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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委 第1节

作者:江南十四 字数:24259 更新:2021-12-20 12:16:55

    报告政委作者江南十四

    一 新来的政委

    一九四七年冬豫东

    张胜叼着烟蹲在村口的一块大石头上,盯着地上一群正列队搬运粮食的蚂蚁,突然觉得他们和自己很像,秩序,坚定,还有点迷茫。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还没入腊月,县城外那条小河已经结上了一层薄冰。河边几棵枯树孤零零的站成一排,让他想起河北老家东村头那条长长的河堤,那几棵自从小鬼子进村后就再没发过芽的树。

    现在是一九四七,小鬼子早滚蛋了,但战争还在继续。

    张胜的腰间别着一把老式的盒子枪,是他第一次打小鬼子时周队长给的,后来跟了八路,配发新枪他也一直舍不得扔掉。以前他打鬼子用它,现在打反动派还用它。

    但反动派,不也是中国人吗

    首长说对敌人要像严冬。严冬过了是春天,反动派打完了是什么呢

    累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四九哥”英子一路小跑从村里过来,一见到张胜,一张抹的黑乎乎的脸立马笑出一朵花来。

    “小兔崽子”张胜掐灭手中的烟,揭下帽子揉在手里,照着英子的脑袋瓜就是一下,“说了多少次了,谁是你四九哥,叫团长”

    英子揉着脑门嘿嘿直笑,“四嗨,这不习惯了么”,眼看张胜捏着帽子又要来一下,赶紧两腿一并,外加一个标准的敬礼,“报告团长师部李主任带着咱们新政委到了”

    “这么快”张胜皱眉,下意识的开始耙他那钢针似的头发。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一觉得烦就使劲耙头发,恨不得把那点烦人的东西从脑子里抠出来。

    “上回通知的不是说后天才到么” 张胜继续蹲的四平八稳,没一点要挪窝的意思。

    “这团长,上面都来人了,找您一圈了,您还是赶紧回一趟吧”英子心虚的朝村口张望,“是好是歹咱不知道,可既然人到了,总不能说不要吧”

    “行行行,知道了,就你多嘴。”张胜不耐烦的挥手,“连鬼子都没打过的小秀才,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到还能好了老子偏不给他脸子,让他给我等着去”

    “团长,人那是师部推荐的”

    “师部推荐的怎么了他就是军里推荐的我也不买账” 张胜撇嘴,尽情表达着他对未来政委的不满,尽管他连于正秋的面都没见过。

    英子毕恭毕敬的站着,等他把攒了许久的牢骚一次性倒个干净。自从接到师部调任通知以来,这位一向以脾气火爆著称的年轻团长就没少唠叨过,师部的一班

    子领导,从师长到政治部主任全都被他问候了好几遍。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大学刚刚毕业两年的黄毛小子,凭什么一下子就跳了全师甚至整个1纵队最好的一个团里来,在他眼里,没经历过八年抗战的兵,那就根本不能算个兵而像那样满口天文地理的秀才,在他的团队里,甚至带不了一个连队。

    还大学生。大学生怎么了老子15岁就干革命了你读了几年书就了不起啦认识那么多字能当饭吃吗能当子弹使吗上了战场,那拼的都是命,谁也不比谁值钱。

    打发走第三个来传达命令的士兵,张胜带着极度的不满和郁愤站起来,把揉成一团破布似的帽子展开,扣在头上。他终于准备去见一见那个比自己还小了三年的秀才政委。

    保准三个月让你打哪来回哪去

    于正秋今年二十二岁。很多人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也有很多人在比这更小的时候就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同样作为全军最年轻的团级干部,张胜这个名字对于正秋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况且他还保持着一年之内连换三名政委的记录。如果不是他有着近七年的党龄,于正秋几乎要认为他即将要面对的人是个眼里没组织,心中没纪律,不肯接受马列主义改造的顽固分子。

    现在,他站在一零一团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里,师里来的政治部主任李洪彪正失去耐心的拍桌子大喊“张胜那小子死哪去了门口的再派个人过去,看见他就给我揪回来不押回来”向着于正秋的时候,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和蔼,尽管脸上的愤怒还没有完全消散。

