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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往事 第7节

作者:羽尘 字数:22121 更新:2021-12-20 12:45:59

    裴英按定好的时间开车来沈熙觉,敲门等了许久,沈熙觉才用干哑的嗓子在门里应道,“在车上等我。”

    裴英的心一下子拎到了嗓子眼儿,他不知道沈熙觉昨晚来这儿会了谁,但听他的声音绝对不是没事儿的样子,本想再问可是又止了,沈熙觉让他在车里等着,就是不让他进去看,裴英嘴上不说心里明白,自己若是硬闯进去,只怕他会更不好。

    在车里一等就是几个钟头,直到太阳快要下山了,沈熙觉才从小楼里走出来,裴英急忙下车去迎,可还没走到跟前心就凉了,沈熙觉的脸色白的像张纸,嘴角裂了道口子,嘴唇也破了好几处,走起路来脚下发飘。

    “小爷”

    “回吧。”沈熙觉轻声的说着,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唇上的裂口渗出了一点鲜红。

    裴英心疼的去扶他,一担上手,他的整个重量就倚了上来,他这么犟的人是遭了多大罪,才会现在这样连逞强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天夜里沈熙觉便发了高烧,裴英想送他去医院,他说什么也不去,裴英拗不过只能干着急的陪了一夜,沈熙觉夜里吐了好几回,胃里是空的也吐不出什么来,只能干呕着吐出一点儿带着血丝的胃液和胆汁。

    隔天大清早,他便催着裴英送他去宪兵队接人,靠着车站了大半个上午才等到人。

    看着顾廷聿从宪兵司令部的大门里走出来,干净整洁的西服,光亮的皮鞋,沈熙觉的全身犹如浸在冰水里,刺骨的疼痛剜割着心。他多么希望顾廷聿是伤痕累累衣衫褴褛的样子,至少这样他所付出的一切还有些价值。

    “嘴角怎么伤了”顾廷聿看着沈熙觉疲惫而苍白脸,显得有些心疼,嘴角处的裂伤还透着血红,更加扎眼。

    沈熙觉侧过脸回避了他的触碰,转身上了车,顾廷聿也跟着上了车,一路上车里谁也不说话,沈熙觉侧头望着车窗外,所有的风景在他的眼中都没有颜色,身上所有的温度都被抽走了,仿佛死了一般。

    裴英一路压着火,手一直压在怀里的上,他真想对着顾廷聿开几枪,可他知道,最后疼的还是沈熙觉。

    看到宪兵队发给顾廷聿的一纸任命状,沈熙觉一把掌狠狠的扇在了顾廷聿的脸上,这是积淀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

    顾廷聿叹了一口气,啐了一口带着点血丝的唾沫,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脸不屑的冷笑了一声,皱起眉头问道,“你不是一直让我审时度势么,你不是要我认清时局么。沈会长。”

    沈熙觉感觉到有一把刀狠狠的捅进了他的心窝,连挣扎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宪兵部共治会会长兼任中亚银行经理,沈熙觉一时间成了上海最出名的汉奸,备受唾弃,锄奸团不时的往家里扔土雷,吓的家里佣有换了一波又一波。

    顾廷聿不想和他争吵,一年了,看不到他,没日没夜的想他,此刻他只想好好看看他、抱抱他,眼前的现实能忘掉一时是一时。

    “你是谁”沈熙觉在顾廷聿的眼里找着,仿佛弄丢了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你不也做了汉奸”顾廷聿嘲笑着冷漠一句,伤人无比。“我怕啊,我不想死。我不想为了那该死的中央政府卖命。要活着要来见”

    “我还跟日本人睡过了,顾参谋长。”沈熙觉冷冷的打断了顾廷聿的话,眼睛里已经没了一丝波澜,仿佛已经死了。

    顾廷聿愣了,连呼吸都不会了,一刀命中心脏,搅动着,血肉模糊,疼到彻骨。

    伸手想抱他,想紧紧的抱住他,沈熙觉却躲开了,只冷冷的看着他,说到,“别碰我。我嫌脏。”

    不管沈熙觉多么抗拒,顾廷聿还是拉住了他,紧紧的把他抱在怀里。

    “想和我睡吗好呀,我无所谓。和谁睡不是睡啊。”

    两颗心被撕的支离破碎。

    离开贴紧的身体,眼睛被泪烫的生疼,捧起沈熙觉的双手,颤抖的亲吻落在他的手指上。细细的看他嘴角上的伤,他腕子上的勒痕,他颈间的淤紫,他通红的双眼,顾廷聿从没这么恨自己。

    哑在喉咙里的话,说不出,不能说,死也不能说。

    “我让看看你的伤。”

    “看伤”沈熙觉失笑,“怎么看把心刨出来给你看吗”

    顾廷聿再也控制不住了,猛的吻住了他的嘴唇,仿佛要把那些不能说的话都吐进他的心里。沈熙觉没有挣扎,反而十分迎合的和他拥吻,滚烫的唇满含腥咸。

    顾廷聿伸手解开他的衣扣,顺势褪下了他的外套,只觉得沈熙觉周身烫的吓人,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心痛的锥心刺骨。顾廷聿把沈熙觉抱在怀里,压在喉咙里的呜咽生割着,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拥抱他了,他里里外外满是伤痕。

    、二十三

    一年前,杜先生离开上海时,沈熙觉去送他。

    百姓再有本事也翻不了天。杜先生走前把恒社这些年来的利得,全都通过戴先生捐给了重庆政府抗日。国难当头,钱算什么。

    可帮会终究不是军队,占得了码头却打不了仗,说白了乌合之众难以成军,拿起枪来扫射,也有弹尽粮绝的时候,除了杀些鬼子兵,根本没有意义,看那些锄奸团,东打一枪西打一炮,有什么用。

