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真地幻想自己能足够无私大度,当一个怀着爱意的目光的旁观者,默默注视着这个他认为的最特殊的人在这无聊又丑恶的世界里的寸寸喜乐伤悲。
只是他的爱也难逃俗世的窠臼,从来无法与性欲和占有欲彻底分离。
周日的下午,他穿着一条裤衩在容盛的床上午睡。稀里糊涂之间,他的身体升起几分热意。
他睁开眼,近在咫尺的是那张熟悉得入骨的脸,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姜汶园闭上眼睛,不挑不顾地把嘴唇贴上去。
触感柔软。
他伸手搂住他的背,足尖轻轻蹭动他的小腿,另一只手手不规矩地从他的衣领里伸了进去……他的头脑发涨,一阵眩晕,这才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没有风,窗帘静垂不动,正是一个明朗得过分的午后。
他下身硬得生疼,却丝毫不急躁,转身把头埋在他的枕头上。
没完全拉好的窗帘露出小半扇窗,他一抬头,就是白亮得过分的一片天空。
他把身上仅穿着的裤衩拉下来踹掉,头伸出被单外面,下午三点多的阳光的光照直直地照进室内,室内一片光明。
姜汶园赤身衣裸体地仰躺在他的床上,脑勺陷在枕头里,下巴稍微抬高。他闭着眼睛,想着那个人抬眼展眉的笑,洗完澡后出来时浴袍下露出的小腿和脚踝,背对着他换衣服时因为用力凸起的蝴蝶骨……
在高潮的时候,他幻想中的肢体相缠和耳鬓厮磨的场景一瞬间变成了空白。
他有点眩晕,喘了几口气后随手抓起被单擦掉额头上的热汗,浅麦色的脸颊上浮动着罕见的殷红色。
容盛背着书包,提着保温盒倚在门边,问他在干什么。
姜汶园被吓得魂都飞了,赶紧把吹风机的插头拔下来。“不小心,把它弄脏了。”
容盛把保温盒放在桌子上,问他是怎么弄脏的。
姜汶园手里还攥着被他洗湿了一小片的床单,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窘迫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要在我的床上?”容盛显然有些生气了,“情不自禁?要是别人我就跟他绝交了。”
容盛走过去把他的被单拿过来,看也没看一眼就丢进洗衣机里,姜汶园赶紧跟过去倒洗衣液和启动洗衣机。
容盛把他带的几个饭盒在桌子上一字形整齐排开。他惦记着姜汶园周末留宿在学校吃着食堂菜,周日下午就带着饭菜过来了,不然他会周一早上才过来上课。
姜汶园把自己桌子前的靠背木椅搬过来,两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吃饭,没有人讲话。
“你是不是经常在我的床上……”
“不是。”姜汶园否认,低声说是第一次。
“哦,第一次。”容盛问,“我今天没有发现是不是还会有很多次?”
姜汶园心里想他也不敢保证,看到容盛的脸色越来越黑,他才说不会有下一次。
“你对着我脸红什么?”容盛看他一顿饭吃下来,脸几乎红到了脖子根,他就不明白真这么害羞怎么有脸在他床上自慰的。
吃完饭后容盛依然横眉竖眼,姜汶园小媳妇似的收餐具倒剩菜,擦桌子洗碗碟,最后还想办法腾出条晒衣杆把他的被子晾上了。
差不多要去上课了,姜汶园看了一眼容盛空荡荡的床,说自己还有一条被子,问他嫌不嫌弃。
“嫌弃。”
过了一会儿容盛又让他赶紧拿过来,不然他今晚怎么睡觉。
自此姜汶园果真不上他的床了,每每规规矩矩地,坐也好,躺也好,打铃前也好,打铃后也是,要上也上自己的床。
这样一来容盛发现他没有骨头似的往床上倒的毛病也没了,比起躺他自己的床好像还更喜欢在阳台边的桌子上坐着,无论是写作业,还是看书。
毛病,就是惯出来的,容盛想。
最后一次月考在期末考试前两个星期,学生老师都不怎么重视,数学老师干脆点了个学生去帮他改卷子。作为数学老师的得意门生,姜汶园被委于改大题的重任。
容盛不想去食堂排队,干脆叫了外卖,他坐在宿舍里等了老半天,都快打铃了,姜汶园还不回来。正想打电话过去,就听到阳台上啪嗒的声响,一场大雨毫无防备地砸下来。
容盛撑着一把大黑伞找到教室里,这才听到同学说改卷子的都在数学老师办公室里,容盛只好又往另一栋搂跑。
办公室里几个学生都站着,围着桌子开始收拾东西回宿舍,但这场倾盆大雨将他们困住了。
姜汶园看着墙上的指钟,还有五六分钟就打铃关门,雨再不停他就回不了宿舍,他想打电话跟容盛说一声不回去了。
