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习文苦笑道“连你也厌恶我了吗”
“拿来。”不知多久,许宁才开口,声音中有无限的疲惫,“东西拿来,就赶紧走,我不想明年还得替你烧香。”
“好”
张习文大喜,连忙将一件事物隔着布郑重交到许宁手里,又紧紧盯着他,“如今人人都在骂我叔叔,元谧,为什么你还肯帮我”
许宁说“党阀争议不是我能干涉的。而我帮的也不是张作霖的侄子,只是救过我一命的朋友。”
张习文松了口气,冲他点了点头,便抽身离开,许宁看见他在拐角与另几个人汇合,很快消失不见。只有他自己站在街口,握着手上的东西,目光复杂。
当天夜里,金陵城传来了几声枪响。
而许宁则是一夜未眠。
再到周一,已经是三月十五日,许宁去学校上课时,事态已经愈演愈烈远超控制。课堂上的学生们寥寥无几,街上到处是群情激昂的年轻人。
今天的课是上不成了,许宁只能收拾了教材,准备先去一趟书局。他走到学校门口时,却看到一群男女学生抗着血字横幅,义愤填膺地嘶吼着。许宁脚步一顿,因为他看到其中一个站在高台上的年轻人,竟然是方筎生。
高台上,方筎生扎着头巾,一群学生将他团团围住。
“同学们列强欺我至此,已实不可忍”
“日本人杀害我们的士兵,侵略我们领土张作霖与日苟谋出卖主权我们还能容忍吗”
“不能,不能不能”
台下的年轻人们挥着手臂,高声呼和。
“北京的同胞已经组织万人大会,抗议八国的无耻举措他们已经行动起来了,我们还能沉默吗”
“不能,不能,不能”
“旧帝国签订的卖国条约,我们认不认”
“不认不”
学生们振聋发聩的呼声,震动得旗帜都微微颤抖。许宁心脏颤了一下,那一声声“不”就是敲打在他魂灵上,让他想起少年时的自己,也是声嘶力竭地喊着不,想要在这悖逆的现实间挣扎出一个生路来。
许宁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学生们一次次呼喊,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聚会结束,学生们渐渐散开,他才迈动僵硬的步伐,往人群中走去。
“方筎生。”
“先生”满头是汗的方筎生刚从高台上跳下,“您怎么在这里”
许宁问“为何今天不来上课”
“上课”方筎生失笑,“都这个时候了,课业哪有”他停了下来,看向许宁的眼神渐渐充满了戒备,“我明白了,先生。如果您也是来劝诫我的,就请您回吧。”
许宁淡淡道“你们准备组织游you行g吗”
方筎生立刻警惕地看着他,“这和您有干系吗”
学校里有很多老师并不赞成他们这种激进的行为,是以方筎生以为许宁也是要阻止他们的人之一。他有些失望,不太开心地转过身,“这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与您无关,不会牵扯到您的,放心吧。”
“你是我的学生,怎么会与我无关。”许宁看着他,“我只问你一件事。筎生,你有认真想过,游you行g真能达到你们的目的吗”
方筎生一愣。
许宁继续道“一场游you行g,就能切实地带来改变吗筎生,现在主政的无论是哪派,他们也都是从青年走过来的。当年签订辛丑条约的时候,他们有不少人也向你们一样上街抗议。可为什么,这群人现在要选择忍耐,你有想过吗”
“先生”方筎生有些不知所措。
许宁却是着急了,上前抓住他的手,“你反奉系,因为日本人在背后支持张作霖可你有没有想过,又是谁在背后支持冯玉祥和国民军呢你有没有想过,偌大的中国被瓜分成如今这个局面,远远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筎生,先生不是要阻止你游you行g,我只是不想你白白牺牲心血”甚至是生命。
“先生。”
方筎生甩开了他的手,原本有些困惑的眼神在听到许宁的最后一句话后,却又恢复了清明。
“您说的没错,也许我们一场游you行g的确无法改变什么。”方筎生认真看着他,“但是不游you行行的话,那些枉死的士兵们,可知道还有人在为他们的无辜呐喊那些想要瓜分我们的豺狼虎豹,可知道中国还有许许多多人宁死也要一雪国耻如果连我们都不出声,谁还能听到这个国家的声音”
“筎生”
一旁有学生来找方筎生,方筎生跑去和他们汇合,最后对许宁道“先生,这是我的义。”
许宁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苦笑,本来一心良言劝诫,却反被学生说了回来。许宁啊许宁,妄为人师。
他皱眉思索着什么,有些魂不守舍地离开学校。
“许先生”传达室的李叔在他经过时招手,一嗓门将他唤醒,“这儿有一封您的信”
“哪儿来的”
“北平”李叔高举着信封。
许宁停住了脚步,望着信封的目光,一时间竟是无法移开。
“找到了”
副官听着电话那头的消息。
“好,让人盯着,别轻举妄动。”
他挂了电话,抬头看向长官。
段正歧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一本书,手上依旧戴着皮质手套。
副官做段正歧的副官也有两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位阁下拿下过手套,简直像是有什么奇怪的洁癖。然而对于他这个怪癖,除了老将军,任何人都不敢质疑。那些曾敢置喙小瞧段正歧的人,都拿他们的性命付出了代价。