    “小于啊,你也坐吧,别老站着了。”李洪彪尽力扯出个微笑,“这小子吧尽让人头疼,可人啊,绝对是个好人,挺机灵一小伙子,除了脾气差点,其他什么都好我估摸着,你俩肯定合得来”他说到这儿的时候突然打住了,意识到自己不像是在给政委介绍团长,反倒像是组织里给大龄青年介绍对象了。

    于正秋依然站得笔直,他已经习惯了让自己绷的像张弦,即使一个人在都没有的时候,他也总是站的笔直,用他自己的话说,只有人直了,心才能直。李洪彪侧过头看着这个他最满意的部下,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珍爱。两年的磨砺,已经让他从一个枪也握不稳的孩子变成了一名优秀的军人,他可以完全的信任他,就像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着张胜一样。这次的调动他其实是存了私心的,那么优秀的两个年轻人,他希望看到他们携手的场景,那会让他觉得即使一无是处的战争,也还残留着值得欣慰与喜

    悦的因素。

    门口的警卫员进来倒了一次又一次的茶水,张胜还是没有出现。于正秋明白这么长时间的等待意味着什么。他能够理解,像张胜这样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一线指战员,更愿意亲近的是直接冲锋陷阵的战士,而不是宣扬共产主义思想的政治委员。但在第一时间,或者说急于将这种不满情绪表露出来的人,倒也并不多见。他正是怀着这样好奇又忧虑的心情,看着101团的张团长闷着头大步流星的走进来。

    李洪彪对着摇摇欲坠的桌子又是一下,“你小子面子很大啊,找人喊了你三遍才来你们101还有没有一点纪律了啊你说说你,啊,队伍怎么带的 3个月没有开展任何党部活动,这像话吗无组织无纪律,回头我就向上头报告,非得搞搞,杀杀你们这种歪风邪气”

    张胜也不说话,他深知这位老首长吃软不吃硬的本性。等他发做完了,他才讨好似的凑上来,“瞧您说的那都是表面现象,咱是什么样的,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您还能不知道吗先消消气,喝茶喝茶小刘过来过来,赶紧给主任倒茶”

    “行了行了别以为说两句好听的就能糊弄过去。”李洪彪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语气却已经软了下来,“茶别端来了,等你的功夫早都喝饱了,正事要紧”停下来清了清嗓子,“这次师部商议决定,委派于正秋同志担任101团政委,任命昨天已经下来了,今天我带于正秋同志过来,就算正式交接了,以后你们团的党政工作就交给小于了,你这个做团长的,要积极配合,更要重视不能再老这么吊儿郎当的还愣着干嘛打个招呼啊你才来的啊不知道欢迎新同志啊”

    张胜这才极不情愿转过身,以极其挑剔的、近乎挑衅的目光打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个头不高,但也不能算矮,长相是张胜最不齿的类型。一双眼睛乌黑澈亮的,秀气的有点过分,神情却透着军人的刚毅,坚定犹如刀刻。

    “张胜同志,你好。”交换敬礼完毕后,于正秋微笑着伸出了右手,张胜老不愿意的握住了。有点软,却也骨节分明。

    “哦,你好于,呃”叫于什么来着张胜皱了皱眉,把脸转过去看李洪彪,后者正黑着脸,眼看就要发作。

    “于正秋。”名字的主人不卑不亢的接过话茬,“于是的于,正好的正,秋天的秋。”

    啧,连名字也这么娘娘腔。张胜很不屑的撇撇嘴。在他眼里,大男人就是要起一些惊天动地的名字,那才够意思。胜这个字就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在

    他二十岁那年。那也是他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个字,他喜欢这个字,他想着他要一直打胜仗。

    “小于啊,101团就交给你了。”李洪彪走过来,一脚蹬开张胜,无比亲切的握紧于正秋的手,“这个团嘛,情况你也知道了,难处不小,但我绝对相信你的能力”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别老顺着他,对付他这种硬骨头,就要糖果棒子一起上犯不着跟他客气,啊。”

    于正秋笑了笑,然后向这位老八路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是首长”

    李洪彪满意的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回头瞪了满口袋找烟的张胜一眼,“你小子我以后是再也不管了,走了走了,眼不见心不烦”

    “哎,首长,这就走了啊”张胜连忙跟上,“那我送送您。”

    “送什么送,当我不认路啊”李洪彪迈开大步往外走,门口一直等候的警卫员敏捷的跳上了军用吉普。张胜厚着脸皮跟在后边,李洪彪倒也没拦着。他其实很享受这种敬畏和亲热交融的相处方式,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普通的有牵挂有烦恼父亲。