“你快点下来,我在一楼大厅。”电话一通,姜汶园没开口就听到他说,他忙把书包背上,拍上门跑出去。
台阶下积了一大摊水,两人挂着同一副耳机,只能同步迈腿跨过去。这个点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学生往宿舍里赶。
容盛拿的是他舍友的大黑伞,即使这样也撑不下两个人,他们挨得很近还是无法避免两人外侧的肩膀被雨淋湿——雨水像小石块砸在伞面上,四处白茫迷蒙,脚伸得快了就会踩进雨幕中。
“我听不到声音。”容盛说,他满耳都是哗啦雨声,把耳机里的声音完全掩盖了。
后来容盛说过数次工科男不懂得浪漫柔情,是天底下最没有情调的生物。
姜汶园给他念了一段那天他在雨中放的歌的歌词。
“it ras cats and dogs
i’ oe
here itnketra
anreayou”
容盛怔了怔,许久才说这糖都过期十年了,当初你怎么不说出口。
don’t like thise have
cae i’ here afraide lose it”
因为我害怕聚散终有时。
在飞溅明亮的水光和震天撼地的暴风雨中,姜汶园听到了这一句。
第26章 患失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住校,然后就,就再也不回来,反正你恨我,你恨我……”她的发颤的嗓音徒然增大,“可是你害了我!你凭什么恨我?”
“我只是在学校里住宿。”姜汶园确信陈练云已经是半疯,但还是尽力跟她理论。
陈练云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宣布:“你欠我的,你欠我的没还清你敢走?”
仿佛被厉鬼缠身一般,更可怕的是这厉鬼还是他的母亲,是跟他有着至深的亲缘的母亲。在这一点上,母亲永远象征着巨大的牺牲,儿女是则是无法赎补和改变的罪人。身为人的儿女,这便是原罪。
姜汶园只恨人为什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对着一块石头赎罪总好过对着一个厉鬼一般的女人赎罪。
从石头里蹦出来不现实,他的脑子里出现了科幻小说中大批量受精卵在瓶子里培养的场景——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性交是罪恶,人类繁殖在精密的仪器的控制之下进行,幼儿由政府负责统一培育。整个社会中不存在“亲子”这一个概念。
在这出神的空当里,一个白花花的东西朝他脸上来,姜汶园赶紧避让开。那一刻他听到了玻璃器皿砸在墙上的声音。
“反正你要走了……”陈练云嗫嚅,“我还不如,不如……”
姜汶园不想听她没说完的话,转身要进房间,仿佛上帝之手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在以一刹那间回了头,他的视线范围内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他猛得抱头蹲下,连滚带爬躲开几步才看清了陈练云手上拿着的烟灰缸。
她把烟灰缸“啪”地砸在玻璃茶几上,揪着自己的头发痛哭起来。
“我只有你一个人了!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忍心吗?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在家吗?”她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红眼瞪着姜汶园,“忍心看着我死在这里?”
姜汶园叹了一口气,上前把烟灰缸挪开。从茶几上拿起烟盒和火机,点燃了递给陈练云。陈练云过了很久才伸出手,她接烟时手一抖,烟灰就掉在她的衣服上了。
“你不会死的。”姜汶园说,他惊讶自己竟然试图劝他妈,跟他妈谈判,甚至略带哄骗一般地跟她说话。“我也不会离开你。就是上课在学校里住,周末会回来。”
陈练云隐在乱发下的脸扯出一个没人看得见的笑容,随意地把烟灰磕在茶几上,她伸出手来。姜汶园费尽了全身力气才容忍了她的触摸而没有逃离。
他这才发现陈练云的手瘦得可拍,粗大的骨节被一层泛白的皮肤包裹着,关节处病态地凸显肿大着。她粗糙而冰凉的手在他的侧脸出摸了一会,“是那个叫容盛教会你骗我吗?”
