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聿望着沈熙觉的眼睛,问“你呢 ”
“成个家,过日子。 ”沈熙觉勉强的笑了。
“我呢 ”顾廷聿就站在沈熙觉面前,一直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沈熙觉垂下目光,牵起他的手,冰冷的手,抬起头是一抹温柔的笑容,诚然许诺,“我收在心里。记一辈子。”
顾廷聿不甘的咬紧牙关,低下头,紧紧的攥着沈熙觉的手,哪怕是让他疼了也不想放手,难掩的泪珠滴在地上,摔碎了。
渐渐的,手上传来了被紧紧握住力道,那是求生似的紧抓不放,恍惚的抬起头,沈熙觉那腌红了的双眼,烙的顾廷聿心口生疼。
“我答应。”
三个字。顾廷聿说的疼痛艰难。
沈熙觉笑了,眉头却好似上了锁,解不开。
、七
这一年,奉天的雪落的很早,也比往年冷得多。
沈熙觉站在奉天火车站的月台上,客列呼啸着进了站,沈芸妆一身枣色的大衣,身后跟着两个人,正是冯经年和何铖。
顾家老宅挂起了彩绸,临时请来的帮佣门里里外外忙碌着,朱红的门,青灰的墙,油绿的廊柱,不再是杂草丛生的院落。本是主人家的终生大事,可主人家却没有一丝喜悦。
一场婚事。一场屈辱。
顾廷聿独自坐在雕花楼里,望着院中的那棵老榆树。他从关东军司令部出来的时候,那个冈田大佐对他露骨的嘲笑,要不是沈熙觉在旁边,他早就跟他拼命了,至少还能留个好名声。
“名声是别人给的,命是自己的。将来你把那些日本人打出奉天的时候,才是真的报仇了。”
忍耐,也许是最难的事,沈熙觉却说的如此简单从容。
有枪的大过天,顾廷聿一路走来仕途虽有不顺,但也是顶着天立着地的军人,而现在却在自己的老家被人供在了神龛上,这口气他忍的牙根儿都要咬碎了。
回到老宅那天,顾廷聿把满心的憋闷都撒在了沈熙觉身上,就像一个知道了自己的死期的人,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只想疯一场、狂一场,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知道你憋屈。你心里有多少不痛快,我在这儿。”
沈熙觉哑着嗓子,伸手捧着顾廷聿的脸,缓声的告诉着他。
身上的疼迟早会好,心里的疼是一辈子的,若迟一天也许就不会这么疼了,偏偏是梦醉在最美的时刻,那么残酷。
顾廷聿可以不管不顾只凭着一腔热血跟日本人拼命,大不了一死,他一个当兵的最后落得拼死敌前到也不亏,可沈熙觉剜了心的救他出来,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他去死,到头来却是要拉着他一起死,顾廷聿硬不下这副心肠。
把一腔子的憋闷倒给了他,那他又该倒给谁,最后伤的最重的人还是他。望着他沉在水光里的眼睛,心疼,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我们逃吧。”
顾廷聿紧紧的搂着沈熙觉,赤祼的身体紧紧贴着,不留一丝缝隙。当兵这么多年,多少次枪林弹雨、多少次生死关头,顾廷聿从来没退过,更别说逃跑了,可唯有这一次他想逃,真的想逃。
沈熙觉疲惫的合着双眼睛。如果能逃,他又怎会这么轻意便答应安了野秀一的威逼,城里多少兵、老宅外面埋伏了多少人,要是在天津他们能有些指望,可这里是奉天,他们只有两个人。
“你答应了我的。”
声音那么轻,每个字却都像刀一样锋利。
人影渐渐地清晰起来,顾廷聿的神情仿佛是在参加一场葬礼,所有的景、所有的人都是灰白的。
冯经年和何铖锁着眉头也是气的紧,打他们下了火车满眼尽是日本旗,早就恨不得拔出枪来跟这些日本鬼子拼命。
“咱们杀出去我还不信了欺负咱们没人啊”
果然不出沈熙觉所料,冯经年凳子还没坐热乎拍着桌子就跳了起来,拔了枪就打算出去拼命。到是何铖还算冷静,硬是把冯经年给按下来了,他瞅了瞅沈熙觉,显是看出了他的焦心和疲惫。
沈芸妆没在厅里,到也好,不然冯经年这么一闹,反到让她难堪了。
跟冯经年的莽撞相比何铖沉稳一些,这到多少让沈熙觉松了口气,毕竟劝服顾廷聿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了。
冯经年也看出顾、沈二人都颇为愁闷,想来沈熙觉这么一个面面俱到的人,如今也都能由着日本人说了算,必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了。
“只是早些操办了,原也是般配的人。”
何铖不让冯经年嚷嚷是怕沈熙觉面子上挂不住,好像顾廷聿多不情愿娶三小姐似的。毕竟除了顾廷聿和沈熙觉之外,谁都只当是提早办了事儿,论理儿到也是说得通,许夫人明里暗里保的媒,也就是只差那么一撇的事儿。
沈熙觉浅浅的笑了笑,不过是五六日的光景整个人都消瘦了,顾廷聿日日见他不说话只是不停的张罗着,有时过了点儿也没见他吃些什么,越是如此顾廷聿心里越不是滋味儿。
“我去看看芸妆。”沈熙觉说着起身往二楼去了。
何铖这才说起冯经年来。“老冯你也真是。不说是人家沈少爷把参谋长救出来的,就三小姐那大方利索的性儿咱们也得感激人家。一个姑娘家就这么来了奉天,为什么呀,还不是来救人的。”
