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就当你又转送给我。蒋聿到底比我更了解你,回头替我对他说声谢谢。”
那几天里,心情最好的,莫过于程颢。行动上雷厉风行、争分夺秒,表面却依旧风光无限。即便在这种紧要关头,程颢也不会冷落了他的小情人,忙过以后照样寻欢作乐,翻云覆雨至天明,倒不是他有多动情,只不过新鲜通常是诱人的,发泄压力也总是需要一个听话好用的调剂品。
周四天气晴朗,却不是一个好日子,至少对蒋聿而言。午后,季惟在最后一份文件上签完名后,准备出门找个清静的地方喝一杯下午茶。进电梯前,接到程颢的电话,那样绵软听上去却叵测的口吻,告诉他餐位已经订好,车子已经在楼下等他。
季惟来到门口,果然如他所言,他的保镖已经恭候多时。
他上前“我可不可以稍微挣扎一下,拒绝上车”
“程先生说了,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可以采取极端措施。”
季惟自嘲地笑了笑,配合得上了车。半小时以后,车子在近郊的一处烂尾的小楼前停下。季惟环顾四周,阳光灿烂、气氛却肃杀。
走进去不久,便见到迎上来的程颢,季惟向他打招呼“杳无人烟,真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程颢无辜地笑起来“季惟,你的想象未免太血腥了,请你来只是观摩一下临时摄影棚。”
季惟走近几步,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看,灯光、布景、烟雾一应俱全,闪光灯掠过以后揭晓的模特没有任何惊喜。季惟在观众席上坐下,无声地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他今天觉得程颢的这个小床伴特别得不堪入目,倒不是因为那些前卫的妆容或者透视的时装,而仅仅是一种情绪。
季惟低头看了眼时间,余光里的保镖依旧兢兢业业地守在他左右,他回过头,对上程颢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好像心事重重”
“你的保镖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习惯了就好,只要你不总想着节外生枝,就会很安全。”
季惟从容地笑了笑“我饿了。”
“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再过十分钟收盘,我们应该提前庆祝一下。”说罢,程颢心情愉快地叫停了现场的进程。
工作人员开始忙碌地收拾,在这最后的十分钟里,季惟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就仿佛外界与他无关。他的目光定定地垂落在手表的表盘上,秒针的每一次转动都像是在心跳里重重地打上休止符。
然后一切都在某一时刻的终结里尘埃落定,季惟恍惚地站起来,看见程颢搂着他的小男友,与他的笑容,整个世界都躲在慢镜头里。
车速飞快,眨眼间已回到了市区,阳光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收敛了气焰。季惟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城市与街道,耳畔是程颢附属品所哼出的英国民谣,旋律平和,却叫人厌烦。季惟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视线变得专注。当跑车从原有的路线忽然打了个急转弯以后,季惟发现周围变得越来越熟悉。
经过那幢写字楼的时候,车速突然变得很慢,季惟回头看了眼程颢,却发现他正从遮阳镜里悄然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是故意的,在这种时候路过对手的大本营,就好像在向自己炫耀他是最后的赢家,季惟冷冽地笑,为自己点上一根烟。
烟灰顺着风从车窗里扬出去。
十二小时后的清晨,季惟坐在母校操场的看台上,这里没有喧嚣、没有沉闷的空气、没有拥挤得如沙丁鱼罐头一般的建筑物,然而所有烦恼和忧虑却依然困在脑中挥之不去。他很想揉一揉眼睛,然后环顾四周,发现时光回到若干年前,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季惟有时候真的会想,如果许多年前他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同性,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人叫谢思铭,不曾来到这里,没有遇到过曾少非,那会是怎样。生活会不会比现在要好过一些,他很想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但终于下不了狠心。人之常情,如果连自己都否定一路亲身走来的人生,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所以只有学会自欺欺人才是最好的安慰。更何况,倘若没有过去这一切,他也一样会遇到蒋聿。