    “行了行了,回吧。”李洪彪在车上冲他们挥手,“该干嘛干嘛去。”

    “那首长保重回头回头我上师部看您去”张胜一边挥手一边说,脸上少了些满不在乎,多了些若有若无的不舍。

    车子在引擎的咳嗽般的噪声中发动,很快扬起一片沙尘。张胜转身准备进屋,这时候,李洪彪高八度的声音再度从身后传来。

    “张四九你小子给我听好了”他从车窗探出头来,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接着右手一扬,扔了一团什么东西过来,张胜一愣,本能的伸手接住了。

    “以后给我少抽点”李洪彪说完这句,就像是了却了什么心事,关上了窗户让车子绝尘而去。

    张胜低头看他手心的那个物件。那是一包被压的不成样子的,却从未开过封的香烟。

    他的心里热热的,他知道李洪彪从不抽烟。

    送走了李洪彪,张胜回到团指挥部,正好看见警卫小刘和那个新来的政委聊得火热,这似乎一下子就把他这些天积累的火气给勾出来了。好你个深藏不露的小秀才,这才几分钟,就开始分化我革命内部组织了

    他故意迈着大步走进来,把攥在手里的帽子重重的扔在桌上,一双眼睛火冒冒的朝两人瞪过去,于正秋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警卫小刘就受不了,没多久就哭丧着脸转过身来“我说团长,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求求您了,别老用那么大眼睛瞪我,我可受不了”

    张胜拽过一张椅子坐定了,习惯性的翘起二郎腿,端起团长的架子“小刘啊,你嘛,一会儿带着”一边说一边朝对面的于正秋抬抬下巴,尽可能显得漫不经心,“到团部去转转,把老一老二老三老四的脸都认认全了,啊,我就不跟着去了,我上前面走走。”

    说完他起身准备开路,到他们驻扎的最前线去看看,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爱好,而且他也丝毫不掩饰这种爱好,他喜欢那些扑在战壕里终日吃土啃灰的战士们,那些是让他骄傲的兵,他跟他们比跟团里的任何干部们都要亲。每次巡视前线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愉悦,但正当打算去享受这种愉悦的时候,于正秋叫住了他。

    “张胜同志,我跟你一起去。”

    张胜多少有些愤怒的盯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在李洪彪的份上,他已经给他好脸色了,还安排他去见几位营长,有点心思的人都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他竟然还提出要跟他一起到前方去巡视。张胜深深的觉得他作为一团之长的威严就这么被一个新来的秀才政委给损害了,而且还是当着他自个儿的面,光明正大的不容他拒绝。

    “行了行了,随你便吧”年轻的团长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带着莫名的愤慨离开了。

    小刘有些难堪的望着于正秋,以一种近似委屈的声调说道“政委您可千万别介意,团长他”

    “我明白。”于正秋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固然清楚张胜心里的结,但同时也坚定了战斗到底的决心。他要用实际行动让张胜明白,他这个政委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贰 约定

    张胜觉得很不自在,他第一次觉得从团指挥部到前方的这段距离长的令人难以忍受。带着极大的郁闷和烦躁,他刻意回避于正秋的目光,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甚至错过许多战友热情的招呼。

    直到他想起还有一批枪械在等着他验收,他的心情才好转了一点。

    几天前他们刚刚攻克了平汉铁路沿线的几个村庄,缴获了一批规格还算上乘的美式装备。按照惯例,这些枪械在集中送往师部之前都会被直接受缴的部队一顿瓜分,而通常情况下,101总能分到最好的那部分装备。张胜对这种结果感到满意,同时他也很骄傲,因为只有冲在最前线杀敌最多的部队,才有资格享受这种殊荣。

    他们刚刚走进前方的战备区,就有眼尖的战士围了上来,他们亲昵的拍着他的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张胜的心情很快恢复到了最高点,于正秋的存在也早已让他抛到了脑后。

    “团长您瞧瞧这次咱们收缴上来的,都是好家伙”三连长李顺端起一杆机关枪,爱惜的用手轻轻拍打着枪身,“我刚才试了试,绝对没话说团长,这个咱说什么也得留下。”

