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父没有坚持,把话题转回到学业上问“你还有几年毕业?”
“计划两年,但是要看到时就业状况,现在美国失业率很高,如果那时还没有起色,也许会延期毕业。”
陶父说“我和你妈妈商量过这件事,我们希望你回国来,工作不用操心……”
“爸……”陶郁轻声打断道,“我妈跟您说过,我打算留在那边吧。”
“回来有什么不好?”陶父声音提高了些,“待在别人国家就一定比自己国家好吗?”
“爸,这不是中国好还是外国好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下,觉得像母亲那样一味回避不是办法,鼓起勇气说,“我在那边有一起生活的人,我不能离开。”
房间里的气氛僵下来,陶父没有妥协的意思,但是也没像三年前那样勃然大怒让他滚蛋。陶郁有些忐忑地看了父亲一眼,见他皱着眉头,拿起桌上的水杯拧开,没有喝又盖了回去。
许久之后陶父开口道“我和你妈妈仍然不能接受,但是我们知道在这件事上,我们无法改变,你长大了,已经没有什么能拦住你。”
“爸,我……”陶郁想说自己并不是翅膀硬了,就因此来逼着父母妥协。
陶父抬手止住他的话,继续道“三年前你和家里闹翻时,也说过你离不开那个人,但是结果怎么样?我和你妈妈岁数都大了,只有你一个孩子,希望你能离我们近一些。我们能不能各退一步,你毕业后回国来,你想和谁生活,我们不再干涉。”
陶郁觉得很多话在心里堵着,却无法一吐为快。他听懂父亲的意思,你以前也爱得死去活来,最后也不过是说散就散,现在这个又能保证什么?家里不再强求你,以后想和谁过日子也是你自己的事,前提是在国内生活。
陶郁明白自己不能以独生子为借口来要挟父母,但父亲这番话,又何尝不是父母对自己的要挟。父子两人僵持着,陶郁没法答应,常征已经为他付出太多,自己不能一味要求对方退让。可对父亲,他也没法硬下心说不。
此时房间里的电话响起,是李秘书打来的,通知车已经到了。
挂了电话,陶父说“你不用现在就回答,还有两年时间,自己考虑一下,这边也有你的家人。”
陶郁跟着父亲的车回到浦西,在酒店前下了车。他不想回房间,于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掏出手机给常征拨了个电话,原本以为常医生在上班,电话会转到语音留言,不想对方很快接了起来。
“陶郁?”
“你怎么知道是我?”听到对方的声音,他的心情放松了些。
“来电显示是一串奇怪的号码,我就知道是国际长途。”常征问,“会议怎么样?”
“挺好,今天上午开幕式,下午老头给这边的研究生做了一个讲座,有很多学生提问,老头很高兴。”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常征问。
“明天一早的飞机。”陶郁听到话筒里声音嘈杂,不由问,“你在哪呢?怎么那么吵?”
“在纽约,你等等,我换个屋子。”
陶郁听到话筒里的背景音渐渐减弱,直到彻底安静下来,对方才再次开口“现在不吵了吧?我在chloe的屋子里。”
“你回父母家了?”陶郁惊讶道。
“今天早上回来的,晚上家里有个酒会,宴请那些对基金长期资助的人。本来说不用我参加,我爸又想让我学着跟这些人打交道,所以临时叫我回来。”
“那你去忙吧。”陶郁说。
常征听出他情绪不高,问“怎么了?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陶郁否认,原本想和对方说说今晚的事,然而听到常征的话他又改变主意,不想让对方知道父亲的要求。常征在那边有工作,有需要他接班的基金,怎么可能让对方放弃一切跟自己回中国来。
常征仍不放心,对他说“无论有什么事,调节好情绪,遇到难题找负责人,不要自己憋在心里。跟活动无关的事暂时不要想它,回来讲给我,好吗?”
听着对方的嘱咐,陶郁有想哭的感觉,捂住话筒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我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常征的声音柔和起来“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i love you”
“love you too”
挂了电话,陶郁揉了揉脸,发现自己离昨天陈立带他去的那间酒吧不远了,他决定去喝一杯。
“be oon,谢谢。”
要了瓶啤酒,他坐在吧台跟前,回想今晚和父亲的见面。正觉得心情难以开解时,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没想到你还挺喜欢这酒吧,又是时差睡不着吗?”
