有个来历,说是她额娘怀着她的时候,梦见仙人送来一轴画,打开那画看时,却是画得极大一颗东珠。因此上就给她改了小名儿叫画珠。”英嬷嬷哎呀了一声,说“这孩子只怕有些来历,你叫来我瞧瞧罢。”玉箸于是叫了小宫女,说“去叫画珠来。”

    不一会儿画珠来了,玉箸叫她给英嬷嬷请了安,英嬷嬷方看时,只见粉扑扑一张脸,团团皎若明月,眉清目秀。英嬷嬷问“多大年纪啦。”画珠答“今年十六了。”一笑露出一口碎玉似的牙齿,娇憨动人,英嬷嬷心里已有了三分喜欢。又问“老姓儿是哪一家”画珠道“富察氏。”英嬷嬷道“哎呀,弄了半天原来是一家子。”

    玉箸便笑道“怨不得这孩子与嬷嬷投缘,人说富察氏出美人,果然不假。嬷嬷年轻时候就是美人,画珠这孩子也是十分齐整。”英嬷嬷放下手炉,牵了画珠的手向玉箸笑道“你不过取笑我这老货罢了,我算什么美人,正经的没人罢了。”画珠早禁不住笑了,英嬷嬷又问了画珠许多话,画珠本就是爱热闹的人,问一句倒要答上三句,逗得英嬷嬷十分高兴。说“老成持重固然好,可是宫里都是老成持重的人,成年累月的叫人生闷。这孩子爱说爱笑,只怕太后也会喜欢呢。”

    玉箸忙对画珠道“英嬷嬷这样抬举你,你还不快给嬷嬷磕头。”画珠连忙磕下头去,英嬷嬷忙伸手扶起,说“事情还得禀过太后,请她老人家定夺呢,你慌着磕什么头等明儿得了准信儿,再谢我也不迟。”

    玉箸在一旁笑道“嬷嬷是太后跟前最得力的人,嬷嬷既能看得上,必也能投太后的缘。”

    英嬷嬷果然十分欢喜,说“也不过是跟着主子久了,摸到主子一点脾气罢了,咱们做奴才的,哪里能替太后主子当家。”起身说“可迟了,要回去了,预备侍候太后安置呢。”玉箸忙起身相送,又叫画珠“天晚了,提灯送嬷嬷。”

    画珠答应着点了灯来,英嬷嬷扶着她去了。琳琅吃过饭回屋子里,玉箸独个坐在那里检点衣裳,琳琅上前去帮忙。玉箸不由幽幽叹了一声,说“你既病着,就先去歇着吧。”琳琅道“躺了半日了,这会子做点事也好。”玉箸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那也是强求不来的。”琳琅微笑道“姑姑怎么这样说。”玉箸疑望她片刻,她既生着病,未免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憔悴,乌亮的头发衬着那雪白的脸,一双眸子温润动人。玉箸缓缓点一点头,说“你啊生得好,可惜生得好错了。”琳琅道“姑姑今天是怎么了,尽说些叫我摸不着头脑的话。”玉箸道“添上炭就去睡罢,天怪冷的,唉,立了春就好了。”

    琳琅顺着她的话答应了一声,走过去添了炭,却拿了针线来就着灯绣了两支线,等画珠回来,方一同睡了。她是偶感风寒,强挣着没有调养,晚上却做了绣工,那又是极劳神的活计。到了下半夜四更时分,又发起热来。画珠等到天明起来,见她烧得脸上红红的,忙去告诉了玉箸,玉箸又去回了总管,请了医生来瞧。

    她这一病来势既猛,缠绵半月,每日吃药,却并无多大起色,那发热时时不退,只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着,恍惚是十二岁那年生病的时候,睁眼就瞧见窗上新糊的翠色窗纱。窗下是丫头用银吊子替她熬药,一阵阵的药香弥漫开来,窗外风吹过花影摇曳,梨花似雪,月色如水,映在窗纱之上花枝横斜,欹然生姿。听那抄手游廊上脚步声渐近,熟悉而亲切。丫头笑盈盈的说“大爷来瞧姑娘了。”待要起来,他已伸出温凉的一只手来按在她额上。

    她一惊就醒了,窗上糊着雪白的厚厚棉纸,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药吊子搁在炉上,煮得嘟噜嘟噜直响,她倒出了一身的汗。小宫女进来了,连忙将药吊子端下来,喜孜孜的告诉她说“琳琅姐姐,你可醒了。画珠姐姐要去侍候太后了,大家都在给她道喜呢。”