    杜先生问沈熙觉,为何不跟他一起离开,留在别人霸占的地方,做不了自己的主,活不成想活的样儿,何苦。

    沈熙觉浅浅的笑了笑,说他在等一个人,生要等到他的人,死要等到他的信儿,否则在哪儿都跟死了没分别。

    杜先生走了,留了一驾飞机停在虹桥机场,德国教父的私人飞机,只要沈熙觉想走随时便能走,日本人也不敢拦,但起飞了便不会再回来了。

    沈熙觉谢了杜先生,真心的感激。

    杜先生对沈熙觉的赏识非比寻常,五六年的时间,沈熙觉这个青帮小爷入帮时浅,可身份地位都超过了许多帮佬,黄先生曾问过杜先生,一个外来人,根不知底不知就给了这么多厚待,怕不怕

    杜先生一如寻常云淡风清,说了一句,“人看一眼,合缘则聚。”

    送走了杜先生没过多久,詹瑞麟也离开了上海,临走前詹奉俞来找过沈熙觉,还是劝他离开。时局已定,留下能有什么好结果,他们家一界商人,捐钱捐物还行,端枪打仗可没这个本事,而且上海沦陷、南京屠城之时詹瑞麟大病了一场,家国沦丧如同利刃扎心,怎能不痛。

    “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杜先生走后他就更难过了。”詹奉俞愁容满面的说道,“我和大哥商量了,打算全家去美国。日本人已经几次三番来家里邀请,要父亲加入他们的什么共治会,父亲就是被他们逼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再不走,父亲只要被他们逼死了。”

    大东亚共荣共治会,日本人打着共荣的名头,逼迫上海的商界人士入会,杜先生也是因为日本人想让他当这个会长,才离开上海的。

    日本人想用中国商人的钱拉动战后疲弱的经济,想霸占了中国的土地,再让中国人帮他们建立起一个繁荣的殖民地,然后把从中国榨取的钱财用于他们贪婪的扩张欲望,以一推十,简直无耻。

    沈熙觉知道詹家的处境,杜先生走后,上海船王詹瑞麟便成了共治会会长的头号人选,无论声望还是财力都是无以匹敌的,只能远走以避祸。

    “熙觉,你也赶紧打算打算吧。我不知道你到底等谁,可我知道日本人早就盯上你了,你得自己平安,才能等到你要等的人。”詹奉俞把沈熙觉当成最要好的朋友,虽然他们性格不同,但是对沈熙觉,他是欣赏和佩服的。当然,他也知道他的劝说根本不会改变沈熙觉的打算,于是他笑了笑,拍了拍沈熙觉的肩,说道,“杜先生给你留了飞机,你要去香港,还是来美国都行。”

    送走了詹瑞麟和詹奉俞,沈熙觉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身边一下子安静了,以前是那么的热闹。

    那晚,沈熙觉去了大世界,黄先生已经好几天不开门做生意了,台上尚雁声给他唱了一晚上包场,台上独一人,台下独一人。

    唱罢,尚雁声谢了妆坐到台下,和沈熙觉一同望着空荡荡的戏台。

    “怎么不走”沈熙觉问。

    “你呢”尚雁声答非所问。

    “等人。”沈熙觉答。

    “我也是。”尚雁声嫣然一笑,多少情义在其中。

    沈熙觉是极聪明的人,他早就知道她的情义,只是他们都是聪明的人,便不需多说就都了然了。

    “何苦呢。”

    “别劝。你得劝得了自己,再来劝我。”

    尚雁声说完,便默了。两人并排坐着,谁也不说话,仿佛大世界外头的世界与他们无关。

    半年后,沈熙觉在南满商会的堂室里,答应了安野秀一三个条件。第一,做共治会的会长;第二,出任中亚银行的经理;第三,陪他一晚。

    前两件事让沈熙觉成了上海最大的汉奸头子,黄先生把他逐出了青帮,裴英跟着他也脱离了青帮。

    安野秀一大肆按排报社宣扬共治会和中亚银行,沈熙觉连续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头条,青帮要杀叛徒,锄奸团要杀汉奸,仿佛这世间再也容不下他一个沈熙觉。

    但三个条件之中最让沈熙觉痛苦的是并不是当汉奸。被世人如何看待对沈熙觉来说根本不重要,唯有第三条,他要出卖的是自己,被顾廷聿所爱着的自己,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一种伤害,对顾廷聿的伤害。

    沈熙觉带着这样的心情去了安野秀一的私宅,当他在安野秀一面前脱掉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沈熙觉的自尊被彻底撕碎了。

    如果顾廷聿没有变节,那一晚会成为沈熙觉永远的秘密,他会千方百计阻止顾廷聿知道,可惜,一切都错乱了。

    顾廷聿无灾无难的从宪兵司令部里被放出来了,还被认命为上海保安队的大队长,沈熙觉的世界全都垮了,他拼命的想要找一个理由,一个顾廷聿变节的理由,可最终却被顾廷聿彻底否决了。

    怕死

    沈熙觉几乎不认得眼前的人了,那样一个耿直、忠诚、坚毅的军人,怎么因为怕死就叛变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告诉我。”沈熙觉用祈求的眼神向顾廷聿求助,求他给他一个不那么残忍的答案。