冯经年这会儿缓了气,也知道自己刚才是失言了,本是冲着日本人撒火,可话里到是怨气冲天,反到好像是嫌弃沈家小姐似的。
“师座可是让咱们平平安安的把参谋长和沈少爷、三小姐带回去的。”何铖知道他是没恶意的,就是自己弟兄被人害了,他心里不痛快。
许朋韬因为顾廷聿的事特意去了趟南京,一状告到了何司令那儿,就差没去面见蒋公了。东北军一向不服管束,指着他们张将军的面子大,对陆军一百个看不上,顾廷聿摊上这事儿许朋韬也不觉得多惊讶,而且这事儿还搅了日本人在里头,就不单单是陆军和东北军的事了。
事儿说清楚了,梁子且记下,顾廷聿在奉天抗敌的事也让南京那边儿知道了,这就是分寸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办,把人弄回来便了结了。
来奉天之前,他千叮呤万嘱咐,让冯、何二人把顾廷聿和沈家兄妹平安带回天津,万不能出什么岔子。可到了奉天,到处的日本旗子,冯经年这才气冲了脑门,什么都忘了。
二楼的客房里,沈熙觉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
沈芸妆笑着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他一翻才定了心。“我真是担心死了,大哥去了山西,我也不敢告诉太太。这会儿看到你们没事了,我才算放下心了。”
沈熙觉一听,不由的皱起了眉头,他原以为沈芸妆来奉天成婚是大哥和太太允了的,可现在听她的的话,这事儿却是她自己的主意。
“大哥和太太不知道这事儿吗”
沈芸妆摇了摇头。沈熙觉也该想到了,老太太的脾气是知道的,三书六礼哪样儿能少,她能让自家的女孩儿家送上门儿来跟人结婚吗。
奉天现在的局面进出都难,要不是拿了关东军司令部的条子,只怕沈芸妆他们根本出不了火车站,好容易劝服了顾廷聿,再不能有什么变故了。想到了这里,沈熙觉暂且把日后天津要面对的事先放下。
“这婚事委屈你了,等回了天津,二哥再给你好好操办。一定要让我们三小姐嫁的风风光光。”
沈芸妆偎在沈熙觉肩上,从小就喜欢玩他的手,这会儿长大了还是没改了这毛病,拿手跟二哥的手比划着,嘴角含笑。
接到电报的时候,她是吓的不轻,奉天被日本人占了的事儿天津也是传的紧,大家都是心惶惶的,可巧的连沈熙平也不在家里,沈芸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自己拿过主意,就这一回还是关乎二哥和顾廷聿性命的事。
“风不风光我不在乎,我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
暖心窝的话,却像刀一样扎在心里。
夜色深沉,顾家老宅里寂静无声,只有两扇窗亮着灯,久久不灭。
顾廷聿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整个房间都笼着烟雾,灯光朦胧,心里结了一个结,怎么也打不开。
沈熙觉靠在床上,静静地任时间流逝,头疼的厉害却怎么也睡不着,灯影像会动似的拉得老长,窗外的北风吹啸着,窗玻璃呼啦啦直响。
隔天早上,顾廷聿和沈芸妆一起给顾家先祖上了香,各自换上了一身新衣服,签了婚书。无人道贺,无人登门,只是一起吃了个饭,便草草散了。之后,何铖就拿着他们的婚书去行政局办结婚证书了。
不知是事定了,还是着了凉,沈熙觉的头疼越发厉害起来,沈芸妆和冯经年都在跟前,顾廷聿也不好太过关怀,只能远远的看着,可越是看不清心里越是着急,实在难受的不行了,只好下楼在花厅里坐着等信儿。
沈芸妆给沈熙觉吃了阿司匹林,便让他睡下了。
“可能是着凉了。”
等沈熙觉睡着了才从二楼下来,顾廷聿坐在花厅里故作镇定,听闻他睡下了才稍稍放了心。
“这些日子二哥一定是累坏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沈芸妆心疼的喃喃道,说完才觉得不该,又转而笑道,“等回去了,你们都好好养养。”
冯经年见他们新婚燕尔,自己在这儿也不合适,便找了个借口到外边儿溜去了。
顾廷聿和沈芸妆坐在花厅里,外头的院子里雪白了片,景色到挺好看。这婚是结了,却没有一点儿实感,且不说办的草草,就只是起因便是不纯的,更何况顾廷聿心里还藏了事,沈芸妆就在眼前,他却不敢仔细的看她一眼。
没有波折不知情深,心一但分了就收不回来了,更何况分出去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而是全部。
“委屈你了。”顾廷聿哑然一句,说的诚恳,也确实发于真心。
安静了许久的花厅,蓦地有了声音,到让沈芸妆愣了神,默了半晌方才笑了起来。“不委屈。”
许夫人想保这媒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原是想他有所顾虑,一来他是军人,现在驻守天津,但未必以后一直在天津,二来他是个实心的而且还腼腆的紧,便一直拖拖拉拉到了现在。
