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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往事 第5节

作者:羽尘 字数:22212 更新:2021-12-20 12:45:57

    詹瑞麟沉默片刻之后,起身对董会长说道“瑞麟无粮,唯可捐二十万元聊表心意。”说完,便默然离开了会厅。

    上海船王一开口便是二十万,加之董会长和沈熙觉,到会的各位也都不再吝啬,纷纷向董会长认捐,沈家的五千黄金存票分文未动,沈熙觉把这张存票交给了董会长,作为沈家的捐款。

    联会散了之后,窗外天色阴沉,谁也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何时,会打成什么样。董会长终是放下心中大石,筹得钱粮可解前方燃眉。

    沈熙觉坐在车里,租界封锁近半个月,空袭警报日日在响,炸弹随时随地掉落在闸北和南市的地面上,到处着火遍地瓦砾。

    几天前,沈熙觉接到了沈熙平的电话,先说的是征粮运输的事,之后沈熙觉向大哥要了这五千黄金的存票,沈熙平有些担心,到不是舍不得钱,而是怕沈熙觉把握不好分寸,开罪了上海商界的人,日后到让大家难相见。

    “大哥,若真花了这存票方能筹得援粮,那这些人日后不见也罢。”

    沈熙平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沈家不敢说有多清高,也有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可至少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家,知道什么叫大义。

    说完了正事之后,沈熙觉便想挂了电话去办正事,沈熙平也是忍了许久方说了一句,“顾廷聿南下了。”

    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双双挂了电话。

    车子猛的刹住了,沈熙觉回过神来看了看车窗外,前后两辆汽车截断了路,司机有些慌神。只见前面车上下来了个人,走到他车边拉门上了车,看了一眼沈熙觉,转头对司机说道,“开车。跟着前面的走。”

    司机回头看了看沈熙觉,早已经没了主心骨,沈熙觉朝他点了点头,车子启动,跟着前面的车一路往东开,开了约莫十来分钟,在华格臬路216号门前停下了。

    沈熙觉下了车,前后两辆车里也下来了各三四人。

    他眼前是一幢中式两层石库门楼房和一幢中西合璧风格的三层楼房,这儿是什么地方到过上海的没人不知道,没到过上海的也该都听说过。

    铁门里走来一位中年先生,蓝色长衫黑色元宝口布鞋,手里提着一大串钥匙,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话中透着些许上海的本帮腔调,“沈先生,里边请。”

    沈熙觉冲他笑着点了点头,随他顺着走廊往院子里走去。

    “我姓吴,先生叫我老吴。出边个群小赤佬没礼貌,沈先生不要见怪哦。”老吴说话不急不缓,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我家先生就是请沈先生来吃个茶,聊一聊。”

    穿过走廊进了客厅,整个客厅的用材都是相当考究,只那一根楠木雕花大梁价值不菲,过了大客厅,来到小叙事用的小客厅,里面坐了两个人正在说话,一个是詹瑞麟,另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人,正是那天在法国领事馆见过的,杜先生。

    “先生,人来了。”

    詹瑞麟看了一眼沈熙觉,浅浅一笑,用上海话和旁边的杜先生小声说了两句。

    “今天的点心可好不易安居来了新师傅,换了点花样。”

    “太腻。还是以前的合适。”

    老吴和杜先生家常话似的来往,詹瑞麟也是一副自家人的样子,单是沈熙觉站在一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我下次找老师傅单订。”

    “按月订吧。吃不吃的后说。”

    老吴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小厅,临走时又对沈熙觉笑着道,“沈先生先坐,我去拿个新杯子来。”

    詹瑞麟抬把沈熙觉请了过来,让他坐到了自己对面,沈熙觉到也没显出怯势,脱了外套担在沙发背上从容落了坐。

    “尝尝。”杜先生终是跟他搭了话,夹了一小块点心放到了小碟子里,搁到了沈熙觉面前。

    沈熙觉点头谢了却没动,詹瑞麟瞄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喝茶,杜先生见沈熙觉没动,便问道,“怎么,沈先生不喜欢”

    “喝了茶再吃。解腻。”

    詹瑞麟听罢,停了喝茶的动作,抬眼看了看沈熙觉,做生意二十几年了他自问算是识人善辨,今天在联会上沈熙觉是一个后生晚辈,更是一个北来的客商,在上海滩这些个大老板面前张弛有度,不输人不输阵,确实令他刮目相看。

    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一个是上海船王,一个是帮会大佬,黑白两道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一个未过而立人不卑不亢,举手投足中到很是从容淡定,詹瑞麟不得不从心里欣赏起他来。

    老吴推了门进来,放下一口薄瓷剔透的小杯,抬手要往里上茶,杜先生懒懒的道,“让刘妈下三碗馄饨。”

    老吴眼神一转,笑着点头出去了。

    杜先生拿起沈熙觉的杯子将茶倒了八分满,抬手请了,沈熙觉双手接了茶杯,小吮了一口之后放下茶杯,夹了一小口点心吃。

    “天津没这么甜口的点心吧。”杜先生微微一笑,“不知道汇金楼的点心是甜是咸。”

    沈熙觉心里一顿,但面上却未有丝毫动摇。

    詹瑞麟坐在旁边,不搭腔,他到是一个喜欢甜食的,自顾的喝着茶吃着点心。

    、十五

    漕运和帮会自古就摘不清,官漕走的就是官运码头,可用的漕工一多半都是帮会中人,想要路上平安,打点帮会自是少不了。青帮自雍正年起便以漕运为业,宗祖传来的行当一干就两百多年。