    然而,顾廷聿并没能如他所愿,连一点怜悯都没有的告诉他,他真的变节了。

    “我忠诚,得到了什么结果。在奉天,我被自己人缴了枪;在上海,我被我尊敬的人背叛;在南京,我没有得到公正的审判。我像老鼠一样被关在地牢里,暗无天日的活着。一个背叛了自己国家、背弃了自己国民的政府,值得我忠诚吗我不想再活的像一个傻子,我要为我自己活,为你活。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在绝望之后,沈熙觉确定了一件事,他爱顾廷聿,爱的刻骨铭心,无论他是忠诚的军人,还是变节的叛徒,什么样的身份原来根本不重要,他爱顾廷聿,纯粹的爱着顾廷聿这个人。

    “抱抱我。”

    沈熙觉依在了顾廷聿的肩头,周身的疼痛让他疲惫不堪,他再也撑不住了,只想在他的怀里歇一歇。

    顾廷聿环手把沈熙觉拥在怀里,感受着他身上滚烫的热度,努力的抑制着自己的颤抖,当他从宪兵司令部被放出来时,看到沈熙觉的神情由期待变成绝望,那时他就像被无数利刃扎进了心里,痛到乎无法负荷。

    那份名单是戴局长交给他的,是他重回上海的钥匙,上面有十一名军统上海情报站人员的名字。

    在安野秀一向沈熙觉开出条件的同时,宪兵司令部已经按照名单逮捕了这十一个人,刑讯之后证明了这份名单的真实。于是顾廷聿用这份名单成功留在了上海,而他来上海之前已经在南京以陆军少校的身份加入了汪、周二人筹建的新政府。

    安野秀一彻彻底底的算计了一把沈熙觉,让他尝到了惨败的滋味。

    安野秀一以日军特务机关机关长的身份来到上海,他的目的有两个,身为南满商会的会长,促进宁、沪、浙的金融发展是他在明处的任务,而在暗处他的任务便是组建日军在上海的特务机关。

    八、九月间,周、汪在不遗余力的组建亲日政府,汪和蒋之间的内争到了今时今日早已将国民政府分裂,蒋公现在人在重庆,联合抗日是目前重庆政府的明确目标,国军全面统一战线也是史无前例的。而汪、周方面则是积极接触日方,在南京组建新政府。

    日军在上海组建特务机关,一来是为了扶植汪、周二人正在组建的新政府,二来也是为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再来便是要对付重庆政府的军统特务。

    而顾廷聿就是军统安插在上海的一根针,他将接替军统上海站站长的位置,为前方战局有力的情报。

    戴局长在临别之时对顾廷聿说,“只有惊弓之鸟,才能活的长久。”

    回到上海的第一场仗在没有硝烟的审讯室里。

    “我忠于党国,党国却视为我敝履。”顾廷聿坐在宪兵司令部的审讯室里,而对日本特务机关的梅山少佐时,从容的说道,“我是被押往过重庆,我也见过戴局长,他让我加入军统,并认命我为上海情报站站长。我答应了,所以他给了我这份名单。”

    审讯外面安野秀一正从监听器里听着顾廷聿的叙述,比起烽火连天的前线,这里的战争更加激烈。

    “你背叛了你的国家。”梅山用鄙夷的眼神看着顾廷聿。

    顾廷聿冷冷的笑了笑,“我背弃的是一个逃离了首府的政党,而不是我的国家。这份名单上的人是新政府的政敌,我是新政府的军人,用你们的手来打击我们的政敌,不是最好的战略吗”

    “不愧是参谋长。”梅山的嘲笑依然露骨。

    顾廷聿坦然正坐,他知道就凭这些话想取信日本人是不可能的,那份名单才是他的唯一的筹码,以生命为筹码,以献血为代价,隐秘战线比真正的战场更加残酷。

    “名单就在这儿,抓到人你们再决定我的生死。”

    宪兵部证实了那份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军统特务,可是安野秀一依然对顾廷聿的抱有很深的怀疑,弃车保帅是常有的事,如果一个人的存在是需要牺牲十一人换来的,那么存活下来的那个人才更加具有杀伤力。

    顺水推舟,安野秀一在和军统局的戴局长下一盘棋,现在他轻松的吃掉了十一个子,而第十二颗他也收下了,让顾廷聿留在上海,任命他为保安队的队长,让他去杀那些抗日分子,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他首先要做的是屠戮他的同胞。

    安野秀一佩服中国人的兵法和计谋,他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手段和头脑,而是他承认对手的优秀并向对手学习,然后再用在他们身上。安野秀一比任何人都谨慎,也比任何人都多疑,他从不绝对相信任何人。

    从顾廷聿离开宪兵司令部的那一刻开始,沈公馆就在被严密的监视着。

    顾廷聿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如果说他在军统局真的学会了什么,那就是收起所有的情绪,收集所有的讯息。

    从南京被秘密押往重庆,再从重庆被秘密送回南京,顾廷聿在这样的往复之间,被赋予了使命。作为上海驻军参谋长,他对上海的了解远胜于其他人,他在军中也是出了明的犟脾气,相信很难有人会怀疑他会成为军统特工,这一步棋走的险,但也不得不让顾廷聿佩服戴局长的精明老练和心狠手辣。

    那份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军统的特工,每一个人都像顾廷聿一样被赋予了使命,而如今他们被轻易的舍弃掉了,为了保一个更有力的棋子,他们成了弃子。而顾廷聿,如果他的身份被拆穿,那他也只会是第二十颗弃子。

    如履薄冰,顾廷聿只有这样的感觉。

    而令他最痛苦的不是生死抉择,而是面对沈熙觉时的背叛感,有些事他不能说,即使对他造成了那么沉重的伤害,依然不能说。他们在重重的监视下,他绝不能掉以轻心露出任何马脚,他不能让沈熙觉置身在任何危险之中。