一抹娇怯的笑容看的人心里发甜,可顾廷聿看着却更是觉得心里有愧。论家世、论人品、论样貌,她本该嫁一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可现在却嫁了一个空壳,更心痛的是娶她的人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两天后,沈熙觉拿着结婚证又去了趟南满商会,安野秀一扯东拉西的啰嗦了一上午,方才把通行证交给了沈熙觉,临走的时候还说要去送行,被沈熙觉给回了。
奉天一片雪茫茫,那插在各处墙头的日本旗子分外的扎眼,一团团红得像血一样。回到顾家已经是下午了,冯、何二人去买火车票顺便再买些日用品,沈芸妆估摸他是没吃什么,便去厨房给他煮点儿稀饭,厅里就只剩下顾廷聿和沈熙觉两个人。
“你收好。”沈熙觉把结婚证递给了顾廷聿,对方却不接,他手伸在半空也不收,两人就这么僵着。
沈熙觉累了,打从心里觉得累,他缓缓的把结婚证放在了顾廷聿身前的桌上,起身便想回二楼,手却被顾廷聿紧紧的握住了,沈熙觉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收了回来。
“回到天津,太太那边我会去说,婚礼还是要重办的,三书六礼不能少,该有的礼数都照规矩办。我们家只有一个姑娘,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顾廷聿苦苦一笑,抬眼望向他,“回去,我是不是就该叫你二哥了”
“你是我妹夫,叫一声儿你也不算吃亏。”
话是说笑,可却笑不出来。
沈芸妆煮的稀饭沈熙觉也还是没吃几口,两天后,四个人便起程了,火车开出了奉天,大家都松了口气。
到了天津,许朋韬和许夫人早早的便已经在火车站等了,接了人便往沈家去,许夫人说了先得跟老太太赔不是,她再把这媒说了,老太太允了便各自操办起来,婚礼一定要大办,一来是不能委屈了沈芸妆,二来也把这晦气冲一冲。
自从沈元钊过逝之后,老太太便也少出来走动,没事儿就在她的小院儿里转转,沈芸妆走了隔天她才知道了这事儿,生气自是不必说,只等着他们兄妹俩回来发落。
说到婚事,老太太本也没有打算反对,就只是生气她一个女孩子家没过礼就先结了婚。老太太好面子,许夫人心里有数,一进门就很赔不是,又是劝又是顺着话责备他们小孩子草率,这么一来二往的算是把老太太安抚了。
顾廷聿事事都答应,随了他们去办。来日方长,再想只会让大家都难受,想通了也好,演戏也好,叫一声二哥,他已经是沈家的姑爷了。
、八
辛未年,庚子月,己酉日。
宜 婚嫁。忌动土。
震天的鞭炮声从城外一直响到城里,喜炮放的响天动地,满天红屑伴着雪片四散飘落。一水的军绿站了整整齐齐的两排,红地毡从城门一直铺到了沈宅的大门前,好不风光。
门外一身戎装立在满天飞红飘雪之间,眼眸澄明英姿挺拔。门内满堂宾客盛装以待,众人的簇拥之下顾廷聿被引入了沈宅。说起来也不是没来过沈宅,只是不知为何这座大宅子看起来显得特别深,一进进,一重重。
本该是接了新娘去自家宅子行礼,只是顾廷聿自己没宅子,也不方便在师部办婚礼,便就从偏院接了新娘到正院行礼,也就算是完了迎亲之礼了。
进了偏院的门,沈熙平笑着迎了上来,他是急忙忙从山西赶回来的,此前他就很是想结这门亲,一来是沈芸妆对顾廷聿上了心,二来沈家在军方有了这层关系也就是多了层保障。
顾廷聿的目光轻轻扫过院中却未见沈熙觉,沈熙平转身进暖阁去领妹妹出阁,顾廷聿浅浅笑了站在院中等着新娘出阁,身边几个卫兵和刘副官正在给沈家的下人们散红包,笑声嬉语,爆竹鸣响,然而这一切在顾廷聿听来却空洞的很。
方才从正门进来,一路走来,顾廷聿不时的四下望去,都没见到沈熙觉。回到天津也有半月,别过之后就没有再见面,本以为此时能看他一眼,却还是没见到他的影子。
不由的伸手摸了摸左手腕,唯有那只手表还与他有关系。
沈芸妆一身猩红绣金的龙凤褂裙,桃花妆面羞怯含笑,本该是盖着盖头的,许夫人说是新时代了,不兴这一套了,本想给他们备一场西洋婚礼的,可老太太不喜欢那些个白哗哗的嫌素净。
顾廷聿牵起沈芸妆的手,踏着红毡路和她一起往前院的正堂走去,刚到前院一个身影扎进了眼里,不由的手中一紧,沈芸妆不由一愣,不禁笑了起来,以为他是因为紧张,却不知他是看到了沈熙觉。
这城里城外的鞭炮,长街地上铺的红地毡,还有沈芸妆身上的褂裙都是沈熙觉张罗了,光是为了这件儿褂裙,照理说织锦加上绣工也要花上半年的时间才能成,新做是不可能,他就北京天津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找了几个老师傅把一件现成的褂裙加了金线龙凤绣纹,赶了几个大夜方才改好了的。
半月未见,沈熙觉还是那般清瘦模样,想来这半个月来他也是操劳了。
行礼、跪拜,礼数一一照着做下来,顾廷聿就像一个木偶,而他的目光只时不时的扫过沈熙觉,只是对方却未曾回应他一眼。
行完礼,便是推杯换盏的客套,灌新郎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冯经年和何铖是男方家的也就首当其冲的给顾廷聿挡起酒来,可这两人喝高了越发的能闹,最后反到也一起起哄给顾廷聿灌酒。
