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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往事 第6节

作者:羽尘 字数:24603 更新:2021-12-20 12:45:58

    沈熙觉挤出了一丝笑容,不知是否太久没见,这个家里最小的妹妹此刻眼中少了往昔的澄静,多了一丝狡黠。

    “二哥不想我吗”

    “想。当然想。”

    顾廷聿像一个被排挤在外的人,沈熙觉则是被逼到墙角的人。

    “我猜你就一个人过年,所以我来陪陪你,没想到”沈芸妆说着转眼看了一眼顾廷聿,微笑依然眼中却是深深的冷凝,转而又看向了沈熙觉,“你有人陪了。”

    情理之中的事,情理之中的话,可是在这一刻每一句话第一个字都像针尖,一下下的锥在心尖上,无比刺痛。

    沈熙觉沉了一口气,再难开口也要开口,否则只会把错误变成沉疴,不过也许现在已然是沉疴宿疾了,所以再也不能拖了。

    “芸妆,你听二哥说。我”

    “我给你们做顿饭吧,过年啊,哪有喝粥吃咸菜的道理。”

    沈芸妆根本不给沈熙觉说话的机会,利落的起身收了桌上的东往厨房去了。沈熙觉望着她的背影锁紧了眉头,她心里不痛快,再自然不过的表现。

    厨房里哗哗的水声掩盖了一切,冰冷的水冲洗着同样冰冷的手,比手更冰冷的是心,沈芸妆双眼发直的望着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

    虽然怨过,也只是在顾廷聿和她离别的那日,仅仅只是那一日。

    多少年了他们兄妹不曾分隔两地的过年,小的时候父亲从来不会来陪他们过年,他们母子三人总会围个小桌,母亲会做四喜丸子、八珍豆腐和小鱼贴饽饽。母亲走后,他俩兄妹两被接回沈家,虽是一家团圆,父亲和老太太的疼爱一点儿也不少,可是在沈芸妆心里,这世上她最亲的人只有沈熙觉。

    沈熙平不让沈熙觉回家过年,为了这事沈芸妆第一次和大哥置了气,好几天都不和他说话,连年三十的团圆饭都没对他笑一笑。刚过了初一,她便趁着沈熙平出门拜年,偷偷坐火车来了上海,满心欢喜的想给沈熙觉一个惊喜,可她听到的却是顾廷聿和沈熙觉之间的你侬我侬。当她走进公馆时,顾廷聿正在给沈熙觉盛粥,他从没有那样温柔过,沈熙觉倚在椅背上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他们的眼里、心里只有彼此。

    那个画面,那么刺眼,那么扎心。

    那一刻,沈芸妆像被一把利剑劈开了,从指尖疼到心槛儿里,全身的血仿佛凝固了。

    沈熙觉和顾廷聿坐在客厅里,谁也不说话,像两个等待枪决的死囚。这样的局面是沈熙觉最不想见到的,在他的心里这从来不是三个人的事,而是他一个人造成了三个人的死局,顾廷聿只是一个并不那么自愿的从犯。

    “你先回去吧。”

    沈熙觉浅浅的一句,顾廷聿皱起了眉头,他仿佛又成了一个被排挤在外的人,可是在这个事情里,他不愿做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也不可能做。

    “关于我们,我不想再由你一个人做决定。”

    顾廷聿诚然的看着沈熙觉,这是他真实的想法。沈熙觉显得有些意外,可想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太多时候他们之间的事,都是沈熙觉一人在决定,虽然每一次都是为了保护对方,可是对顾廷聿来说也许并不公平。

    “听天由命吧。”沈熙觉说罢和顾廷聿相对释然一笑。

    听天由命四个字从来不是沈熙觉的作风,到了今天这地步可能也不是人力能改变的了。

    沈熙觉独自到厨房来搭手,沈芸妆也没有拒绝,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沈熙觉在妹妹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娴静温婉、与世无争、逆来顺受。

    “芸妆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也不是某种话题的引子,仅仅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夸赞,发自真心的夸赞。

    沈芸妆露出了幽幽了笑容,却不似从前的甜美,而是掺杂了深深的凄迷,从那一笑,沈熙觉心里已经有了数,芸妆已经知道了。

    之后,厨房里一片寂静。

    顾廷聿坐在客厅,时不时的向厨房的方向望一望,他没有离开,但也不会介入他们兄妹俩的谈话之中。

    一顿迟到了的团圆饭,但还是少了沈熙平,并没有真正团圆。沈熙觉后来想起,从那时起,便永远都不会团圆了。

    四喜丸子、八珍豆腐和小鱼贴饽饽,母亲的拿手菜,可是此刻却如果嚼蜡,根本吃不出滋味来。

    沈芸妆给沈熙觉和顾廷聿各倒了一杯酒,自己也满了一杯,举起酒杯笑道,“来,咱们三个喝一杯。”

    说完,仰头就把酒干了,白酒入了喉呛的双眼泛红,沈芸妆皱了皱笑了起来,眼泪在红了眼框里打着转,却没有落下。

    沈熙觉和顾廷聿也各自干了杯里的酒,满满一杯苦酒。

    “你是我丈夫,永远都是。”沈芸妆说着,又给顾廷聿倒满了一杯,“我占不到你的心,我要占这个名份。我是顾太太。”

    谁也不能说不,顾廷聿和沈熙觉都不能。沈芸妆已经摆明了她的立场,不退、不让、不妥协,她骨子里的倔强是她最后的底线。

    沈熙觉忽然觉得,芸妆身上那些母亲的影子都被驱散了,她比母亲更加倔强,更加固执,而她的改变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过程是那么的残忍和自私。

    顾廷聿没有说话,满杯酒灌了下去,默默的接受一切。

    一抹淡然的笑在沈芸妆的脸上绽放,不是胜利的满足,而是无奈的黯然。

    转而,她望向了沈熙觉。

    “二哥,你是我最亲的人。”沈芸妆坐在对面,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沈熙觉感觉像被剥去了皮肉,全身感受着疼痛。

    话,说到这里便结束了。

    吃完饭,沈芸妆让顾廷聿去洗碗,笑着说他没帮手做饭所以得洗碗,然后便拿起外衣和小包,拉着沈熙觉上二楼去了。

    房间里,沈熙觉坐在小桌前,沈芸妆挂好了大衣,站在衣镜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坐到了沈熙觉对面,把小包搁在双膝上。

