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霍祀握着钢笔,很快写道。
这两个问题,我现在就回答先生。
我们的确是第一日就知道您和将军住宿在这家酒店,应当立刻来迎接,但是他抬头看了一眼许宁,才继续写。
但是将军,却命我们暂时不要露面。不在第一时间将您二位转移到上海据点,是将军的命令。
段正歧
许宁一愣,随即又是苦笑。他能想象到段正歧这么做的原因,却没想到那人竟然连安全问题都可以儿戏,不由又气又恨。
而昨日,我们接到线报知道酒店出事,本可以即刻赶来,却被人带着枪火突袭了据点,兄弟们奋力交战一夜才得以脱身。今日一早,获悉将军出事,便立刻赶来。
据点遭袭许宁错愕望去,这一下才注意到霍祀整齐的衣领下,露出的一点绷带的边缘。再去看其他几人,虽看不出受伤,但面色苍白,双眼浮肿,显然是一夜未睡所致。关于此事,他便信了三分。
“袭击据点的人是谁”
霍祀深深望了他一眼。
这个人,先生也认识。
是甄咲。
甄咲,他竟然还活着这可是一个大麻烦。再细想他为何偏偏在此时袭击上海据点,又让人不禁陷入沉默。
许宁蹙眉“难道昨日我们遭遇工人暴动,也和甄咲有关”
霍祀摇头。
甄咲虽然背后有人,但那人也未必有如此神通广大,袭击据点或许是他精心预谋,但将军来沪他绝不知情。而昨日工人们袭击酒店,其实是为了抓捕一名潜藏在酒店的日本军官。说到这里,他也露出无奈的神色。
但后来行动失控,误伤了不少无关之人。
而段正歧,很不幸,就是这被误伤的无关人员之一。
许宁急切问道“据点被袭击,那正歧来上海的消息会否泄露现在可有他的踪迹”
将军来上海一事涉及机密,只有我们几人知晓,并不会泄露。至于将军的踪迹,目前并没有消息。但我想,没有消息至少也是一个好消息。
第50章 社
天还未亮,营里的驻守的士兵们都还没起床晨练。小营房里弄的居民们,就被一声声震天响的叫唤给吵醒。
“莫小七,你快点。你究竟是哑巴还是瘸子,走路怎么比我还慢啊”
“莫小七”
“莫小七你听见我说话没”
有人实在忍不住了,推开自己家的破窗子出来吼。
“二毛你吵吵什么,让不让人睡觉再吵我告你爷爷去。”
正叉腰指使人的廖二毛汗毛一竖,立马蔫吧了。他压下声音,瞪着眼前人道“都怪你,让你不快点,害我被骂。”
在他面前,身量高大的青年只斜斜横了二毛一眼,双手环抱,并不把他当一回事。
“哎,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嘶三毛,你干什么踢我”
跟在两人身后的小丫头吸着鼻涕,走过去抱住二毛的大腿“丫丫说,不许欺负大锅锅。”
她个子小,人也小,站起来才刚刚过青年的膝盖,说话也不清不楚,却把爷爷的命令记得牢得很。二毛无奈对天翻了个白眼。小丫头还没长大,就知道吃里扒外了。
“我说你,莫小七,你究竟是怎么收买我妹妹的”
青年回头看了他一眼。
谁是莫小七。
廖二毛大字不识几个,风雅不沾半点,却也无师自通看懂了这个眼神。
他有时候真觉得有些人虽然不能说话,但那眼神贼灵贼灵,就跟会说话似的,就像眼前这不对,二毛一甩脑袋,想这些干什么,他道“那个什么,莫正歧,哎你这名字,为什么不叫莫小狗莫二狗,还好记一点。”
莫正歧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二毛恼羞成怒。
莫正歧路过他,并不回答,而是径直朝着河边走去。
今天他们是按照老人的吩咐,去河边接一些差事,跑腿卖力气什么都好,赚些碎钱养家。莫正歧虽然是伤患,但也不愿意吃人家白饭,就提出要跟着出来帮忙。
自他在廖庭风家里醒来,也有三天。三天来,他的外伤都恢复得差不多,虽然脑后被打了一击,但廖庭风看他并无异样,便放心让他出去了。三毛只送到他们到路口,就蹬蹬地迈着小脚回去找爷爷,也指不定要把二毛又“欺负”莫正歧的事拿去告状。