    夜深人静的时分,顾廷聿怀里抱着沉沉睡去的沈熙觉,他身上每一处伤痕都刻在顾廷聿的心。一直以来沈熙觉都在维护着顾廷聿,也许很多时候他选择了最有效的方式,但也深深的伤害了彼此之间的信认。

    顾廷聿如今深知信认的可贵,它如此难以取得,却又轻易便能被打破。这次,他要来保护他,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不再让他受到伤害。

    夜里,沈熙觉烧的更加厉害了,顾廷聿和裴英把他送到了医院。

    也许是在顾廷聿回到他面前,他绷紧的弦松了下来,也许是突如其来的打击加上压抑了太久的情绪,沈熙觉终于被压垮了。

    、二十四

    粗粗数来,从相识到现在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多少事过境迁,多少风雨洗礼,爱到没有事非对错,走到这一步好与坏早已经不重要了,众叛亲离就只要一个顾廷聿。

    沈熙觉如身在冰天雪地,眼前是儿时等候的院门。

    门里是严肃的父亲、亲和的哥哥、慈祥的祖父、体面的太太;门外是温婉的母亲、懂事的妹妹、默然的自己。回首间,顾廷聿身姿挺拔一身戎装站在漫天的风雪中。

    脚尖转向了顾廷聿,身后传来了大门沉沉关上了声音,缓缓转身望去,沈宅朱红的大门紧闭,门里门外再也没有人了。

    “你自己选的。没有回头路。”

    沈熙觉转头望向前方,站在面前的自己,挡在了自己和顾廷聿之间,黑洞洞的枪口互相指着彼此。

    沈熙觉问“后悔吗”

    沈熙觉答“不后悔。”

    枪声随着硝烟散去,挡在面前的自己倒在了血泊中,沈熙觉踩着自己的鲜血留下了长长一串脚印,走到了顾廷聿身边,靠在他的肩上,环着他的腰,合上双眼。胸前和身后倒在地上的自己一样被子弹贯穿,鲜血拖着长长的尾巴从襟前滴落。

    “廷聿,我杀了自己。我只有你。”

    从冰冷的梦中醒来,白色的屋顶垂下一盏孤独的灯,全身的骨头都在疼,一只手被紧紧攥着,顾廷聿趴在床沿上额头贴着沈熙觉的手背,睡着了。

    病来如山倒,沈熙觉昏沉沉的被送进医院,之后的一个多月也一直反反复复的病了好,好了又病。顾廷聿这个保安队大队长也是没点几天卯,就在家里伺候病人了。

    日本人的暗哨每天在沈公馆外门盯着,顾廷聿全当瞎了看不到,他现在只关心沈熙觉,除了在家里陪他就是去医院拿药,最近他又开始熬上中药了,那股子中药味弄的整个沈公馆到像是中药铺子。

    这一个多月下来,顾廷聿算是见识了锄奸队的本事,要不是沈公馆外头那些暗哨挡了一些,只怕一天清静日子也过不了。他是不在乎这些,也早料到会变成这样的局面,只是沈熙觉病着,精神一直不济,他是担心锄奸队的人折腾的让沈熙觉不能安心养病。

    隔了大半个月,顾廷聿到巡捕房的保安队露了个脸,路上顺道去了一趟杏林堂药铺。

    顾廷聿是头一回来,之前抓药的中药铺子关张了,世道不太平,想是老板生意做不下去了。米、糖、盐、油、火柴都成了限购的物资,好些药品也是管制品,大大小小的药铺三天两头的搜查,谁受得了。

    “抓药。”

    顾廷聿从口袋里拿了张方子递给了伙计,伙计一看是个生面孔笑着接过了药方,照着方子从百子柜子取药。小伙计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卫兵,说是卫兵其实就是明哨,宪兵队美其名曰保护保安队大队长的两个伪军。

    “铺子有年头儿了。”顾廷聿一身卡其色风衣,背手站在柜前,四下打量着这间中药铺,难得这么大门面的铺子,人来人往的生意好像还不错。

    伙计瞄了他一眼笑道,“老东家留下的铺子,是有些年头了。”

    顾廷聿这边和小伙计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两句,后面的两个卫兵的眼珠子就没离开过那小伙计,说起来这铺子还是巡捕房的田队长介绍的,离巡捕房近,就在电报局后门口,铺子大药也全,平时他们巡捕房有个病了伤了的也都找药铺的林老板瞧。

    田队长是个实实在在的狗腿子,典型的有奶便是娘,对着日本人点头哈腰陪笑脸,见高拜见低踩的墙头草,日本人看不起他这种人却也喜欢这种人,所以不怀疑他,他介绍的药铺便也让后面那两个警卫没那么警惕了。

    “唉,我问你,我家里人病了一个多月了,时好时坏的。西药吃了就好,可老不断根儿。”

    伙计一边拿小秤秤着量,一边为难的笑了笑,说道,“官爷,我只会抓药不会瞧病。要不您稍等等,我叫我们少东家出来,您问问他”

    顾廷聿点了点头,小伙计放下小秤谨小慎微的点了点头,到后堂找他们少东家去了。小伙计眼睛亮堂,做事说话分外的小心,就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谁。不一会儿,小伙计引着一人从内堂走了出来,顾廷聿寻着望去,那林老板一身灰色的长衫,长的斯斯文文,见人便和气的笑了笑。

    “您要问病”