    各地有各地的当家,这些年最不对路的也仅是天津和上海,到也没什么仇怨,只不过各有各路互相不对眼。北洋那会儿两边争地盘各支一旗较过劲,北阀之后便也就没再闹过了。

    沈家在天津是做漕运起家的,一多半儿也是因为祖上当过漕运的官职,和帮会中人也没什么往来和交情,到了沈熙觉这一辈儿才和帮会有了深交。

    詹瑞麟心里有数,杜先生这向给沈熙觉立个威,年轻人不吓一吓怎么能懂事儿呢,若是换了别人他说不定还会出来说和说和,不过对方是沈熙觉,一个敢在商联指桑骂槐,算计整个上海滩的大老板的年轻人,若真就由他这么张狂,岂不显得上海滩真是没人了,所以是得收一收他的性子。

    沈熙觉也是个明白人,见识过卢凤楼的心狠手辣,他那打一巴掌给颗糖的笑里藏刀,只怕眼前这位杜先生也是各中好手,帮会人讲义气那是对帮会里的人,至于他这个外人怕是没这么好的待遇。

    “杜老板有话,不妨直说。”

    詹瑞麟瞄了杜先生一眼,心想这个牛犊子不好啊,胆子在不是坏事,可太大了就不是好事了。

    杜先生捻了颗花生米吃起来,笑了笑。

    “茶是好茶,太浓就涩了,得洗。做人也一样,有量是好事,太张狂就惹眼了。”

    沈熙觉默默的听着,不卑不亢。

    “谈买卖喝茶,谈交情喝酒。茶,越喝越清醒。酒,越喝越交心。”杜先生看了一眼沈熙觉,云淡风清的笑道,“上海还是有人的。”

    沈熙觉心头微微一颤,回头想想他一个客商,还是一个小辈,在商联的会桌上驳了那一班大老板们的面子,确实有些欠妥当,当时也是真有些急了,见他们一个个的抻着,这外头天天的枪林弹雨,他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上海却不比天津,在天津帮会有帮会的路子,商人有商人的路子,虽有生意上的联系,但天津的帮会更像地方保护会,而上海的帮会却是一方势力,跟洋人、跟政府、跟商人之间早已抹掉了界限,单看这位杜先生当上工部局的华董,就该清楚上海滩的水远比天津卫深的多。

    “是我僭越,失了分寸。杜先生,詹先生,海量。”

    詹瑞麟暗暗一笑,又瞄了一眼杜先生,杜先生脸上一直带着浅笑,从容不迫,一切尽在心中,一双眼睛是看不穿的透亮。

    “先生,馄饨好了。在这儿吃,还是厅里”

    老吴适时的出现了,不早不晚。

    “厅里吃吧。”

    杜先生说着起身,整了整长衫,抬手请了沈熙觉便往门外走去,詹瑞麟出随着起身走了出去,老吴走到沈熙觉身边,拿了他搭在沙发上的外衣,领着他往小厅吃馄饨去了。

    沈熙觉笑了笑谢过,便随他去了厅里。后背上的冷汗随着脊梁往下淌,这是第二次被冷汗湿了脊梁骨,第一次是在汇金楼。沈熙觉总算是明白了,什么是帮会大佬,像阎四海那般杀人越货睡人老婆的,不过是不入流的流氓,而卢和杜这样的手段了得心思玲珑,浅笑片语便能让人慑服才是真正的人物。

    三碗小馄饨乘在白瓷碗里,葱花虾皮香油调配的恰到好处,三个人坐在桌前吃了起来,没什么多余的话。

    沈熙觉心里一直在猜测杜先生让他来公馆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因为商联会桌上的不客气,那又何必来杜公馆,早在路上教训他一顿也就完了,他一个天津来的客商没权没势,一个上海滩的大佬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在小客厅看到詹瑞麟和杜先生小声的说了点什么,然后这两个人就拿着腔调,心里知道那是杜先生在点他,而且是给足了面子,甚至是给出了本不应有的面子,这反倒让沈熙觉越发的看不清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刘妈的小馄饨,可不一般啊。您可细尝。”

    老吴又适逢其份的搭了话。

    沈熙觉笑着点了点头。他一直就觉得老吴不一般,在这杜公馆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管事,可在青帮里只怕也是一号人物,察言观色的高手。

    “小沈。”

    詹瑞麟一句小沈让沈熙觉心中一怔,两人从照面儿到现在坐在一桌吃了碗馄饨,连头带尾也不过两个小时,从商联会桌上的冷然离席,到杜公馆小客厅里的坐壁上观,沈熙觉实在想不出这位上海船王的这句小沈因何而来。

    “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啊。”詹瑞麟用帕子擦了嘴,喝了一口淡茶,笑道,“你知道吗,你能吃得上这碗馄饨可不易啊。”

    詹瑞麟见沈熙觉一脸疑惑,笑出了声,转头望了一正喝着茶过口的杜先生,手指在碗边敲了两下,道,“这馄饨。你刚要没服个软认个不是,这会儿可就搁在你的供桌上了。”

    沈熙觉蓦地一惊,虽没在脸上有多少显露,但着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为何好似又闻到了汇金楼那壶龙脑香片的味道。

    “一个桌上吃过饭,就不是外人了。詹先生别吓着人家沈先生。”

    老吴在一旁打了个圆场,也递了一颗定心丸给沈熙觉,这是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一篇翻过去了,以后青帮是不会平白无故找他的麻烦。

    杜先生依旧淡然的笑着,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沈熙觉这才发现这会儿,他和杜先生、詹瑞麟的茶杯是一样的,刚在小客厅他还纳闷,明明茶盘里有杯子,老吴却给拿了个新杯子,原来那不是人家的讲究,而是根本就是备着他没命走,一个死人用过的杯子忌讳。