    抬起头的瞬间,眼泪涌出了眼框,那是憋在心里太久太久的委屈,沈芸妆从昨夜起便没有合过眼,她把从到奉天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回忆了一遍,心被撕的粉碎。

    “我该让你们死在奉天的。”沈芸妆的齿间吐出这句话,眼中深深的烙着怨恨,但是眼泪却好似在冲洗着一切,冲走了所有的怨恨,只剩下悲伤和绝望,“至少这样,我还有二哥。”

    沈熙觉的眼泪滴在衣襟上,洇开了,无言以对。

    “打仗了,你在上海,我老是做恶梦,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我怕你回不来,我怕你受伤。因为你是我二哥,是我最亲的人。”

    “是二哥对不起你,一切都是二哥的错。”

    沈熙觉完全明白,事到了这一步全因他的自私,没有半点值得原谅的余地。

    “是。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我恨你,我恨透了你。”哭喊的声音略带嘶哑,沈芸妆哽咽着忍住哭泣,“我恨你,可我爱我的二哥。他爱我,他心疼我,他会保护我。你还是我二哥吗你是吗”

    “我是。我是。芸妆,我知道我自私,我对不起你。二哥什么都能给你,只要能让你不难过,什么都行。”

    “除了顾廷聿,是吗。”

    桌子的两边,满面泪痕的两个人,长长的沉默。

    “是。”沈熙觉轻轻的说出了这个字。

    沈芸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平静了下来,仔仔细细的凝视着沈熙觉,凄然一笑,低头从小包里悄悄拿出了一样东西,在沈熙觉的书房找到的,当初沈熙觉借船给顾廷聿时向他要来的枪,本来她想带来,让沈熙觉防身的。

    沈芸妆抬起头,用最平静的神情说道,“我恨你,我也爱你。你说你还是我二哥,所以,你真的还是那个疼爱我的二哥,对吗。”

    沈熙觉点点头,他希望沈芸妆能慢慢好起来,她还这么年轻,未来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等着她,就算这也只是他自私的自我安慰,但他是真的盼着可以成真。

    “那就好。”沈芸妆笑了起来,“二哥,我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会。”

    沈芸妆举起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沈熙觉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子弹从她头的另一侧飞出,带着血沫。

    顾廷聿闻声而来,沈芸妆倒在桌边,血从她的额角流下来,涌满了整张桌面,滴在了她白色的旗袍上。

    沈熙觉两眼发直,盯着刚才还对他笑着的妹妹,仿佛也死了一样。

    死亡,对活着的人的惩罚,沈芸妆对沈熙觉最残酷的惩罚。

    、十九

    “我的心原来比我想的要硬。天津回不去了,我反倒松了一口。”如水的月光把他的面色照的更加苍白,沈熙觉望着窗外凄然一笑,“看来,我真的禽兽不如。”

    顾廷聿一直由着他,由着他不吃不睡,由着他自我惩罚,只是默默的陪在他身边,却又不靠他太近,虽然心疼他,但是顾廷聿知道,心里的伤得自己好,谁也帮不了。

    一条毯子轻轻的披到了沈熙觉的肩头,顾廷聿用毯子包裹着他紧紧的抱着,感觉他轻的都快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那日发生的一切像是撒在沈熙觉伤口上的一把盐,而顾廷聿却只能默默看着,不能出声,不能阻止。

    沈熙平到上海是在沈芸妆自杀的第二天,他披着风雨来,寒冷的湿气像刀一样锋利,刚一进门,沈熙平用冰冷还带着雨水的手狠狠的抽在了沈熙觉的脸,一下、一下、一下,顾廷聿握紧了拳头忍着,指甲陷进了掌心。

    不能去,顾廷聿在心里警告着自己,去阻止只会让沈熙觉更受伤,只能这样如同不存在一般的看着,看着沈熙觉被打的满嘴是血,最后连站也站不住,直到他本已木然的眼神更加涣散,沈熙平才罢了手。

    十几个耳光抽下来,沈熙平的手已经没了知觉,原以为一顿家法能打醒他,就算打不醒也能打怕他,没想到把他送到上海反倒成全了他。沈熙平只觉得自己不只失去了一个妹妹,还死了一个弟弟。

    “你一个人好好过,沈先生。”

    沈熙平轻声留下了一句话,带着芸妆的尸体回天津了。

    顾廷聿把失了魂的沈熙觉抱上了二楼,打了温水帮他擦了擦脸,半边脸肿的厉害,嘴角裂了,鼻子也在流血。顾廷聿越擦越揪心,眼睛红了手也在发抖,眼前的沈熙觉仿佛痴了一般,不喊疼,双目无神。

    沈芸妆的死,沈熙平的绝断,比起打在脸上的巴掌,扎进心里的刀更让沈熙觉痛。

    “抱我”

    顾廷聿正低着头拧毛巾,沈熙觉那似有似无的一声让他心里一顿。

    “抱我。”

    顾廷聿抬起头看向沈熙觉,他双眼通红,脸色惨白,像是受了重伤垂死的人。顾廷聿丢掉了手里的毛巾,抱住他深深的吻了下去。

    满嘴的血腥味,顾廷聿不去思考,只是给沈熙觉他想要的,亲吻、拥抱、宣泄,陪着他纵望,陪着他坠入深渊。那根本不是爱的交缠,而是如同野兽般的,沈熙觉在痛苦中想要抓住些什么,顾廷聿紧紧的抱着他,疼痛在他们彼此间蔓延,直到沈熙觉完全失去了知觉,昏死在了顾廷聿怀里,这场弥漫着血腥与眼泪的才结束。

    顾廷聿把沈熙觉搂在怀里,吻在沈熙觉的额头上,压抑了太久的眼泪涌了出来。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看着他伤痕累累,看着他全然崩溃,爱一个人却爱的如此无能为力。

    经过那一夜之后,沈熙觉便没下过楼,时常坐在那张小桌前,看着沈芸妆曾坐过的那张椅子,不吃也不睡,累的昏倒了,顾廷聿就把他抱上床,和他一起躺着。醒了,又再坐回去。就这样反反复复了三四天。

    顾廷聿用毯子包裹着他,贴在他耳畔,感受着他耳廓传来的冰凉,轻轻的吻了一下他的颈项。“都过去了。你还有我。”

    是啊,都过去了。沈熙觉茫然的看着窗外,人死了,家没了,只剩顾廷聿了,他伸出了手紧紧的握住了顾廷聿环在他腰上的手臂,身后的这个人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支撑了。

