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聿看着桌上的军事布战图,皱着眉头。他们南下驰援,本想里外夹攻切断日本人的军事长线,但是这次日本人配备的士兵和武器都十分精良,就是卯足了劲要攻下上海,所以他们内外夹攻的计划并没能起到真正的作用。
日军从吴淞口登陆直逼沪上,空军那边也打的火热,上海现在是腹背受敌。上峰命令,就算打的只剩最后一个人,也一定要切断日军的长线攻势,给外围增援部队挺进上海的切口,否则以陆军的战备和目前断饷断粮的局面,上海可能真的会保不住。
十九军算得上是陆军精锐军,77师能驻守京津重地,自是精锐军之下的精锐师,冯经年和何铖都是猛将,上峰是指着他们能打开缺口,所以下了死命令。
顾廷聿本也是胸有成竹绝对能突破防线,一举攻入汇合沪上作战部队,从而反攻的,可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们近战部队拼了命的打,外沿部队却拖延战局,东北军没能分散施压,导致日军主力部队全线南移。
“妈的。”冯经年骂了一句,重重的放下了搪瓷茶杯。
当兵的不怕战死沙场,可被自己人坑死,实在是心里憋屈。
“致电军部。”顾廷聿一声令下,通讯兵跑到近前,开始记录。“77师参谋长顾廷聿,请上峰令。请调野炮连,集中火力突破。誓死切断敌军长线。”
顾廷聿目光如炬,这一张军事布战图上的每一条线,都像他脑中的神经,已然绷到了最紧处,殊死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十六
淞沪之战持续了整整六个月,日军约77万人,中国军队5万人,双方参战人数近13万。共毙伤日军10254人,中方军队总伤亡14104名,民间失约为十四亿元,闸北华界的商号被毁4204家,房屋被毁197万户。同济大学、复旦大学、上海法学院等均遭轰炸。
一场浩劫过后,上海满目疮痍,但在经历了这场战争之后政府清醒了,原本党内宁粤对峙终告结束,党内各派系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团结。然而,长达数年的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直至国共合作为止。
转眼到了九月,上海又重新恢复了万国大都会的风貌。中秋佳节,董会长牵头,邀了上海各界共庆战事告结,这样的场面自是少不了市长、警察局长、各国领事。
上海局势危急之时,虽然沈熙平张罗的粮食如期送达,但是一度通讯闭塞,沈熙觉一直没能联系上天津,直到昨晚他才打通了家里的电话,也只说了没两句便又断了,不过总算是报了平安。
自从杜公馆别后,裴英到是时常去看他,一来局势不安,裴英有些担心沈公馆里只有老妈子和管事,没人能帮手。二来是因为杜公馆的管事老吴,他总是让裴英上沈公馆瞧瞧。
五月份的时候日军大批的撤退,上海安定了许多,詹瑞麟差人来找过沈熙觉,两人在蓉园茶楼见了面,当时坐陪的是詹瑞麟的二公子詹奉俞,闲聊的茶会却又没那么简单。
“熙觉,你怎么一个人?”
詹奉俞一身白西装端着香槟走了过来,蓉园茶楼见过之后,他俩便成了朋友。詹奉俞是个开朗的小伙子,头脑转的快,留过洋读过不少书却又不是个掉书袋的,沈熙觉比他大几岁,他却没有把他当年长的看。
“怪无聊的。”詹奉俞靠在窗边,喝了一口香槟有些抱怨,“都是我父亲那样的客里客气,说的话我都不爱听。”
沈熙觉浅浅的笑了笑,放眼看向会场里的人,中规中矩的交谈客套却不交心,多是场面话互相夸赞,确实没意思。
“对了,杜先生来了。跟我父亲一起和博诺先生说话呢。你要不要过去?”
沈熙觉笑着摇了摇头。
本想找机会联系顾廷聿却被战事耽搁,忙忙碌碌半年有余,得知他南下之后便连他的下落也无从得知了。托人打听过,可是军配调动太乱,来了又走,走了再补调,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准信儿。
“不早了。我回去了。”
人在这里,心早就不知在何处了。沈熙觉陪詹奉俞喝了一杯,便往杜先生他们那儿去告辞了。
偌大的宴会厅里人声喧哗,政客、军人、商贾,共同的敌人消失后是更大的利益联系,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往来,人情和人情之间最为坚固的便是利益。
“才来就走啊?”