    “行啊你们要看着好使,那就都留下师部那边我去说。”张胜愉快的看着地上摆放的一排排新式机枪,很豪迈地向他的战士夸耀着,仿佛那些都已经是他的东西。

    “可刚才102的赵团长来过了,说是要跟咱们那个五五分来着”顺子底气有点不足。

    果然张胜一听就火了“赵舟那小子凭什么跟咱五五分他没那个资格冲锋陷阵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他102的人,现在倒好,仗打完了,分东西了,他就厚着脸皮来了还敢开口要五五分看我把他给五五分了不给”

    顺子还很犹豫“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没有可是”张胜有些粗暴的打断顺子的话,在争胜这件事上,他跟101一样从来不知道后退,“我是团长我说了算他们要来了让他们跟我说,这批枪械还是你们留着。”

    “是谢谢团长”顺子忍住笑,向他们脸红脖子粗的团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张胜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激动的有些过头,但他丝毫也没有要收敛的架势,意犹未尽的说“下回还抢他们跟前,非气死他们”每到这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得意忘形。

    顺子笑着点头,然后他从一堆轻型的随身枪械中捡出一把,交到张胜手里,讨好似地说“团长,这可是咱到手的这批里最好的手枪了,兄弟们专门给您留的,正宗美国货。我估摸着跟上回咱们从74师缴来的家伙差不多,

    就算比不了您手里那把,但也绝对是个好东西。”

    张胜接过手枪,在手里掂量着,满意的点头“行啊,你们。”

    顺子嘿嘿笑着,这时他才发现张胜的后面竟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但一身军装硬是让他穿出老兵的味道。

    “哟,团长,这位是”

    张胜像被人当头泼了盆凉水,欢快的心情一下跌倒了谷底。他生硬的把头扭向一边,假装欣赏天边的一朵云彩。

    于正秋已经习惯了张胜把他当透明人,他也没指望这种矛盾能在朝夕之间消弭。他向年轻的连长敬了个礼,不慌不忙的说“我叫于正秋,从今天开始担任101团的政委。”

    顺子显然有些震惊,他的第一反应是转头瞪他的团长,而后者正固执的沉默着,于是他再次将目光转向了于正秋“原来您就是新来的政委大家伙早就听说啦,天天盼着您来”他急忙扯开嗓子冲身后一阵大喊“兄弟们咱们的新政委来了”

    很快战士们就一窝蜂的围了上来,在于正秋身边挤了个水泄不通。这多半要归功于张胜,这位牛脾气团长向来和政委不对付,在101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自从三个月前上一位政委卸任以来,大部分人就很自发的展开了对新政委的种种猜测,这也成为他们在战争间隙里缓和绷紧神经的小小话题。

    “政委,总算把您盼来了,我入党申请交了好久也没个信儿,可急死我了”

    “政委,您今年多大岁数啊怎么觉着比团长年轻十来岁呢”

    “政委,您是哪儿人啊我们几个可都是老乡,山东的。”

    “听说您以前是华中的我也是华中的,您原先是在哪个纵队哪个师部啊”

    “政委您文化高,肯定懂洋文吧您帮我看看这枪上的洋文是啥意思”

    “政委”

    张胜被排斥在包围圈之外,看着于正秋站在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显得既愤怒又难堪。他很失望,同时又很诧异。他好几次想说开口点什么,挽回一下作为一个团长的威严,可偏偏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就这么怀揣极度复杂的心情,在田埂上愣了一小会,再怏怏的回去。

    于正秋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他也很满意现在的部队。这是一个年轻善战的标兵团,隶属华东野战军第1纵队第1师。大部分战士是原先山东野战军第1纵队的成员,不少都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兵,这其中就包括了团长张胜。丰富的战斗经验和在战火中建立起的深厚情感,是这只队伍最值得骄傲

    的财富,也是张胜排斥一切空降政委的根本原因。

    于正秋很清楚这一点,他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宽容着张胜的固执。可有些时候,过分的纵容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你纵容的对象不能或干脆就不愿正视这种让步。

    于正秋到任后的第三天,张胜召开了一次团部会议,布置下一阶段的战斗工作。按照惯例,所有营级以上干部都应到场参加,然而张胜偏偏没有通知于正秋。当他得知团部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于正秋找到张胜,劈头就问“昨天团部开会,你怎么没通知我”

    张胜叼着烟,心不在焉的回答“那个事儿啊,我叫小刘通知你,可你没在。”