    “年青人知勇不难,知退不易。”杜先生说着看向了沈熙觉,“可一个勇字,却成不了大事。”

    詹瑞麟从联会走了之后就到了杜公馆,把会桌上的事跟他说了仔细,杜先生起初只是出于好奇,一个能上詹瑞麟又气急又欣赏的年青人到底是什么样,于是派了人去接,结果照了面才知道原来是那日在法国领事馆见过的,也是那晚他也从法国领事那里知道了沈熙觉去领事馆的目的。

    杜先生半生阅人无数,十四岁便入了帮会,什么人没见过,他的眼光可是毒的很,什么人能交,什么人只能利用,心里早就明镜似的了。小客厅拿话试了,确实也和詹瑞麟告诉沈熙觉的一样,他若只是一个张狂的年青人,只怕这会儿已经没命吃这碗小馄饨了。

    “上海的局势不定,我们这些人心也难定,既然存的都是一样的心,那是南是北又有什么分别呢。”

    沈熙觉点了点头,确如詹瑞麟所言,同仇敌忾何分南北,连洋人都着急上火了,中国人自己怎么还能端着不急呢。沈熙平告知他天津驻军已经南下,看来蒋委员长的电文不是虚的,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先自救,只有先自救才能等到援兵。江湾、吴淞口一线战事激烈,一但日军增援部队突破吴淞口,上海就真完了。

    “不瞒两位先生,民国二十年我在奉天,转眼之间遍地日旗,身为中国人实在不想再经历国土沦丧之耻。”

    “上海,丢不了。”

    杜先生字字掷地有声。

    餐桌上,三人又聊了一会儿,杜先生话不多,但沈熙觉听得出来詹瑞麟说的便是他心里想的,打仗帮会插不上手,需要团结方能抗御外敌。以黄老板、张先生、杜先生三人之力是可成事,但却也难真正团结,说白了利益面前谁又没个私心呢。

    粗粗聊过之后,依旧是老吴送沈熙觉走。出了客厅没走多远,便听到有人远远喊了一声,“二少爷。”

    沈熙觉停了脚步寻声望去,一个身影从对面的小楼廊檐下跑了过来,沈熙觉瞬间眼睛一热,糊了目光。

    “二少爷。”

    “裴英”

    五年了,五年前天津,裴英被押往云南,一去便生死不知,没想到居然在杜公馆见到了。

    裴英也是红前眼睛,这是见到亲人了,多少心酸往事上了心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老吴在一旁看着,说了声,“我还有事。小裴,你帮我送一下沈先生。”便转身走了。

    裴英那年被押往云南开矿,半路遇到了混乱,一多半的人都死了,他受了伤被猎户救了,伤好了准备回沈家看看,回到沈家正赶上沈元钊被绑,沈家上下乱成了一团,又从门房得知裴管家去逝了。裴英是个硬骨头,那个时候他就决定了要出去闯闯,闯出个名堂来再回沈家,于是便去了那人都说满地黄金的上海滩,先是从码头的船工干起,后来就入了青帮,自小也是读过书识过字的,船工头就把他介绍给了公馆的吴管事。

    办事利索口风紧,而且最终要的是讲义气,很快吴管事便安排他在公馆里当起了司机,说是司机,其实就是杜先生的保镖。

    “你不回天津,也该捎个信给我们。”

    裴英点了点头,挠了挠头笑道,“我不是想混出个名堂来再告诉你们吗。”

    沈熙觉知道他,裴管家不在了,他又不是沈家的仆人,回去了也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他是为了沈家遭难的,沈家必定不会亏待他,这一来二往的他到心里不踏实了。

    别了裴英,坐在回公馆的车上,沈熙觉望着窗外树影感到了一些倦意,此时此刻他想要有个人陪陪他,只是相对而坐不发一言,至少让他觉得不是孤身一人。摇下车窗,冰凉的风吹进了车里,点了一只烟吞云吐雾之间,似是回到了顾家老宅的雕花楼。

    炸响的引来阵沙石乱扬,枪声不绝于耳,指挥部的帐篷里,顾廷聿正和何铖商量着事,冯经年带着一身灰尘跑了进来,拿起茶杯灌下两杯白水。

    “这多少天了也攻不进去,小鬼子这是来真的啊。”

    “老冯,难不成你还以为他们跟咱们玩吗。当然是真的。”

    顾廷聿看着桌上的军事布战图,皱着眉头。他们南下驰援,本想里外夹攻切断日本人的军事长线,但是这次日本人配备的士兵和武器都十分精良,就是卯足了劲要攻下上海,所以他们内外夹攻的计划并没能起到真正的作用。

    日军从吴淞口登陆直逼沪上,空军那边也打的火热,上海现在是腹背受敌。上峰命令,就算打的只剩最后一个人,也一定要切断日军的长线攻势,给外围增援部队挺进上海的切口,否则以陆军的战备和目前断饷断粮的局面,上海可能真的会保不住。

    十九军算得上是陆军精锐军,77师能驻守京津重地,自是精锐军之下的精锐师,冯经年和何铖都是猛将,上峰是指着他们能打开缺口,所以下了死命令。

    顾廷聿本也是胸有成竹绝对能突破防线,一举攻入汇合沪上作战部队,从而反攻的,可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们近战部队拼了命的打,外沿部队却拖延战局,东北军没能分散施压,导致日军主力部队全线南移。