这是一只沉默的野兽,静默却是他最恐怖的武器。副官深吸一口气。
“将军。”
他上前,行礼,汇报。
“已经查到张习文离开金陵前最后接触的人,是否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专业电灯泡的地雷。
答疑许宁非穿越非重生,是个地地道道的原生人。他只是偶然做了一场梦。因此他对于很多历史细节并不知情,只知道一些特大事件。
5逢
许宁今天回来的有些晚。
他在学校取了信,又去了书局一趟,因为迟迟没有张习文的消息,他还去了趟火车站。
一座城市发生变动,最容易看出变化的地方就是车站。
许宁在车站附近观察了一圈,没见到有增加的巡逻警司,也没看到哪辆列车突然停运或戒严。金陵火车站安静得一如既往。那一晚的枪声,好似融化了在夜色里。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再看见。
许宁狐疑着,正准备离开,却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方筎生”
“哎”
背着一个小包袱的方筎生正在与亲人告别,听到喊声看到许宁,神色顿时耷拉了下来。
“不是吧。先生,你逮我都逮到这儿来了就算是我未来的夫人,也未必有您这样紧抓着我不放啊。”
“你说什么呢”
许宁失笑着敲了下他额头,这才注意到他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是一位衣衫朴素的白发老人,微微伛偻着背,此时正困惑地看着他们俩。
“不是来逮我的就好,来,给您二位介绍。”方筎生笑着说,“奶奶,这是我学校的老师,许先生他才华可好了,放过去可有状元之才呢,平时把我们整治得话都不敢说。”
“先生,这是我奶奶。”
方筎生的奶奶连忙和许宁打招呼,按照旧时代的习惯,见了状元举人,平民可是要行礼的。
奶奶颤巍巍道“啊,许先生是状元啊。”
“您别听他瞎说,我哪是什么状元。”许宁苦笑,连忙扶着老人家。
“什么,您说您是哪一年的状元”老人家又颤悠悠道。
看来这位耳朵不太好。
许宁无奈看着方筎生。
“把你奶奶带火车站来干什么,人这么多,她年纪又大。”
“哪里是我带她来的”方筎生连忙叫屈,“是奶奶知道我要去北平,偏要来送我,还给我塞一堆吃的。喏,就是这些。”他指了指胳膊上的花布包裹,有些无奈又有些开心道,“解释了好几遍了,她一直以为我是去上京考科举呢。”
“你去北平做什么”
许宁蹙眉。他这才注意到,周围不仅仅是有方筎生一个,还有好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各个都背着行囊和家人告别,而且看模样他们之间都是认识的,竟然都是去北平。
方筎生狡黠道“这还不是先生您说的在这里,未必就能起到作用。所以为了让那些大人物听到我们的声音,我们大家商量好了一块北上,到了北平,和那里大学的学生们一块游you行。”
“方筎生”许宁被他气到了,“你还跑去北平游you行,你小子”
呜呜火车鸣音恰在此时响起。
方筎生连忙甩手。
“不和您废话了,先生我奶奶就拜托您送回家,我先走啦”
许宁看着这小兔崽子几下就蹿到人群里,直到北上的火车开走了,许宁都没能再看道他的影子。他在原地和方筎生的奶奶面面相觑,最后只能无奈从命把老人家送了回去。
因为这件事耽搁,他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然而还没走到街口的巷子,许宁就明显察觉到不对。
街上人太安静,竟然好似连树上的鸟儿和草丛里的虫儿都睡了一般,一丝声音都无,周围的阴影里好似潜伏着什么洪水猛兽。平时里会出门走动的街坊邻居,这时好像一个都不在。道旁屋门紧闭,透露出不一样的气氛。
许宁停下脚步,呼吸微微收紧。
来了。
他想,他能没有料到这一天么
从接下张习文的包裹的那一刻,许宁就料到了这一刻。可他没料到的是,这些人来的这么快,快得他还没准备好。
许宁遥遥向着屋里看了一眼,平日里槐叔早该点起了灯火等他回来。可今天屋子里一片漆黑,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心下一痛。
“出来吧。”
声音几乎是嘶哑着从喉咙里挤出来。
许宁感觉到细微的汗水从额头留下,然后他等待着,黑暗中渐渐冒出了一群人将他围在中央。那些人身上带着血气,硝烟,远不是平常人所能有的。许宁察觉到他们把自己团团围住,却纹丝不动。
“不愧是张三少的朋友。”为首一人走出来,边走边鼓掌。
“遇事如此冷静,真看不出来您只是一位教书先生。不,或许正因为您是个读书人,才更让人害怕。”
来人不怀好意道,“看来许先生已经料到我们会来了,很是大义凌然啊。”他话音一转,又讽刺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日你助张三少一臂之力,很可能不久这个国家就毁在你手里了。”
“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佞幸覆乾坤。”许宁不为所动,“我的能耐,哪有你们半分。我的家人呢”
他紧盯着这个走出来的人,心里其实已经十分焦急槐叔的下落。
“我们只是来请客,又不是强盗,当然按规矩办事了。您的家仆已经被我们好生请了回去,现在就等先生您了。”那人笑道,“只要先生配合,立刻就是我们的座上宾。鄙人当效犬马之劳,为您侍候周到。”