    顾廷聿点了点头。

    杏林堂的老板林汉旻把顾廷聿引到了一旁的桌边,手里拿着小伙计刚给他的药方子仔细的看了遍,都是一个补气安神的药,可见到也不是什么重病。

    “病了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从医院回了家之后,隔几天就发烧,烧的到也不厉害,只是精神不济,没什么味口。”

    林汉旻点了点头,和声和气的说道,“我看了方子,也不是什么重病,应是积劳成疾、思虑过度。照方子先吃几副,再瞧瞧吧。”

    顾廷聿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蓦地又问,“大夫今天可出诊”

    林汉旻点了点头,递给顾廷聿一张白纸,“今天有约诊,去不了。您留个地址,明日巳时,我上您府上去。”

    顾廷聿从怀里取了钢笔在白纸上写下了沈公馆的地址,字体刚毅到和他的身份十分契合,林汉旻接了纸条看了一眼便放在了案上。

    抓好了药,临走的时候林汉旻给两个卫兵一人塞了一块大洋,往顾廷聿手里塞了五块,小心翼翼的把人送走了。

    跟着顾廷聿的卫兵平时没少收好处,一眼就知道这林老板是个识相的人,而且又是田队长介绍的铺子,便就没在多留意。

    顾廷聿把五块大洋攥在手里摸索了一会儿,脸上显然不高兴,自打当了兵以来,他从来不曾收过别人的好处,这也是他敢指着长官责问的原因。到了公馆门前,顾廷聿下了车,随手把五个大洋塞给了其中一个卫兵,“哥儿俩拿着吃顿好的。”

    两个卫兵顿时笑了一脸褶子,拿着钱麻溜的去吃馆子去了。

    进了公馆,裴英坐在厅里看报纸,见到顾廷聿也没给他好脸。沈熙觉今天精神好了些,披着衣服坐在沙发上喝汤。

    顾廷聿把衣服和药递给帮佣走过去坐到了沈熙觉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到是真不烧了,才安了心。

    裴英识趣的起身去厨房看药去了,临走帮他们关上了门。

    “我找个了中医,明儿来给你瞧瞧。”

    “我都快成药罐子了。”

    顾廷聿看着沈熙觉苍白的脸色,别提多心疼了,“快把汤喝了。”

    沈熙觉端起碗小口的喝着汤,顾廷聿盯着他的侧脸目不转睛的看着,要是看一个人便能把这个人印到骨头里,永远不分离,只怕这一个多月来顾廷聿早已经把沈熙觉印在骨头里,世世都分不开了。

    被他的目光凝视着,沈熙觉不好意思的转头嗔到,“发什么呆。”

    顾廷聿摇了摇头,收了目光。沈熙觉放下碗和他并肩靠在沙发上,只是这样坐着都会让他觉得幸福。

    他刚出院那几天,最怕的便是顾廷聿去找安野秀一,不是不恨,只是害怕,害怕在强权之下,顾廷聿去了是送死,于是便日夜担心,担心一不留神他就拿了枪去跟人拼命了。

    直到顾廷聿向他保证,这事他不插手,沈熙觉才算放下心来。

    仇一定要报,但不假手于人,不急于一时,沈熙觉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吃过晚饭,沈熙觉早早的被顾廷聿赶上了床,现在除了吃饭、喝药、睡觉,顾廷聿不让沈熙觉做别的事儿,连想事情都不许,守着他睡下,直到他睡沉了,顾廷聿会才睡。

    隔天,杏林堂的林大夫如约而至,给沈熙觉问诊号脉,大致也和之前的大夫的说法一致,按着之前的方子增减了几位药。

    “多休息,少烦忧,比什么吃药都好。”

    林汉旻临走时在门口嘱咐顾廷聿,四周暗哨包围,乔装成车夫的被顾廷聿叫了过来,全当他是真车夫,给了钱让他送林汉旻回药铺。

    “药我让伙计抓了,明天给您送来。吃完几副之后,我再来瞧。”

    “谢谢大夫。”

    车夫在一边等着,顾廷聿谢过林汉旻又问道,“最近天气寒,有没有冬补的药”

    “有几个膏方到是对沈先生有用,改日您来我药铺看看,合适就给你制上,入了冬正好用。”

    顾廷聿点点头,目送林汉旻离开。

    几日之后,顾廷聿去了杏林堂,林汉旻给他准备了几张方子,一一给他解释。跟着顾廷聿来的还是上回那两个卫兵,上次吃了些甜头,这回便就没那么生份了,见林汉旻和顾廷聿在那儿看方子,他们站的怪无聊的,就坐到一边儿去了,小伙计有眼力劲儿,立马给端了茶水和瓜子儿花生。

    “之前的方子,换了几味药,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正吃着,没见大起色。”

    林汉旻点点头,“中药起效慢,离入冬还有些日子,不着急。”

    “照方子吃药,却不见起色,怎么能不着急。”顾廷聿和颜悦色的一边看着方子,一边说。

    林汉旻收了顾廷聿手里的药方,又换了一张递给他。“您再瞧瞧这张方子。”

    “要等到什么时候”顾廷聿冷言问道。

    “药太猛了伤身,千万别医不好病,还送了命。”

    顾廷聿和林汉旻四目相交,一个沉着冷凝,一个云淡风轻。

    林汉旻将之前的方子放到一边,抬眼微笑着说道,“温补讲究循序渐进,之前的大夫没跟您说吗,有些病是急不来的。”

    顾廷聿沉着脸,好在他是背对着那两个卫兵,他的面色只有林汉旻看得清楚,“外伤内毒,要命的病。慢慢治只怕等不到见起色,就已经丢了命了。”