陶郁回头一看“师兄……”
第四十一章
陈立要了瓶陶郁喝的那种啤酒,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
“你在美国时候没喝过这个?”陶郁问。
“那时都买最便宜的budeiser和ors。芝加哥有个本地酒,叫什么来的?312?”
“对,就是当地的区号。”陶郁看了看手里的酒瓶说,“精酿和商业啤酒的酿造方式不同,味道更醇。be oon是个挺有争议的牌子,一般做精酿的都是小厂,但它的生产商是oln ors,世界上最大的啤酒商之一,精酿啤酒协会的一些人把它看作是大企业势力渗透的结果,认为它压榨了小企业的利益。但不得不说,它让更多人成为了精酿啤酒爱好者。”
陈立听完他的话,笑道“了解得这么清楚,说明你是个啤酒爱好者还是个酒鬼?”
“都不是,恰好听人讲过而已。”那个啤酒企业的一名高管是chloe基金的私人长期捐助者,他小女儿也是一名威廉姆斯症患者,常征的父亲几年前为他女儿成功地做了心脏移植手术,至今生活正常,没有出现明显的排斥反应。关于啤酒的争议自然是常征给他讲的。
酒吧电视里正重播一个多月前的欧冠联决赛,曼联对巴塞罗那,在看到梅西头球攻门锁定胜局那一刻,陶郁不由喊了声“好”,顺手举起酒瓶跟陈立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你没看直播吗?”陈立问。
陶郁在兴头上一时口快说“我们家那位只看棒球和橄榄球,决赛时候正好有场棒球赛,我就没看成。后来一直忙,也没顾上看重播。”
陈立有些惊讶“女士爱看球赛的不多吧。”
陶郁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笑了笑没接话,让服务生又上了一瓶啤酒,继续把剩下的十几分钟比赛看完。
陈立看了看表问他“你明天一早不是回北京吗?还不回去休息?”
“不着急,喝完这瓶再走。”陶郁把之前的愁事暂时抛到脑后,随口问,“师兄你怎么也不回家?老婆不催你吗?”
陈立笑道“没结婚哪来的老婆?回家也是一个人,在哪都一样。”
陶郁有点糊涂“你昨天不是说为了什么人不得已回国的吗?不是你老婆?”
“那时是,后来分手了。”陈立摆了摆手,“好几年前的事,不值一提。”
为了对方放弃在美国发展,陶郁想,这不像是不值一提的事吧,但师兄既然不愿说,他也就压下好奇心不再追问。
默然地喝了半瓶啤酒,陈立转了话题“你后来见到你父亲了吗?”
陶郁点点头“晚上去了他住的地方。”
“恕我冒昧。”陈立问,“你跟你父亲是不是有什么矛盾?”
按陶郁的脾气,在平时他不会随便和人说家里事,但今晚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也许是陈立说话平和得体,让他有了倾诉的愿望,自嘲地一笑道“不瞒你说,三年了,这是老头第一次愿意见我、跟我说话,他让我毕业以后回国。”
“那你爱人怎么办?”
陶郁以为对方会问为什么他爸三年不肯见他,幸好没问,自己还没打算聊那么深,他叹口气说“他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那边有他的家人、有工作、有家里的一摊事要继承,我不可能要求他跟我回来。”
“那你就只剩两个选择,要么两地分居,要么你留在那边。”
陶郁又要了瓶酒,等候的间隙忍不住抱怨道“即使我回国来,如果不在北京上班,一样是半年一年才能回家一趟,很多在外地工作的人不都是这样吗?和我留在那边有什么区别?”
“对父母来说心理感觉不一样。”陈立说,“留在国内即使不在一个城市,他们的心理距离近,只要想见,随时可以买张车票去看对方。你在国外就不同了,至少要提前约签证吧,而且你父亲是公职人员,因私出国恐怕手续还很麻烦。”
陶郁默默地喝酒,球赛带来的好心情跟抗抑郁药一样,都只管得了一时,他自语似的低声说“两地分居我不能接受,连个共同的家都没有,随时可以散伙,那算什么?”
陈立转着手里的酒瓶,过了一会儿说“天天在一起也可能看久了就腻了……”
陶郁侧头看他“经验之谈?”