言下之意,若是不配合,恐怕就没有那么好的下场了。
许宁感觉后背已经汗湿,他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又是怎么调开了这附近巡逻的警司。他只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槐叔生死不明,只能先与之虚与委蛇。
“我跟你们走。”
“好”
来人微微一笑,笑意却没有沁到眼底,想来他也不认为许宁会就这样屈服了。
果然,只听见许宁道“但是我要回家取一些东西。”
还就怕你不做妖
那人盯着许宁,微微颔首,带着属下跟着他进了屋。
屋里并没有被翻乱多少,想来这些人是猝不及防拿下了槐叔,许宁有些松了口气,至少这样,就证明他们没有拿到东西。他当着这一干监视人的面,收拾了几件衣服,还带了一本书。
“真是闲情雅致,还有心思看书”那人上前翻了下许宁带的书,确定没有蹊跷。他又盯了许宁好久,见他只是收拾衣服没有其他动作,便转身离开房间,交代下属监视。
许宁却是在他走后,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翻找东西。台灯靠在窗台,这里是二楼,夜里开着灯,远处都能看见。
只希望远处的人真能看见吧。
许宁心里默默许下了愿,接着装作不经意间熄了台灯,又再次打开。嘴里念叨着,“哎,这灯怎么好似坏了呢”
在旁边看守的人不耐烦之前,这灯,明明灭灭,已经是三下。这不起眼的三下,却有可能起到鸿雁传书的作用
许宁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见旁边的人没有反应,他才松了口气,房门却在此时突然被人撞开
“混蛋”
刚刚才走的那小头目冲了进来,上来就在许宁下巴上打了一拳,把许宁打倒在地后,又咒骂周围的属下。
“你们怎么看的人”
许宁有点头晕,撑起身子咬牙望着他。他特意等着这人出去了才行动,他不是已经出了门了吗,在堂屋里不该能看到台灯才对就算看到了,谁又会在意这些细节
许宁却没有预料到,这个头领却不是普通人。因为常年跟着一位口不能言,作风冷厉的长官,贴身的下属们已经培养出了观察细微的本领,是以他才能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许宁的不对。
只见这领头人走上前,一把抓住许宁的领口。
“说,你给谁传讯息”
他这次不再客气,该动手就动手。见许宁被打得吐血也不说话,眼底一抹狠色闪过,他正准备把这人打晕,赶紧撤走。
哐当
楼下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大门被人猛地撞开,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接着便听见有人快步上楼。小头目赶紧摸枪,和下属们一起戒备地看着大门。
“谁别动,再动我就将军”
他的下半句话却咽回了嘴里,目瞪口呆,像是不敢置信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穿着风衣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夜色撩乱了他的额发,呼吸也是凌乱的。皮质的黑手套用力扣着房门,几乎按出一个引来,嘴角紧绷,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那双仿佛要点燃的黑眸环视着屋内,最后落在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许宁身上。这一刻,瞳孔,蓦然缩了一下。
灯火明灭,代替语言传讯。
这是许宁自制的暗号,这么多年来风雨走来,这个小把戏意外帮了他很多次。而没有人知道,最开始,这个讯号不过是师徒两人闲来无聊,用来打发时间的小游戏。
段正歧捏紧手指,几乎是一步一步地,走到许宁面前。他蹲下身,轻轻拨开许宁凌乱的头发,摘下他折断的眼镜。在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时,纵然是冷硬了多年的铁心肝,此时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小哑儿,既然你没有名字,我就替你取名。
叫你正歧可好
段正歧深吸一口气。
十年。
既已替我取了名,为何又要丢下我。
作者有话要说 噢噢噢噢,见面啦,单方面的
6分
“少爷,少爷。”
耳边隐约有叫喊,许宁正打着瞌睡,闻声揉了揉眼抬起头。
“嗯,怎了,槐叔。”
“小哑巴又不知道去哪了”老槐操着心走过来,“这可都一天了,您就不担心吗”
许宁揉着眼睛起身,看了眼窗外天色,夕阳已经西沉。
“我竟睡了这么久。”他叹道,“怪不得头这么疼,槐叔,快帮我揉揉”
“揉,我给你揉”老槐走上前,气呼呼地帮他揉太阳穴。
“您也该消气了。那孩子还小,您可是大人了,怎么还和一个小孩置气呢。何况那娃儿天生残疾,又无父无母,您都不知道可怜可怜他。”
许宁笑“我哪用得着和他置气,我是哎,疼疼疼槐叔你轻点,这力气都快我脑袋揉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