    “妈的。”冯经年骂了一句,重重的放下了搪瓷茶杯。

    当兵的不怕战死沙场,可被自己人坑死,实在是心里憋屈。

    “致电军部。”顾廷聿一声令下,通讯兵跑到近前,开始记录。“77师参谋长顾廷聿,请上峰令。请调野炮连,集中火力突破。誓死切断敌军长线。”

    顾廷聿目光如炬,这一张军事布战图上的每一条线,都像他脑中的神经,已然绷到了最紧处,殊死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十六

    淞沪之战持续了整整六个月,日军约77万人,中国军队5万人,双方参战人数近13万。共毙伤日军10254人,中方军队总伤亡14104名,民间失约为十四亿元,闸北华界的商号被毁4204家,房屋被毁197万户。同济大学、复旦大学、上海法学院等均遭轰炸。

    一场浩劫过后,上海满目疮痍,但在经历了这场战争之后政府清醒了,原本党内宁粤对峙终告结束,党内各派系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团结。然而,长达数年的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直至国共合作为止。

    转眼到了九月,上海又重新恢复了万国大都会的风貌。中秋佳节,董会长牵头,邀了上海各界共庆战事告结,这样的场面自是少不了市长、警察局长、各国领事。

    上海局势危急之时,虽然沈熙平张罗的粮食如期送达,但是一度通讯闭塞,沈熙觉一直没能联系上天津,直到昨晚他才打通了家里的电话,也只说了没两句便又断了,不过总算是报了平安。

    自从杜公馆别后,裴英到是时常去看他,一来局势不安,裴英有些担心沈公馆里只有老妈子和管事,没人能帮手。二来是因为杜公馆的管事老吴,他总是让裴英上沈公馆瞧瞧。

    五月份的时候日军大批的撤退,上海安定了许多,詹瑞麟差人来找过沈熙觉,两人在蓉园茶楼见了面,当时坐陪的是詹瑞麟的二公子詹奉俞,闲聊的茶会却又没那么简单。

    “熙觉,你怎么一个人”

    詹奉俞一身白西装端着香槟走了过来,蓉园茶楼见过之后,他俩便成了朋友。詹奉俞是个开朗的小伙子,头脑转的快,留过洋读过不少书却又不是个掉书袋的,沈熙觉比他大几岁,他却没有把他当年长的看。

    “怪无聊的。”詹奉俞靠在窗边,喝了一口香槟有些抱怨,“都是我父亲那样的客里客气,说的话我都不爱听。”

    沈熙觉浅浅的笑了笑,放眼看向会场里的人,中规中矩的交谈客套却不交心,多是场面话互相夸赞,确实没意思。

    “对了,杜先生来了。跟我父亲一起和博诺先生说话呢。你要不要过去”

    沈熙觉笑着摇了摇头。

    本想找机会联系顾廷聿却被战事耽搁,忙忙碌碌半年有余,得知他南下之后便连他的下落也无从得知了。托人打听过,可是军配调动太乱,来了又走,走了再补调,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准信儿。

    “不早了。我回去了。”

    人在这里,心早就不知在何处了。沈熙觉陪詹奉俞喝了一杯,便往杜先生他们那儿去告辞了。

    偌大的宴会厅里人声喧哗,政客、军人、商贾,共同的敌人消失后是更大的利益联系,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往来,人情和人情之间最为坚固的便是利益。

    “才来就走啊”

    “怪闹的。”

    顾廷聿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打算要回去。冯经年和何铖拉着他,让他再玩会儿,毕竟从停战到日本人全部撤退,他们一直在城外吃灰,好不容易进了上海也没日没夜的巡防、待命,真是太久没放松放松了。

    “回去干吗呀。就那临时住处漏风漏雨的,蚊子多的都能把人搬跑了。”冯经年抱怨着,仰头灌了一杯酒。

    何铖也是一肚子苦水。

    这次调兵,弟兄们都吃了不少苦,打仗的时候断粮,打完了又被安置在荒郊野外,几批外调的队伍都请调回去了,他们77师因为和上海驻防是同一个军的,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留守,可毕竟是人家的地头儿,怎么都膈应。

    顾廷聿不是不知道冯经年和何铖心里的怨气,但是许朋韬下了命令让他们暂时留守上海,所以连请调都报不上去。

    “我出去兜兜风。”

    顾廷聿心里实在是压了太多事,在哪儿都地待不住,打仗的时候没功夫想,现在人闲下来了心事便就涌上脑子,控制不住的去想。

    走出宴会厅上了车,发动了车子开了出去,打开车窗让风吹进车里,路上的人很少,租界的小路很蜿蜒也很安静,连蝉鸣声都不吵闹,开出十来分钟,顾廷聿在一处路灯下停了车,下车靠在车边抽起了烟。

    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天上的月亮很圆,吐出一口烟被光亮笼着,月亮、烟味、树,多么熟悉的景色,只是身边少了那个最重要的人。

    身后行过一辆车,卷起一路微尘,打断了顾廷聿的思绪,转头瞄了一眼便掐灭了烟头,转身上了车。车灯照着前面前的路,照亮了前方的车牌,本就是没有目的的行车,于是便就跟着前面的车一路开了起来。

    转过路口,前车蓦地没了影子,消失的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失去了目标后顾廷聿回过了神,停了片刻又踩了油车,往前路开去。

    当他的车消失在下一个路口后,斜角的小路上倒出了一辆车,在路边停了一会儿才打开了车灯。

    “先生,要不要绕一绕”

    后座传来一个轻缓的声音,“不用。回公馆。”

