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武呷一口普洱茶,说道“我以为你现在已经爱上咖啡。”
思嘉否认,“不不,那一次苦涩,让我记忆犹新。”
这时何文回来了。他围着一条针织围巾,咖啡色,配一件白色外套,衬得他书卷气更浓。手里拎着一袋水果,是思嘉最爱的火龙果和猕猴桃。
这位兄长,十年如一日爱护妹妹,不会更多,亦不会更少。
思嘉起了恶作剧的念头,她忽然问“哥,你对我这么好,会不会有人吃醋”
的确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好几年前,蒋武尚不够成熟,每次犯错,与何文发生争执时,都会理直气壮地说“你对我也不是全心全意呀,任何时候,你那个宝贝妹妹都排在我前面。”他一度将此视为杀手锏。
何文与蒋武相视一笑,他们想到相同的回忆。
“都这么大了,还这么调皮。”何文亲昵地摸了摸思嘉的脑袋。
不知何时,太阳悄悄在云朵的间隙探了头,那阳光的温度不冷不热,用来晒太阳,刚刚好。
思嘉提议搬凳子去阳台小坐,蒋武烟瘾发作,借口去旁边的公园闲逛,以慰不时之需。
思嘉指一指他的身影,“哥,他对你真的很好。”
所谓抽烟、散步,都是借口罢了,其目的只是为了让他们兄妹俩单独叙旧。
何文嘴边泛起笑意,“我生平有两件幸事,一件是遇见你,另一件是遇见他。”
思嘉泪盈于睫,“哥,谢谢你。”
“傻孩子。”
父母离异,兄妹俩相依为命,艰苦程度可想而知,他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彼此。一直以来,未能给思嘉一个美好的中学时代,是何文心底压抑已久的心病。
他非常爱护她,但是没有金钱的支撑,双亲的照料,那些远远不够。
何文接到一通陌生来电,只讲了寥寥数句,却是一件重要至极的事情。
他说“老家的人打来电话,说政府征用土地,其中包括我们家那间公寓。”
思嘉怔住,“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家要被拆迁”
何文点了点头。
隔了一会,他问“要不要回去看看或许这是最后的机会。”
思嘉连连点头。
多久没回去了
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大一新生报道时,同宿舍有一个姑娘疯狂喜欢梁朝伟和金城武,时不时就会翻出他们主演的电影观看。其中有一部影片叫做伤城,宣传语是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座伤城。
老家即是她的伤城。
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又常常想起过去,怀念中学门口卖七彩的小摊,怀念回家路过的桂花树,怀念同何文分享的臭豆腐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打个不恰当的比喻那是一座犹如后妈般的城市。
她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打动,桀桀笑起来。
何文不解,困惑地望着她。
思嘉说“哥,你觉不觉得我们的过去都仿佛后妈,一直逃避,偶尔怀念,从不珍惜,终将逝去。”
她口气似小老太太,老气横秋,说的道理,却又字字珠玑。
何文黯然,但嘴角仍挂着一丝笑容。
他说“还记得你最初迷上小说那段日子,每天晚上都打着手电筒,躲在被子里偷偷,听到我的脚步声,连忙关好手电筒,闪电般把书藏到枕头底下,把被褥拉过头盖住全身。”
思嘉讶异,“哥,你怎么知道”
何文切一声,“小女生伎俩,早几年就过时了。”
“你也用过这招”
何文敲她一记板栗,“当然没有。”
二人相处得其乐融融,瞬间又笑嘻嘻。
太阳爬得更高,阳光直射过来,思嘉与何文的影子交叠,真正亲密无间。
有兄长真好,哪怕活到一百岁成了精,在他眼里,永远是又调皮又需要有人照顾的妹妹,他一定对她关爱有加。
即使这种日子会结束,人类命运如此,一定有一个会先去,可是无妨,如无意外,兄妹寿命一定相仿,他们可以相伴到耄耋之年。
思嘉轻轻向左侧靠去,哥哥是个不倒翁,可以支撑她一生一世。
49第四十六章
这个月底是思嘉最忙碌的日子,她既要参加芳子的婚礼,又要盘算餐厅的财务,同时还要准备回老家一趟。
出席婚礼的人并不多,除家人外,只邀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和心腹下属。但是芳子心满意足,她爱阿杰,及阿杰给予的一切。