    “我饿了。”

    顾廷聿好似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却又笑的不知如何是好。

    “好。好。我去做饭。你等着,很快,很快就好。”顾廷聿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出门的时候差点撞上了门框。

    沈熙觉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

    民国二十二年二月,杜先生组建了恒社。名取“如月之恒”的典故,名义上是民间社团,以“进德修业,崇道尚义,互信互助,服务社会,效忠国家”为宗旨,以此广收门徒,向社会各方面伸展势力。

    华灯初上夜上海,十里洋场歌舞升平,大世界的舞台上锣鼓震天,上海滩的大老板黄先生包了三天大场,邀了张先生作陪,请了各界朋友,庆的是恒社初建,长的是杜先生的脸。

    恒社成立当天,大半个上海的名流政客都到场祝贺,当日共任命常务理事九名,其中八名都是青帮数得上个的人物,只有一人是青帮里认得他的并不多,却被杜先生拉到身边拍了照,便是沈熙觉。

    “小沈,有些事瑞麟不方便在台面上插手,毕竟他是垄断了一行买卖的,我不想让外人说我们青帮万事独大。不是怕事,只是不想太过招摇。”杜先生在组恒社之前,约了沈熙觉到杜公馆喝茶时,说道。

    沈熙觉心里已有了打算,要在上海立足少不了杜先生的扶持帮助,所以入青帮只是一开始。时局天天在变,谁也不敢说是好是坏,战事之后上海多了许多日本的洋行和商人,领事馆的各种餐会里,日侨的身影随处可见。

    顾廷聿回南京已有十天,他走后沈熙觉做了很多事,但他深知这些事顾廷聿还是不知道的好,以他的性子,知道了只会徒增彼此之间的矛盾。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一张报纸上的照片,顾廷聿还是知道了沈熙觉入了青帮的事儿。

    但令沈熙觉意外的是,顾廷聿并没有过多的责怪。沈熙觉渐渐地的发觉,顾廷聿为他改变了很多,以前凡事都要寻正道,固执的有些许迂腐的顾廷聿,如今变得柔软了许多。

    “凡事自己小心。你有你的分寸,我懂。只一样,别委屈自己。”

    电话里,顾廷聿细声的嘱咐着,沈熙觉心中好似有温水流过。

    平日,沈熙觉和顾廷聿多是电话来往,只能听听耳音,聊聊身边的事儿,每是到了夜里,公馆里的下人都睡下了,沈熙觉便觉得孤单,心里空空的,常常坐在床上睡不着,一坐便是一宿。

    赵管事和老张自过年之后,便没有再回过上海,沈熙觉知道沈熙平是彻底跟他断了亲缘,偶尔老张会偷偷打电话来问一问,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有家。

    自从沈熙觉入了恒社,杜先生便把裴英安排给了他,说是司机实则是保镖。裴英到了上海之后入了帮会,一来口风紧,二来办事得力,脑子也机灵,杜公馆的管家老吴很是喜欢,后来杜先生知道了他和沈熙觉之间的渊源,便让裴英跟沈熙觉办事。除了裴英,詹奉俞也被他父亲按排来给沈熙觉做助理,他这个船王的二公子到是挺乐意。

    沈熙觉虽然入青帮的日子不长,但是在恒社的地位却不低,生意方面的事情不分大小都由他经手,钱银往来也要他点方能支取,杜先生是把恒社的钥匙交到了他手里,看他顺眼的说他年青有为,看他不顺眼的便就视他为眼中盯了。

    生意场上应酬多,沈熙觉忙着打理恒社的生意,少不了跟上海滩的几位老板打交道,杜先生看中的人,黄先生多半是不讨厌的,只是张先生是个不露相的笑面罗刹,沈熙觉对他到有几分提防。

    黄先生比起杜先生更加有江湖气,喜欢看戏,大世界便是他的生意,所以请客多半也是看戏吃饭。张先生的公馆和杜先生的公馆紧挨着,时常到杜家吃饭打牌。这三位上海的大老板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关系,让人十分寻味。

    “晚些,我请了孟老板和尚老板的局,你一起来吧。”

    杜先生坐在台上,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戏台,台上唱的是八义图。

    詹奉俞不喜欢听戏,咿咿呀呀的他一个留洋的少爷听也听不懂,裴英到是喜欢便跟着沈熙觉一起。

    散了场已是深夜,杜先生在蓉园茶楼开了包间,单请孟小冬和尚雁声两位老板。孟小冬是如今坤角儿唱老生行档的头一块儿,戏台上孟小冬扮相威武、神气,唱腔端严厚重,坤生略无雌声,卸去妆面却是一个清秀女子,沈熙觉见她走进包间时,心中到是微微一怔。她早前去了北平,如今回了上海,和梅先生相交已久,都是梨园行里不可多得的名角儿。

    若说孟老板台上台下两个神态,那她身边的另一位到也让沈熙觉不由的多看了两眼,说到旦角儿,梅先生自然是翘楚,可要说坤角儿里的头一号,那就当属这位尚雁声尚老板了。

    和孟老板和清秀温婉不同,尚雁声皎洁聪颖、傲气娇艳,却没有风尘气,双眸含星全然一副明白人的神情。

    唱戏的女子谓之坤伶,世人多对她们冷眼刻薄,真能成角儿的少之又少,像孟老板和尚老板这样的更是难得。

    “杜老板,我和小冬先敬您一杯。”尚雁声一席靛蓝暗纹的旗袍,眼角微翘,浅浅一笑已是醉人。

    杜先生举起了酒杯,看了一眼坐在旁边悄然举杯的孟小冬,微然一笑,将杯里的酒饮尽,尚雁声瞄了一眼孟小冬,又看了一眼杜先生,浅笑间也是一杯饮尽。

    这个饭局谁心里都有数,杜先生捧的是孟老板,尚雁声也好,沈熙觉也好,都只是陪客罢了。蓉园是茶楼,杜先生包了整个蓉园摆了酒席,这是面子,天大的面子,明天全上海都会知道,大世界的孟小冬和尚雁声是有杜先生帮衬的角儿。

    席散了,杜先生的车载了孟小冬,送她回家。沈熙觉则载了尚雁声,送她回她的住处。车开了一半,尚雁声突然笑了起来,裴英和沈熙觉都是一脸茫然。

    尚雁声看了看坐在身边的沈熙觉,问道,“沈先生瞧不起我们唱戏的”