    于正秋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胜悠然的抽着烟,甚至懒得抬头“让我想想,好像是前天下午还是晚上来着,记不清了,你不是不在嘛,反正会也没开几分钟”

    于正秋打断他,显得有些生气“既然这样,为什么开完了会议也不告诉我一声团部都做了哪些决定,有哪些工作,该什么时候完成我是政委,我有义务也有权利知道”他看了张胜一眼,想想还是把那句“没见过这么没纪律的队伍”咽了回去。

    张胜摸了摸鼻子,打算敷衍过去“其实也没啥大动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于正秋显然很不满意这个说法。

    张胜顿了顿,面对怒意越来越明显的于正秋,他思索着脱身的借口“我看这样吧,反正会开也开过了,你要是真想知道大家伙都捯饬了啥,回头我让林子告诉你。我一会还有点事儿,就不陪着你了,你随意,随意。”

    说完他从桌上拾起揉成一团的帽子,在于正秋疑惑与责难的目光中溜出了指挥部。

    这样的日子还在继续,而且似乎没有尽头。

    张胜仍然把持着团里的所有工作,只是在每次决定后象征性的让警卫小林带句话给于正秋。那几乎连知会都算不上,而仅仅是单方面的交代。无论是正式场合还是日常惯例,张胜总是避免跟于正秋碰面,即使碰上了也极少说话,一味的消极抵抗。饶是于正秋脾气再好,也无法在这件事上做到心平气和。

    一九四七很快在枪林弹雨中过去了。

    团部的临时指挥室里,张胜正小心的擦着他那把科特尔1911a1,那是华野在孟良崮战役中所缴获标准美式装备之一,原本是由师部直接上交给纵队的集体财产,轮不到团里分配,这一把还是张胜磨破了嘴皮才从师长口袋里抠出来的。有空的

    时候,他就会把枪拿出来把玩,尽管他一次也没用过。

    一营长许东城从外面走进来,正好看见张胜一脸陶醉的样子,登时就乐了“团长,又在忙活您那枪呐那么宝贝那东西,是不是打算将来娶媳妇儿的时候做聘礼”

    “你小子少跟我贫”张胜瞪了他一眼,把枪放回抽屉,“什么时候你才能跟老二一样学学人家,多做点儿事,少说两句有的没的。”

    许东城说“性格这东西,那都是天生的。我生来就是这幅样子,要我学老二,我可受不了,三天就能把我憋死”

    这时二营长夏炎也走了进来,听见这话就朝许东城看了一眼。许东城的牢骚立刻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从中剪断,他默默地拉过一张凳子在张胜边上坐下,开始翻看工作笔记。

    尾随夏炎进来的是三营长叶涛和四营长邱云,看四个营长都到了,张胜清了清嗓子准备开会,警卫小刘凑了过来,脸上有些阴晴不定的犹豫。

    “团长,要通知政委吗”

    张胜像是愣住了,他分明已经忘记了团部还有于正秋这个人。在他眼里,政委这个职务一向很多余,所以大可不必理会。

    “不用了,咱们先开会吧。”

    于正秋找到团部的时候,张胜正在地图前比划着他们未来的作战路线。就当他连比带划正起劲的时候,指挥部的大门被人推开了,确切的说是于正秋被撞开的。

    在座的四个营长全愣住了。以往团长和政委也口角不断,但都是私底下的交涉居多,少有上台面的,像这种火药味浓的呛人的对峙,谁也有没经历过。

    张胜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张大了嘴半天才回过神“你来干什么”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不是明摆着给人话柄吗。果然于正秋冷冷的回答“当然是来参加团部会议。你没通知我,我只好不请自来。”

    张胜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他干脆不解释“这是指战员的内部会议,政委和指导员不需要参加。”

    谁知于正秋压根没看他一眼,而是将目光转向四位营长,突然敬了个军礼。四位营长都是一愣,连忙站起来回礼,谁都不知道这位新来的政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正秋一字一句的说“四位同志,对不起,我有话要跟张团长单独谈谈。”

    张胜一听急了,说“你这什么意思,正开会呢有什么开完会再说”说着狠狠的把每人轮番瞪了一眼,摔下句狠话“这是命令会没散谁都不准走”

    这下可难为了四位营长,听谁的都不是,只觉得这辈子从来就没碰上过这么难的

    难题,偷偷再看两人的脸色,张胜早是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于正秋脸上虽是一片风平浪静,人却也气得微微发抖。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让谁。