反正二毛过得挺不舒坦的,自从这哑巴到了他们家,他心气就没舒坦过。哑巴不仅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就连爷爷问他话,也总是说三分藏七分,如此就罢了,偏偏还赖在他们家不肯走。
二毛想,这家伙肯定是吃准了他阿爷脾气好,要是家里轮到他做主,他才不白养这哑巴
前面的莫正歧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回头看了一眼。
二毛立马就有点怂了,不知为何,这哑巴看起来也没比他大几岁,凶起来眼神却像是能吃人。二毛也只敢仗着爷爷和三毛在的时候欺负欺负哑巴,因为那时候的哑巴还比较好说话。两人独处的时候,总是二毛吃亏的多。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对待敌人要软硬兼施,更要知己知彼,于是便率先开口道“喂,哑巴,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你丢了这么几天,你家怎么没人来找你”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二毛觉得问出这两句话后,哑巴周围的空气好像更冷了些,衬着簌簌晨风,愣是让他抖了一抖。
“呃,那什么,就算你没有家人,总应该还有个回去的地方吧”
这下更好,莫正歧虽然没有看他一眼,但看他背影散发出来的气场,好像要去沙场杀人似的。二毛不敢再说话,乖乖地跟在后头。
至于莫正歧。
莫正歧想,家,他连自己何来何往,何去何从都不知道,一棵投入风中的蒲公草,凭什么有家
“山河破碎,何以为家。”
陈了刚走出门,便听到有人轻读出书斋两侧的大字。他仰头一望,一个约莫二十六七的男人,正仔细注目着墙上,注意到陈了的视线,他回过身来,有些歉然道“挡在路中,碍着主人家行事了。”
陈了笑了一笑,也走到这人身边,感兴趣道“这位先生竟认得这字”
两句话虽然含义简明,却不是寻常的字体,平常人只瞧着稀奇古怪,便是连读书人也少有认识。连陈了也没想到,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别人能认得老师自创的字体。
“虽不能认全,但也能猜一个大概。山河两字笔落如游龙入川,气势磅礴。何字好似一人倚在窗前叹问,也可意会。至于这家字,内藏一人,貌似好女,取自杂卦传家人内也。若是了解陈先生脾性,也不难猜中。”
陈了会意“原来先生是来拜访家师,不知尊姓大名”
“尊姓不敢当,鄙名许宁。”来人拱手道,“还麻烦您,帮忙通传陈先生。”
南社。
操南音而不忘本,立乱世而匡正义。
这是一个起于清末,盛于辛亥,民国之后全中国最大的文人学社。其中名声大噪、位高权重如宋教仁者,不知凡几;而寂寂无名、沙海藏粟的隐士,也难以数清。它接纳每一个志在救国的书生,青年鲁迅也曾加入过它的分社;它培养了许多运筹帷幄,革旧立新的人才。至今这些人中,有很多依旧在全国各地手握重权。
南社,不仅仅是一个学社。即便是在它解体分裂后的现在,其影响力也深深撼动着这块大地上每一个读书识字的人。
而现在,南社的创办人之一,陈青,就坐在许宁面前,与他共饮一壶热茶。
“这是去年旧茶了,元谧可不要嫌弃。”
许宁放下杯盏“先生知道我本就不懂茶,新旧对我并无区别。再说只要中意茶香,新旧又有何妨不过先生,还是更喜欢新茶吗”
已经知天命的陈青抬头看了他一眼,捏着茶盖点了点杯沿。
“我喜好茶。”
许宁开口“那我此来,便为先生送上一壶好茶。”
陈青哼了一声。
“我能不知道你自己现在身陷麻烦,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好茶哎,你们年轻人的事,不要再来打扰我老人家了。”