    林汉旻的神情没有一丝微澜,就像一面镜子,照出的只有对方,没人能看到镜子背后有什么。

    “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赢了也是输。”林汉旻低头在纸上写着另一张方子,低眉垂目唇齿微动,“你是来接替我的,不是来上阵杀敌的。你不只是你自己,你是整个军统上海站。”

    顾廷聿冷静了下来,他在来之前觉得自己可以很静的处理一切,但到了上海之后,先是沈熙觉的遭遇,再是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屠戮,他不得不拿着枪带着人去杀自己的同胞,他要留下来,这是他来到上海的目的。

    “我效忠的是国家,不是戴局长。我们随时可以被牺牲,生命没有贵贱,但死的要有价值。”

    第一次和林汉旻接头的时候,林汉旻就在他的面前说了这番话。

    顾廷聿刚刚被放出来,那11条人命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生平第一次出卖了自己的同袍,血淋淋的名字一个一个的切割着他的灵魂。

    顾廷聿强压着怒火和难以形容的痛苦,他第一次明白了戴局长说的话,“没有硝烟的战场,弥漫的全是血腥味。”

    林汉旻,一个白净的书生,从他的身上顾廷聿找不到一点儿军人的影子。军人是钢铁铸就的,而林汉旻却像一抔水,宁静而温润,可在你放下防备的时候,他又能瞬间化成冰,如锥一般刺入你的心脏。

    “他们死后会是名正言顺的烈士,他们会被记入将士阵亡名录,他们的亲人会知道,他们是为国捐躯。”林汉旻的话中是对那11名同袍的尊敬和认同。

    “也许有朝一日,你我也会如此结局。”

    顾廷聿的一句话,林汉旻露出了淡然的笑容。棋局从来不在棋子的掌控中,棋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被放置在最有用的位置,哪怕下一步就会被对手吃掉。

    漫长的时间里,林汉旻学会了不去面对自己,否则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完成任务的可能。上海沦陷之日,他失去了父亲。他永远欠他一个解释,他永远不能告诉他,您的儿子是一个军人,一个值得您骄傲的党国军人。

    回忆是他走到现在的唯一支撑,他永远记得他进黄埔那天,父亲自豪的笑容;他永远记得汉口小楼里,他可以放心依靠的肩膀。

    寒山,惊鸟唯一的归处。

    、二十五

    民国二十七年,冬。

    这一年上海的冬天少见的下起了大雪,沈熙觉焦急的等着,火车顶着风雪驶进了月台。

    两天前,上海沈公馆的某个清晨,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公馆的宁静,管事接了电话急忙跑上楼通知在小书房的沈熙觉。

    沈熙觉的脑子空白了半分钟,拿起了电话。

    “哥。”

    “沈家没有当汉奸的子孙。”

    冰冷的一盆水浇下来,沈熙觉觉得全身发冷,快五年了,沈熙平没有回过沈熙觉寄回家的任何一封信,也不有接过任何一个沈熙觉打回家的电话。

    电话的两端都有是长长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沈熙平沉着声说道,“我不信我的弟弟的是汉奸。”

    沈熙觉的泪水猝然涌出眼眶,心上的裂口在一瞬间痊愈了。

    “明天我会坐火车去上海,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挂上电话,长长的沉默,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还是久久的看着电话,舍不得把目光移开。沈熙觉感到身上轻松了许多,他想,也许真的已经到了最坏的尽头,于是便有了回旋的余地,于是便有了好的开始。

    当天,顾廷聿依旧是到巡捕房点了卯,早早的便回沈公馆了,一进客厅,就见沈熙觉满面红光的坐在沙发上等他,见他回来了笑着迎了上去。

    顾廷聿真的太久没有看到沈熙觉纯粹的笑容了,没有忧虑、没有勉强,真真实实的笑容。

    沈熙觉担着共治会会长的头衔,断的了和青帮的关系,可是日本人却没有半点要弃他的意思,到是大力的渲染他这个共治会长和中亚银行经理的存在,头里有一半儿的原因是沈熙觉成了张先生的替死鬼,另一半原因便是因为,沈家在天津和上海的产业十分庞大,而如今家中仅剩沈熙平和沈熙觉两兄弟。

    自从上海沦陷之后,沈熙觉便几乎断了和天津的联系,他这么聪明的人自然看透了日本的盘算,他是张先生背叛青帮的替死鬼,他是沈家在上海的人质。

    “拔了香头,你就不再是青帮的人了。”

    在沈熙觉答应安野秀一条件的前一晚,他去了大世界见了黄先生。

    “我以后做的事,就都跟青帮无关了。”

    “背义之人,按帮规是要杀的。”黄先生神色冷凝的说道。

    沈熙觉点了点头,“这事儿,我来办。”

    “有事让雁声来找我。”

    那晚别过黄先生,沈熙觉隔天便被青帮剃了名,从此他不再是青帮的人,如他所说,他所做的事都再与青帮无关。

    前些年,南满商会找黄、张、杜三位先生谈生意,想借着青帮在上海的势力和财力,在上海搅动时局,但杜先生和黄先生都不屑和日本为伍,便让沈熙觉出面推了。只是他们万没想到一向不作声的张先生却和日本人暗中搭上了。杜先生和黄先生在大世界遇袭,沈熙觉在恒社被人埋伏都是张先生和安野秀一下的手。

    黄先生、杜先生、张先生是早年拜过把子的兄弟,杜先生临走时嘱咐沈熙觉,只要他姓张的不要太出格就随他去;黄先生也是对他一忍再忍,直到姓张的暗地里杀了不少青帮兄弟,黄先生和杜先生才决定按帮规处置他。