    “你们都出去”于正秋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可他又觉得话说有点重,于是补充了一句“请你们先出去会还照开,等会儿你们再来。”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最先回过神是二营长夏炎,他看了于正秋一眼就匆匆的出门了,接着许东城、叶涛、邱云也跟着出去,最后离开的警卫小刘。

    张胜既吃惊又愤怒的看着几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营长临阵倒戈,同时自然的把这种愤怒转移到于正秋的身上。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这是你这是扰乱纪律”

    于正秋走上前两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回绝的坚定“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张胜突然觉得很烦躁,他不耐烦的甩甩手“谈什么,有什么可谈的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于正秋不说话,又向前踏了两步,现在他和张胜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他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直到看清他眼里若有若无的不安。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你大可以当着我的面说。如果是我不对我可以改,要真是我的能力不够,你也可以打报告提请师部要求换人。”

    于正秋目不转睛地盯着张胜,这样的话对他来说近乎苛责,但他已经厌倦了一味的退让,而他们之间也到了不得不把话摊开来说明白的地步,于是他一口气说完了几乎是他这辈子最重的一段话“你自问你现在的行为,还像个团长吗在背后搞小动作,这是破坏革命团结要是你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那咱们台面上真刀真枪的来,像个军人行不行”

    张胜彻底愣住了。从15岁开始跟着八路打鬼子,他把半辈子的时间都抛在了战场上,到头来竟被人指责没有军人的样子,而且他做梦也想不到,说这话的还是一个大学毕业才两年,连抗日战争也没参加过的秀才兵。

    郁愤,恼怒,震惊,迷茫,各种复杂的情绪把张胜的原本就不甚清晰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他气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开始结巴。“你、你说、说我说我什么”

    于正秋皱了皱眉,他实在不想重复连他自己也觉得过分的话“张胜同志,如果你对我的不满仅仅是出于个人原因,我提议我们私下解决,以后不要把这种情绪带到工作上来。”

    张胜仍在气头上,但也听出了于正秋话里的重点“私、私下解决你要怎、怎么私下

    解决”

    于正秋淡淡的说“这个由你决定,射击,白刃,格斗,擒拿,掷手榴弹,随你挑,我一律奉陪。”

    张胜又一次愣住了,他用难以置信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个既年轻又文弱的军官,“玩真的”

    于正秋镇定的点头,江湖味十足的回了句“尽管划下道儿来。”

    张胜心中大乐,早先的情绪一扫而空,朝于正秋看去的眼光登时变得像在审视待宰的羔羊,说话也顺溜了“有你这句话就行格斗什么的就不必了,我不占你这个便宜,我看咱们就比枪法。你要是能盖得过我,我就认了你这个政委”

    “好一言为定。”于正秋答应的极为爽快,“要是我输了我就提交调任申请。”

    张胜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先说明,这个可不能反悔。”

    “绝不反悔。”于正秋的嘴角掠过一丝莫名的微笑,没来由的让张胜打了个冷战。

    直到很久以后,张胜还一直记得他们那天的争执。也正是从那时候,他隐隐约约的察觉到,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这个秀才政委其实是有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敬畏。这种惧怕与羡慕并存的矛盾心理来源于他骨子里的自卑。军人对他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他无法想象战争结束后他将要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生活;于正秋却不一样,军人对他而言只是一种职业,他的天地很宽很广,而他也已具备了独自飞翔的能力。

    有些时候,骄傲与自卑仅仅是一线之差。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偶不是军事迷,所以大家一定要用包含的眼光看文

    1故事的时间大约在1948年前后,吃掉74师应该是华野主要的战绩之一,那之后基本g军已经能看到胜利的曙光了,所以基调还是比较轻松愉快的

    2据偶的了解,在决定放弃渡江任务之前48年5月,华野还是比较清闲的,下半年零零散散的从中原打到济南,然后就是淮海战役,但查了一些书也不知道他们在48年上半年都做了些啥,所以写的时候如果出现常识性错误还请大家原谅指正

    3最后一点废话,偶其实不讨厌k军,每次想起抗战结束后内战4年就会觉得很难过。可能统一与强大有时候就是以手足相残为代价。但那个时候人们的思想却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开明,像49这样的孩子,是不太可能同情k军的,但他却有这个想法,这显然是作者强加上去的,请大家务必原谅他,他还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