    琳琅神色恍惚,见她逼了药出来,满满一大碗端过来,接过去只见黑幽幽的药汁子,咽下去苦得透进五脏六腑。背里却润润的汗意,额发汗湿了,腻在鬓畔,只心里是空落落的。

    开了春,琳琅才渐渐好起来。这几日宫中却忙着预备行围,玉箸见琳琅日渐康复,已经可以如常应对差事,极是欢喜,说“皇上要去保定行围,咱们浣衣房也要预备随扈侍候,你好了我就放心了。”因琳琅做事谨慎周到,所以玉箸便回了总管,将她也指派在随扈的宫人名册中。

    琳琅自入宫后,自是没有踏出过宫门半步,所以此次出京,又喜又叹。喜的是偶然从车帏之间望去,街市城郭如旧,叹的是天子出猎,九城戒严,坊市间由九门提督衙门,会同前锋营、骁骑营,护军营,由领侍卫内大臣负责统领跸警。御驾所经之处,街旁皆张以黄幕,由三营亲兵把守,别说闲人,只怕连只耗子也被撵到十里开外去了。黄土壅道之上远远只望见迤逦的仪仗銮驾,行列连绵十数里。其时入关未久,军纪谨肃,只听见千军万马,蹄声急沓,车轮辘辘,却连一声咳嗽之声都听不到。

    至晚间扎营,营帐连绵亦是数里,松明火炬熊熊灼如白日,连天上一轮皓月都让火光映得黯然失色。那平野旷原之上,月高夜静,只听火堆里硬柴燃烧“噼叭”有声,当值兵丁在各营帐之间来回梭巡,甲铠上镶钉相碰叮铛之声,那深黑影子映在帐幕之上,恍若巨人。

    琳琅就着那灯理好一件蓝缎平金两则团龙行袍,忽听远远“呜咽”一声,有人吹起铁簧来。在这旷野之中,静月之下,格外清迥动人。其声悠长回荡,起伏回旋不绝。玉箸咦了一声,说“谁吹的莫库尼。”琳琅侧耳细听,只听那簧声激荡低昂,隐约间有金戈之音,吹簧之人似胸伏雄兵,大有丘壑。琳琅不由道“这定是位统兵打仗的大将军在吹。”玉箸问“你怎么知道”琳琅微笑道“我不过瞎猜罢了。”

    待得一曲既终,铁簧之音极是激越,嘎然而止,余音不绝如缕,仿佛如那月色一样,直映到人心上去。玉箸不由说“吹得真好,听得人意犹未尽,琳琅,你不是会吹箫,也吹来听听。”

    琳琅笑道“我那个不成,滥竽充数倒罢了,哪里能够见人。”玉箸笑道“又不是在宫里,就咱们几个人,你还要藏着掖着不成我知道你是箫不离身的,今儿非要你献一献不可。”此番浣衣房随扈十余人,皆是年轻宫人,且宿营在外,规矩稍懈,早就要生出事来。见玉箸开了口,心下巴不得,七嘴八舌围上来,琳琅被吵嚷不过,只得取出箫来,说“好罢,你们硬要听,我就吹一曲,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听得三月吃不下肉去,我可不管。”

    第五章 欲渡浣花

    琳琅略一沉吟,便竖起长箫,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玉箸不通乐理,只觉箫调清冷哀婉,曲折动人。静夜里听来,如泣如诉,那箫声百折千迥,萦绕不绝,如回风流月,清丽难言。一套箫曲吹完,帐中依旧鸦静无声。

    玉箸半晌方笑道“我是说不上来好在哪里,不过到了这半晌,依旧觉着那声音好像还在耳边绕着似的。”琳琅微笑道“姑姑太夸奖了,我不过是学着玩罢了。”一语未了,忽听远处那铁簧之声又响起来,玉箸道“那铁簧又吹起来啦,倒似有意跟咱们唱和似的。”此番吹的却是一套月出。此乐常见于琴曲,琳琅从未曾听人以铁簧来吹奏,簧声本就激越,吹奏这样的古曲,却是剑走偏锋,令人耳目一新。

    只是那簧乐中霸气犹存,并无辞曲中的凄楚悲叹之意,反倒有着三分从容。只听那铁簧将一套月出吹毕,久久不闻再奏,又从头吹遍。琳琅终忍不住竖箫相和,一箫一簧,遥相奏和,居然丝丝入扣,一曲方罢,簧声收音干脆清峻,箫声收音低迥绵长。那些宫人虽不懂得,但听得好听,又要猜度是何人在吹簧,自是笑着嚷起来,正七嘴八舌不可开交的热闹时节,忽见毡帘掀起,数人簇拥着一人进来。

