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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纸伞和豆腐脑 第10节

作者:利是糖 字数:6636 更新:2021-12-20 12:24:16

    走入卧房,沈慕渊手指细细拂过每一处回忆。像是沉静在曾经的某一个时刻,眼神安然,嘴角噙着笑。那些书画,那些衣裳,孤寂伶仃,一如昨日般摆放原处。

    他什么都不曾带走。

    手掌略过那叠粗糙劣质的宣纸时顿了顿,迟疑抽出底下被刻意压得平整的那张。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沈慕渊将这并排在一张纸上的两幅字压在心口。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恍惚坐到烛下,仿似根本不在意这椅上的厚尘弄脏了浅色的锦衣。只将那小诗拿出来细细观看,有久远的水滴,沾花了字。落在那个,相思的思上。他曾说,相思的思,底下那个心要如此顺过来,才美妙。

    如今,他却不知道,心到底该如何顺,才能美妙。

    他指尖在那早已干涸的泪痕上缱绻。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顾白,你是恼我的罢,你是恨我的罢。你情愿与我不曾相见。

    沈慕渊突然失了气力,仰面靠着椅背上。紧闭的双目下,睫毛微颤,在摇曳的短烛中,投下一方阴影。

    喉结蠕动,未出声,却在心中反复咀嚼嘶喊着那两个字。终是濡湿了双眼,任凭泪水滑入耳鬓。微弱的烛火哔啵一声消散,沈慕渊在黑暗中放声痛哭。

    顾白,你究竟,在何处。

    阿涣清早见到归家的公子时,惊慌失色。

    “公子,你莫不是昨夜大醉,在桥洞下和了一夜罢!日后出门,还是带上小的吧,阿涣还能将你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沈慕渊敷衍地勾唇一笑,“我又哪里不完整了。打水沐浴罢。”

    人生自有别离苦,从此光阴不是金。你曾最爱春花烂漫,爱夏蝉欢鸣,爱秋叶纷飞,爱冬雪素净。某日,那人来了,坐于你身旁,陪你一同看这四季变换,明暗更迭。你若想醉,再不用酒。然此生最精致的景,他走了,便都随他一同消散。连最先,自己所拥有的那方明丽和美妍都不再如初。

    沈慕渊坐在八角亭中,看院中那几株山茶抽芽添绿,孕出苞蕾,悄然盛开,极尽绽放。他又看那山茶日渐枯黄,花朵凋残,零落成泥,黯淡无华。

    风吹日晒,雨淋雪盖,然而有花或无花,却始终郁郁青青。他笑得欣慰,顾白的茶花,真的好养。只要它不死,只求它不死······

    沈慕渊将沾染的秋寒带进了冬日。阿涣早在八角亭外上了厚重的帷幔,沈慕渊膝上放了铜炉,脚边煨着暖炉,正专心致志画着池中几尾金鱼。才画了几笔,便咳嗽一阵,有时那劲上来了,咳得躬下身,面色涨红,眼泛泪花也不得停。

    阿涣将大公子前日着人送来的紫貂大氅披在沈慕渊肩上,小声道,“公子,今日在外头待得久了,不如早点回房小憩一会罢,很快就能用晚膳了。最近天愈加寒了,莫不能再吹风受凉了。”

    沈慕渊点了点头,搁笔随阿涣回房休息。月前一场风寒,病体逐渐好了,可是这咳病却几番痴缠,大夫说,怕是要等到开春,体内寒湿祛尽才会好转。

    晚饭清淡,沈慕渊胃口本不佳,加上不时咳得厉害,更加吃不进几口便草草搁了筷,喝了林叔浩特意着人送来的药,又吃了两颗蜜饯,这顿晚饭便算结束了。

    阿涣对着公子日愈消瘦的形容,心急如焚,催着厨房下了不少功夫学做豆腐脑,公子喜咸,便学着在顾白处食的口味,让他们加了葱花料鲜。沈慕渊第一次见到厨房做的豆腐脑还愣了愣,之后便再未有分毫波动。念着阿涣的一番心意,倒也总象征性地吃两口。

    入夜。

    房中温热,沈慕渊觉得有些困乏便合了手中的书,熄烛躺下。将盖在锦被中的麻布短衫抱进怀里,埋首其中,口鼻间皆是淡淡的皂荚清香。略有些粗糙的布料摩挲脸庞指腹,好似那人还在身畔,温柔缱绻,耳鬓厮磨。