陈立没有回答,从陶郁手里抽出酒瓶放到一边,推他离开座位说“走了,快回去睡觉,不然明天飞机赶不上,不要让我给你想办法。”
“我有时差,早上三点就能醒……”陶郁嘴里这么说,行动上倒没反对,陈立把他送到酒店楼下,然后自行回家。
第二天清早,陶郁被常征的电话叫醒,看了看时间好悬要睡过了,一时想不起来闹铃是不是响过。两人聊了聊头天酒会的情况,常征又劝他回北京去见父母,陶郁不耐烦地挂了电话,起床洗漱。
临出发前电话又响了,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陶郁接听以后才晓得是陈立家的座机。连着两天一起喝酒让陶郁对陈立感觉亲近不少,说话也随便多了。
“您也太周到了,还叫醒业务。”他用肩膀夹着手机,最后检查了一遍签证材料。
“我是想问用不用送你去机场?”陈立在电话里说。
“哎呀大哥,我老感动了!不过不用了吧,我在楼下打个车就行。”
话筒里静了两秒,陈立说“反正我已经起来了,去送你一趟吧,这么早出门万一没有出租车呢。”
陶郁没再坚持,和对方约好十分钟后在酒店楼下等,挂了电话。
跟老安德鲁打了招呼,他背着包下楼,看酒店门外停了一溜儿出租,心想陈师兄真是多虑了。一辆帕萨特开过来停在他面前,车窗降下来,陈立挥手让他上车。陶郁拉开副驾驶的门,见座位上有一个纸袋,拿起来要往后排放。
“是你的早饭。”陈立说。
陶郁隐约感到有些不安,拿着袋子坐进车里,心想对方是不是过于周到了。
陈立并没有看他,打左转灯并入行车道,随意地说“是上海的一些特色小吃,你在美国恐怕吃不到。”
听了这话,陶郁又觉得是自己敏感了,人家热情地带几样本地小吃而已。打开袋子,他捏了一个生煎包出来,问陈立“你吃了吗?”
“还没。”
陶郁把包子递到对方跟前,陈立低头瞟了一眼,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接过去。
“今天得麻烦你关照一下老头。”陶郁边吃边说,“今天没有他的报告,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就是他岁数大了,又有时差,你提醒他中午回去睡个觉,不然下午在会场打呼噜就丢人了。”
陈立笑了笑说“你还挺细心,难怪老头一定要求带你来。”
“老小孩儿嘛。”陶郁说,“我爷爷姥爷都去世得早,没机会跟他们在一起,老头对我不错,我就把他当爷爷看。”
陈立看着右视镜并线,瞟了他一眼“心肠不错。”
回北京签证一切顺利,办完护照邮寄手续,看看时间还早,陶郁去了刘京阳的“信息公司”。混到人家下班时间了,刘京阳四处约人晚上给他接风,结果陶郁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家陪父母吃顿饭,气得刘老板把他踹出办公室让他自己打车回家。
路上陶郁给母亲打了电话,陶母已经听说儿子回来了,没有太惊讶,但听到他说晚上回家吃饭,还是掩不住语气里的欣喜——上一次一家三口吃团圆饭,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了。
陶母赶回家做了儿子爱吃的菜,父亲也没有出去应酬,三个人围在餐桌前吃了一顿久违的家常饭。父母对他的学业表示了认可,从前陶郁上学上班都是按照家里的规划,让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被人施舍的。这么多年,他也终于在父母面前有了底气。
看到父亲的抬头纹,陶郁觉得他真的老了,对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说一不二,讲话时也有意避开有可能触碰雷区的话题。这样的变化让陶郁心酸,他越发觉得自己很难对父亲那个提议简单地拒绝,但另一边是常征,他同样没法说出要求对方的话。
原本计划当晚就回上海,看到父母为他忙碌,陶郁不忍心立刻告辞。他到凉台上给陈立打电话,告诉对方自己明天一早再飞回去。陈立让他放心,老头这边一切都没问题。
“你们在什么地方?”陶郁听到背景音有些嘈杂。
“刚在东方明珠吃完饭。”
陶郁惊讶道“你们这活动到底有多少经费,居然还去东方明珠吃饭?!”
陈立笑道“不是活动的经费,我请老头而已,他以前也是我老板,老小孩得哄着嘛。”
“为什么偏赶着我回北京才请客?” 陶郁气闷。
“你回来请你。”陈立说,“老头要去看外滩,我先挂了,你一路顺利。”
收起手机,陶郁心想老爷子这趟中国行,有个小徒弟跟着,有大徒弟捧着,倒真是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