思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宣誓,交换戒指,感动得一塌糊涂。
阿杰说“过去的一段时间,有许多人对我和芳子有所误会,产生过一些不好的揣测,不要紧,无论如何,今天,我和芳子站在这里,得到在场各位的见证与支持,已是我莫大的荣幸。感谢你们,谢谢”
有了这番话,芳子之前承受的种种诋毁都得到回报,阿杰是个好男人,他值得悉心守候,因为他定会铭记于心,他日加倍回报。
思嘉可以肯定,芳子守得云开见月明,她找了春天。
当天晚上,餐厅进行盘点,阿翔已经上手,各项事宜都手到擒来,以往要到深夜才能完工,这次提前了一个多钟头。
思嘉竖起大拇指道“干得好,这个月的盈利比上个月提升了5。”
是时候放手了。
隔天她便递上辞呈,赵寅成知道留不住她,何况餐厅业绩并未下滑,因此爽快签名批准。
何文也请了假,二人带着简单的行囊,踏上回老家的旅途。
在车站,思嘉与何文闲聊。
她说“每次到车站,我就想起年幼时看小说,里面每每提及一个叫南城的城市,我一直以为是虚构,后来发现真有其地。”
何文点头,“真的,中国地大物博,无奇不有。”
上车后倒头就睡,这样时间过得比较快,醒来时分,如果抵达目的地,再好不过。
高铁速度很快,到站时不过是花费五个多小时。
他们家在一个旧式小区,历史悠久,住客间少是非,尤其是主妇之间,感情都很要好。
甫进小区,便听见两个女人话别。
其中一个说“真舍不得,当初住进来,孩子还在念幼儿园,现在已经读到高中。你怎么说走就走,不可原谅。”
另一个赔笑道“我的错,老黄这次往西区升职,消息不宜过早公布,请你包涵,不过科技发达,依靠飞机,一两个小时就可以见面。”
“话是这样说,可是以你的热诚性格,一下子认识新邻居新牌友,不消一年半载就淡忘我们。”
“不会不会。”脸上始终挂着笑,可见十分开心于这次搬迁。
“这十多年来,如果没有你这个好朋友,我的生活一定寂寥万分。”
思嘉离家多年,认得这两个邻居,却喊不出她们的名字。
何文上前打招呼“施太太好,黄太太好。”
两位太太认出何文,亲切地同他打招呼,“难得看你回来,晚上要不要来我家吃饭咦,这位是谁小文找了女朋友”
何文汗颜,“这是我妹妹。”
黄太太记性略好,“哦,我记起来了。这是小嘉对不对好多年没回来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思嘉唯唯诺诺。
依稀记得,施太太家有一个女儿,黄太太家则是儿子,年纪相仿,曾经两户人家戏言要为他们指腹为婚。
人到中年,轻易养成唠叨的习惯,施太太握住黄太太的手,“真不舍得。”
黄太太说“此刻你的女儿便是你的知心好友。”
“才怪,”施太太苦笑,“我女儿似纳粹党,我在她的铁蹄阴影下生活,一句重话都不敢说,稍有不悦,立即给我看脸色,不知多忤逆,略吐苦水,她又嫌我啰嗦,不耐烦地说,好了,够了。”
思嘉呆住,什么。
她以前也是如此吗青春期的少女有这么讨厌
何文看出她在想什么,“你比施太太的女儿省心多了。”
颠一颠背包,两兄妹结伴走开。
走出去老远,还能听到施太太的尖叫声“什么时候的事情什么叫亲热你说给我听”
衬得黄太太声音弱小“果然,你生气了,都说了不讲了,你偏偏要我说,现在又嫌我搬弄是非。”
施太太声音嘹亮,媲美京剧演员。“我是母亲,听到这种话,我还能和颜悦色”
思嘉停下来,她知道有好戏看。
只听黄太太鬼鬼祟祟地说“他们在楼梯上接吻。”
“还有没有其他”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看见这些。”
何文对这等三姑六婆的八卦不感兴趣,推了一把思嘉,催她回家。
思嘉意犹未尽,她说“没想到黄太太的女儿这么开放,这个故事一定还有精彩后续。”
被她料中了,黄太太的女儿黄子瑜和同班同学陈川相恋,这还不是最糟,更坏的是陈川的身世他是一名遗弃儿,父母离异,各自组建新的家庭,每月给他一笔生活费,陈川只得一个人住。
会知道这些,是因为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不算小的事情。
一大早,思嘉会扎扎机器声吵醒,推开窗户查看,她惊讶得合不拢嘴只见两个工人正用一架挖土机,把院子里那棵老桂树连根挖起,树叶树枝纷纷落下。
这棵树陪伴她整个童年。
思嘉大叫一声,套上衣服直奔楼下,扯着喉咙叫喊“你们在干什么”
机器声太大,盖住她的声音,工人仍然继续工作。
有人拍她肩膀,“站过来一些,当心那些树枝,小心被砸到。”
思嘉留意到,旁边围了不少人看热闹。