    沈慕渊解开衣带,手掌抚过清减的躯体。顾白曾如此摸过他么?想到那双同他差不多大小的手,掌心微带点粗糙,一热便容易出些手汗。只是不论何时,他的手都是温暖柔软的,不似自个儿这般指尖总是带着凉意。沈慕渊喘息渐重,另一只手死死抓住短衫捂住面庞。嘴中呢喃,“顾白,顾白······”

    情难自控,几番茫然,张口咬住那浅白衣衫,带着恨意,带着爱意,只觉满腔欲念都已决堤,只那一瞬,汹涌的咳嗽裹着颤栗一道喷薄而出。

    沈慕渊将身体缩成一团,埋在被中咳得几近断气。浑身浑脑涨得通红,有薄汗逼出体外。泛滥的泪水几乎湿透短衫。

    咳声渐止,良久,黑暗的房内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病真该快些好罢,咳得泪都止不住。”

    临近年关,湘灵处传来好消息,她终是找到了那个与她两情相悦的。原是员外之子,家中虽非显贵,但也富足。两人生意上多有往来,几年相处,情深意切,虽然艰辛却好歹走到了一起。

    沈慕渊也不是没眼色的,适时替阿涣求了湘灵身边的丫鬟翠云。阿涣惊喜万分,千恩万谢,他二人情投意合,暗送秋波多时。只是阿涣真没想到平日里精神倦怠,心郁体病的公子竟然还能如此细致入微,关心到他这仆从的小心思。想到还在等着顾白的公子,落寞孤寂的模样,阿涣不禁红了眼眶。

    沈慕渊笑话他,“虽说娶妻是人生大事,但你也不必如此心潮澎湃罢。新娘还未入怀,便先哭起鼻子了。”

    阿涣忙擦了擦眼,顺应道,“小的这不是头一回娶妻么,瞎激动。”

    “你还想多娶几回,想法是远大的。但总归也要体谅体谅你家公子,本身就是懒散的,还要为你多操几次心。”

    沈慕渊喝完这两杯喜酒,天也逐渐暖了起来。灌了一冬的药汁儿,多少起了点作用,咳病总算是好了七七八八。阿涣这便开始动了心思要给公子进补了,每日盯着厨房换着花样给公子精心准备一日三餐。开春后,沈慕渊胃口也好了起来。一番恢复,形容面目重新焕发了光彩,不再病怏怏的模样。

    家中嫂子又害新喜,沈慕渊体谅哥哥,接管了不少外城的生意。走南闯北,如同散心。只是路上见谁都像他,却又不是他。

    如此又是大半年过去。

    本想赶着重阳节前归家,可惜途中耽搁了几日。到家后免不了亲友同窗之间设席摆宴,叙旧痛饮。

    沈慕渊在家休养了几日,总算将一身风尘消磨了个干净。多时不见的林叔浩登门来访,沈慕渊还不待惊讶这林家三公子笑中含春,面带桃花的模样。

    林叔浩朗声道,“有顾白的消息了。”

    手中的茶杯啷当坠地,素白陶瓷迸裂破碎,清绿的茶叶沾了一地。沈慕渊依旧空悬着手,失了动静。半晌,凝望林叔浩的眼眸才晃了晃,迸出些光来。

    “他,可好?”

    沈慕渊坐在疾驰的船舱里,原本的心急如焚,此刻也渐渐平静下来,恍惚间觉得有些不真实。

    林叔浩的话犹在耳边。

    “顾白真是天赋异禀,与你也不遑多让。才一次就中举了,可惜屈就在苏州知府做个幕僚。这点也像你,说不定再读几年,真能让他中个状元回来。嗳,真不知该说他上进还是不上进。”

    沈慕渊这两日,人都显得呆木,找到闹市拐角那小院落时,才有些如梦初醒来。

    阿涣眼中含着泪,笑呵呵道,“公子,定是这处了!你快些进去罢。小的守在外头,吃睡自个儿打理,您甭操心别的,只管好好同顾白公子说说话。”

    其实阿涣说些什么,沈慕渊一句也没听进去,甚至对身边这一路尽心打点他寻来的贴身书童都不记在脑中了。心中只有一个身影隐隐约约,相思刻骨。

    院门半掩,并未关。阿涣推了把身旁恍惚的公子,伶俐得从外关上了门扇。

    沈慕渊一个踉跄。跨进院中,枯黄的葡萄架下,一张矮桌,一把摇椅。目光扫过,水井旁的石桌上,一只针线篮子格外刺目,篮中做了一半的鞋面明显是男人的款式。

    第18章 十八

    沈慕渊愣了片刻,心中纠结几番,觉着一定是找错地方了,刚想退步出门。走廊拐角处传来声响。

    “你可是来找举人老爷的?”