    沈熙觉心中莫名,他整晚陪坐不曾有过半点不悦,尚雁声敬的酒他也笑着干了,自问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这会儿尚雁声这样问,他反道糊涂了。

    “唱戏的是下九流,上不得台面儿。可唱戏的也有唱戏的脸面,您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尚雁声的话听起来客气,可话里的意思却很是凌厉,“杜先生捧的是孟小冬的场,我不过是个陪客,您也陪客,既然都是陪客,谁又比谁高一等呢。”

    沈熙觉缓声道,“今日若沈某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尚老板海涵。”

    尚雁声幽幽一笑,“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你若真心道歉,明儿你就来大世界听我的戏。”

    沈熙觉不由的笑了起来,点头答应了。

    尚雁声这才满意了,笑道,“人呢,别以为自己在笑,就真的是笑了。”

    听罢尚雁声这句,沈熙觉终是意识到了自己为何被她挤兑,原以为自己是笑脸迎人,对人客客气气,到头来只是自欺欺人,那笑不是发自内心的,即使笑了也只是让别人心里膈应。

    第二天,沈熙觉兑现了承诺,去了大世界听尚雁声的戏,更是连送了一个月的花牌给她捧场,一时间这没边儿的花边新闻便传开了。沈熙觉懒得理会,只觉得尚雁声是个率性的女孩儿,直来直往,到不似当初那样的精明市侩了。

    、二十

    民国二十四年春,顾廷聿随部队调防上海,一年多的分离终于在顾廷聿住进沈家公馆那一刻结束了。然而,沈熙觉和顾廷聿还没有来得急享受互相依偎的时光,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看似宁静的时光。

    蓉园茶楼,裴英坐在包间外头,时不时的往里头瞄两眼。早上沈熙觉接了一个电话,整个人便心事重重,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答。裴英对他知根知底,沈熙觉是什么性子没谁比他更清楚了,有些事沈熙觉不想说裴英便不多问,这是他和沈熙觉,和沈家之间的分寸,总之护着沈熙觉的周全,按他的吩咐去办事,便是裴英唯一的念头。

    隔着一张桌子沈熙觉坐着,杯子里的茶已经没了热气儿,对面的人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安野秀一,南满商会的会长。

    “奉天一别四年有余,没想到沈先生在上海。”

    虽然早料到会再见面,但心里的抵触却半点没有减少,奉天是所有错误的开始,而这个开始与眼前这个人也有着最直接的关系。如果说沈熙觉在这个世上恨过谁,那安野秀一绝对首当其冲。

    安野秀一是代表南满商会到上海筹办银行,上海不同奉天各方势力混杂,不是他一个南满商会能摆平的,安野秀一想拉上海三位大佬入他的伙,但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的并不怎么高明。

    三位先生都没有来,杜先生让沈熙觉来已经是给了安野秀一天大的面子,他一个恒社说话算话的小爷,足以代表三位先生回绝南满商会。

    “闲话就不要说了。”沈熙觉浅浅一笑,说道,“黄先生不喜欢金融行,要玩儿就玩儿大世界。张先生喜欢打麻将,牌桌上聊事是门儿清,下了牌桌就不必聊了。至于杜先生,最近爱听戏。”

    话说到这一截儿也就该明白了,都是明白人挑明了说就不好看了。

    安野秀一依旧保持着斯文有礼的微笑,眼中的奸猾沈熙觉却看的明白,见过一次鬼了,怎么还能跟鬼打交道。

    安野秀一是一个祸端,沈熙觉隐约查觉得出,什么中亚银行,什么南满商会,绝对不会这么简单,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越来越壮大,和几年前相比有天壤之别,如今连美国人、英国人和法国人都对他们有所忌惮,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几个月前沈熙觉跟杜先生去了一趟南京,见的是军统局的戴局长,杜先生和戴局长谈了一下午,虽然不知道谈了些什么,可是军统局是什么地方沈熙觉还是知道的,恒社和南京政府的关系外人有揣测,几分真几假传的玄乎,可沈熙觉是青帮的人、恒社的理事,有很多事他知道的比别人多的多。

    商会的董会长曾经劝过沈熙觉,不要和政府、和青帮搅的太近,沈熙觉知道董会长是为了他好,拿他当自己人才说的那番话,但是局面已经打开了,想抽身已经不可能了,有太多的事他不得不为。

    沈熙觉在上海从一个小小的客商,到如今动辄便能让上海风起云涌的青帮小爷,靠的是他的精明和练达,按詹奉俞的说法就是年纪不大本事却老辣,眼珠子一转便是心思,别说平常人跟不上,就连黄先生、张先生这样的老江湖,也未必就能算计过他。

    和安野秀一在蓉园茶楼别过,沈熙觉坐在车里,心里想着事儿想出了神,裴英从后视镜里望了他好几眼。

    “罢工的事,有着落了吗”

    裴英先是一愣,后才答了话。“老板说了,实在不行就约出来聊聊。”

    “奉俞不是找过常平远了吗没聊出个结果来”

    “詹少爷一个留洋的公子哥儿,跟常平远能聊什么呀,好话都说尽了。”

    沈熙觉沉思了片刻,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常平远啊,太轴了,怕是落不着好。问过杜先生再说吧。”

    裴英点头应下了,不由的又看一眼沈熙觉。自打去年起,裴英就觉着沈熙觉瘦了,一年多了也没见长点儿肉,跟他一起吃饭,没见他动几筷子就放下了,到是烟越抽越凶,都能当饭吃了。

    开春之后顾廷聿搬进了公馆,裴英到觉得沈熙觉的心事没那么重了,约莫他也查觉出了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裴英性子虽然直,但有一点便是口风紧,有些事心里明白就罢了,不多问、不多说,久了他和沈熙觉也就心照不宣了。

    “回公司”

    “回家吧。我有点累了。”

    裴英看了一眼司机,让他往公馆开。车里静了下来,沈熙觉望着窗外的林荫,不知是见到了安野秀一,还是真的累了,深深的疲惫涌上了心头。

    沈熙觉在上海的私产不断累积,恒社的事杜先生也多让他拿主意,他是一根蜡烛两头烧,哪有不累的道理。顾廷聿虽然心疼他,可也不好多干预,偶尔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就来抱抱他,好听话说不利索,只能用拥抱来表达。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细细数来有七八年了,很多往事不想回首,很多回忆仿佛是枷锁,聚少离多的相处,每一分每一秒都尤为珍贵,也许正是这种难得的珍贵,所以沈熙觉和顾廷聿之间甚少争吵。