“先生正当壮年,何来老一说”许宁一笑,“而且先生若真无心再管世事,又何必要在门外挂上那一幅字。”
许宁知道,因为南社分裂,辛亥失败的缘故,陈青对时局早已经灰心丧气,更和那饮冰室主人相类,大都有放手天下风云不管的意思。然而若他真能放手,许宁也不会找上门来。
见陈青不开口,许宁再道“不知先生可听说,之前工人们冲击租界和酒店的事”
陈青望着杯中茶梗,好似没听见。
“这一回,上海知事将怎么处理这一批闹事的工人,先生可有过猜测”望了眼陈青,许宁继续道,“这次工人聚众,欧杀三人,伤者数十,其中多为无辜妇孺。而与巡警冲突,也多造成伤亡。按现行律法,被抓捕到的工人头领,恐怕都要被判死刑,更甚者,司法官员为一网打尽,或许会牵连许多无辜。”
“无辜”陈青放下杯盏,“欧杀三人,打伤妇孺,这还算无辜”
许宁“若真如此,当然不无辜。但若欧杀人命,伤害无辜的其实另有其人呢若这些工人们只是被利用了呢若利用设计之人,不仅针对起事的工人,更要针对他们身后的那些人呢此事波及甚广,目前城内正在大肆抓人,估计少不得有人要受牵连,而南社人”
“够了”陈青喝道,“早已无南社,何来南社人何况你一面之词,凭什么让人尽信于你”
许宁退一步道“的确只是我一面之词。但是无辜与不无辜,您就不想亲眼看一看么还是说先生非要等到无可挽回之际,才后悔莫及。”
陈青怒目瞪他。“你”
“老师老师”
陈了从外面匆匆跑来打断两人交谈,模样慌急,面露紧张。陈青一下站立而起,还没去听陈了送来的消息,却听见他背后,许宁道“先生,莫要等到为时已晚。”
二毛和莫正歧在回里弄的路上。今天做了一天工,二毛彻底见识了莫正歧的能耐。这家伙眼神似狼,力气却足以和牛比,心思又如狐般狡黠。反正从头到尾,就不像个人样。二毛这样腹诽着走到了弄口,却见里弄围了许多人,正疑惑,就听里面一声凄厉的叫喊。
“放开我儿”
二毛一个激灵,立刻拨开人群,冲到最里面。只见人群之中几个身穿制服的宪兵,正围住一个妇人和小孩,其中一个就要从那妇人手中夺过小孩。
“牛嫂你们干什么”
二毛眼睛一红,就要冲上去,周围不少义愤填膺的人也是摩拳擦掌。然而在他们蠢蠢欲动之前,砰一声枪响,却震慑住了所有人。
只见一个宪兵对天举着枪,喝道“现缉拿通缉犯妻小归案,谁敢擅动”
众人瑟瑟。
“通缉犯”二毛虽不敢上前,却忍不住质问道,“我们这里都是老老实实的百姓,哪里有你口中的通缉犯”
“抓的就是你们”那宪兵冷笑道,“牛立是你们这的居民。他与乱匪在闹市欧杀人命,潜逃在外。我们奉命追拿通缉犯和其同党,你们谁若帮他,我就怀疑你们都是同党”
他举枪,对着众人。
“上头有令,凡有乱党反抗者,就地革杀”
一时之间,无人敢应。只听闻妇人凄厉的哭声,和那盘旋空中未散的硝烟。莫正歧就在人群之外,冷眼旁观这一幕。
与此同时,陈青扭头看向许宁,蹙眉道“许元谧你今日来,究竟是替谁传话”
消息刚刚传入各路人耳目,许宁就已在之前上门找他。要让陈青相信许宁并无图谋,就是投胎重造也不能。
许宁“我若说没有,先生肯定不信。那就当我是为一人而来,替三方传话罢。”
“三方”陈青迟疑。
“一方为闹事工人,以及他们的身后人。一方为上海执政官僚,以上海知事为代表。最后一方,则是此事中遭受牵连的无辜人。此次暴动尚不明真相,却已经挑起佐派与执政阶层的矛盾。先生难道就不怀疑,其中有诈吗”
陈青不忙着应答,而是问“你说为一人而来,那人是谁”
许宁怔了怔,道“就当是我自己吧。”
陈青不疑有他,又问“你替三方传话想做什么,你又是什么立场”
许宁回“我想做的,自然是化解干戈,求出真相。而我的立场”他叹,“与先生当年建立南社,大概是一样的初衷吧。”
无论是为一人而守,为一城而守,还是为一国而守。求其初心,不过四个字。
不甘沦亡。
不甘山河破碎,成为亡国之奴。
第51章 慑
“娘,娘”
孩子紧紧抱着母亲,就像一颗幼苗依靠着大树。