    张先生在青帮的地位和黄、杜二位先生齐肩,按帮规能动他的人只有黄、杜二位先生,否则就是以下犯上,就算处置了他,自己也要受帮规惩戒的。而张先生一向小谨小慎微,以眼下黄、杜二位先生的处境,想要动他不是件容易的事。

    沈熙觉正在这个时个候被安野秀一算计了,便顺水推舟全当不知内情,做了张先生的挡箭牌,消弱了安野秀一和张先生对他的戒心,同时,他和青帮断了关系,要杀谁也全然和帮规无关了。

    因为此中缘由,沈熙觉便断了和天津的联系,尽量不把沈家牵扯进来,但当他接到沈熙平打来的电话时,他真的太高兴了,高兴的把所有盘算都抛之脑后了,他只想要大哥一个交代,他没有让沈家蒙羞,他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对得起父母的生养。

    沈熙平的电话比什么药都管用,接到电话当晚沈熙觉饭也比平时吃的多了些,人也立刻有了精神,顾廷聿心下真是松了一口气。

    “要不要我陪你去”

    沈熙觉靠在顾廷聿肩头,慵懒的摇了摇头,用微哑的声音说道,“我自己去,”说完便倦倦的合上了双眼。

    顾廷聿看着他的睡容,久久舍不得把目光移开。上海犹如魔鬼的巢穴,顾廷聿身在其中心里笼罩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他每天要面对着敌人,他要伪装自己,看着和他一样怀着爱国之心的同胞被杀,有时候他甚至羡慕那些被杀害的同胞,他们堂堂正正的面对死亡,而他只能在魔鬼的巢穴里继续伪装。

    风雪沾湿了外衣,裴英陪沈熙觉在月台上等着,可过了很久,火车上的人几乎都下完车了,依旧不见沈熙平的身影。

    沈熙觉越等越觉得不对劲儿,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了深深的不安,他再也等不了了,于是便跑上了火车,挨着车厢的找,从车头一个包厢一个包厢的找,裴英看他急成那样也跟着一间间的找。

    裴英伸手拉开一间包厢的门,刚开了个门缝,浓重的血腥味便涌了出来,裴英心底一沉,从门缝往里面看了一眼,车窗边坐着一个身影,帽檐压的有些低像是睡着了,他对面的软卧上倒了一个身影,血已经染红了褥子。

    裴英急忙关上包厢门,瞥了一眼正在查看另一个包厢的沈熙觉。

    沈熙觉正从那间包厢门口里退出来,转眼便瞥见了裴英。

    “这间没有。”裴英极力的让自己平静,挤出了些许笑容,问道,“会不会没上车要不咱先回吧说不定大少爷被事耽搁了。”

    裴英不确定自己掩饰的好不好,也不确定包厢里的人是不是沈熙平,但他确定倒在软卧上的是老张。

    沈熙觉的神情告诉裴英,他这个谎撒的一点儿也不高明。

    沈熙觉缓缓的拉开了那间包厢的门,看了一眼倒在软卧上的老张,转眼看向了窗边的身影。

    人在遭受致命的打击时候,往往只是平静,而后才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此刻的沈熙觉便是如此,他看着窗边的那个身影,蹲下身子伸手揭开了那压低的礼帽,沈熙平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庞映进了眼里,蓦地,他的头无力的歪向了一边,咽喉处一道血红的口子,血已经从那里流尽了。

    沈熙觉伸手轻轻推了推大哥的身子,像是想要叫醒他似的,触及衣襟的瞬间,温冷的感觉像刀一样割开了他的心,翻转手掌,满手都是沈熙平的血,他的衣襟早已被血洇透了。

    顾廷聿接到电话时候已经过了中午,裴英把失了魂似的沈熙觉带回了家,他坐在小书房的沙发上,一言不发。

    看到沈熙觉的时候,顾廷聿心如刀绞。

    沈熙觉心口堵着一口气,那口气魇住了他。

    “难过就哭出来。”

    顾廷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沈熙觉,也无从安慰,他被夺走了太多太多,承受了太多太多。沈熙觉依偎在顾廷聿的怀抱里,把头埋在他的肩头,没有哭也有说话。

    沈熙平的遗体被裴英送回了天津,沈熙觉并没有回去,他欠大哥一个解释,大哥没有来得急原谅他。

    十天后,裴英从天津回到了上海。

    “我要去弄死那帮小鬼子。”裴英咬牙吼着。

    沈熙觉坐在书桌前,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也许他早就已经猜到了原因,只是现在的情形证实了他的猜测。

    “杀一个人,总是有理由的。”

    沈家的财力在全中国屈指可数,天津早在七七事变之时便已沦陷,当时的疯狂轰炸之下,天津和北京遍地废墟,天津成为日本侵略中国、掠夺中国经济和华工的战略基地,沈熙平支撑着沈家到今天,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

    沈熙觉不敢联络家里,沈熙平又何尝敢联络上海,到头来他们兄弟俩心里挂念的还是彼此,血浓于水。

    天津的日子虽不好过,但沈熙平依然对得起父亲的教养,他一直不遗余力的支援抗日,也因此早已被日本人盯上了,到也多亏了天津各界的帮衬和维护,沈熙平还能在天津平安。

    恰恰是这次来上海,给了日本特务机会,在火车上将他暗杀。

    沈熙平一死,天津的日资商会竟然拿出了伪造的契权书,沈熙平名下几乎所有的产业都成了日本的资产。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沈熙平将所有的产业一分为二,和沈熙觉各占一半股权。