    叁 输赢

    那天下午,101团的阵地上出现了鲜活而独特的一幕。没有驻防任务的战士们不约而同的聚集在指挥部大门前的空地上,准备见证足以在本团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场胜负。较量的双方正站在他们的中央做最后的准备,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也恰到好处的显示了他们迥异的行事风格。

    张胜有些夸张的活动着手腕,故意用几十米开外都听见的音量喊着“英子,把那个坛子给我摆远点二十丈算个啥再摆一个再摆一个”他回过头,用既张扬又骄傲的眼光看着于正秋,继续喊道“给我摆个三十丈的至少三十丈”

    于正秋背着双手站在一边,脸上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惊慌失措,相反,他显得很平静,目光中闪烁着他一贯的温和。

    他们的面前是一块空旷的沙土地,在距离他们十丈、二十丈和三十丈的地方,分别摆着三对装满清水的酒坛子。这儿的规矩向来很简单,能打中的人就是赢家。

    张胜看了看警卫小刘拿过来的两把手枪,那是随意从在场的战士们身上挑出来的匣子枪。张胜满意的点点头,用一种近乎轻蔑的眼光来回打量着于正秋“不占你便宜,先挑吧,政委同志。”那四个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更像是一种讥讽。

    于正秋也不推辞,随手拿起一把。张胜捡了剩下的一把,并熟练的打开弹匣,退出多余的几发子弹,交给身后的警卫小刘“行了,这就开始吧”

    四周一下安静了,战士们自发的让出一条道来。表面上说是比试,实际上却关系到团队的未来主导权,以及两位首长的面子问题,这让旁观的人们又有些紧张。

    张胜的手很稳,他几乎不需要瞄准,仅仅凭着感觉扣动扳机。从很久以前他就习惯了这种本能的射击,那是一个老兵在战场上经过千锤百炼之后才积淀出来的直觉。

    前两个坛子很快在清脆的破裂声中成了碎片。张胜很满意这样的结果,他稍稍改变了握抢的姿势,准备瞄准最后一个目标。三十丈的距离并不算很远,却也早已超过了匣子枪的杀伤范围,在战场上这样的距离即使枪法最好的射手也会选择步枪而舍弃手枪。张胜有些卖弄的眯起眼,让匣子枪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然后他才缓缓的扣下扳机。

    枪响了,子弹击中目标的右上角,打掉了半个坛子。

    英子带头大吼了一声好,于是战士们纷纷跟着叫好鼓掌。张胜很有点得意的瞄了于正秋一眼,那神色像是在说,到你了,大政委。

    于正秋走到刚才张胜站过的地方,缓慢的、但是坚定的举起了枪。那完全是一个标准的射击

    站姿,执拗的有些可笑,但也简单的让人动容。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微微调整着准星的位置,就一口气打完了三发子弹。

    几乎在同一时间,三只坛子都被子弹从正中的位置击的粉碎。

    整个空地上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间里,于正秋已经漂亮的完成了射击,并且精准的难以挑剔。

    许许多多的目光立刻聚焦在了这位新来的政委身上,带着一种超越了惊讶的认可与敬重。于正秋有些腼腆的笑了笑,这种注视让他有些不习惯。张胜还站在原地发呆,似乎于正秋的那几枪把他脑子里极为重要的几根弦给崩断了,他有些茫然的盯着他看,半天才回过神。

    “可以啊大政委。”

    战士们像是得到了信号,轰的一声欢呼了起来,几百号人就这么围成了一个大圈,鼓掌的鼓掌,叫好的叫好。每个人的眼里都揉进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那更像是一种默默的接纳,烙着101与生俱来的印记。

    等战士们都散的差不多了,于正秋才走到张胜的身边。后者正用一种类似发现新大陆的眼光打量着他,带了些惊奇也带了些敬佩,或许还有点儿质疑,但绝不再是拒人千里的的高傲姿态。

    “其实我在学校的训练营里练过。”于正秋略带歉意的看着张胜,低声说“反倒是我占你的便宜了。”

    张胜故意做了个吃惊的表情,并很难得的在于正秋的面前笑了。他用略带促狭的语气说“行啊你,原来早就给我下好套了”