    司机点了点头,目光好似一只盯着猎物的鹰,描了四下一眼才开车。

    开车的司机姓周,是杜公馆的老吴给沈熙觉安排的,先前局面乱,原本给沈熙觉开车的司机虽然也有点小本事,但是杜先生觉得他还太嫩了,便让老吴给安排一个好手。

    半年多,发生了很多事,也促成了很多事,至少对沈熙觉而是如此。

    路灯的亮光在马路上形成了明暗的间隔,沈熙觉望着窗外的树荫发着呆,树叶间摩挲的沙沙声让心变的很平静,月亮在天空中很圆很亮,一切都安静的仿佛回到了奉天的那晚,只是身边少了那个人。

    车子蓦然停下了,沈熙觉回过神望向前窗。

    “先生,那辆车。”

    沈熙觉很佩服小周的记性和眼睛,一辆轿车斜冲上了人行道,正是刚刚跟在他们后头的车。小周没有下车但已经把枪握在了手上,静静的观察着前面的动静,同时留意着四周。

    一个身影从那辆车的前面冒了出来,一边整着身上的军服一边摇着头,被沈熙觉的车灯照着才下意识的抬起了头张望。

    后面的车灯把顾廷聿眼前照的很亮,他抬手遮着了光眯着眼睛打量着,只见对方车的后车门打开了,好像是有人下车,但看不清是什么。顾廷聿走下人行道,略往边上走了两步方才稍许看清了那个向他走过来的身影。

    顾廷聿茫然的垂下了手愣在了当场,燕灰色的西服,白净的脸庞,明亮的眼睛有些泛红,眉间微锁带着浅浅的微笑。

    一切像做梦一样不真识,顾廷聿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确定了这不是梦,鼻子就酸了起来,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手伤了”两人相对而立愣了半晌,沈熙觉的目光落在了顾廷聿包着纱布的左手上,问道。

    顾廷聿傻傻的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啊了一声。“你,一直在上海”

    “嗯。半年多了。”

    顾廷聿忽然后怕,这场仗要是还没有打完,会不会他们就永远也见不到了。

    沈熙觉瞥了一眼他的车,问,“回营吗”

    “没事儿。”顾廷聿急忙否定,“不急着回去。车撞了,得找人来拖。”

    “公馆就在前头。有电话。”

    “好。”

    顾廷聿跟着沈熙觉上了车,小周什么也没问,默默的开车回公馆了。

    公馆里赵管事和老张在等门,一见沈熙觉回来了,再往后头一瞧姑爷也来了,这一通咋呼,又是倒茶又是拿点心的。

    顾廷聿给驻城营播了电话,让他们去拖车子。

    “你们都休息吧。我带三姑爷上楼。”

    沈熙觉吩咐完,便领着顾廷聿上二楼了。

    刚关上房门,顾廷聿便一把拉过沈熙觉搂进怀里紧紧的抱着,生怕他会走似的。“大哥来找过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

    沈熙觉贴着顾廷聿的耳畔小声的说道,此刻不需任何话语,只要静静的这样互相靠着就好。

    过了许久,仿佛是互相取暖后苏醒的两个人,才坐了下来。顾廷聿细细打量着沈熙觉,目光落在了他额角的一个痕迹,不算很显眼却也能一眼看得出。

    “怎么伤的”

    沈熙觉垂下了目光,轻轻的叹了口气,把那日在小祠堂的事告诉了顾廷聿,顾廷聿这才知道沈熙觉是怎么送到上海的,也才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这么无声无息的就被送走。

    “让我看看。”

    沈熙觉起身解了衬衣扣子肩侧、右背和胳臂上都是一道道的浅色伤痕,这都过了半年了还有些个痕迹在,可见当时真是皮开肉绽。

    顾廷聿的一个吻落在了沈熙觉的肩头,接着吻上了他的颈侧、耳畔、唇角,灼热的空气在他们的呼吸间彼此吞吐,心跳声盖过了窗外的蝉鸣,皮肤贴着皮肤,微风吹起窗帘抚他们交缠的身体。

    压抑的带着呜咽、带着欢愉,顾廷聿拉开了沈熙觉掩盖声音的手,贪婪的吻着他,身体真切的感受着彼此的索求,一寸寸的越契越深。

    同谋和共犯,背负着同一个恶业,挥之不去,唯有此时放纵的相拥,才能完全抛开人所拥有的伦理道德,仅凭爱欲彼此深陷。

    一夜的放纵之后,太阳透过窗户照进屋里,沈熙觉缓缓的睁开双眼,身上的感受和后背传来的热度告诉他昨晚并不是梦,轻轻的转过头和顾廷聿鼻尖相触,呼吸着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的距离抹去了所有的焦灼和不安。

    沈熙觉小心翼翼的转过身,和顾廷聿相对面卧,细细的凝视着他的脸庞,英挺的鼻子,粗直的眉毛,垂下的睫毛,微翘的唇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贪婪占据了整个心,不愿把这个人让给任何人,即便是最亲最疼的妹妹。

    “你是我的。”

    沈熙觉用极小的声音,落定似的说着,然后吻上了顾廷聿的唇,从蜻蜓点水似的轻吻到破开唇齿的深唇,如果情是腐骨蚀心的毒,他早已毒入骨髓了。

    顾廷聿被濡湿的舌头叫醒,迷糊的眨开眼,沈熙觉忘情的样子印入眼眸,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他回应起他的唇来,舌头触碰的感觉重亲撩起了欲望,随后陷入了更深的欲望之中。

    昨晚俩人回来的迟,老张便没上楼叫醒,只等他们各自下楼来吃饭。约莫10点左右,顾廷聿从二楼下来,过了一会儿沈熙觉也下楼来了。

    两人一起吃了个半早不早的早饭。

    “你一会儿回驻城营把东西搬过来吧。”