有些事很蹊跷,在劫难逃,季惟早就释然,并且,愿意相信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重生。
73、大结局
七十三、
太阳慢慢地升高,季惟站起来,沿着林荫道走过饱经风霜的教学楼,他曾经很喜欢这里,冬暖夏凉,无忧无虑,醉生梦死。当一个人开始禁不住怀旧的时候,大概也意味着他对现状的深深不满,季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仰起脸,面朝阳光的时候,他看到了许久没有见面的陆晓。
零星的几个学生从他面前走过,陆晓在原地站定,也发现了他。
于是找了个生僻的角落,聊了两句。陆晓告诉他,少非送他来上第一节早课,还没有走远。季惟心生艳羡地感叹,却终究没有多嘴,只是交待他一定要看好了少非,如果有意外,一定不要给他留全尸。
陆晓忍不住笑了“少非说你最近很忙,一直见不到人。他唯恐你积劳成疾,我是不是也有权利学着吃点醋”
“放心,就算我再祸国殃民,这辈子也再也轮不到他。”
“我知道,他说你心有所属,却原谅不了过去。”
季惟忽然沉默,目光从陆晓的身上挪开,飘散在不远处的周围,满目的绿色很清新“所以我在拼命救自己出来。”
他收回目光,余光敏感地触到几抹令人不愉快的黑色,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陆晓还没有明白过来,就被抱了满怀。
季惟在他耳边低声轻语“帮我个忙,我想换你这身衣服。”
一个小时以后,季惟如期到达了最后的目的地。
这里是个少不了离别的地方,这里是万里晴空的,这里可以替你完成时间与空间的转换,这里是机场。
季惟站在偌大的玻璃窗边,从墨镜之后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时间在等待里变得一文不值,季惟似乎能闻得见空气发酵的味道。
有女人拖着沉重的行李小跑着,冒冒失失地撞上他,一阵道歉、寒暄以后,季惟整了整凌乱的衣襟,抬头间便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认出了他。
失笑,季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永远能在第一时间将那个男人同所有人区分开来,就好像身体里有一枚特殊的指南针,在某个特定的范围里就能探明目标,惟一的目标,季惟突然荒唐地意识到自己的名字多么意味深长,后果便是高悬在悬崖,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他却好像没有看见他,直直地朝里走去,即便再紧急,脚步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季惟跟上去。
他忽然停下来,像是端详着面前的航班信息牌,然后毫无征兆地转身,面朝季惟。
他慢慢走近,顷刻间,季惟好像从他的眼底看到自己的浅笑。
“好久不见。”季惟摘下墨镜,张口,却有些找不到开篇词。
“好久不见。”蒋聿温润地笑。头顶掠过呼啸的飞机声。
“来送人”
“来送人。”字字相同,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语气。
无声端详着对方眼眶上那两道依稀可辨的黑眼圈,一会儿才听见蒋聿的主动问话“你呢”
“飞美国。”
蒋聿的表情瞬息僵滞,然而波澜不惊的本性却终究使得那些复杂的情绪消亡在从容的神色之后。季惟太了解这样的蒋聿,他愿意相信他并非什么都不在意,只是长久的压抑让表面的冷漠成为了一种习惯。
在这个弱肉强食、纷纷绕绕的时代,显露得越多意味着失去得更多。季惟深明这种无能为力的忧患,却又始终在漫长的等待中许多次地期待过他偶尔流露出的真实,哪怕一瞬间。
所以眼下这转瞬即逝的一瞬间多少让季惟有那么一点得偿所愿。
“一个人”
“一个人。”他笑了,情不自禁,觉得这样作弄这个男人有那么一点惊险与刺激。
“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定,也许半年,也许五年,也许不回来。我父亲一直想在西部置办一座农场,我倒是很感兴趣。”
“”此前的一瞬间犹豫被放大成了微妙的惊讶,蒋聿终于还是不安地补充了一句“一个人”