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立刻得到回答“黄太太投诉,树木长得太靠近她家窗户,对她家影响很大,如遇火灾,波及房屋。经过商议,她们家出钱把树搬到后面去。”
“这棵树在此生长几十年,搬来搬去,还可以活命吗”
那人笑了,“放心,工人有经验,树会存活得很好。”
思嘉黯然,转身回家。
不经意间,她看到一个男孩子,望了眼被挖走的老桂树,便垂下头,没精打采。呵,如果没有猜错,他是陈川。
她离开这里时,陈川个子比她还矮,是个鼻涕虫,不止女大十八变,现在陈川已极其英伟。
思嘉朝黄太太家里看了一眼,见一个长发少女出现在阳台,看到被连根挖起的老桂树,神情萧索。
电光火石之间,她知道黄太太投诉,应该是因为这对小情侣。
很容易猜到真相,老桂树直通黄家窗户,陈川一定曾经借着它深夜探访黄子瑜的寝室。如今,这个秘密被拆穿,黄太太知会丈夫,即时采取行动,斩草除根,把老树搬走。
思嘉叹口气,她想起往事,何文也曾经担心她早恋,和她发生龃龉。
大概每个家长都是如此,他们时时拿着灭虫剂,要为子女清毒除虫。
像陈川这种穷困孤儿,便是他们眼中的害虫。
平素他很懂事,不给左邻右里添麻烦,深受各位太太喜爱。
陈川本来不是问题,她们乐意施舍帮助他,以示慈悲心肠,但是,他应当知道身份分寸,一旦越界约会她们的女儿对不起,她们会立即采取行动,将他驱逐出境。
她们早就备好台词为自己开脱“我们也是为了女儿着想。她现在喜欢,以后肯定会后悔。”
成年人真是虚伪。
这时,特种铲土机用巨爪把整棵桂树连根抓起,地上出现一个大坑。
围观人群一哄而散。
思嘉脑子想的却是,兴许,她可以以此作为题材,写一篇专栏。
好戏还没落幕,深夜,思嘉怀念家乡的夜宵,对何文死缠烂打,终于说服他陪自己外出购买夜宵。
回去时看到有两个人缩在小区门口,走近一看,呀,是黄先生和黄太太。
天寒地冻,何文关切地问“黄先生,黄太太,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黄太太听到其他动静,将食指放在嘴唇前面,“嘘。”
未几,便看到一个少女踩着夜风跑出来,黄先生扑过去拦住她的去路。场景委实有些不雅观,似抓贼。
少女受惊,跌坐在地上,她跑得太急,不住喘气。
咦,她是黄子瑜。
思嘉看清她的装扮,穿一套运动装及球鞋,肩上背着两只背囊,分明是逃跑的打扮,她真是一个漂亮的少女,尤其是一双大眼睛,似会说话,里面仿佛住着一个精灵。
黄氏夫妻盯着她,四只眼睛如火炬。
已经顾不得颜面,黄太太淡淡说“你预备与陈川私奔”
黄子瑜不吭声。
黄太太推她一把,泣不成声,“你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你前脚踏出家门,我后脚就报警称未成年少女失踪,否则,我与你爸也有责任。届时,警察循例登记,一周后,你将成为档案上一个号码,你自由了,到何处从此无人理会。”
“但你能独立生活吗你何以为生靠你储存下来的压岁钱陈川会照顾你的衣食住行他自己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撑过几个月,你是向父母要钱,还是憔悴地返回家里”
黄子瑜呆若木鸡。
黄先生动怒,狠狠甩她一耳光,咆哮道“你这个蠢女”
他还要再动手,被思嘉与何文拦下。
思嘉抱住黄子瑜,这才发现,她已经吓得四肢冰凉。
黄太太雪上加霜,“是陈川亲自把你的计划告诉我,我早上就知道你午夜要潜逃。”
黄子瑜张大嘴。
“他不愿接受你这个重担,他连自己都无法养活,不错,他与你有感情,所以他才不想害人害己,你明白吗他并不是一个黑心的坏人,他知道世上除了他之外,还要顾及别人,算你幸运。”
该一刹那,黄子瑜全身鲜血像是在脚底漏出,面如金纸,嘴唇微微发抖,要思嘉扶住才站稳。
黄太太抹一抹眼泪,继续说“他把你过去送他的礼物书信全部送回,包括去年自绘的生日卡,盒子就放在杂物房,你自己去看。”
听到这,少女眼中的精灵忽然隐没,她一动不动。
轮到一家之主黄先生发言,“你还要离家出走”
一家三口对峙半晌,黄子瑜低下头,静静走回家。
黄先生感慨“这件事里,最聪明的是陈川那个孩子。”
黄太太同意,“是,他有骨气,不占女孩子便宜,不趁人之危,日后他会有出息。”她叹口气,“我累得像是被一群人毒打一顿,我要休息,否则老命不保。”
“一夕苍老。”
何文安慰他们,“请不要难过,小孩子叛逆期是这样,很快就会知道你们用心良苦。”
黄太太灰心丧气,浑然未觉有外人在场,自顾自地问“为什么要生儿育女”
她的丈夫双手捧着头,没有答案。
二人相互搀扶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