    沈慕渊愣了愣,向那布衣打扮的农人作了个揖,“在下从杭州来,敢问这家主人可是姓顾?”

    那男子放下手中的锄头麻绳,同身后刚探出头来的农妇道,“杭州来的客人找举人老爷,你快去请了来罢。”

    随回过头来又同沈慕渊说道,“老爷正是姓顾,今日给他移了几株桂树来,他现下正在瞧着呢。怕是马上出来了。不知这位老爷是······”

    “在下特意来此看望弟弟。”

    “原来是老爷的兄弟!快坐快坐。”两人拉了两句客套。沈慕渊面色如常,手中却握出一把汗来,余光紧紧瞥着内院。

    不一会儿那农妇便出来了,同沈慕渊道了个福。农人携了那女子一同道别,准备离去。沈慕渊看见妇人取了石桌上的针线篮子,嘴角不自觉动了动,心中松动了几分。

    农夫朝内院喊了声别。一个朗亮的声音清晰传出,“王大哥,大嫂,慢走。”

    沈慕渊心神一窒,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心头,眼中一热,看不清,站不稳。

    脚步虚浮地往走廊尽头走去。

    内院青石地上,有些潮湿的新泥零星散落。院中郁郁青青种着些寻常的花草。

    沈慕渊眼神定定望住那朝思暮想的身影,浑身僵住,不得动弹,只觉滚烫的眼泪汹涌而下。

    他将桶中的水细细浇到树根下才放下桶,直起身来。

    转身。

    “慕渊哥,你来了。”

    那眉眼,那笑容,与心中辗转的,分毫不差。沈慕渊什么都说不出来,忽然蹲下身,抱头痛哭起来。

    顾白走近,一同蹲下,伸手将他搂入怀中,叹息。

    “你哭什么?是看到我不高兴。”

    怀里的人头摇地如同拨浪鼓,呜呜咽咽说不清楚。

    “慕渊哥,我中举了。”

    顾白曾说过,举人便够压你这个秀才一头了,可是你家世比我好些,如此算来便也当是不相上下了。

    两人心中都记得。

    顾白又如同自言自语道,“可惜,你现在是个二婚了。有点高攀我。”

    沈慕渊突然哽住,抬起通红的双目炯炯望着顾白。半晌道,“虽是二婚,可一直洁身自好,不曾行过夫妻之实,也不曾与旁人亲昵半分。”

    顾白抿了抿唇,思索了片刻,仍索然道,“可惜仍不是个处。”

    沈慕渊呆了呆,恍然察觉到顾白促狭的笑,心头咚咚作响。

    “你······”你在捉弄我。话未出口,唇齿已被那魂牵梦萦的人攫住。

    清净的小院中,两具清隽修长的身影纠缠在一起,丝毫不理会满地的泥渣青苔。只有无尽的相思道不尽,诉不清。

    沈慕渊任由那人将自己抵在石地上,死死攥着他的衣袖,生怕一松手,又是春梦一场。两人衣袍纠皱,发丝相缠,肆意吸纳彼此的气息,不论多少都觉不够。

    快五年了罢,他终于找着他了。

    顾白尝到嘴角的咸涩,捧起沈慕渊的脸,柔情看了一会儿,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

    “慕渊哥,你怎么这么爱哭。”

    “为了你,都要哭瞎了。”

    顾白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此时两人都是一身狼狈,浑身蹭满地上的脏物。顾白轻拍着沈慕渊头上的枯草,笑得直不起腰来。沈慕渊也跟着他笑,替他扫去衣上泥浆。

    顾白院里就他一人,忙活了半日烧火放水。沈慕渊坳着要同他一起洗,顾白硬是不肯。

    待他独自沐浴完,穿了顾白的衣裳寻着他摸进房,发现那人头发半干,只着了白色里衣,正坐在床上笑眯眯地望着他。

    沈慕渊抖了抖,详装自若道,“你怎么先洗好了?”

    “去别的屋子洗的。”

    沈慕渊踌躇了片刻,上了床,突然有些缩手缩脚。想着,这青天白日的,两人竟然都躺在床上,这是要······

    顾白叹息,“慕渊哥,怎么每到这种时候,你就不行了。”

    沈慕渊刚想大声质问,我怎么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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