姜汶园忍受着她的触摸,皱紧了眉头道,“我们班有大半人都住宿了。班主任也劝我们尽快住校。”
陈练云吃吃地地笑了几声,神情诡异地说:“你以为你逃得掉吗?”陈练云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傻儿子,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救你吗?”
姜汶园惊醒了,他正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依然是那一天女工清洗过的样子,除他以外再没有别人进来过。
他曾看过一部电视剧,痛失爱人的男主角痛哭流涕,跪对上苍祈求:“人若有灵,让她的灵魂纠缠我一生吧。”
年纪不大的他第一次感受到生死两隔的悲哀,差点儿潸然泪下。
陈练云的死,没有让他感受到太多丧母的悲伤和生死无常的恐惧。只是他很难不去幻想她躺在床上最后的冥思。
她是否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失?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她的身体是否本能地剧烈挣扎?依然留恋着这个世界,后悔就这样结束吗?还恨着姜汶园造成她可悲的一生吗?
她活着的痕迹在房子里的残存,一举一动都在这房子里无数次反复播放。
他坐在饭厅,摆上两碗饭,就能看到她把端起的碗砸到地上;他抬脚上楼,穿过长廊,就能看到她的身影和步履;他打开她的房门,就能看到闪着白光的利刃和飞溅到地的鲜红液滴,看到她死寂的双眸……
姜汶园不知道人的意识或者说灵魂会不会随着肉体的毁灭而消亡。
人若有灵,他就可以抛弃所有的愧疚、痛楚、记挂,因为对于陈练云来说,没有一个地方比这个家更像是地狱,她在任何地方存活都会比这里快乐。
若非如此,他对陈练云应该怀有怎样的情感呢?庆幸她的解脱?还是伤怀她的永不存在?对于她本人来说,如果可以再选择一次,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可一次就是永恒,一次就永无退路,她再也没有悔过的机会了。
所以这个问题无解,它将会缠绕姜汶园终生。在那张硬木板上,他还是沉沉地睡去。
高二开学两周以后文理分科,重新排班。
姜汶园很茫然,不知道以后找个什么借口天天缠着容盛。不同的班级和宿舍,如果不是刻意相约两个人根本没有见面的理由。他们培养了一整年好不容易变得亲密的关系岌岌可危了。
与旧友形同陌,有了新的同桌,新的同学,新的玩伴……姜汶园从午睡中被吓醒以后一个下午都惴惴不安,他跟容盛说他想读文科。
容盛说他脑子抽风,像他这种重度偏向理科的学生去读文科不就是自找苦吃吗。
姜汶园没说话,他连一个借口也编不出来,半晌才说:“文科是不是……轻松一点?”
容盛见他欲语还休的表情,知道他又说了违心话,问他着了什么魔,问不出来也不管,霸道地给他填了理科交上去。
刚分班后的周末,姜汶园回了自己的家。他点了一份外卖,独自坐在沙发上看吃。
屋角都挂上蛛丝,时间仿佛凝固静止。
他其实经历过很多比今天要凄凉百倍的场景。
他偷过橱柜里摆着的勺子和玻璃酒杯,从饭厅的窗户跳出去玩泥巴,结束以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洗干净,放回原来的位置。
有一天午饭时他突然被陈练云抽了一巴掌,说她一直知晓他干的所有事。很长一段时间,他在上锁的房间里都不敢肆意妄为,总是思考窥探着他的眼睛在何处。
他在寒冬腊月端着碗到阳台跪着吃过饭,因为她的一句话生病时一整天都忍着不准咳嗽。
还有一次他们夫妻吵架,冲动起来进了厨房拿刀子,姜杨哭闹着阻拦,趁机打电话叫别人到家里来劝架。姜建怒了,直接一巴掌甩在姜杨脸上,说让他多管闲事。
姜汶园站在墙角,冷眼看着他们一群人吵打、劝架、哭闹、哀嚎。
他突然想如果这群人都死光了多好,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