    帐中人皆向来者望去,只见当先那人气宇轩昂,摸约二十六七岁,头上只是一顶黑缎绣万寿字红绒结顶暖帽,穿一身绛色贡缎团福缺襟行袍,外罩一件袖只到肘的额伦代。顾盼之间颇有英气,目光如电,向众人面上一扫。众人想不到闯入一个不速之客,见他这一身打扮,非官非卒,万万不知御驾随扈大营之中为何会有此等人物,都不由错愕在当地。唯琳琅只略一怔仲,便行礼如仪“奴才叩见裕王爷,王爷万福金安。”帐中诸人这才如梦初醒,呼啦啦跪下去磕头请安。

    福全却只举一举手,示意众人起来,问“适才吹箫的人是谁”琳琅低声答“是奴才。”福全哦了一声,问“你从前认识我”因他虽常常出入宫闱,但因宫规,自是等闲不会见到后宫宫人,他身着便服,故而帐中众人皆被瞒过,不想这女子依旧道破自己身份。

    琳琅道“奴才从前并没有福气识得王爷金面。”福全微有讶色“那你怎么知道”琳琅轻声答“王爷身上这件马褂,定是御赐之物。”福全低首一看,只见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绒滑的毛尖,向例御衣行袍才能用紫貂,即便显贵如亲王阁部大臣亦不能僭越。他不想是在这上头露了破绽,不由微笑道“不错,这是皇上赏赐的。”心中激赏这女子的玲珑细密,见她不卑不亢垂手而立,目光微垂,眉目间并不让人觉得出奇美艳,但灯下映得面色莹白如玉,隐隐似有宝光流转。福全却轻轻嗽了一声,说“你适才的箫吹得极好。”

    琳琅道“奴才不过小时侯学过几日,一时胆大贸然,有辱王爷清听,请王爷恕罪。”福全道“不用过谦,今晚这样的好月,正宜听箫,你再吹一套曲来。”琳琅只得想了一想,细细吹了一套九域注“域”字本为上四下或,字库无此字,以同音域代之,这九域原是赞颂周公之辞,周公乃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幼以孝仁而异于群子;武王即位,则以忠诚辅翼武王。她以此曲来应王命,却是极为妥切,不仅颂德福全,且将先帝及当今皇帝比做文武二贤帝。福全听了,却禁不住面露微笑,待得听完,方问“你念过书么”

    琳琅答“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福全点一点头,环顾左右,忽问“你们都是当什么差事的”玉箸这才恭声答“回王爷的话,奴才们都是浣衣房的。”福全“哦”了一声,忽听帐帘响动,一个小太监进来,见着福全,喜出望外的请个安“王爷原来在这里,叫奴才好找万岁爷那里正寻王爷呢。”

    福全听了,忙带人去了。待他走后,帐中这才炸了锅似的。玉箸先拍拍胸口,吁了口气方道“真真唬了我一跳,没想到竟是裕王爷。琳琅,亏得你机灵。”琳琅道“姑姑什么没经历过,只不过咱们在内廷,从来不见外面的人,所以姑姑才一时没想到罢了。”玉箸到帐门畔往外瞧了瞧天色,说“这就打开铺盖吧,明儿还要早起当差呢。”众人答应着,七手八脚去铺了毡子,收拾了睡下。

    琳琅的铺盖正在玉箸之侧,她辗转半晌,难以入眠,只静静听着帐外的坼声,远远像是打过三更了。帐中安静下来,听得熟睡各人此起彼伏的微鼾之声。人人都睡得酣然沉香了,她不由自主便轻轻叹了口气。玉箸却低低问“还没睡着么”琳琅忙轻声歉然“我有择席的毛病,定是吵着姑姑了。”玉箸说“我也是换了地头,睡不踏实。”顿了顿,依旧声如蝇语“今儿瞧那情形,裕王爷倒像是有所触动,只怕你可望有所倚靠了。”虽在暗夜里,琳琅只觉得双颊滚烫,隔了良久方声如蚊蚋“姑姑,连你也来打趣我”玉箸轻声道“你知道我不是打趣你,裕王爷是皇上的兄长,敕封的亲王。他若开口向皇上或太后说一声,你也算是出脱了。”琳琅只是不作声,久久方道“姑姑,我没有那样天大的福气。”玉箸也静默下来,隔了许久却轻轻叹了一声,道“老实说,假若裕王爷真开口问皇上讨了你去,我还替你委屈,你的福份应当还远不止这个才是。”她声音极低,只在琳琅耳畔轻轻道出,琳琅隐约听得真切,骇异之下,终究只低低说“姑姑你竟这样讲,琳琅做梦都不敢想。”玉箸这些日子所思终于脱口而出,心中略慰,依旧只是耳语道“其实我在宫里头这些年,独独遇上你,叫人觉着是个有福的。姑姑倚老卖个老,假若真有那么一日,也算是姑姑没有看走眼。”琳琅从被下握了她的手“姑姑说得人怕起来,我哪会有那样的福份。姑姑别说这些折煞人的话了。”玉箸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一拍,只说“睡罢。”