“一个人。”
航班信息又一次响起,季惟见他不经意地看了眼时间“来送薛诚听闻他明年就应该毕业了,到时候记得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
“季惟,你想多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我知道,但遗憾的是他已经坐上一班飞机走了,是我让他给你的错误消息。”季惟说完,淡然地等待对方的反映。
蒋聿目不转睛得盯着他,像在思忖“发生了什么事”
“游戏经你开始,却由我来结束,蒋聿,事到如今,你已经无力收场。”
蒋聿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好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铃音响起,他接了电话,寥寥几句,变数却已是定局。
“你们都以为能把我看得透彻,表面上劣迹斑斑,本性也不会例外,但我有为人的原则,我从不食言。我说过我会从你手里拿回我失去的东西,便会说到做到。蒋聿,我知道凭你的智慧,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就能把所有的事都想通,但我还是愿意亲口告诉你,我比你想象得要难以预料得多得多。”
蒋聿看着他,目不转睛。
“再过一个小时,程颢会发现他所有的精心布局都在一瞬间成为泡影,纵使他对我再提防,却终究低估了他的对手,没错,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同一条船上的舵手,在我快要溺水的时候,孤立无援向他伸手,他殷勤地把我捞上甲板,我却时刻准备着看他意外落水。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有两个,第一,为了兑现我的承诺,从一开始,我就只想过一个人到达终点,中途所有的风景和人不过是顺水推舟的加速度,目的达到的时候,你就不会再需要他们,甚至落井下石才可以以绝后患,这是你教会我的,蒋聿,以前我懂这个道理,只是不想无缘无故去作一个恶人,和那些生来一无所有的人相比,我拥有的东西已经够多,不需要再跟这个世界争什么。我一直以为这样会让人生变得很安全,没有人会在意你是谁,所有人都以为你在没心没肺地挥霍青春,可是你给了我无形的一巴掌,我就醒了。”
“原来这个世界不是我想就能平安无事的,你假装无欲无求,然后最珍重的东西就偏偏失去,谢思铭是第一个,我不想说那时候的心境是痛不欲生,但至少因此而恨过。蒋聿,你是第二个让我重温这种感受的人,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我不可能再放任自己这么无动于衷下去。”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没有最安全可靠的朋友。程颢绝非善类,纵使他没有异心,接纳我也不过是为了他自己。所以我所做的一切不可能让他坐享其成,他以为所有成果的最终拥有者是自己,却不会料到手里的合同只是一纸空文。付出的人是我,签字的也是我,他得到的不过是天衣无缝的赝品。”
蒋聿的嘴角动了动,眉头在不经意间搅得深刻“他若是知道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装疯卖傻也好、同归于尽也好。”
“蒋聿,即便你再谨小慎微,有个定时炸弹在身边也难怪束手束脚。你是否有把柄在程颢手上,我本没有兴趣,只可惜我不像你,任何情绪都不会写在脸上,所以他在最后的时候,给我上一把锁,以为你是我的痛处。走私、行贿,原始积累都是仓促而不干净的,和我最坏的预想一样,不是同归于尽,便是我的努力付诸东流。到头来我才是跟你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死也好,不死也好,程颢都是最后的赢家。但是所有的迷宫都有出路,所有的死结最终都能解开,我有耐性和毅力,所以,如果你做不到,不代表我不可以。”季惟自信满满地笑,却有隐隐的忧愁藏在嘴角,他注视着蒋聿,看他无措地仰起头、又低下去,看他深深地叹气。
他想说话,季惟愣了愣,想打断,却终究给了他一个残喘的机会。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在我认识你不久以后便咒语一般挥之不去,季惟,到如今,我可以有机会说几句实话,你也终于愿意听。第一次见面,所有巧合都是安排,程颢的阴谋,我没有异议。相识以前,你对我而言只是一座有待攻破的城池,穿过它,就是不一样的明天。程颢早就对你做了深入调查,他知道你是个多么感情用事的人,原本我做好了全情投入的准备,却没有想到你真的爱上我。”