老太太比早两年老了很多,眼睛耳朵都不清明了,今天她格外的高兴,一是孙女儿嫁的风光,二是家里也真是许多年没有办过喜事了。原是想着先把两个孙儿的婚事张罗了,再到这个最小的,可她两个哥哥也不争气,沈熙平是一年里头有十个月也不着家,沈熙觉到是着家只是纱厂钢厂几处张罗,可见这守家守业的男人不容易啊。
如今总算是三个里头,有一个有着落了,嫁的人也是一个老太太喜欢的老实孩子,老家虽是没了父母长辈,可也是仕族出身,如今也是一师的参谋长,老太太虽不太明白这参谋长到底是个什么长,但就他那一身军服看着就让人放心。
“拿着。”
老太太把一个小盒子塞进了顾廷聿的手里,里面是一个沁红的羊脂玉扳指,一看就知道是个极好的物件儿。
“这个啊,是他们爷爷的阿玛留下的。一早就说了,这是给咱们家姑爷的。”老太太一边拍着顾廷聿的手背,一边欢喜的说着。“咱们家呀三辈儿了,就这么一个姑娘。虽不是嫡出的,但也是家里宝贝儿似的,你可要好好待她。”
顾廷聿垂下双目,用尽了心力去骗所有人,包括自己,却不敢看着老人家的眼睛骗她,只是觉着眼睛热了,话也说不出口,就只是点头。
“他会的。”
轻浅的三个字,却比什么声音都来得清晰,抬眼望去,沈熙觉笑着在老太太耳边替他许诺。
烈酒一杯杯的往下灌,割喉的辣,胃里热的发烫,喝到最后连眼前的人也看不清了,也不知自己是笑是哭,有人过来为他挡起了酒,却也不知那人是谁。
热闹,大半个天津城都惊动了,许朋韬派了一个团给他压场面,顾廷聿这个新郎当的真真风光,来贺的宾客里有头有脸的一个也没落下。
“来来来,快把他扶进来。怎么喝的这么醉。大哥和二哥呢,怎么也没拦着点儿”
耳畔是柔声细语,身下是高床软褥,顾廷聿整个人就脑子里乱哄哄的,怎么都静不下来,沈熙觉那句“他会的”说得轻松简单,却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二少爷也醉了。已经扶回屋了。”
谁谁也醉了顾廷聿听见了,却又好像没听见。
身上仿佛依稀还有温度,可又觉得透心的冷,心里的不舍和不甘都随着胃里的翻腾,哇的一声会吐了出来,滚烫的濡湿从眼角滑落。
一夜昏沉,似睡非睡。
太阳照常升起,雪停了,丝丝的凉气从一开一合的门帘外透进来,顾廷聿睁开了眼,刺目的亮光灼的头疼。
过了晌午,他才堪堪清醒,起了身。
“喝点儿热水。头还疼吗”来自妻子的关怀。
沈芸妆穿身胭脂色的长袖旗袍,原本披在肩上的长发绾成了髻,簪了只小小的珍珠发饰,婉约可人。
妻子。顾廷聿脑中闪过这个词,常人的幸福便是这样吧,体贴入微、恬静温柔的妻子。
“我会尽快置办个宅子,给你个家。”
头一句竟是如此,顾廷聿自己都想不明白是怎么了,后来再回头想想,也许那个时候只是想要快点离开沈家,离开那个有沈熙觉存在的地方。
当你看到一个人,只一眼,便像是被针扎了心一样,又有谁不想逃呢。
一张请柬打破了沈宅看似平静的日子。
约莫是沈芸妆成婚一个月后,顾廷聿大半日子都在师部待着,几乎不怎么回沈宅。他先是托了冯经年找宅子,可冯经年哪会这些事儿,转来转去又托到了沈熙觉那里。
沈熙觉到也不推辞,早先就受了许夫人的托要帮顾廷聿找宅子,原是他推了不要,所以也就没太留心。现在是正经的要找了,却又难有合意的,相中的几幢要么太贵要么太旧,好容易有一两幢合适的,却又因为别的阻滞就耽搁了下来。
正月十五刚过,一切事情都顺当了下来,各人都忙起了各人的事。
“去不去”
小院的书房里,沈熙觉问着在房中踱来踱去的沈熙平。
收到请柬的时候,两人心里都是一咯噔,谁也摸不清这请的是什么宴。
“去。得去。”
沈熙平打定了主意,不去怕是不行的,虽然沈家和顾廷聿结了亲,可是请宴的绝对不是一个怕事的主儿。
沈熙觉点了点头,只要是大哥定的事儿,他都不反对。打父亲走了那天起,沈家就只有他们兄弟俩支撑,对外他不是当家,帮衬着兄长理所当然,对内他不是长子,听大哥的话顺理成章。
转日,兄弟俩便带着请柬去汇金楼赴约了。
汇金楼是天津城里最大的茶楼,打外面看是一座青灰石墙小楼,可里边儿却是大有文章。墙上糊的金丝盘枝绣的黑缎,地上铺的透金纹的墨云石,顶上吊的八方琉璃乌木大宫灯,台上挂的绣金腥红幡,台下摆的花梨四方桌,桌上放的暗金珐琅彩的果盘,单拿出来一样儿来都够小老百姓过上好几年富裕日子。
平日里能进汇金楼听戏听曲儿的非富则贵,都是见过场面见过阵势的人,三亲六邻多多少少都跟帮会的人有点儿关系。
沈家跟一个阎四海不对付,结果沈元钊就送了命,现如今沈家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沈熙平和帮会里的头头脑脑没少联系打典。
整个天津城无非三等人,皇亲贵胄、租界洋人、平头百姓,而这三等人里头都跟帮会有扯不清的关系。
皇亲贵胄也有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这就得找帮会的人搭把手。租界洋人本就外来户,想要管好租界内的事儿,光靠巡警只怕不盯事儿。至于平头百姓那就更不用说了,不是被帮会里的人压一头的,就是入了帮会压别人一头的。算起来天津城里,真能跟帮会摘清关系的只怕还真没有。
天津城最大的帮会当属青帮,而这汇金楼便是青帮门面,也是青帮当家卢凤楼的产业。