    第二日却是极晴朗的好天气,因行围在外诸事从简,人手便显得吃紧。琳琅见衣裳没有洗出来,便自告奋勇去帮忙洗浣。春三月里,芳草如茵,夹杂野花纷乱,一路行去惊起彩蝶飞鸟,四五个宫人抬了大筐的衣物,在水声溅溅的河畔浣洗。

    琳琅方洗了几槌,忽然“哎呀”了一声,她本不惯在河畔浣衣,不留神却叫那水濡湿了鞋,脚下凉丝丝全湿得透了。见几个同伴都赤着足踩在浅水之中,不由笑道“虽说是春上,踏在水里不凉么”一位宫女便道“这会子也惯了,倒也有趣,你也下来试试。”琳琅见那河水碧绿,清彻见底,自己到底有几分怯意,笑道“我倒有些怕水流得这样急呢。”旁边宫女便说笑“这浅的水,哪里就能冲走你”琳琅只是摇头笑道“不成,我不敢呢。”正在笑语晏晏间。忽见一个小宫女从林子那头寻来,老远便喘吁吁的喊“琳琅姐姐,快,快玉姑姑叫你回去呢。”

    琳琅不由一怔,手里的一件江绸衫子便顺水漂去了,连忙伸手去捞住。将衣筐衣槌交给了同伴,跟着小宫女回营帐去。玉箸正坐在那里发愁,见她进来忙叫了她过去,给她瞧一件石青夹衣,琳琅见那织锦是妆花龙纹,知道是御衣,那衣肩上却撕了寸许来长的一道口子。玉箸道“万岁爷今天上午行围时,这衣裳叫树枝挂了这么一道口子,偏生这回织补上的人都留在宫里,你瞧瞧能不能拾掇”

    琳琅道“姑姑吩咐,本该勉力试一试,可是这是御用之物,我怕弄不好,反倒连累了姑姑。”玉箸道“这回想不到天气这样暖和,只带了三件夹衣出来,晚上万岁爷指不定就要换,回京里去取又来不及,四执库那些人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也是急病乱投医,拿到咱们这边来。我知道你的手艺,你不妨试试。”

    琳琅细细看了,取了绷子来绷上,先排纬识经,再细细看一回,方道“这会子上哪里去找这真金线来。”玉箸说“我瞧你那里有丝线。”琳琅说“只怕补上不十分像,这云锦妆花没有真金线,可充不过去。”

    玉箸脸上略有焦灼之色,琳琅想了一想,说道“我先织补上了,再瞧瞧有没有旁的法子。”

    那云锦本是一根丝也错不得的,琳琅劈了丝来慢慢生脚,而后通经续纬。足足补了两个多时辰,方将那道口子织了起来,但见细灰一线淡痕,无论如何掩不过去。玉箸叹了口气,说“也只得这样了。”

    琳琅想了一想,却拈了线来,在那补痕上绣出一朵四合如意云纹。玉箸见她绣到一半,已经抚掌称妙,待得绣完,正好将那补痕掩盖住。琳琅微笑道“这边肩上也只得绣一朵,方才掩得过去。”

    待得另一朵云纹绣完,将衣裳挂起来看,果然天衣无缝,宛若生成。玉箸握了琳琅的手,喜不自禁。

    第六章 若只初见

    玉箸打发了人送衣裳去,天色近晚,琳琅这几个时辰不过胡乱咽了几个饽饽,这会子做完了活,方才觉得饿了。玉箸说“这会子人也没有,点心也没有,我去叫他们给你做个锅子来吃。”琳琅忙说“不劳动姑姑了,反正我这会子腿脚发麻,想着出去走走,正好去厨房里瞧瞧有什么现成吃的。”因是围猎在外的御营行在,规矩稍懈,玉箸便说“也罢,你去吃口热的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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