“”季惟听着,嘴角的阴郁仿佛慢慢地结成冰,有一刹那的后怕。半个小时前,他想象过,蒋聿最后的自首,若是真的从未爱过,自己该用什么心态去收场。
“我一直以为你是在慢慢地自己往陷阱里爬,你很盲目,你为接近我费尽心机,所有沉沦的情绪都写在脸上。我以为这部一半预定一半即兴的爱情电影会轻易收场,却高兴得太早。原本剧本里也没有写过,这一切都是真的。”
季惟轻笑,不经意地扯了扯衣袖,目光从蒋聿身上挪开。
“我从来都不是感情先行的人,程颢更甚,他只相信他看得见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我用了太长时间去相信自己并非入戏太深这么简单,以至于丧失了回旋的余地。我知道程颢一旦动手,大幕就会落下,所以,我去找徐辉。”
“蒋聿,你一点都不了解徐辉,他之所以肯帮你,只是因为他与程颢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他向来都喜欢得不到的东西,然后得以享受那种征服的过程,变了质的享受。你以为程颢只相信看得见的东西,但他却有看得见那些看不见的东西的能力。”
“”
“只有一件事我想问你,程颢引我上船一同对付你,那时你为何不向我澄清一切”
“我知道发生的一切对你的打击很大,然而我所担忧的并非你信或是不信,从我走错第一步开始,我就从没有奢望你能原谅。季氏有一半在徐辉手里,我能做的只有想办法让它在我手上重新修补完整,交还给你。”
季惟恍然地笑,有些狼狈,很多事情之所以发生并不需要多么充分的理由,它只是发生了,出于深不可测的隔膜。
“所以我终于还是对你失望了。蒋聿,自始至终你都没能真正了解我要的是什么,我说我想取回一切,只因你辜负了我希冀已久的东西。我知道对你而言,它或许一文不值,不过这样也好,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发觉自己找不到足够的情绪去对付你,好像时间一长就淡忘了一些重要的事,只记得你的样子,想来也没有太多意外,心性如此,我向来犯贱,积极主动,然而今天,出乎意料,站在这里,把曾经那些我不愿意回想起的事都说得明明白白以后,我反而轻松了。”
“季惟,假如你想说的是你对我不再有恨以外的感情,我想我会为你感到欣慰。”
季惟的眼角微微颤动了一下,打断他的话“与恨无关。和谢思铭破裂以后,我也一度坚信爱的反面是恨,可惜不是,至少我做不到那么决绝。很多事情之所以失望是因为臆想,就像我一直以为思铭从前对我所做的一切是因为我,却没有想到是因为我的父亲。后来回想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与爱有关的话,始终是我想得太多。你也一样。”季惟的手指在口袋里轻轻摸索,他抽出一根烟,很想点燃,就好像瘾上来了,闻不到烟草的味道,便说不下去,但他还是用力地放了回去。
“但是我依然记得那天晚上你说的话,我问你我们可以在一起多久,你说很久久到有一天,在这个世界上看不到太阳。”
蒋聿一震,听见隐约的笑声。
“连我都佩服自己,过去了那么久,却一字不差,是不是,蒋聿”
“是,我记得。”
“谢谢。你的谎言很感人,至少让我感动过。”
“季惟,我知道无论如何你不会再信我,但我始终会记得对你说过的那些情不自禁却尚未兑现的话,如果我的这辈子足够长,我会以我的方式偿还你。此外,要说一句迟到了的祝福,祝你幸福,和齐野。”
“谢谢,一定替你转达,给齐野,也给他身边的幸运儿。”
蒋聿困惑地一顿“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
“没关系,从未开始,又何来缅怀。”季惟轻松地笑,终于将机票递到蒋聿面前。
蒋聿愈发不解地看着他,然后作出顿悟一般的反应“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
“是我送你。原本打算看你自生自灭,但我终究不是幸灾乐祸的人,更何况,你我相识一场,有很多事情并非看上去这么简单,即使亲身体验。没有几个人从不做情非得已的事。你得罪了薛大公子,但他向来和程颢明争暗斗,更何况薛诚也极力保你,所以我煞费苦心,给你设计了一个全身而退的结局。”
“你要我走”
“程颢的计划泡汤,他一定不会放过你。我始终觉得监狱不适合你。”
“谢谢,季惟,你总还是给我惊喜,就像事情发生以后我们每一次的见面。所以我也应告,诉你一点你所不知道的,很久以前,我用别人的名义在境外注册了一个投资公司,一直由一个可靠的朋友经营。他在东南亚有一些势力,背景很干净。徐辉的野心很大,想沾军火生意,却没有周转资金,他向来觉得季氏在自己手上就像个烫山芋,分出去一点没有害处。我预先找了几家潜在企业向他发出意向,再由那家投资公司接了下来,徐辉对此一无所知,但我依然太迟了。”
