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六十一章
六十一、
终于,季惟掷出去一块石子,水花生让蒋聿警惕地止住了脚步“能告诉我,这儿有些什么?”
水池并不深,至少淹不死人,季惟死了心,将轮椅推过来,等蒋聿稳妥地坐下以后,在他手掌上一笔一画“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蒋聿呢喃地重复,品味着,然后释然地一笑,“你说得对,一无所有。对于一个瞎子来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现在,我成了一个废物了。”蒋聿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暖风拂面,蒋聿眼睛上的纱布忽然被吹开一个小口,接着一点点地被扯开,最后整条地落下来。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举到眼前看了看。
季惟定睛地望,曾经的自己的影像,这样熟悉。那张存储卡里的内容,看来是被人恢复了。
“好像……能看到一点光。”蒋聿说着,努力地辨识。
季惟走上去,替他把照片翻了个个。
蒋聿无奈地笑起来“拿倒了。”然后依旧凝神地看,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又收回口袋里。
季惟问他“照片里的那个人是谁?”
“一个很重要的人,我欠他太多。”
“既然看不见了,留着又有什么用?”
“在没有还清以前,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多日未见曾少非,季惟敏锐地察觉到他变帅了。少非坦然地接受恭维,其实倒也并非真的有多少变化,只是陆晓的品味向来独到,怂恿自己换了个发型又亲自选了几件衣服,如此改头换面以后倒也焕然一新。
礼尚往来,少非仔细地把季惟审视了一番以后,却是惋惜地叹了口气,道了一句“年华易老啊……”
季惟着实惊了一下,对着穿衣镜照了照“幸好,还没有长皱纹。”
“快了,季惟,要是再这么下去,真的快了。”少非的手指在他的眼角处轻缓地揉了几下,“失眠就像是慢性自杀,一点点透支你的生命。”
“少非,这回你猜错了,我真的没失眠。”
少非瞪了他一眼,不留余地地讽刺“那恐怕是因为你根本就没睡。”
季惟淡淡地笑了笑,利落地脱下上衣“好久没同你较量,老规矩,输的人给对方做e。”
少非跟上去“还是换一种奖惩方式吧,陆晓要是知道了,我就得吃好几天清汤挂面了。”
结果,季惟还是输了。以前没有赢过少非,如今依旧,甚至连季惟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体力的衰退。仰躺在游泳池边,深深地喘着气,眼前的少非是模糊不清的,带着蓝色的阴影。
少非伸出手,想拽他起来,季惟艰难地够过去,手指在触到少非的一瞬间又功亏一篑地在空中划了个下坠的弧线。
“季惟,你真是病入膏肓了。”少非坐下来,用手指戳着季惟的人中,“烟、酒精、性、夜生活,长此以往,你离色衰人亡不远了。”
“那是不是真该趁早找个有钱人包养了?”季惟似笑非笑地仰望他,“少非……不然你替我找找,我的要求已经降了不少,只要比你好那么一点就行。”
少非蹙了蹙眉,用脚踹了踹他的小腿肚“迟了,你早已经把自己的魂给送给别人了,如今没有人愿意耗费精力去养一具皮囊。”
“送给谁了,我怎么不知道?”
“明知故问。”少非顿了顿,好像那个人的名字已然到了嘴边。
季惟突兀地坐起身来,瞪着他,一脸严肃“少非,适可而止,我不想听见那些不合时宜的猜想。”
“季惟,即便你不愿意听,我却依然要说,当初你告诉我那些事时,我以为你是真的恨他,恨到必须竭尽全力取回所有属于你的东西才能填满被掏空的内心,可是过去了这么久,我越来越怀疑……你的初衷并在于此。”
季惟似乎不打算再听下去,转身面向泳池,轻轻地跳了下去。
“他不爱你,自始至终,你不能原谅和接受的不过……只是这件事罢了。”少非的话音刚落,季惟已经游了出去,从没有这么全力以赴过,像是在拼命的逃离着某种致命的威胁。少非在岸上,就这么看着他游到彼岸,然后漂亮的一个转身,减慢了速度一点一点地返回。
快到池边的时候,季惟突然变幻了方向,少非终于还是忍不住跳了下去,追上他的速度,从背后一把截住,季惟下意识地挣扎,水花被搅得凌乱飞溅“季惟,我和陆晓能有今天,其中多少有你那么一点功劳,所以这一回,我也给你指条明路,就当还你个人情。”
季惟停了下来,靠在池壁上回头幽深地看着少非,俨然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钱、名利、你父亲的产业,要取回来也许对你来说并非不可能,但时间是个未知数,即使最终你失而复得,恐怕也只是一场虚妄,因为,你失去的根本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说到这,少非沉默了片刻。深水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水流被一层层地拨开,荡漾着,轻柔地拍打着皮肤,季惟云淡风轻地注视着他,期待接下来的语出惊人。
“你失去的,是那个叫蒋聿的男人。”
季惟呆住了,手掌不经意地在水中划出一道道波痕。
“所以,为什么不换种方式,把那个人重新赢回来,这样,你得到整个世界。”
听完的一霎那,季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那笑声很不坚定,藏匿在流水声中几乎被淹没“少非,你这究竟是在帮我,还是要害我?”