汇金楼今天闭门谢客,整个场子留空就招待他们兄弟俩,一进门儿台上的锣鼓已经响了,请的是京班名角儿楼玉春楼老板,唱的是鸿门宴其中的一折。
沈熙觉头一回进这汇金楼,平时只听说这儿是烧钱打发时间的地儿,今天进来了才知道在这儿喝一口茶、听一折戏,虽花销不菲但也绝对值得,想来这汇金楼的老板必是个知道享受的主儿。
汇金楼里格外的暖,紫铜珐琅暖炉里的火烧的格外的旺,楼外积雪寒风,楼里盆里栽的桃花竟已经出花苞了。茶倌把沈熙平和沈熙觉引到了楼中单一张的云石紫檀桌前,让他们落了座,稍一会儿上了一壶顶级的龙脑香片,便退到一边候着。
台上楼老板从唱腔到身段儿不愧是京班的名角儿,只可惜他们兄弟俩着实没有心思听戏,光是今天汇金楼的场面已经让他们心里越发没底了。
约是过了一刻钟,汇金楼的大门蓦地被推开,楼外雪映着阳光格外的灼眼,一队穿着灰色军服的卫兵整齐划一的走了进来,正了个军姿立在大门两侧,随后五六个穿长衫的人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他身上穿了件貂皮领法呢大衣,手里杵着鹰头鎏金黑酸枝手杖。
他刚进门,茶倌便跑了过去,接过他脱下的大衣转身挂了起来,卫兵退出了门外关上了汇金楼的大门,穿长衫的几个人站在门内一字排开,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到像是庙里的罗汉像。
沈熙平和沈熙觉从开门那会儿便自觉的站起身,愣了神似的看着对方,台上楼老板的戏半句也没断过,到显得他们兄弟俩没见过场面了。
“坐。”轻声一句招呼,他便落了座。
茶倌上了一壶桂花香片,一时间楼里香气四溢。
眼前这人,生的白净斯文,可他的身份却不那么白净,京津一带谁不知道他那真是没长眼。
“卢爷。”沈熙平拱手打了个礼和沈熙觉一同落了座。
卢凤楼笑着朝台上举了举杯,楼玉春是他识了几年朋友,近几年他多在湖广少在天津,今天楼玉春能来唱也是因为他难得回天津。
“我有好几年没回来了。”卢凤楼和颜悦色的说道,“两位沈爷的名号,如今在天津卫可是如雷贯耳啊。”
沈熙平和沈熙觉看了看彼此,看这阵仗瞧着场面就知道这请宴不简单,台上唱台下摆的都是鸿门宴。
“卢爷客气了。我们不过是小小的生意人,哪有什么名号。不敢不敢”
“今儿请了二位来,是为了两件事。”卢凤楼幽幽一笑,却是不怒自威的派头,吮了一口胚瓷杯里的香片。
“我手上有一批货,想要借沈家的船走一趟广州。”
沈熙平心里多半猜到了是什么。
“什么时候起货,您说,我安排。”
沈熙觉坐在旁边,没有言语。这几年漕运的生意都是沈熙平在打理,沈熙觉虽不说,可心里明白大哥没少做见不得光的事。
卢凤楼看了沈熙平一眼,笑了笑。
“第一件结了。咱们说说第二件吧。”
卢凤楼话音刚落,门边两个穿长衫的便大步走上前,一把将沈熙平押了,手起刀落。
沈熙觉还没来得急拦,便听到了大哥的惨叫,一截断指血淋淋的丢到墨云石地面上,沈熙平紧握着断了手指的手,鲜血不停的渗出来,疼的冷汗直冒。
卢凤楼自若的喝着茶,穿长衫的两人又站回到了门边,台上的楼老板还在唱着,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九
血滴在透金的墨云石地上到也没那么扎眼,只是从指缝中渗出的殷红让人生畏。
汇金楼里里外外都是卢凤楼的人,早就听说津门青帮的卢爷是个心狠手辣角色,提心吊胆的来赴约,十二万分的小心着生怕得罪,可还是受了这血光之灾。
沈熙觉用帕子帮沈熙平裹了伤口,但血还是不断的往外渗着,沈熙平面色苍白冷汗直冒,只能咬牙忍着。
茶倌利索的收拾了地上了断指和血迹,转头给那壶龙脑香片加了热水,便又站在一旁默默候着。台上,楼玉春的一折戏唱罢,隐入后台,锣鼓胡琴俱静。
卢凤楼抬手帮他们俩各续了杯热茶,自己则拿起了桌上的蜜桔剥开了皮,一边慢条斯理的撕掉橘络,一边缓声说道,“我这个人,不算讲理,但还算公道。漕运的花费,我一个子儿也不会少。”
沈熙觉不言语,他和大哥的命现在攥在人家手里,多说一句话只怕都会有性命之忧。
卢凤楼的名声在天津是个人都听过,虽受过腰伤腿有些不方便,看起来也是斯文模样,但却是个杀老子、杀亲姐、包娼庇赌、走私贩毒的恶徒,二十几岁成了津门青帮的当家,从军伐混战那会儿算起就没人敢惹他,哪怕是南京政府缉私局和海关总署也都不敢对他的生意动手。
而且他和湘6军的唐军长交情匪浅。湘6军在未并入党军之前,曾是两湖一带的军伐,北伐伊始加入了党军整编后成了湘6军,一路打下来可谓狼虎之军,湘军之勇连陆军何总司令也不会轻易得罪。
但若只说凭关系才站住脚,只怕就太过埋没了他。湘6军能有如今的气焰,无论从钱银还是人脉上,卢凤楼绝对有大半的功劳。
“你这人真不厚道。”
一声埋怨从身后传来,沈熙觉不由的转头望去,只见楼玉春卸了妆,一身丹宁色的长衫款款走来。
“我在台上给你唱张良,你在台下给我动刀子放血,多晦气。”说着,他笑嫣嫣的看了一眼沈家兄弟,笑道,“瞧你把人家吓的。”
卢凤楼笑着将他请到身边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自己壶里的桂花香片赔罪。
“我不喝,就你爱这一口,香的腻味。”说着,楼玉春把自己面前的茶换给了卢凤楼,拿起他的杯子倒了一杯另一壶里的龙脑香片喝了起来。