“你哪里突然有了这么多资金”
“东南亚有些黑社会势力很大,比银行方便许多。”
季惟惊愕“你疯了。你打算用什么来还”
“他们会有最坏的准备,死人是不需要还债的。”
季惟瞪着他,许久没有说出一个字,然后终于仓促地一笑“也好,重新投胎,兴许到时再睁开眼,世界已经和平。”戏谑,却显得那样不自然。
然后就这么径直地突然走到他面前,贴得很近,鼻尖相抵。蒋聿觉得他们有太久
73、大结局
没有这么靠近,没有这样看着季惟。他依然如故,每一处细节都像是艺术的雕琢,气质浮在五官上,天性诱惑。也许每一个初识他的人,都会无一例外地留下妖孽的印象,被假象蒙蔽。
蒋聿却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一种名叫忧伤和寂寞的颜色,从某一天开始,从爱情闯入阴谋的某一天开始。
季惟的眼神笑着看他“无论今天是你走还是我离开,你都欠我一个拥抱。”每一字每一句都燃着熟悉的、玩世不恭的温度。
他微微张开双臂,重心向前,像是突然倒在他的胸口。他的呼吸是温暖的,如果有颜色,便一定是紫色,蒋聿这么想的时候,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
藏在精致衣装底下的身体带着消瘦的触感,却那样英挺,就仿佛你可以轻易地摸到它们的形状,又倔强得任何外力都无以折断。
蒋聿不明白那个拥抱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听见季惟的声音钻进他的耳廓。
那个声音带着飘忽不定的气息,微弱,却清晰。
“蒋聿,投资是要有回报的,所以对不起,从今天,你不再是你自己的。”
紧随而来的是后颈处一丝尖锐的疼痛。
季惟淡淡地笑了笑,麻醉针,很新鲜的凶器。
蒋聿再醒来时,已是半个小时以后,飞机徜徉在晴朗的高空。
掌心里依然有残留的、拥抱的温度。
季惟坦荡地回到公司,面对整层的黑暗与程颢办公室内一片狼藉的气息,却从容不迫。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耐受力变得空前坚韧,仿佛附上了那个人的灵魂一般,不像自己。
他在室内走了一圈,从那些被扫荡过的痕迹里想象着当时的情形,程颢的盛怒,不是时常能欣赏到的节目。季惟从电梯里出来,这里的地下停车库一向让他感到不舒服,压抑,昏暗,就像隐藏着某种潜在的危险。
程颢的车仍然还停在角落的位置,季惟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上的灯似乎坏了,摇曳着忽闪忽灭。
当脆弱的视力慢慢适应这里的光线,季惟震住了,因为后轮胎处触目惊心的血迹。他缓慢地靠近,从敞开的后车门看清了些什么,像是一个人,裹着沾满血迹的白色上衣一动不动。那个侧脸让他想起跟在程颢身边的那个男孩。
季惟摸到手机的一瞬间,听见背后响起的声音,粗糙的,金属划过地面的声音。
他兀地转身,看见程颢站在面前,手里握着的是一根冰冷的金属棍。
他靠近,每一步的回声都很阴森。季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怕了”程颢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停下。
“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要激烈。”
“是么”程颢扔掉手里的东西,取出一根烟,点上,“你觉得我应该怎样安静坐在天台上欣赏夜景那你一定是弄错了,你想象的那个人是蒋聿,不是我”
“我以为你和他在一起那么久,多少会沾染一些性情。暴力对身心有害。”
程颢忽然笑起来,笑得一股寒意,又迈上几步,喷出一口烟“怎么怕我对你下毒手放心我不会那么做,车里的那些东西只是用来给我发泄的,发泄完了,我已经舒服很多。”
季惟堤防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你失去的不过是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何必迁怒于他人”
“你不可能明白,一无所有是什么感觉。”
“我当然可以明白,在你告诉我的那个关于恩怨与复仇的故事里,你遗漏了自己。程颢,你忘了告诉我你是蒋旭东的养子,你的父亲因为交通肇事背负一身债,自己也因此瘫痪,而你母亲无力承受所有压力与重担,精神崩溃,曾经试图将你溺死,是蒋聿的父亲救了你,从此以后,你的人生彻底改写,衣食无忧。”
程颢无动于衷地听着,眼神冰冷地刺进季惟的瞳孔“我从来都只有蒋旭东一个父亲,所以他给过我多少,我会加倍奉还,他失去多少,我也一样替他加倍讨回。蒋聿是个叛徒。”