    “除非我们都死了,否则日本人别想动沈家。”沈熙觉冷静的说道。

    顾廷聿敛着目光,沈熙平被杀的原因他在前几日已经知道了,早前他也从林汉旻那里知道沈熙平在天津的情况并不好,只是怕沈熙担心,所以一直没告诉他。

    此时顾廷聿有说不出的懊恼,那天沈熙觉说他接到了大哥的电话时,他便该上心的,日本人布了那么多暗哨在沈公馆,怎么可能不监听沈公馆的电话。如果他再多一些小心,如果他能多一些警惕,也许沈熙平就不会被杀了。

    “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沈熙觉冷凝的语气和绝决的背影在那一瞬烙在顾廷聿的眼中,那个背影让顾廷聿觉得很陌生,但很快他便接受了这份陌生,顾廷聿太过明白世道逼人的道理,到了这个份儿上,无论接下来沈熙觉要做什么,他都不会阻止。

    命运总是喜欢打压苟延残喘的人,当最后一线曙光被沉重的巨石断绝之后,生命变得毫无价值,寻一个活的着理由,仅此而已。因为伤的太重,因为伤的太痛,所以撕掉所有的善,以恶报恶。

    、二十六

    新年的爆竹声响彻了上海租界,上海沦陷之后,这是沈熙觉和顾廷聿一起渡过的第一个除夕。

    沈公馆的餐饭前坐着沈熙觉、顾廷聿和裴英三个人,沉默的吃着简单的年夜饭,家里的帮佣都回家过年了。

    顾廷聿夹了些菜放到了沈熙觉碗里。

    沈熙平死后,裴英回天津处理了丧事,回来后顾廷聿才知道,沈熙觉让裴英把沈宅拆了,然后把那块地皮卖了,沈家在天津的家当大部分都变卖了,在花旗银行全兑成了美元和黄金,存进了上海的户头。

    半个月前,南满商会在公共租界办了个圣诞派队,沈熙觉没推局,准时到场,只是那天他带了尚雁声去,却没通知顾廷聿。

    顾廷聿曾觉得无论沈熙觉做什么,他都不会干预也不会阻止,可是现在他却十分的担心,担心他所做的事最终会伤害到他自己。

    公共租界的派对之后,证明了顾廷聿的担心并非多虑。

    自那之后沈熙觉和青帮的张先生来往的密切了许多。沈熙觉被黄先生从青帮剃了名之后,青帮上下视他为叛徒,要不是现在上海是日本人当道,只怕沈熙觉早就横死街头了。

    顾廷聿记得沈熙觉说过,他不喜欢与张先生打交道,此人城府太深利字当头,不似黄先生和杜先生那样讲江湖道义。

    上海沦陷后,张便公开投敌沦为汉奸,大肆镇压抗日救亡活动,为日军收购粮食、棉花、煤炭、药品等战略物资,甚至武装劫夺,趁机大发国难财,并筹建伪浙江省政府,拟出任伪省长。

    顾廷聿到上海之前,戴局长已对他下答命令,张、汪二人需伺机暗杀,不能任由这样的汉奸出卖国家。

    “我有分寸。”

    沈熙觉只一句,便不再多说。

    顾廷聿想问,可又怕阻了他的盘算。当他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参谋长的时候,顾廷聿一直对沈熙觉的处处计算、事事量度有所保留。可现在,也许是真的开窍了,有许多事他开始放慢步调,思定而后动,慢慢地发现原来的自己是多么鲁莽。

    他虽不能说他是军统上海站的接潜人,因为这是机密,是至亲之人也不能知道的事,可除此之外,顾廷聿对沈熙觉也有了保留,一种无形的力量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夜深人静的时候,顾廷聿总是仔细地年着枕在自己身边,沉沉睡去的沈熙觉,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毫无保留的去爱他。

    心里无数次的说要保护他,不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可是到头来却什么也做不了,在这样的世道下,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单薄。

    上海站交替的日子就在眼前,林汉旻过了不两三个月就要离开上海,去完成另一个任务了,顾廷聿自问心里没底,他终于明白戴局长在他面前如此自豪的夸赞他的原因,也佩服林汉旻的冷静沉着和处变不惊。

    有时,顾廷聿觉得林汉旻和沈熙觉有些相似,他们都心思敏捷思虑周详,但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完全不像。林汉旻会选则用最低的代价换取最高的筹码,而沈熙觉则会为了他所在意的一点,而舍弃所有。

    顾廷聿最担心,也最害怕他这一点。

    国家危难,所爱之人受到伤害,顾廷聿受着双重的煎熬。他不敢踏实的睡觉,生怕他在梦中透露了心底的恐惧和秘密。他要在仇敌面前伪装自己,却又不能完全改变往日的性格,这让他倍感焦心。

    “你不是顾廷聿,顾廷聿已经为国捐躯了。你是烟枪,你只有代号。你活,是为了完成任务;你死,也是为了完成任务。”

    杏林堂的密室里,林汉旻说出了和戴局长一样的话,魔咒一样的话语。顾廷聿在咬牙坚持的时候,也每每如此警示自己。

    “你呢也只是为了任务”

    面对顾廷聿的问,林汉旻淡然一笑。

    “我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我可以是任何人。惊弓之鸟,安逸则死。”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

    顾廷聿感到深深的无奈。

    那一刻林汉旻露出了一丝真实的神情,他的眼中似是微微带着泪光,仿佛是在思念一个人。

    “寒山不移,倦鸟终会归巢。等到战争结束,我们才能真正的,回到归处。”说着,他的眼中又透出了一丝黯然,“希望,能活到那一天。希望,归处仍在。”

    之后,林汉旻和顾廷聿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沈熙觉便是顾廷聿的归处,唯一的归处,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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