    然而一场激烈的争吵却在不久后发生了。

    起因是,常平远死了。

    往前数三个月,正是刚过正月的时候,照理说也该是各行各业工人复工的时候了,可偏偏这个时候工会领着一批纺织厂的工人闹起了罢工,然后紧接着船厂、钢厂,领头的便是工会的副会长常平远。

    起初,董会长出面和常平远坐下来谈了,罢工嘛无非就是要涨工钱,世道艰难,照理说也合情合理。董会长是个仁善之人也是个和事佬,便答应了工会给工人们涨工资,商会的各位看了他的面子,也就都答应了。

    可刚复工不到半个月,工会拉起大旗又罢起了工,这人退一步是肚量,退两步可就没人乐意了。工人们有工人们的理,资本家也有资本家的理,两边便就僵持了起来。

    久而久之便发生了冲突,巡捕房也压不住了,驻军扛了枪进城压阵,常平远就带着罢工的工人们在市政府外头静坐。一时间,整个上海的工业几乎瘫痪。

    杜先生是工部局的华董,洋人来中国是纯占便宜的,人罢工机器就不转了,机器不转,洋人的钱也赚不进来了,洋人在上海总是比中国人高一头,市政府也拿他们没办法。事情一闹开,南京那边也知道了,杜先生从南京回来之后便让沈熙觉着手处理罢工的事,他是大面儿上的人物,不到最后一步他不想和常平远打交道,到不是想躲,只不过他要是真出面,事儿可就没弯转了。

    沈熙觉明白里面的意思,便应下了。

    顾廷聿在罢工这件事上并不太乐意被枪使,所以和许朋韬闹的有点僵,但他一个参谋长在军管这档子事儿还是不宜多参与,否则就是越权。沈熙觉知道顾廷聿在罢工这事上的态度,所以也没有向他透露过多的内情,直到常平远死了,顾廷聿才知道青帮在这件事上的真正的角色。

    “常平远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沈熙觉刚吃了一口饭,便被顾廷聿问住了。

    从进了家门顾廷聿就像有话说,沈熙觉约莫察觉得出他心里有事儿,而且是一件跟他们俩有关,还会让他们俩都不舒坦的事,于是他便不问他,可到底顾廷聿还是忍不住了。

    放下筷子,沈熙觉喝了一口水,浅声说道,“他得罪了全上海的老板。”

    顾廷聿听完,愤愤的靠在了椅背上。“你们青帮没人了吗连杀人的事儿都要你来”

    沈熙觉听出了顾廷聿话里的意思,虽然一直以来顾廷聿都没有对他入青帮的事有所表示,但是在顾廷聿心里压根儿是不舒坦的,之后他又成了恒社的理事,杜先生把很多不方便出面,却又很重要的事都交由他来做,一来二往的顾廷聿心里就更膈应了。

    帮会本就是鱼龙混杂的组织,自有一套处事的规矩,也就不可能和光明磊落粘上边。沈熙觉预料到日子久了和顾廷聿之间会因此产生矛盾,所以从来不在家里谈青帮、谈恒社,甚至不怎么提起杜先生,可是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该来的还是来了。

    “常平远的事,我不想多说。”

    “不想多说”顾廷聿一下子便火了。

    想来也正常,他这是积压了许久的不满,常平远只是个导火索。

    顾廷聿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深锁眉头看着对面神色沉静的沈熙觉,责问道,“为什么要跟这些流氓搅和在一起那个姓杜的以为弄了个恒社,就把真把自己当正经人了。你帮他赚钱,赚的是什么钱打压同行、走私鸦片、贿赂官员,这是一个正经人会做的事儿吗”

    沈熙觉压着心里的怒气,瞥眼不去看顾廷聿。不想吵架,不想为了别人争吵,相争无好言,说出口的话想收就难了。

    “你面面俱到、事事量度,你把人情当钱攒,你和那些洋人、那些流氓、那些政客套交情、耍手腕。你心里的算盘打的太精了,你想要的东西也太多了。”

    “顾参谋长。”沈熙觉冷冷的一声,抬眉间是满满的不屑,“你今天才认识我吗当初我出钱出船让你南下,难道是为国为民吗我送你走的那天说过,他日若事成,自是皆大欢喜;若事败,我也不过是被抢了货船的苦主。你到现在才觉得我贪得无厌,是不是点迟了。”

    顾廷聿被堵在了当下,平日里在沈熙觉面前他便是个嘴拙的,现在更是被揶揄的说不出话来。

    “你顾参谋长光明磊落,可你知道你有多扎眼吗”话说到这个份儿,沈熙觉也不想掖着了,“你瞧不起流氓,瞧不起政客。可俗话说的好,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流氓和政客就小人中的小人。你以为常平远为什么死了,那是南京那边儿有人不想让他活,杀鸡儆猴,死他常平远算得了什么。上海不比天津,这里是人吃人的地方。”

    顾廷聿最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的事,被沈熙觉这么一说才明白了里头的明堂,上海罢工这事连驻军都出动了,南京政府怎么可能坐视。

    “你就不想想为什么19军整编之后冯经年和何铖被编到了别的师,你身边还有心腹吗你的师长许朋韬,他最看重的是钱和权,你自己清高可以,但别挡了别人的路。”沈熙觉缓声规劝,他希望顾廷聿能看清身边的人和事,否则以他的性子,怕是哪天被人害了自己还被蒙在鼓里。

    “不是我要的多。是我无本可以折。”

    沈熙觉黯然的撂下一句,起身走出饭厅往二楼卧室去了。顾廷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二十一

    安野秀一得意的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沈熙觉,此刻他是坐地起价的一方。

    “沈先生,我是一个公道的生意人。买和卖,等价交换。”安野秀一笑着说道,他从来不是一个投机的人,所有的事他必定计划过才会去做,在这一点上他和沈熙觉是同一类人。“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对你来说价值连城,对我来说一文不值。不过我是卖家,所以价得我来定。”

    “什么价”沈熙觉冷冷的问。

    眼前的这个人就如同沈熙觉命里的跗骨之毒,无法摆脱、无法驱除,但沈熙觉很确定总有一天他要把这毒刮除,哪怕付出最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安野秀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清酒,耳边三味弦的声音简单却有着浓浓的江户风情,跪坐在近前的艺妓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这间南满商会里的日式堂室让沈熙觉极为厌恶。