“我知道没有他,你没有今天。但当年入狱与他自己不无干系,程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比蒋聿更像是他的儿子,奢求太多,过犹不及。”
“那我是不是该说你和你父亲也一样可笑,感情用事,一败涂地季惟,不要以为是你赢了,我早就提醒过你,蒋聿不可能全身而退,现在是你不给他机会。”程颢伸出手指用力地指着他,目光忽然变得狰狞。
季惟顿了顿,神色凝固,有种让人误以为无措的错觉,然后却忽然从容地笑了“程颢,你当然可以选择两败俱伤,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不如我们做一笔双赢的交易你现在收手,我保证,明天你一样可以站在你的办公室俯瞰这座城市。”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你会的。”他笑,清幽深邃地笑,眉目印在程颢的瞳孔里,鬼一般妖邪。
似近若远的地方有警笛的鸣响声。
“你报警了”程颢愣了一下,忽然冲进车里。季惟的手横进去,摁在方向盘上“成交的话,我会告诉警察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别逼我杀了你,季惟。”
季惟依然从容地笑,俯,在他耳边轻轻道了一句话。
程颢突然泄了气一般地靠在了椅背上,目光涣散。
跑车带着尖锐的刹车声绝尘而去的时候,季惟低头看了眼时间,刚刚好,蒋聿应该已经着陆了。
有很多事难以预料,比如眨眼之间,世界就已截然不同。
第二天当这座城市慢慢睡去时,季惟却靠在江边沐浴月光。抬头看夜空的时候,发现难得的晴朗,零星的星点像散落的沙砾,耀着冷冷的光。
易拉罐碰触栏杆的声音,季惟回头,曾少非递来的啤酒。
“事情都解决了你究竟对程颢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转告徐辉想对他说的话,最近偶然得到他被领养前的照片,觉得很有意思但更有意思的恐怕是亲眼见证他现在穷困潦倒的样子。其实不说也罢,蒋聿在美国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即便程颢想拉他下水,目标也已消声灭迹。”
少非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世界总是少不了变态。”
“并非变态这么简单,是彼此间的无法沟通。如果你总把自己当作常态,那么恐怕这个世界遍地都是异形。”
“季惟,这一年多来你变得惊人的宽容。”
“你不也是一样对生活,对陆晓。”
少非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打算什么时候卷铺盖走人”
“不知道,再过些日子吧。”
“蒋聿昨天来过电话了,说在等你。”
“怎么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赶我走我在你那住着二十四小时都规规矩矩,我向你保证晚上我从来没听见过你跟陆晓屋子里有任何动静”
“”少非用胳膊狠狠勒了一下季惟的脖子,“真想掐死你脑袋里的淫虫。”
转眼已是冬季,冰天雪地只在一夜无眠以后。
谢思铭起身披上外套,拉开窗帘迎来新的那一天。从窗台的位置刚好能望见园子里的景致,目光在台阶上的人影身上停留了片刻,谢思铭转身,看了眼床上仍在安睡的爱人,淡淡一笑。
打开门,阳光微弱,却很适宜。
满目白皑皑的一片,谢思铭看着眼前的男人埋头产雪的背影,终于不忍地打断“蒋聿,进来喝杯咖啡吧。”
他停下,呼出一口白气“等会儿吧,我想在这儿站一会儿。”
思铭愣了一下,犹豫却还是说出了口“季惟只说,这两天也许会来。”
“我知道。”
太阳越升越高了,蒋聿坐在冻成冰的池塘边坐了一个上午。雪一点点融化,温度一点点下降。蒋聿开始无休止地猜想,他不知道飞机会不会晚点、季惟什么时候会出现、穿得够不够多,他们相见时他会是怎样的神情。
甚至他不知道,季惟究竟是不是原谅自己。
蒋聿执着地盯着面前那条被清扫干净的小径,直到视野里出现晃动的目标。
一辆出租车在大门口停下,下车的人慢慢走近,他却像是站得太久,被气温所冰封,迎上去第一步便踉跄地趴了下来。狼狈地站起来,拍去身上的雪迹。
抬起头,齐野向他伸出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蒋聿的视线匆忙地扫过,看到齐野,看到他身后的莫寞,再没有别人。
齐野把他的跟班推到蒋聿跟前“你见过的,莫寞,我暂时收容的小孩。艺校休假,刚好我也放大假,所以一起出来散散心。”
蒋聿愣了愣,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你的眼神告诉我,季惟也许没有告诉你,我们会是不速之客。”