卢凤楼摇了摇头,把剥了皮去了橘络的蜜桔放到了楼玉春面前。“看你那小家子气,好赖还是个唱正生的角儿,怎么跟个丫头似的。”
楼玉春白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吃起桔子来。
卢凤楼跟好友怼了几句,便转头说起正事来。
“阎四海杀了你爹,你杀了阎四海,我要你一根手指头,你不亏。”
沈熙觉终是明白了,原来卢凤楼是翻旧账立威来的,阎四海那几年趁着他不在天津便拿自己真当了当家看,可惜论手腕儿不及卢凤楼万一,论本事更是摆不上台面儿,成天就只是见高拜见低踩,抽大烟睡姘头。他死了,卢凤楼只要了沈熙平一根手指头,可见在卢凤楼眼里阎四海也不是什么要经人。
“我原是让他看着天津的当口,帮着帮里的叔伯们打理打理生意,可惜啊狗改不了吃屎,烂泥扶不上墙。死也就死了,到也不算个事儿。”卢凤楼话里透着满心的不待见,末了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只不过,帮有帮规矩。毕竟是插过香头拜过关二爷的,可惜了他死之前还是青帮的弟兄,我这个当家做主的就得给他个交代。委屈你了。”
沈熙平忍着疼拱手谢了,想是这事儿算是了结了,如卢凤楼所说自己也不算亏了,一家老小平安最重要。
说完了正事,卢凤楼转头对楼玉春笑道,“你收拾收拾,我让他晚些派车来接你。晚上请你到得月楼吃饭,算是给你赔礼。”
楼玉春傲然一笑,半推半就的应下了。
只此一面之后,沈家便和青帮有了断不清的关系。
沈熙觉扶着沈熙平从汇金楼里出来,楼外站了一列卫兵,清一色的凝灰军装,显见与陆军不甚相同,之前在奉天看东北军的军装则是灰蓝,想来原都是各归各路各有算盘。
卢凤楼刚一出汇金楼,车里便下来了一个军官,卫兵立刻正了军姿一派严肃,只见那人冲着卢凤楼微微一笑,给他开了车门把他让进车里,方才从另一边上了车。
车子刚发动,对方便把一个热水捂垫到了卢凤楼的腰后,“这么冷的天,让你先别回来,你也不听。赶紧捂上,不然又该要疼了。”
卢凤楼看了看他,笑道,“你一个军长怎么还带着这个”
坐在身边的正是湘6军的军长唐孝嘉,湘军里出了名的人物,打起仗来如狼似虎,除了有些傲气到也是个讲理的,只是若有人在他面前说卢凤楼半个不中听的字,那他股子狠劲儿可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了。
“谁让咱们卢爷性子硬不听劝呢。我呀也是操碎心,你还不慰劳慰劳我”
“唐军长这是要我劳军吗。要脸不要”
卢凤楼语带戏讽,可唐孝嘉却听的不甚欢喜。
“你不说咱俩是兵匪配流氓吗。这兵匪和流氓还有要脸的”
卢凤楼白了他一眼,笑着转头望向车外,不与他不三不四下去了。
直到车行渐远,长街冷清后沈熙觉才赶急把兄长扶上车,往医院开去。
湘6军军长唐孝嘉入津的事许朋韬很快便知道了,只是他并没有带正归军来,只是带了一个排的卫兵,名为探亲,实则为何许朋韬也摸不清。
许朋韬不想跟唐孝嘉打交道,论派系他们各不相服,湘军虽不像东北军那般目中无人,可是对党系陆军也不算给面子,再说唐孝嘉这个人颇为傲气,只怕他这个师长自己送上门去,对方也不会多看两眼,何苦自讨没趣。
“真的不报吗”顾廷聿再次向许朋韬确认。
许朋韬看了他一眼,笑道,“他没带正归军来,报什么廷聿啊,别太较真儿了,这官场上好多事啊,你还是要多学啊。”
每次许朋韬跟他说这些官场、人情的,他就不愿意听,这耿直的性子许朋韬有时也拿他没办法。
“报告。”卫兵在门外行了个军礼,说道,“报告师座,沈家来人请参谋长回去一趟。”
许朋韬看了一眼顾廷聿,神色微怒道,“你多久没回去了,还要家里来请你”
顾廷聿撇了头不言语。他也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只是心里终是有道槛过不去,沈芸妆对他越体贴他就越觉得对不起她。心往哪儿去眼往哪儿看,一家人坐下来吃饭,他就不自觉的老往沈熙觉那儿望。一来二往的,他便在沈家住的心不定了,本想若宅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带着沈芸妆去眷村住,可刚说给许朋韬就被顾训了一顿。
其实训的到也在理,他一个参谋长,让自己太太住眷村像什么话,还要占着下边人的位子,更何况人家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让她住在眷村里自己操持家务,外头还有卫兵把着门,沈家的人能答应吗。
“说了什么事儿吗”顾廷聿微皱着眉头问,想着若不是什么大事,他还是不回去好。
“没说具体的事。就说沈少爷受了伤,夫人害怕”卫兵这儿还在报告,顾廷聿的脸唰的就白了。
许朋韬这儿都还没回过神来,他夺门便跑了出去,从车库开了车就往沈家去了。
顾廷聿一路踩死了油门冲回沈家,进了大门就大步流星的往后院去,下人们跟都跟不上,进了沈熙觉的院子便冲进了屋子,一眼便看到他脱了外套,白衬衣上红了一片。
“哪儿伤了怎么这么多血”
也不等沈熙觉回答,便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起来。