“怪闹的。”
顾廷聿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打算要回去。冯经年和何铖拉着他,让他再玩会儿,毕竟从停战到日本人全部撤退,他们一直在城外吃灰,好不容易进了上海也没日没夜的巡防、待命,真是太久没放松放松了。
“回去干吗呀。就那临时住处漏风漏雨的,蚊子多的都能把人搬跑了。”冯经年抱怨着,仰头灌了一杯酒。
何铖也是一肚子苦水。
这次调兵,弟兄们都吃了不少苦,打仗的时候断粮,打完了又被安置在荒郊野外,几批外调的队伍都请调回去了,他们77师因为和上海驻防是同一个军的,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留守,可毕竟是人家的地头儿,怎么都膈应。
顾廷聿不是不知道冯经年和何铖心里的怨气,但是许朋韬下了命令让他们暂时留守上海,所以连请调都报不上去。
“我出去兜兜风。”
顾廷聿心里实在是压了太多事,在哪儿都地待不住,打仗的时候没功夫想,现在人闲下来了心事便就涌上脑子,控制不住的去想。
走出宴会厅上了车,发动了车子开了出去,打开车窗让风吹进车里,路上的人很少,租界的小路很蜿蜒也很安静,连蝉鸣声都不吵闹,开出十来分钟,顾廷聿在一处路灯下停了车,下车靠在车边抽起了烟。
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天上的月亮很圆,吐出一口烟被光亮笼着,月亮、烟味、树,多么熟悉的景色,只是身边少了那个最重要的人。
身后行过一辆车,卷起一路微尘,打断了顾廷聿的思绪,转头瞄了一眼便掐灭了烟头,转身上了车。车灯照着前面前的路,照亮了前方的车牌,本就是没有目的的行车,于是便就跟着前面的车一路开了起来。
转过路口,前车蓦地没了影子,消失的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失去了目标后顾廷聿回过了神,停了片刻又踩了油车,往前路开去。
当他的车消失在下一个路口后,斜角的小路上倒出了一辆车,在路边停了一会儿才打开了车灯。
“先生,要不要绕一绕?”
后座传来一个轻缓的声音,“不用。回公馆。”
司机点了点头,目光好似一只盯着猎物的鹰,描了四下一眼才开车。
开车的司机姓周,是杜公馆的老吴给沈熙觉安排的,先前局面乱,原本给沈熙觉开车的司机虽然也有点小本事,但是杜先生觉得他还太嫩了,便让老吴给安排一个好手。
半年多,发生了很多事,也促成了很多事,至少对沈熙觉而是如此。
路灯的亮光在马路上形成了明暗的间隔,沈熙觉望着窗外的树荫发着呆,树叶间摩挲的沙沙声让心变的很平静,月亮在天空中很圆很亮,一切都安静的仿佛回到了奉天的那晚,只是身边少了那个人。
车子蓦然停下了,沈熙觉回过神望向前窗。
“先生,那辆车。”
沈熙觉很佩服小周的记性和眼睛,一辆轿车斜冲上了人行道,正是刚刚跟在他们后头的车。小周没有下车但已经把枪握在了手上,静静的观察着前面的动静,同时留意着四周。
一个身影从那辆车的前面冒了出来,一边整着身上的军服一边摇着头,被沈熙觉的车灯照着才下意识的抬起了头张望。
后面的车灯把顾廷聿眼前照的很亮,他抬手遮着了光眯着眼睛打量着,只见对方车的后车门打开了,好像是有人下车,但看不清是什么。顾廷聿走下人行道,略往边上走了两步方才稍许看清了那个向他走过来的身影。
顾廷聿茫然的垂下了手愣在了当场,燕灰色的西服,白净的脸庞,明亮的眼睛有些泛红,眉间微锁带着浅浅的微笑。
一切像做梦一样不真识,顾廷聿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确定了这不是梦,鼻子就酸了起来,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手伤了?”两人相对而立愣了半晌,沈熙觉的目光落在了顾廷聿包着纱布的左手上,问道。
顾廷聿傻傻的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啊了一声。“你,一直在上海?”
“嗯。半年多了。”
顾廷聿忽然后怕,这场仗要是还没有打完,会不会他们就永远也见不到了。
沈熙觉瞥了一眼他的车,问,“回营吗?”
“没事儿。”顾廷聿急忙否定,“不急着回去。…车撞了,得找人来拖。”
“公馆就在前头。有电话。”
“好。”
顾廷聿跟着沈熙觉上了车,小周什么也没问,默默的开车回公馆了。
公馆里赵管事和老张在等门,一见沈熙觉回来了,再往后头一瞧姑爷也来了,这一通咋呼,又是倒茶又是拿点心的。
顾廷聿给驻城营播了电话,让他们去拖车子。
“你们都休息吧。我带三姑爷上楼。”
沈熙觉吩咐完,便领着顾廷聿上二楼了。
刚关上房门,顾廷聿便一把拉过沈熙觉搂进怀里紧紧的抱着,生怕他会走似的。“大哥来找过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
沈熙觉贴着顾廷聿的耳畔小声的说道,此刻不需任何话语,只要静静的这样互相靠着就好。
过了许久,仿佛是互相取暖后苏醒的两个人,才坐了下来。顾廷聿细细打量着沈熙觉,目光落在了他额角的一个痕迹,不算很显眼却也能一眼看得出。
“怎么伤的?”