    “嗯。”顾廷聿笑着点头。

    77师是天津的驻防部队,在上海没地方也没事做,天天在驻城营搭伙,闲的发慌又不没地方去,上峰也没个回天津的准信儿。

    “等有了调令,我就回天津了。你呢”

    顾廷聿这一问,老张到是有些慌了,他可是得了沈熙平的嘱咐千万不能让二少爷回天津的,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可主家的嘱咐就是命令,是要用命来守住的令。

    沈熙觉看了一眼老张,他不想为难他们这些仆人,便对老张说道,“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我会跟大哥商量的,一定是他同意了,我再回。”

    老张这才松了一口,憨憨的笑了。

    顾廷聿抬眼望了沈熙觉额角那道伤痕一眼,默然的低头继续喝起粥来。

    吃过早饭已经快中午了,小周备了车送顾廷聿去驻城营,沈熙觉身上有些累,便又回屋了。

    靠在沙发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悬了半年的心放下了,可还是不踏实。

    天津,有大哥,有芸妆。

    昨晚从顾廷聿口中得知,他已经彻底绝了和芸妆的路,想也想得到芸妆有多伤心,上回和沈熙平通电话没来得急问问芸妆,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等回天津,回去了一定要好好的跟她说,不奢求愿谅但求她能放下,好好的过以后的日子。

    战事已过,局势平稳,上海恢复了原本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可在这所谓的太平世道之下有一股暗流已经汹涌而至。

    青帮的供台上,关二爷执刀威武,香案上轻烟未尽,一方写着名讳的小木牌搁进了案后屋内的百子柜里,从今日起詹奉俞多了一个同山,青帮多了一位小爷。

    、十七

    九月刚过,由詹瑞麟牵了线,沈熙觉认识了太原驻军陶军长,商量起在太原办军工厂的事。自从淞沪战事之后,沈熙觉将上海原本的一间丝厂重新换了机器生产棉纱,又收了几家粮行,如今又动起了军工厂的脑筋,詹瑞麟对沈熙觉的欣赏更甚。

    无论纱厂,钢厂还是军工厂,虽然是沈熙觉出了面办的事儿,但实际上其中一部分的股份是杜先生和詹瑞麟出的钱,这事儿是沈熙觉向他们提起的,万事靠南京政府未必是能保万全,若在能出力的地方出一些力又能赚钱,到也是一件好事。

    杜先生虽然表面淡然,但是心里早就有了谱,于是他让詹瑞麟探了沈熙觉的口风,而沈熙觉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入青帮的这档子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上海的事虽多,沈熙觉也忘给天津打电话,希望能得到沈熙平的允许,能回天津把一切事情说清楚,但话还没开头得到的却只是沈熙平冷冰冰的四个字,“不许回来”。此后,沈熙觉又往家里打过电话,也捎了许多信回去,但沈熙平再也没有接过,信也全都被退了回来。赵管事和老张生怕他会自己回天津,一天比一天看的紧。

    顾廷聿搬到沈公馆之后,每天去驻城营点卯,过了中午也就回来了,到是沈熙觉常常深夜才回家。顾廷聿总是等他一起吃晚饭,多晚都等。

    “晚了你就自己吃,别等我了。”

    饭厅里,相对而坐,桌上的菜冷过又热。顾廷聿舀了一碗热汤放到沈熙觉手边,笑了笑也不答。

    沈熙觉知道他的心实,说了也不会听,端起汤来喝了一口,没想到汤太烫他又不知道吐,硬生生的咽下去了,嘴里和喉咙像是被烙了似的,两眼直泛红。

    顾廷聿急忙站起来看,“烫着了怎么不吐出来还往下咽呢。”

    沈熙觉拿了旁边已经放凉了的茶过了口,才摇了摇头说道“一时想不起来吐哪儿。”说着话,嗓子还火辣辣的疼。

    “让我看看。”

    “没事儿。”

    顾廷聿硬是捧着他的脸看,他只好张嘴,这一来一往的到像是个看牙的大夫在给人看蛀牙似的。

    饭没吃完。因为有更食髓知味的东西吸引着他们。

    有时,沈熙觉在想到底什么是爱,是心对心的渴望,还是身体对身体的渴望,但是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想要,想占有。

    十月末,顾廷聿的部队终于收到了调令,但却不是回调天津,而是汇合天津驻军剩余的部队前往南京。十九军重新整编,77师调配为南京警备师驻守国府,许朋韬终于又往中央政府靠近了一步。

    顾廷聿留在了南京,偶尔有假的时候就开车到上海,虽然南京和上海离的不太远,但能见面的机会也还是少之又少。

    直到年末,沈熙觉也没能等到家里的允许,独自一个人留在了上海过年。

    下人们都回家了,这些在外帮佣的仆人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家,也不容易。沈熙觉跟赵管事和老张再三保证不会偷偷回去,方才把他俩送回老家过年。

    沈公馆虽不大,可是人都走了之后还是冷清的紧,不知是一阵子操劳的太多,还是心里压着事,除夕早上起来沈熙觉便觉得乏力,到了下午发起热来全身酸疼也没味口,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就昏沉沉的睡着了。

    等醒来的时候身上发着寒头也疼,公馆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裹了裹身上的毯子,蜷在沙发上播了个电话,等了好一会儿那头才接了。

    “你好。”

    沉沉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像温水一样融退了身上的恶寒。

    “吃过年夜饭了吗”声音很轻,有气无力,一口开便是割嗓子的疼。

    “熙觉”电话那头的声音蓦地的紧张起来,沈熙觉听着都能想到此刻的顾廷聿一定是从椅子上弹起来了。“怎么了,声音怎么这么哑,病了老张呢看大夫没”