“我没事儿。”沈熙觉先也是愣了神,没想到他这会儿会回来,也没想到他竟慌了神。“是大哥伤了,这会儿在医院呢。”
顾廷聿这才松了口气,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血迹,抬眼望着他的双眼,直到沈熙觉堪堪收了目光,才垂下眼不再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顾廷聿敷衍似的点了点头,岔了话问道,“芸妆呢”
“去医院了。我回来换身衣裳再去。”
沈熙觉逃避着顾廷聿的目光,屋子里的气氛显得十分尴尬。
“你回来了,正好跟你说,宅子我帮你找了两处,价钱合适,宅子也挺不错,有空你和芸妆一起去看看。”
沈熙觉也不知怎么会提起这个,也许是许久没见面了,也许是因为没话找话,也许只想把这次见面的机会变得正常些。
“你不愿意在这儿住,就早些搬吧,别总让芸妆一个人,多陪陪她。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难受的,前儿她还跟我说,想搬去眷村住,她是怕你觉得住在沈家寄人篱下,心里不痛”
顾廷聿猛的把沈熙觉拉到近前,深深的吻了下来,任由沈熙觉挣扎也脱不开他紧紧攥住的双臂,渐渐地好似决心戒掉毒瘾的大烟鬼又闻到了鸦片香,失去了理智的回应起顾廷聿的吻来,唇齿间的痴缠像滴进死水中的微澜,一发不可收拾。
拽着他双臂的手渐渐松了力气,环到了他的背上,两人之间贴的更近了,后背感觉到了双手的温度,越来越温暖,直到那个温暖游移到了腰间,沈熙觉如从梦中惊醒般的推开了顾廷聿。
“不对。不对。不能这样。”沈熙觉重新拾起了自己的理智,坚定的对顾廷聿说道,“你回芸妆的院子去。我要换衣服了。”
顾廷聿看着他,一脸严肃的问,“我人回去了,心还在这儿,有什么用”
“你答应了我的。”
“你逼我的”顾廷聿骤然发怒,一脚踹翻了凳子,喝道,“你拿你的命逼我。如果当初知道是现在这样,我宁愿和你一起死在奉天。”
沈熙觉默然不语,如果后悔有用他早就后悔了。
“我害怕回来。”顾廷聿话中透着锥心的疼痛,上前一步轻轻地揽住沈熙觉,将全身的疲惫依在了他身上,浅声的在他耳边说道,“骗别人,骗自己,要骗一辈子。嘴上能说谎,可心里说不了,你不也一样吗。”
沈熙觉筑起的心墙一瞬间土崩瓦解,已经被逼到了死角,顾廷聿的话触到了他心中最软弱的地方,本以为藏好了便能当做没有,可是原来只是自欺欺人。
从回到天津那天起,沈熙觉就觉得自己像被判了死刑的罪犯,只有忙到身心俱疲才能让自己无暇难过,直到婚礼那天便是秋后处决的日子,顾廷聿一身戎装从门外走来,沈熙觉只能躲,当他牵着芸妆来行礼时,他便连躲也躲不了了。顾廷聿被人灌酒,沈熙觉去挡,其实也只是想要喝醉了罢了。
醉了就能不想,醉了就能睡得着,醉了就能不难过。
原以为可以断的干干净净,原以为能把一份情藏在心里,原以为能心怀祝福,可是原来根本做不到。
沈熙觉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份冲动,伸手抱住了顾廷聿,这如同偷窃来的温暖让他无法自持。
“能不能让我后悔一会儿,就一会儿。”沈熙觉耳语般的声音,凝固了时间。
顾廷聿锁紧的眉头下一双灼热的眼睛望着他,在他的眼中寻找着同样的炙热,然后燎原之火便一发不可收拾,再一次唇舌交缠,情感烧尽了理智。
相拥、亲吻、抚慰,唇与唇间的濡湿,滚烫的气息仿佛连灵魂都要被烙穿,肌肤和肌肤传递着彼此的温度,交缠的身体诚实而疯狂。抛开理智,抛开愧疚,压抑已久的感情无限膨胀,已经分不清疼痛的是内心还是身体,只是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
、十
背叛,有始,无终。
沈熙平在医院住了几天之后,回家了。左手的食指断了,说起来卢凤楼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了,若不是阎四海确实不着他待见,只怕断的就不是手指头了。
晚饭难得人齐,厨房便备了一桌小宴,老太太精神越来越不济了,开席吃了几口便累了,薛嬷嬷就扶了她回小院儿休息去了。
沈芸妆心里高兴,大哥出院了,顾廷聿也回来住了,好似所有不顺都过去了,她往顾廷聿的碗里夹了块儿红烧肉,笑着低头吃着饭。
“大哥可受了伤呢,你都不给我一块儿肉吃”沈熙平故意笑她,果不其然被她娇娇的白了一眼,可也得了一块儿她夹到他碗里的肉。
沈熙觉吃着饭也不接茬儿,沈芸妆便也给他夹了块儿红烧肉,“省得你再挤兑我。”
直到吃完饭,那块红烧肉还在小碟儿里放着,沈熙觉始终没吃。
夜虽深了,沈熙觉的小院里还亮着灯,沈熙平受伤这几日他一边要照看着纱厂和钢厂的事儿,一边还要打典漕运的生意,其实对他来说忙一些到也好,至少能少想一些,少难为自己一些。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了开,一股凉气窜进了屋里,沈熙觉不由的觉得心口一冷,寻着寒气望了去,顾廷聿披着外衣走到了他面前。