    “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很喜欢打猎。”安野秀一又倒了杯清酒,仿佛是在和朋友闲聊,“打猎最享受的不是杀死猎物的瞬间,而是猎物在射程范围内,自以为安全的时候。我喜欢所有享有主导权的游戏,我更喜欢我定规则的游戏。”

    杯碟掀落在榻榻米上没有碎,但也哗啦啦响了一片,和式拉门猛的拉开,保镖看了一眼堂室里的情形,颔首拉上了门,艺妓依旧双眼空洞的弹着三味弦。

    安野秀一把沈熙觉压倒在了榻榻米上,把他的双手压在头侧,俯首啃咬似的吻住了他,一方拼命的拒绝,一方用力的索求,唇齿相磕不消一会儿血腥味已经在他们彼此的口腔里蔓延开了。

    安野秀一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虽然他的表面身份是商人,但他的身体素质绝对不输给外面的保镖,沈熙觉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根本挣脱不开他的禁锢。

    安野秀一结束了暴力的亲吻后舔了舔嘴唇,享受着鲜血的味道,凝视着身下被他压制住的沈熙觉,看着他被血染红的嘴唇和因愤怒而变得狰狞的双眼,无比得意的笑道,“我不喜欢男人,但我要睡你。这就是我的价。我要看到你的惨败的样子。”

    离开南满商会,回程的车里裴英时不时的侧目向后座瞄两眼,从南满商会里出来后,沈熙觉就一言不发。

    沈熙觉看着街道旁随处可见的日本军旗,那原本早已激荡不已的暗涌终于激荡了整个中国。淞沪会战的硝烟还在笼在上海的天空上,南京保卫战的惨烈历历在目,无数尸体无数生命,在战争的面前脆弱不堪,毫无价值。

    民国二十七年的初秋,沈熙觉在风口浪尖上踩着刀片行走。

    时间回溯到两年多前,经历了那一场争吵之后,顾廷聿回驻防营师部住了一阵子。

    在大多数的事情上顾廷聿对沈熙觉的意见总是接受的,他知道自己的直肠子和脾气,人情世故从来不是他的拿手活儿,但是这次的争吵中,有两点是顾廷聿绝不退让的,一是常平远的死,二是许朋韬。

    常平远的死本来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如果是上峰有令让他逮捕或是就地枪决,顾廷聿绝不会手软,因为那是堂堂正正的处决,是一个军人必需遵循的命令。可是常平远的死,死的隐晦、死的无声无息,而做这件事的人是沈熙觉,是就在他身边和他相拥共眠的人。

    顾廷聿真正不能原谅的是沈熙觉对这件事的绝口不提,他不能接受沈熙觉在他面前云淡风清,转脸就能杀人埋尸下手无情,这样的两张面孔让顾廷聿不寒而栗。

    然后是许朋韬,北伐时起许朋韬和顾廷聿就是旧识,同是讲武堂出身,许朋韬可以说是顾廷聿的半个老师,一直对他提携有加,顾廷聿对许朋韬的信认和尊敬是毋庸置疑的。耿直的顾廷聿当然不会看到许朋韬的恋权之心,而沈熙觉是在人故里打转了许多年的人,他看得出许朋韬是和许多党国军官一样,钱和权是他最大的目标。

    北伐时期他的部队并非主力军,北伐成功之后他却驻防京津重地,可见他人情通达,上海战后他的师团从天津调往南京,成了南京警备司令部的警卫师,如果说这一步是意外,那从南京调防上海就在他的盘算之内了。

    南京是集权的中央政府,那里派系众多,想在南京周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有本事顶着警卫师师长的头衔调离南京,军管上海这个遍地黄金的十里洋场,就完全证明了他许朋韬不仅仅是一个军人,还是是一个政客,更一个官场高手。

    沈熙觉一再提醒顾廷聿提防许朋韬,这是他们之间最大的矛盾点。

    上海会战的时候,顾廷聿带着两个旅突破了日军的环线,直接影响了战局,让陆军有了突破口,内外合应打赢了那场仗,也因此得到了陆军何总司令的嘉许状,风头日盛。

    原本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许朋韬也不是一个嫉贤妒能的人,这也是他在培植自己的实力,他一直提携顾廷聿这确实是发自真心,只不过顾廷聿毕竟和他不是同一类人,所以在很多事情上意见相左,久而久之便有了嫌隙,只是顾廷聿不自知罢了。

    沈熙觉不像顾廷聿那么耿直,他提醒他多一份小心也知道他不会太当回事,只是想让他有这么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到了最后受太大的打击。

    也许沈熙觉不能拿枪动刀的去保护顾廷聿,但在顾廷聿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沈熙觉是费尽了心思保护他,顾廷聿是他唯一死死握住不能放的,是他背叛了芸妆,抛弃了家族,唯一仅有的。

    如他所说,他无本可折,顾廷聿是他的唯一。

    所以这次争吵之后,顾廷聿和沈熙觉谁也不让步,两人陷入了不联系的僵局。而打破僵局的契机是一次暗杀,这次暗杀之后的种种,则是伴随着一场滔天巨浪而来的生死离别。

    民国二十四年年末,杜先生在大世界遇袭,当晚本是约了张先生给黄先生办寿,张先生有事耽搁了还没到大世界杀手就动手了,当时台上还在唱着戏,黄先生被保镖护送到了后场,杀手的目标明显是杜先生,万兴手下的人得力,杜先生只受了点儿轻伤。

    同一时间杜公馆和恒社都遭到了袭击,公馆里死了几个人,恒社那边詹奉俞和沈熙觉都受了伤,还好裴英在,总算是没出什么大事。

    顾廷聿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隔天早上了,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事情已经平息了,裴英知道他和沈熙觉吵架了,所以见他来了也没给好脸。裴英没那么多想法,他就是知道他跟定了谁,就要拼了命了去保护谁,别人要是对他认定的人不好,就都是他的仇人。

    “您就是顾参谋长”

    顾廷聿点了点头。打了量一下病房里坐在沈熙觉床前的尚雁声,不是没见过标志的女子,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身上有功架,尚雁声给顾廷聿一种江湖儿女的侠义,比起一般女子更有一种英气。