    沈熙觉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却好似吃了蜜糖,比起大夫来,顾廷聿似乎更管用。

    “着凉了。老张在厨房忙呢。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跟我说说话吧。”

    顾廷聿明显松了口气,“我后天就有假了,师长让我过了小年再回部队。南京这边今天下了点儿小雪,落下来就化了,比不得北方一下白一片。上海呢,下雪了吗”

    “没有。”

    沈熙觉眼皮渐渐往下垂,意识有些模糊,但还是不想挂断电话。

    “挺吵吧,营区外面在放炮仗,你那儿怎么听着挺冷清。哦对对对,着凉了别开窗。”电话里顾廷聿发出了略显羞涩的笑声,接着说道,“你一会儿让老张给你煮点儿姜汤驱驱寒。”

    “嗯。”

    顾廷聿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之后变得更柔和了,“是不是心里难过了,头一年不能在家里过年。我上个月打过电话回天津,但是芸妆不接。要不我陪你回趟天津吧,你不想让老张为难,可也不能总为难自己。大哥不让你回家,还退了你的信,你怕我担心所以不告诉我。你知道吗,你这样的性子才是我最担心。我跟着部队调动,没法留在上海,要不,你到南京来吧。我想你。”

    所有的声音被淹没在了响彻天空的爆竹声里,顾廷聿披着外衣坐在桌前,屋里烧着煤炉,炉子上搁着的铜水壶无声的冒着水蒸气,电话里是无声的沉默,很长很长,直到一阵爆竹放完了,还是没有声音传来。

    人好似浸在冰水里一样冷的刺骨,脑袋像有人拿锤子在凿似的疼,沈熙觉感觉自己像是躺在水里沉沉浮浮,然后又像是晕船一样想吐,之后是吐了还是没吐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背上有人轻轻的拍着,一直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的醒了,微亮的光从窗外透进来,望一眼窗户,才发现自己睡在了卧室。

    “醒了”

    沈熙觉寻着声音望去,只见顾廷聿撸着袖子,端着水盆正推门进来,脸上又是着急又是高兴。

    还没等沈熙觉回答,顾廷聿就变了脸,一脸严肃的嗔道,“你不说老张在的吗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顾廷聿一边训话一边放下水盆,训归训还是伸手摸了摸沈熙觉的额头,确定热度退了才又厉声训道,“我在电话里听不到你的声音,喊了多少声你也不回。我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到了家,屋里冷的跟冰窖似的,你是成心要”

    沈熙觉伸手揪住了顾廷聿的衣领贴身凑了上去,不管也不理会他的反应,便热情的吻了起来,身上本来也没什么力气,吻到后有些发晕的压在了顾廷聿身上,俩人一起倒在了床上。顾廷聿着急了一天一夜,可脾气还没发完就被沈熙觉撩拨了起来,两人就像炮仗一点便着了。

    壁炉里的木炭噼啪作响,屋里的热气不断升腾,早已抛去了理智的两人在床上肆意缠绵,紧贴在一起的身体将彼此的体温点燃越升越高。顾廷聿握着那缕比丝还细的理智,努力的压制着自己的冲动,时时警告着自己沈熙觉还在病着,可却又被沈熙觉下一刻放浪的亲吻中忘掉了节制,于是他就样被这一波又一波的抛开和拾起反复折磨。

    最终顾廷聿还是强行遏制了再次涌向他的,紧紧的抱住了沈熙觉,更应该说是将他禁锢住了。直到怀里的沈熙觉完全没有了知觉,他才放松了下来,撩开他被汗湿的头发,轻轻的吻在了他的额头上。

    顾廷聿起身,擦了擦身穿上衣服,又把沈熙觉身上擦干了,拿了新被褥裹好了他,先安置在沙发上,然后急匆匆的下楼弄了两个汤婆子,把隔壁房间的床捂上了,又取了壁炉的木炭移到了隔壁,不一会儿那屋热起来了,他才把昏睡了的沈熙觉抱到了那屋的床上,把他安置好。

    沈熙觉这一觉睡的很踏实,直到晚上才醒,一天多粒米未进又在床上折腾了那么一场,醒了之后肠子便开始叫唤了。顾廷聿从前一晚开车赶来到这会儿在厨房下面条,真是一会儿也没歇着,亏了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身子骨皮实,不然也得累摊了。

    两人一人一碗面,沈熙觉披了件毛衣坐着吃,着实是饿了,一下吃了两碗连汤都喝完了,顾廷聿看了不禁失笑。

    “我这大过年真是。少爷,您以后能不能照应好自己个儿,我这电话里说着说着就听不见声儿了,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您知道吗。”

    沈熙觉舔了舔嘴,回味着那碗阳春面的味儿,笑道,“我不也没让你白跑一趟啊,顾参谋长。”说着,又拿舌头勾了勾嘴角,故意调戏顾廷聿似的。

    “行了行了啊。”顾廷聿又羞臊又好笑,转了头不看他。

    沈熙觉得意的笑了起来,继续逗弄老实人。“我这混身酸疼的呀。我一个病人,你也下得了手。”

    “我”顾廷聿的眼珠子差点儿瞪出眼眶,脸噌的一下就红了,“明明是你我,要不是我克制”

    “哟,您这是没尽兴啊”

    “”

    这话接也不是接,不接也不接,顾廷聿已经语塞,闷闷的吃起面来,不理沈熙觉了。

    沈熙觉看着他,着实觉得好笑,平时里看他跟部队里的人到是挺能说的,就只是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这嘴就笨的不行。