听到那个名字,他怔了一下“他”
“他在下飞机以后和我们失散了,你知道,他这个人一向没有方向感。”
“我去找他”蒋聿觉得自己的心情忽然变得很乱。
他转身进屋取了车钥匙,却被齐野迎面拦住,递过来的是已经接通的手机。
他愣了愣,放到耳边,是季惟的声音。
“你在哪儿”蒋聿的语气,忐忑不安。
“在巴黎。”他笑了,难以捉摸,“蒋聿,我失约了。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如何,是失望还是平静,我也不知道每天你打给少非问候我时都会想些什么,但至少我现在的心情并不好,我下了飞机,忽然不喜欢窗外的冬天,所以搭另一班航班离开,可惜事与愿违,没想到这同样是一座漫天飘雪的城市。”
“我向来不喜欢冬天,所有东西都是冷的,阳光、空气、人就像一直以来你所带给我的那种温度。也许我应该搭下一班飞机去一个新的地方,或者环游过整个世界以后再回来,到那时兴许我们已经彼此忘记。”
他叹了一口气,电波带着微微跳动的情绪“然而,我终究是一个需要归属感的人,我很想让自己学会独自旅行,却时常失去方向;我也很想在某一处永远静止,却没有人愿意成为我停留的理由。蒋聿,我已经劝诫自己,不再用生命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
短暂的沉默,蒋聿感觉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变得僵硬、颤抖“季惟,这里的雪已经停了,今天一清早醒来,我把门口的雪铲尽等你回来。所有腐朽和成为过去的东西都捱不过这个冬天,这里的阳光、空气、人都会是新的。等你环游整个界时候回来时,我依然记得你的名字。我从来都不是那个不爱你的人,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足以让你打消念头,坐下一班飞机回来。”
“”季惟没有说话,他从咖啡店里出来,雪快要停了,零星的雪花从树梢上落下来,打在脸颊上,一瞬间便融化了。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寒冷,空气是新鲜的天空的味道。
季惟想了想“我好像不记得去机场的路。”
“等我,很快。”
“也许我会改变主意。”
“可是我不会放弃。”
“可是你不曾说过爱,蒋聿,你依然不懂,我只是等这句话太久。”
“jet'a”这个世界忽然变得很寂静。
季惟的脚步停滞,在熙熙攘攘的广场中央,他找不到爱情的出口。
每一分每一秒,每个人都在去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路上,期待或是幸福,不幸或者悔恨。
他站在原地,被不相识的人撞在腿上。
季惟愣了一下,他低头,对上一张孩子的笑脸。
“jet'a”
他笑着,对自己的生命致敬。
完
作者有话要说每一次都劝戒自己,下一回一定要写一个不那么长的,短小利落的故事,可惜改不了拖沓罗嗦的老毛病了。有些故事一旦写长了,就莫名其妙地增加了纠结度,其实很简单的一个动机,一个情节,一种情绪,最后都被放大成难以解决的一道坎。我想这就是言多必失的后果。
本来只是想在落寞以后写一个比较轻松的略带那么一点纠结的故事,所以才会有一开始妖孽横行的季小受,然而最终还是被我搞砸了,把蒋聿渣得太狠以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但无论如何,故事写完了,这是我给季惟的交待,我不喜欢写提纲,甚至到到中间的时候我也不会去刻意思考结局。角色是有主体性的,季惟是有变化的,所以这是人物自己的选择。
你也许不能苟同他的做法,但就像他说的那样“并非变态这么简单,是彼此间的无法沟通。如果你总把自己当作常态,那么恐怕这个世界遍地都是异形。”
蒋聿和季惟从来都是两种不同的人,许多时候,即便爱情发生也不代表相互理解,冲突与时间是最好的试炼。
其余就不多说了,下一篇构思写一个轻松的,带点萌的故事,anyay不管最后是不是又要食言我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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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看过时光冉燃和落寞成灰的朋友们,请顺便支持下时光冉燃广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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