    “我们出去说话吧,他睡着了。”尚雁声起身二话不说的走出了病房。

    顾廷聿在病床前站了一会儿,俯身仔细看了看沈熙觉,右肩中枪伤的不算重,只是原本他就心思重,顾廷聿一走沈熙觉更是少说少笑了,所以整个人看着十分憔悴,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好像比之前又瘦了,顾廷聿不免眼睛有些发酸。

    尚雁声看顾廷聿红着眼睛从病房里出来,也没多说什么。她是从小在戏台上长大的,能保得了自己到今天成了大世界台上的角儿,观人入微的本事就算不是天生的,也早就练出来了。

    “人啊,千万别想着来日方长,不是人人都有福气活到老才死。”

    尚雁声故意拿话扎顾廷聿的心,一瞥眼就知道他是个直肠子闷葫芦,发起脾气来就是玩拗的,要是遇到的是个暴脾气也到好,吵了闹了就算了,反道是碰到了沈熙觉这样不说不闹的,就真是成了僵局。

    “我不过是他的朋友,吃过几回饭,远比不得您和他亲厚。”尚雁声说着笑了笑,让顾廷聿缓了缓,继续说道,“我要是个月不理他,他也还是饭照吃觉照睡。可您要天不理他,他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别说是受了伤,没这一出儿,人也得躺里头。怪不得裴爷瞪您,我这个不相干的,都忍不了要说您几句。”

    顾廷聿点了点头,眉头都皱到一块儿去了。

    哪里还有气,只是听到沈熙觉中枪入院的消息,顾廷聿脑子就空了,刚见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早就心疼的不行了。

    “能问一句,是谁干的吗”

    顾廷聿大致也看得出尚雁声和青帮是有些关系的,不然裴英也不会让她陪在沈熙觉的床前,问裴英自然是要碰一鼻子灰,到不如问问她,兴许能知道点儿。

    尚雁声笑着摇了摇头,“他不想让您沾事儿,我一个外人不该多这一嘴。您放心吧,这事儿有人会办,该担心的是动手的人。您进去陪他吧,我该回了。”

    尚雁声离开医院,叫了辆黄包车回家了。

    说起来尚雁声认识沈熙觉也有两年多了,那时沈熙觉应了她去大世界捧场,连送了一个月的花牌,从那时起她便成了恒社沈爷所有的花边新闻的女主角,两个聪明人相处不需要多说,心里都明白。

    去年尚雁声过生日,沈熙觉包了她十天全场,还送了她一套穆桂英挂帅的头面和大靠,一时间上海滩又是满街满巷的花边新闻。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很多种,而尚雁声对沈熙觉这一种,便是我许你一世情缘,你无需诺我此生,相见各自安好,闲来说说笑,就够了。

    自那些遇袭之后,顾廷聿就搬回了沈公馆,仿佛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只是自那之后他和沈熙觉之间便不再谈起青帮和师部,闲时聊起来也都各自回避。

    顾廷聿搬回沈公馆没多久,报纸上便登出了日商在上海的几个仓库和厂房都被纵火的消息,没隔多久又有几个日侨在共公租界被杀的消息。看完这则消息,顾廷聿什么也问什么也说。

    事实证明沈熙觉的担忧没有错,顾廷聿的耿直成了他和许朋韬之间的。七七事变之后抗日情绪疯涨,陆军内部已经进入全面备战状态。

    调防上海之后许朋韬和各方关系往来更加密切,其实沈熙觉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说他一个陆军师长,国民政府里从上到下就没有哪个不想着方儿赚外快的,就政府发的那点儿奉响还不够他们家里的太太打个金镯子,更别说他们那些公馆洋楼了,如沈熙觉所说,想清高可能清高,只是别挡了别人的路。

    许朋韬和太原的陶师长是旧友,太原的几个煤矿,还有沈熙觉占了股的太原军械厂都有许朋韬的几成干股,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不出钱拿干股的军政要员有的是,偏就是这事被顾廷聿知道了。

    和沈熙觉之间的一场争吵是少不了了,最令沈熙觉意外的是他竟然带着这一股子气跑去质问许朋韬,结果两人在师部里大吵了一场,说他在国难之际不思守国,营私谋才军商勾结。

    最后许朋韬关了顾廷聿两天禁闭,然后让他去虹桥机场管保安队去了。

    许朋韬到也不是真的要把顾廷聿怎么样,只是想让他改改这固执的毛病,这对他以后没有好处,再大的战功也抵不了他一句不顺耳的话。

    然而,也许真的是天意。

    七七事变后,陆军计划按照国防计划甲案,集中兵力准备歼灭上海的三千日军海军陆战队,海军堵塞江阴全歼日军长江舰队。但计划泄露,日本长江舰队逃出长江口,日本海军中尉大山勇夫逃离上海时,驾车闯入上海虹桥机场,被驻军保安队击毙,当值的正是顾廷聿。

    在国共第二次合作抗日以及全国抗日浪潮推动下,国民政府第二天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开始总攻。

    而顾廷聿却被押往南京接受陆军的军事审判,原因是他在未示警的情况下无视命令私自开枪,之后的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都没能参与。

    在淞沪保卫战中,冯经年和何铖所在的国军精锐,中央警备师88师在师长沈铎的率领下被最先派往上海,和许朋韬的驻防师拼死保护上海,拖住了军日挺进的脚步,保证了工业全面内迁和中央政府转移的实施,拼尽了最后一兵一卒。

    最终上海沦陷,日军增兵,于12月攻陷首府南京。

    、二十二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只有从铁窗外透进来的些许微光。

    多久了

    顾廷聿望着铁窗发呆,从最初的心如火烧到如今的彻骨寒冷,日与夜的交替已经没有了意义,远离了炮火和硝烟像老鼠一样躲在地下,和淤泥一样散发着腐臭。

    从虹桥机场被押往南京后,顾廷聿等到的不是军管局的审问,而是淞沪汇战的炮声,冯经年和何铖来过,匆匆别过之后便再没有音讯,然后便被蒙住了眼睛押上了飞机,摘掉眼罩后人已经到了重庆。

    没有提审,又关进了位于地下防空洞的监牢,之后便是无日无夜的铁窗生活,一日三餐是加了盐的凉水和军配压缩饼干,除了站的老远的卫兵之外没有其他人,没人告诉顾廷聿任何外面的消息,他仿佛被隔绝在了世界之外。