却硬生生地被旁人,连根拔起了根系。
“儿子,我的儿啊”
被人从手中夺过孩子,牛嫂目呲欲裂欲扑上去,而宪兵们却毫不怜悯她,再擒走了小孩后,又想把这位母亲也抓去。
周围一片静谧。
有人看不过眼,却只能侧过头不忍去望。人群中偶尔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却终究没有人再敢上前一步。
他们畏惧那枪声,就像畏惧时时刻刻悬在头顶的丧钟。在这个乱世,能够自保已是不易,谁还敢再多去看一眼别人
便是他们看见惨剧,听见哀嚎,也只能装聋作哑。时代的酷烈,让健全人活生生地养成了后天残疾的毛病。他们发不出声,也不敢发声。
此时此刻,他们都成了哑巴。
二毛手指握拳,几乎要按出血来。然而他也不敢冲上去,他还有年幼的妹妹和年迈的祖父,他不能在这里就停下脚步。
“等一等。”
然而在这只能听闻哭声的寂静中,却有人,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阿爷”
二毛瞪大了眼睛,看着老人从小屋中伛偻走出。他一步一步地走近那对母子,走近宪兵们的包围圈,而对于那冰冷的枪口,好像熟视无睹。
其中一个宪兵刚想骂出声,却被领头人拦下,拦下他的正是刚才开枪的那名宪兵,也是这一队人的小队长。
他看着老人,开口“廖老先生。”
“刘东。”廖庭风竟然直接叫出了这宪兵的名字,“上一回见你还是三年前,我还想着你是否已经出人头地。没想到再见面,却是此时。”
不少人吃了一惊,他们没想到,廖庭风竟然会和这个宪兵队长相识。
“当时多亏您施药救我一命,才有今天。”刘东道,“不过今日之事,还是请您束手旁观吧。”
廖庭风叹了口气“你不也是贫苦出生,你的母亲也曾如今日这位母亲一样,苦苦哀求只为救你一命。难道你竟不能体会他们的苦痛吗”
刘东“正是因为我能体会,所以我才不能留情。廖老,你和我母亲一样心善又软弱,所以你们才会被各式各样的人爬到头上欺凌。”
他冷冷地看着牛氏母子。
“像这样的弱者,就只能任人拿捏。若要保护自己,便要想尽办法成为人上之人,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今日不抓他们,来日沦落到这下场的便可能是我。我没用这样无用的善心。”
廖庭风怒其不争道“无用无用可若没有我当日的心善,哪有今日能够把他们踩在脚下的你”
“所以,这就是你的无用。”刘东不为所动“廖老,你若还想救他们,就别怪我不顾旧情了。”
廖庭风看他这冷漠又残酷的模样,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打醒当年的自己,是不是他当年不要同情那跪在雪地中的妇人,不要救起这对母子,就不会有今日的孽缘
“好,好既然你说要不念旧情,我就看你到底能有多心狠。”
廖庭风说着便要伸出手拨开挡在眼前的宪兵,去扶起跪在地上的女人。
刘东眼睛一厉。
“干什么你,臭老头”
旁边的宪兵举起枪,就要往老人头上砸去。
“爷爷”
二毛肝胆欲裂,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然而有人动作却比他更快,莫正歧如一阵风一样穿过人群,在还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一名宪兵手中的枪,直对着刘东的脑勺。
千钧一发,没人看的清他的身手,局势却已经变幻。
“你”
刘东错愕地睁大眼。
莫正歧却熟练地上膛,开枪,击碎了他身后的一扇窗户。
刘东不敢再说话。他身旁的宪兵们看队长被枪指着,也畏畏缩缩,不知该如何是好。
“爷爷,你没事吧。”
二毛紧张地扶起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