沈熙觉略微回避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账本,问道,“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顾廷聿伸手抽走了他手里笔搁到了一边,“我来告诉你一声,我不搬了,不用再帮我找宅子了。我不想骗自己,也不想骗别人,我会找机会跟芸妆说清楚,她要恨就恨我,是我对不起她。我承认我自私,但若让我骗她一辈子,我做不到。”
沈熙觉一时间消化不了顾廷聿说的这些话,愣愣的看了他半晌,才缓缓的站起身,却又低下头愧于启齿。顾廷聿这番话不是一时冲动,是思虑再三得出的结果,与其骗来骗去,到不如说破了反到干净利索。
“我没碰过她。”一句浅声低语,像是一声炸雷在沈熙觉的脑中炸出一片空白。
“我没碰过芸妆。”顾廷聿再直言,可言辞间还是透着内疚,“我知道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在别人眼里她已经是一个嫁过人的女人,是我坏了她名节,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沈熙觉抬起头。
他想尽了法子想救顾廷聿出关东军司令部的大牢,他自以为面面俱到了,却彻底毁了沈芸妆的一辈子,她那样满怀欣喜的嫁给顾廷聿,他们站在一起是那么般配,到头来还是落空了。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和芸妆都不难过。”
那日,在这间屋子里,沈熙觉和顾廷聿不顾一切的拥吻,背叛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只是那么一时的自私和放纵,便成了无耻的同谋。
“罪是两个人的。”顾廷聿拉住他冰冷的手,绝决的说,“我们是共犯。”
明明是两个人的错,沈熙觉却大包大揽,逼自己承受,逼自己冷静,他根不像他装的那般从容,他的心乱了,他早就溃不成军了。
“我对芸妆是愧疚。对你,是心疼。”
顾廷聿言罢,沈熙觉长长的沉了一口气,眼神坚定了许多,错犯下了便是不可逆转的了,光是逃避已然不可能了。
垂眼看着那只握住他手的手,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样,不够圆滑、不会周旋,却表里如一骨骼分明,沈熙觉不由的涩然一笑。
“受人唾骂、遭人白眼,都是活该,都是自找的。反正都不得善终,不如死的痛快些。”
顾廷聿听完他这“视死如归的豪言壮语”,不由的笑了。这两个月来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处处回避却更加想念,抬头是愁,低头是忧,顾廷聿连肺腔子里都要冒火了。
他是如此沈熙觉又何尝舒坦,话是他说出口的,婚是他逼着结的,到头来谁也没得善缘。
错都错了,还当什么善人。
沈熙觉手一用力把顾廷聿拉到近前,嘴唇便贴了上去,沉迷的吻着。顾廷聿先是一惊,随后也被他撩拨的忘我的吻了起来,披在身上的衣服无声滑落,贴近的身体,心跳也是同起同落,
“去关灯。”从唇角溢出的声音甜腻羞怯,让顾廷聿苏心不已。
灯息了,窗上的人影默在了黑暗里,沈熙觉从身后抱住了顾廷聿,顾廷聿转身望着他,漆黑的夜里他的眼中仿佛有了星光。
“共犯。”
“同谋。”沈熙觉说着将尾音了断在了炙热的吻里。
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扰乱了沈宅的宁静的夜,各房各院的灯先后亮了。
民国二十一年,正月十七。老太太,殁了。
老太太要了一辈子面儿,如今她走了,礼数自然不能怠慢。沈家在城郊原是有陵园的,前年方新修缮过,这一茬儿到不用太花心思,只是因为老太太走的有些突然,一时间尽找不到一口上等的棺木。
现成的只有几口柳木的算是好的,若想要用楠木的都没有现做好的,连夜赶工也需五到七日。沈熙平思前想后,选了一口上好柳木的,打算让人烫上金,也算能过得去了。
没想到老太太过逝第二天,便有人送了一口金丝楠木的烫金寿棺到沈家,押运的人是一队穿灰色军服的卫兵,还送上了五梭子银元帛金以示吊唁。
沈熙平接过随银元一同送来的单子,方知原来是卢凤楼送来的寿棺,那五梭子银元是唐军长随的祭礼。
沈熙觉和沈熙平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那口金丝楠木的寿棺,想来这个物件可不是一般的东西,金丝楠木可是皇宫里才用得了的木材,搁在大清朝用这样的寿材入葬那是僭越的大罪。
这金丝楠木可谓一两紫楠一两金,而且这么短的时间里能置办得来,这位卢爷果然不是阎四海那货色能比的,真真是个人物。
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沈家便大肆操办起老太太的丧事来。自古红白是人情,这都是人情往来的场面功夫。当初沈元钊去逝的时候,沈家何其冷静,如今老太太的丧事却门庭若市,沈熙觉不禁觉得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