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忍不住大喊“你怎还不去啊!他受了伤,还中了两枪,你不去的话他就——!”
“元谧。”
甄吾轻声地,像是怕惊醒他一般,温柔地道“三哥他……”他顿了顿,换了句话说,“你先看看你现在在哪。”
许宁回神,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船厂,也不在梦魇般的绝壁上。他坐在段府的书房内,身旁是甄吾还有前来诊治的医生。他的双腿阵阵刺痛,却近乎麻木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是深夜,不再是之前亮若雪地的白昼。
他听到甄吾说。
“元谧,我们去的时候,三哥已经……走了。”
许宁捂住眼睛。他这才想起,他跑出了船厂,在街上狂奔,几乎跑遍了大半个金陵,才遇上听到消息前来接应的甄吾。
甄吾把着魔一般喊着去救人的许宁带回段府,至此离袭击发生,已经过了半日。而等援兵赶到的时候,张山半跪在地上,身上打满了窟窿一般的洞眼,血已经流干了。
许宁终于忍不住流出一滴热泪。他想起了他和张三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再不会有人喊他“夫人”了。
那个从他家房梁上跳下来,笑着说“我叫张山,你也可以叫我张三”的人。
已经不在了。
低低的哀鸣变成悲恸的哭声。许宁像孩子般任由眼泪穿透手掌,他那颗惯于忍耐的,却也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心,此时被血淋淋地割下了一块。那绵绵的钝痛将随着一个人的离去,永远无法修复。
像累累白骨,赫赫深渊。
第70章 峥
林白水死了。
在邵飘萍死后不过百日,他的旧友,林白水先生也因“宣传赤化”被杀。同一时间,京城几家报社一同被封,人心惶惑,不能安宁。
萍水相逢百日间,邵飘萍和林白水两位新闻业泰斗之死,彻底让北平的新闻自由化为无尽的飞灰。
消息传来的时候,因考虑到林白水曾与皖系有旧,甄吾想着,是否应该就这件事询问将军的看法。他想去找许宁商议,然而,许宁最近的状态却有些不对劲。
张三死去已过了七日,头七过后,许宁便命人将他安葬在紫金山脚下。这几日来,许宁一反常态地几度出入金陵的驻军地,似乎还在向驻军的士官学习枪法。
甄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去问。直到许宁主动找上门来。
“箬至。”
许宁道“陪我去一趟医院。”
他身上还穿着练枪时的制服,没有脱下,就带着甄吾匆匆向城内医院赶去。路上,甄吾小心地试着说“今天早上收到的消息,林先生他……”
“我知道。”
许宁“张宗昌命人枪杀了林白水,等其他先生们去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人死如灯灭。”说这句话的时候,许宁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甄吾以为他是想开了,即便悲痛也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失常了,然而事实证明他想错了。压抑在平静的假象之下的,是火山灰下的热烈浆火。
他们进了医院直接往楼上特殊病房走去,病房门口有几名段系士兵看守着,看到他们过来立刻行礼。
许宁点了点头,问“人醒了吗?”
“醒了,先生。医生刚刚给他复查过。”
“好。”许宁道了声,便推门而入。
他首先看到的,就是坐在病床上,正在由护士换药的张孝若。张孝若吃惊地向他看来,在看到许宁时,神情一时很复杂。
“你下去吧。”许宁对护士道,“没有需要,可以不用再进来。”
护士自然知道这几人的身份,不敢不应,连忙拿着药品走了出去。
“张先生。”
张孝若抬头向许宁看去,总觉得这个人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既然你醒了,那么有些事也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许宁道,“不知道对于那天在船厂发生的意外,你有什么解释?”
张孝若赶忙道“那是个意外,我也不知道那位顾问竟然会带枪过去!我发誓,此事与我无关。”
“无关?”许宁淡淡道,“但是袭击的人,的确是你带来的。难道你之前就没有查过自己公司顾问的底细么,我们见面之前,你都没有仔细检查过自己有没有被人跟踪吗?既然你说与你无关,那么张先生我问你,那位开枪的洋人是什么身份,这你总该知道吧。”
“这……”张孝若显得有些犹豫,“许先生,我想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甄吾都要气笑了,他的一个兄弟死在别人枪口,许宁也差点被人抓走,他还能说这是误会!然而就在他冷笑着开口之前,却已经听见许宁道。
“或许张先生还不知道另一件事。”许宁冷淡地开口,“在你住院的这几天,张四先生病危,通州派人传信来,想要传你回去见张老先生最后一面。”
“父亲!”张孝若脸色一白,就要作势下床,却被许宁拦住,他抬头见许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您急什么?”许宁笑,“说不定只是一个误会呢。说不定张四先生现在还在家调养,安然无恙呢。”他手上用着力气,将张孝若硬生生地按了下去。
“你放心吧。”许宁说,“我会派人去查清消息,一旦查明事实,再亲自送你回去也不急。”
许宁冷冷清清地说着,张孝若的心却凉了一片。他看着站在眼前的这人,明白不是自己的错觉,有些东西真的已经不一样了。
“我……”
孝若,如果你不能看清许宁,我绝不会让你与他交易。
父亲是不是早就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呢。
张孝若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