沈熙觉垂下了目光,轻轻的叹了口气,把那日在小祠堂的事告诉了顾廷聿,顾廷聿这才知道沈熙觉是怎么送到上海的,也才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这么无声无息的就被送走。
“让我看看。”
沈熙觉起身解了衬衣扣子肩侧、右背和胳臂上都是一道道的浅色伤痕,这都过了半年了还有些个痕迹在,可见当时真是皮开肉绽。
顾廷聿的一个吻落在了沈熙觉的肩头,接着吻上了他的颈侧、耳畔、唇角,灼热的空气在他们的呼吸间彼此吞吐,心跳声盖过了窗外的蝉鸣,皮肤贴着皮肤,微风吹起窗帘抚他们交缠的身体。
压抑的□□带着呜咽、带着欢愉,顾廷聿拉开了沈熙觉掩盖声音的手,贪婪的吻着他,身体真切的感受着彼此的索求,一寸寸的越契越深。
同谋和共犯,背负着同一个恶业,挥之不去,唯有此时放纵的相拥,才能完全抛开人所拥有的伦理道德,仅凭爱欲彼此深陷。
一夜的放纵之后,太阳透过窗户照进屋里,沈熙觉缓缓的睁开双眼,身上的感受和后背传来的热度告诉他昨晚并不是梦,轻轻的转过头和顾廷聿鼻尖相触,呼吸着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的距离抹去了所有的焦灼和不安。
沈熙觉小心翼翼的转过身,和顾廷聿相对面卧,细细的凝视着他的脸庞,英挺的鼻子,粗直的眉毛,垂下的睫毛,微翘的唇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贪婪占据了整个心,不愿把这个人让给任何人,即便是最亲最疼的妹妹。
“…你是我的。”
沈熙觉用极小的声音,落定似的说着,然后吻上了顾廷聿的唇,从蜻蜓点水似的轻吻到破开唇齿的深唇,如果情是腐骨蚀心的毒,他早已毒入骨髓了。
顾廷聿被濡湿的舌头叫醒,迷糊的眨开眼,沈熙觉忘情的样子印入眼眸,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他回应起他的唇来,舌头触碰的感觉重亲撩起了欲望,随后陷入了更深的欲望之中。
昨晚俩人回来的迟,老张便没上楼叫醒,只等他们各自下楼来吃饭。约莫10点左右,顾廷聿从二楼下来,过了一会儿沈熙觉也下楼来了。
两人一起吃了个半早不早的早饭。
“你一会儿回驻城营把东西搬过来吧。”
“嗯。”顾廷聿笑着点头。
77师是天津的驻防部队,在上海没地方也没事做,天天在驻城营搭伙,闲的发慌又不没地方去,上峰也没个回天津的准信儿。
“等有了调令,我就回天津了。你呢?”
顾廷聿这一问,老张到是有些慌了,他可是得了沈熙平的嘱咐千万不能让二少爷回天津的,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可主家的嘱咐就是命令,是要用命来守住的令。
沈熙觉看了一眼老张,他不想为难他们这些仆人,便对老张说道,“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我会跟大哥商量的,一定是他同意了,我再回。”
老张这才松了一口,憨憨的笑了。
顾廷聿抬眼望了沈熙觉额角那道伤痕一眼,默然的低头继续喝起粥来。
吃过早饭已经快中午了,小周备了车送顾廷聿去驻城营,沈熙觉身上有些累,便又回屋了。
靠在沙发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悬了半年的心放下了,可还是不踏实。
天津,有大哥,有芸妆。
昨晚从顾廷聿口中得知,他已经彻底绝了和芸妆的路,想也想得到芸妆有多伤心,上回和沈熙平通电话没来得急问问芸妆,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等回天津,回去了一定要好好的跟她说,不奢求愿谅但求她能放下,好好的过以后的日子。
战事已过,局势平稳,上海恢复了原本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可在这所谓的太平世道之下有一股暗流已经汹涌而至。
青帮的供台上,关二爷执刀威武,香案上轻烟未尽,一方写着名讳的小木牌搁进了案后屋内的百子柜里,从今日起詹奉俞多了一个同山,青帮多了一位小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