“好话我只说一遍,听不听一切随你。”少非潇洒地爬上岸去,留下意味深长的背影。
季惟高声地叫住他“还记得大学的时候,追过你的那个医学院帅哥么?听说他最近回国了,有机会的话替我约他出来一气吃个饭,我有件事想托他帮忙。”
少非心领神会地点头允诺“等我好消息。”
62、第六十二章
六十二、
几天以后,依旧杳无音讯。季惟仍然会在午休的时间抽空去趟医院,带蒋聿在那个被人遗忘的荒园里走一走。蒋聿一直显得很从容,至少季惟从未自他的表情和言语获得过任何负面的信息。季惟不得而知,他是否真的对自己的突然失明并不在意,但他终究是没有机会见到蒋聿的眼神,也许那里头装着的才是真实。
终于,等到了少非消息,一切顺利,那个如今名扬海外的医生愿意帮他这个忙,手术就安排在一星期以后。有一次漫长煎熬的等待之后,季惟不得不面对被改写的现实。
除去纱布的那一天,亲自去了。季惟跟着护士无声无息地进了病房,站在门口,默默等待即将到来的那一刻。
“你来了。”蒋聿温和地笑起来,面朝着门口的方向。
“他们说你得声带已经好了,明天就要出院了?”
身边的护士愣了愣,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季惟。季惟纹丝不动,用锐利的目光制住了护士接下来将要说的话。
蒋聿的心情似乎真的很愉快“如果等一会儿,我能重见天日,晚上请你吃饭。”
季惟触电一般向后退却了一步。
“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睁开眼的一瞬间,蒋聿感到一阵不适的刺痛,原来这个世界的光芒是那样耀眼。
他又看见了,可是却没能看见那个不说话的大男孩。
“那个人走了,你隔壁的那个病人上个星期就出院了。”护士在他耳边细语。
蒋聿落寞地笑了,仿佛那个笑已经酝酿了许久“我知道,谢谢。”
那一天,季惟没有再回公司,骑车在湖滨绕行了整整数圈以后,回家收拾行李。他给齐野打了个电话“欠你一个假期和一个交待,该是还的时候了。”
正在值勤的齐野惊恐万状“现在?”
“对,现在。一个半小时以后,机场见,过时不候。”季惟挂了电话,把钥匙和手机留下,然后洒脱地离去。
程颢若是知道,一定气急败坏,可惜他并不知道,他甚至从来都不知道季惟的行为逻辑究竟有多么天马行空,就连季惟自己都不不明白。
在最后的五分钟里,季惟等到了气喘吁吁奔来的齐野,像是只来得及换了身衣服,没带任何行李。季惟对他笑了笑,带着温度的。
飞机把他们带到遥远北方的一座小城,然后季惟在长途汽车站又买了两张车票。齐野不知道他们要到哪儿去,当他们踏上泥泞不堪的土地时,他忍不住问季惟“以前来过这儿?”
季惟淡然地摇了摇头“我只是随便选了一辆车。”为所欲为,这样的感觉久违了。
这是一个刚刚下过雨的小镇,空气微潮。在这个夏天的尾巴上,北方已经慢慢地进入了秋季。季惟还穿着来时的短袖,当洒水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齐野越过他的肩膀下意识地搂了搂季惟。
他们在一个很小的旅馆住下,季惟趴在枕头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齐野坐在床边,看无声的国际新闻,身边放着一袋刚买来的、还未拆吊牌的长袖外套。
季惟觉得今天的齐野很沉默,不问一句为什么,便跟着他不远千里。他坐在床上盯着齐野的背影,紧接着突然地笑起来,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一个叫做私奔的词语,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就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齐野仿佛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过头来看着他,聚精会神。时间的流逝在这样的凝望中变得微不足道。
齐野终于笑了笑,往季惟身边坐了坐“饿了么?出去找点东西吃?”
季惟静默地想了想“突然很想吃饺子。”
齐野点头,起身准备出去买,却又听见季惟懒洋洋地补充“自己包的。”带着一如既往任性的口吻。齐野倒并不意外,似乎已经渐渐地摸透了他的路数,按照吩咐去买食材。季惟也没闲着,兴致所至,跟着齐野一起去了菜场。那是一条很世俗甚至简陋而肮脏的小街,周围充斥着各种蔬菜与大料的味道。季惟用力地闻了闻,满是童年记忆里的气息。
下班的忙碌时间,自行车与来往的人潮使前行变得困难重重。季惟被一个凶悍的中年男子挡住了去路,齐野回头,从缝隙里把手伸给他,季惟握住,心满意足地笑。他多想知道,究竟是齐野的温情让他感觉安心,还是,只不过是因为那些重新拾回的、微小的幸福。
材料买齐,齐野再问旅店老板借了厨房,一切准备就绪。季惟托着下巴,看着他忙忙碌碌,也不吭声要求自己帮个忙。他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干燥的面粉扬起来,喷了齐野一脸。季惟随即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教我吧,这样以后我就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齐野一点都不生气,却拒绝他的请求“想吃的时候可以来找我。”
“你真是狡猾,齐野,这样的话,我岂不是被你困住了?”
“我不过是想保留一点值得你感兴趣的优势,这样才不至于被淘汰得太快……至少我还有同你见面的机会。”
季惟抬头看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话伤到了齐野,他却依然风平浪静地回应着他的目光。
齐野的手很巧,飞快地包出形状好看的饺子。季惟也不甘寂寞的,埋头包了一个,很慢很难看,齐野制止了他再包第二个的欲念,他说这样的饺子是会露馅的。
季惟心甘情愿地收手,现实常常有假相相伴,就如同你明明会做一件事,却假装很傻很天真。
因为有时候,这样反倒快乐。
饺子出了锅,热气腾腾的,季惟在自己的碗里寻找了一番,捞出了那只出自他手的饺子,果真残破不全。他看了眼齐野,把那只饺子夹进他的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