    不知过了多少天,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不再是凉水和压缩饼干,而是换着了水发蔬菜汤和两个玉米面馒头。之后的两三天都是如此,约莫十天之后,顾廷聿被押出了牢房,卫兵把他带到了澡堂,洗过澡后给他理了发刮了胡子,换上了一身军服。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几个字,用黑色的油漆写在了木牌上挂在门楣上面,顾廷聿被卫兵押了进去,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人抬头对他笑了起来。

    顾廷聿认识他,再有名不过了,军统局戴局长。

    军统局,蒋委员长的直系亲信,调查统计局听起来到像是财政部下面的,可谁都知道这个地方的厉害。前身是蓝衣社,间谍、特务、杀手,戴局长的档案室里全是见不得人的名单。

    “南京,沦陷了。”

    五个字像五发子弹射进胸口,顾廷聿咬着牙平复情绪,但心脏还是仿佛要炸了一样。身为军人,在国土沦丧之际他却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被关在牢房里,然而接下来的消息更让顾廷聿愤恨脚架。

    “中央警卫师77师师长许朋韬,78师21旅旅长何诚,33旅旅长冯经年。殉国。”

    戴局长放下了手里的将士阵亡书,目光沉静的凝视着顾廷聿,曾经的上级、战友的死讯对顾廷聿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在他被关押的期间时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改变,承受或是崩溃,只有这两条路。

    “你的部队只剩下番号了。”

    “我要去前线。把我编到别的部队,让我去前线”顾廷聿激动的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倒在了地上,卫兵被惊动了推门冲了进来。

    戴局长看了他们一眼让他们退出去,卫兵重新关上了房门。戴局长起身走到顾廷聿身边,扶起了椅子把顾廷聿按坐在椅子上。

    离开南京前,戴局长特意下了令,从陆军军管局押走了顾廷聿,在他的案头放着一份文件,一份改变顾廷聿命运的文件,如果没有这份向蒋委员长亲请的文件,顾廷聿只怕早已死在了前线。

    淞沪会战伊始,南京政府已经做好了内迁的准备,日本人攻打上海为的就是直逼首府南京,为保万一先离开南京是中央政府的决定,而这一决定也在南京被攻陷后被证明是对的,否则国民政府将会连联合抗日的机会都没了。

    沪、宁、浙、皖相继沦陷,以汪、周二人为首的伪政府蠢蠢欲动,除了东西北战线的战局部署之外,军统局作为隐蔽的第二战线早在东三省被占领时,已经开始行动了。

    “你让我当特务”

    顾廷聿几乎不相信戴局长刚才对他说的话,他就算要杀敌也绝对要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打,绝对不在背地耍花样。

    “前线,不只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只要能挽回时局杀敌抗日,你就是在前线。”戴局长从容的点了一只烟,“我的兵,绝对比顾参谋长所见的任何一个士兵都优秀。”

    “戴局长,我顾廷聿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你很清楚。”顾廷聿直截了当的说道,“我要是一个会演戏、会察言观色的人,也不会落今时今日的地步。你高估我了。”

    戴局长弹了弹烟灰,微微一笑。在他办公桌对面说过这种话的人太多了,可最终他们一个个的都成了军统局下优秀的特工,无一例外。

    “没有人天生会演戏,也没有人天生会察言观色。可进了我军统局的,就会是最好的演员,最优秀的士兵。我曾经遇到过一个最直接、最大胆、最自信的青年,他就像一个全身是刺的铁蒺藜,黄埔精锐,前途不可限量。而如今他是我最得意的特工,无出其右。”说到此处,戴局长显得十分满意,更有些沾沾自喜。“人,不逼一逼,是不会知道自己有多潜能的。”

    也许顾廷聿还不明白,戴局长这次的亲见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而是通知他,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而他能选的只有一条。

    “我可不是黄埔军校里那些毛头小子。”顾廷聿傲然望向戴局长,作为一个指挥过无数场仗的参谋长,他的眼里那些被捧上天的黄埔子弟,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神。

    戴局长掐灭了烟头,冷冷一笑,抬眼间双目中的锐利让人不寒而栗,军统局的局座可不是凭一张嘴就能当的。

    “少校参谋长。肩膀上的花儿也没几颗。军统局是委员长亲统,别说你一个师部的参谋长,你就是军长、是司令,只要你还穿着这身皮,就要服从命令。”

    戴局长的神情从淡然逐渐变的冷凝,最后化为了一把利刃直戳在顾廷聿面前。

    “先礼后兵,我对你顾廷聿已很客气了。路有两条,但你没得选。”

    顾廷聿的眼中没有半点惧色,事到如今他还怕什么。

    “我知道,能拿得住你顾参谋长的事没几件。不过,”戴局长冷峻的脸上忽的露出了一抹笑意,“上海正好有一件,是吧。”

    耳中嗡的一声,顾廷聿挺直了身子,眼中透出了杀人的寒光,咬着牙说道,“大不了鱼死网破。”说完这句之后,顾廷聿痛苦的压抑了心中的怒火。

    鱼死网破,说起来容易,只是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满脑子沈熙觉被军统刑讯杀害的画面,整个人都要疯了。

    顾廷聿焦心的锁紧了眉头,放下了所有的尊严,肯求着。“戴局长,你们军统大把人才,不缺我一个顾廷聿。我求你,我求你,你让我上前线。我求求你,别扯上他。”

    “你的部队只剩下番号了,也包括你。”说着戴局长把一张阵亡书放到了顾廷聿面前,“今天起,你的前线,从军统局开始。”

    说着,戴局长露出了事成定局的满意笑容。

    民国二十七年,秋。顾廷聿重返上海,怀揣着一份名单,刚出火车站便被宪兵队带走了。

    数日后的法租界一处私宅。安野秀一穿戴整齐,站在床边俯视着沈熙觉,得意的笑了笑,俯身在沈熙觉耳边小声的说道,“告诉你件事。你的顾参长,变节了。”

    沈熙觉躺在床上,经过一夜的凌虐,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破烂的脏布。身上的疼已经感觉不到了,心里的疼痛淹没了一切,在仇人的身下撕碎了所有的尊严。

    安野秀一走后几个小时,沈熙觉连支撑着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身上到处都是口子,血干了粘住了床单,一动便撕扯着疼,手腕被勒的没了支觉,下半身像是从身体上撕掉了,从疼痛到麻木。

    房间里一片狼藉,地板上散落着洒瓶的碎片、带血的刀片、针头、药瓶,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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