    “今晚,您还要不要克制啊”

    “行了啊。”顾廷聿摔了筷子,嘴里的面还没咽下去就愤愤的制止了沈熙觉,“你病好了就嘚瑟,我要来真的,看你求不求饶”

    顾廷聿的声音到了末了几个字越发的小了,这种小黄腔他哪里说过,要不是现在又只有他们俩,又不服务气沈熙觉老逗他,打死他他也说不出这种话。沈熙觉掩着嘴笑的停不下来,心里却畅快的很。

    都不记多久了,他俩没有这样逗来弄去的说过话了。在奉天的时候,顾家老宅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沈熙觉也这样逗着他玩,他也是这样羞臊着不服气,直到顾廷聿成了沈家的三姑爷之后,沈熙觉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候了。

    现在,就像做梦一样。

    沈熙觉不再逗他了,倚在椅子上,静静的看着顾廷聿,每一寸都仔仔细细的看,看的出了神。

    “我不等了。”

    顾廷聿听愣了,一脸的疑惑。

    沈熙觉感觉似乎有些冷风吹了进来,拉了拉披在肩上的毛衣,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等了。出了年,我们就回天津,行吗。”

    顾廷聿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件事是压在沈熙觉心上的大石头,也许这场病也由此而起,他一直守口如瓶不说破,只因为尊重沈熙觉的决定,沈熙觉是要等一个大哥的允许,准他回家的允许。

    顾廷聿照料着病中的沈熙觉,当时他就想着沈熙觉给他打电话时的心情,公馆里只剩他,人病的连给自己做点儿吃的、生个火取暖的力气都没了,那个时候他一定是太委屈太难过了吧,否则以沈熙觉这种事事隐忍的性子,怎么会播了电话就只是为了听一听他的声音而已。

    “我陪你回去。以后,你要去哪儿,我都陪你。”

    沈熙觉脸上略过一丝幸福的羞怯,浅浅的笑了。

    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沈熙觉这才发现之前不是他的错觉,顾廷聿也感觉到了,起身走到玄关,发现大门敞着,他疑惑的走过去向外张望,只是隐约看到院子外的路上一点亮光在树丛里越来越小。

    应该是路过的车吧,他心里想着,关上了大门,从里头反锁上了,临了还转了转把手确定锁好了才回去。

    “可能之前没锁好,被风吹开了。”

    谁也没有在意,却没想到那车里坐的却是沈芸妆。

    、十八

    清冷的早晨,寒气沁入心肺,沈熙觉披着毛衣站在花院里,草地泛着微黄,露水泛着阳光的闪亮,身上的酸痛稍稍消退了,昨晚和顾廷聿依偎而眠,也许那是到上海来之后睡的最安稳的一觉了。

    “外头冷,快进来。”顾廷聿在门里招呼他,“我弄了点粥和小菜,进来吃。”

    沈熙觉看着他不觉好笑,堂堂一个参谋长,这会穿了个围裙手里还拿着碗和筷子,头发乱蓬蓬的没个样子。

    永远这样该多好。沈熙觉心里不禁渴望。

    有很多事他已经做了决定,可是这个世道又会给他们怎样的未来,他不敢想。沈熙觉自问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他总是在走第一步时已经想到了此后的五步甚至十步,可是唯有和顾廷聿的事上,他没有筹划、没有计算、没有量度,仿佛一个无所依傍的盲人,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

    “我们逃吧。”不知为何,沈熙觉脱口而出,说罢,他愣了,顾廷聿也呆住了。

    这句话在奉天时顾廷聿曾说过,一个顶天立地的军人却说出了逃,可当时沈熙觉没让他逃,因为无路可逃。而此刻沈熙觉却没来由的说起了逃,在这个万事平静的时刻,顾廷聿在他的眼中找寻着理由,不由的有些担忧。

    沈熙觉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了顾廷聿身边,“没事儿。逗你呢。”说完拉着他便往饭厅去了。

    长桌空荡荡,小锅里装着热乎乎的白粥,两碟小菜并排放着,沈熙觉坐了下来,看着顾廷聿给他盛粥,再放到他面前,连筷子都帮他放好了,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想一想,好像都是顾廷聿做饭给他吃,像个老妈子似的照顾他,沈熙觉吃了一小口粥,不知是否因为心里的踏实,这碗粥格外的香。

    一个人影拉的很长,一瞬间仿像遮住了所有光亮,随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像利箭一样扎进了沈熙觉的心里。

    “二哥。”

    顾廷聿如被雷击般的站了起来,面如铁色。而沈熙觉低着头,一两秒之后他放下了筷子,转头望向门边的沈芸妆。

    司机放下了沈芸妆的行李退了出去,沈芸妆穿着那件枣色的大衣,依如她去奉天时一样,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原来你在啊。”再自然不过的一句话。沈芸妆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手里小包,摘掉了帽子脱去了大衣,一身白色的旗袍,带着白珍珠的项链,发间别了一只小小的金蜻蜓。

    沈芸妆走到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粥和小菜,笑道,“这你们谁做的我都不知道你俩还会做饭。”

    “芸妆”

    “我是来陪二哥过年的。”

    沈芸妆打断了顾廷聿,笑着望向沈熙觉,仔细的打量着他,“大哥不让我来,我偷跑了来的。昨晚到的。”

    厅里三个人,只有沈芸妆带着笑,顾廷聿和沈熙觉的心刹时间提到了嗓子眼,预想的再好也是枉然,事到眼前,他们俩只有满心的做贼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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