    于正秋也笑了。他的笑有种特别的感染力,能让人发自内心的感到愉悦。他诚恳的说“要不给你下这个套,我还真想不出别的办法。想要盖的过你,全团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其实你一举枪,我就知道你是有备而来,”张胜很认真的看着于正秋,目光中融进了一丝感动,“但我还真没想到你能练这么好。”他半开玩笑的说“什么人教的啊,也请过来跟咱们101上上课”

    “那都是课堂里的东西,上了战场都没用实战根本没有瞄准的时间,50米的距离,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于正秋谦虚的笑了笑,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犟脾气团长其实也是有着善解人意的一面,“跟你们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话也不全对”张胜若有所思的盯着远方的一棵树,神情恍惚的像是另外一个人。“真要上了战场,有什么是用不上的那地方,自己都不是自己了,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于正秋默默的听着,神

    情变得很肃穆。战争永远是个沉重的话题,尽管它就在身边,无时不刻发生着,远比所有的噩梦与现实都残酷。

    “不过不管有用没用,能有这个水准,那也是了不起”张胜的眼中又燃起了他惯有的飞扬跳脱的神色,他伸出一只手,有些机械的在空中停顿了一会,最终落在于正秋的肩上。然后他不太自然的把头转开,几乎是有些扭捏的,同时也是庄严的,说了一句让于正秋这辈子也忘不掉的话。

    他说“你这个政委,我算是认啦”

    肆 并肩

    许东城正襟危坐的盯着墙上的一只蚂蚁,看它不停的在原地绕着圈,他深深的觉得它像一只掉了队的兵,那茫然失措立刻就表现在了它的行动上。他竭力忍住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他想把那只蚂蚁从墙上拎下来,再放到地上去,那儿正有一支坚定的队列,有条不紊的从一个阵地专向另一个。

    他的左边坐着他的教导员吴江,右边是二营长夏炎。在他的正对面是同样正襟危坐的团长张胜,他的脸上隐约有种混合着怨怼的无奈。他们的目光很快就对上了,两人不约而同的扯出一道尴尬的笑。

    在他们的记忆中,101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这样正式而完整的会议了。张胜曾在会前为谁来参加会议跟于正秋又跳又叫的争执了近两个小时,最终在这位于政委的坚持中败下阵来,任凭他把所有的营级教导员、团部参谋长以及其他团级机关干部都拉到了会议现场。

    原本就不大的会议室顿时显得拥挤不堪,张胜有些愤怒的瞪着于正秋“你你说你弄这么多人来要干什么这儿坐的下么”

    于正秋不置可否的笑笑。他渐渐有点儿读懂张胜的脾气,那是个争强好胜不肯低头的人,哪怕腿打折了也要支跟枪杆子站起来。在这种热情与血性的背后,矗立着一个军人永不言败的尊严,还有那个凝聚了亿万人希望的未来、那个他们为之流血牺牲的信念。

    “省省吧这才是开团部会议的标准成员,以后也该这样。”于正秋温和的回答,甚至带了点调侃的语气“就算你是团长,也不能专搞一言堂,开会的目的就是讨论,讨论的意思就是”

    “行了行了”张胜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他,“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少说可以,但是该说的一定要说。”于正秋一点儿也不生气,仍然保持着淡淡的微笑“过分强调你的个人意见,那就是犯了经验主义和主观主义的错误”

    “停停停你少给我在哪儿乱扣帽子”张胜最受不了这个,他已经觉得脑子开始发涨。“我知道你满嘴的大道理我说不过你还不行吗我我不说了你爱干嘛干嘛”

    回应他的是于正秋愉快而灿烂的笑,然后他又忙不迭的回到广大群众中间。张胜他望着他几乎有些欢快的背影,咬牙切齿的,低声的吼了句你个天杀的小秀才

    于正秋像是长了顺风耳,他警觉的回过头“你刚才说什么”

    张胜郁愤简直不能够用语言来形容,可在一屋子骨干的面前,他还真拉不下脸来重复那句话,于是他很用力的揉了揉眉心,咬着牙根一字一句地回答

    “没什么。”

    会议在一部分人的好奇与另一部分人的郁结中开始了,作为团长的张胜第一个发言。

    “我先说两句”张胜清了清嗓子,看着满屋子的团营级干部,眼中有些难以掩饰拘谨。“上头的命令已经下来了。我纵队即日向南推进,准备渡江进入淮海地区作战。咱们团,将在本次行动中承担掩护师部撤离的任务。要求是,尽可能拦截敌第五军新四旅的进攻,掩护我师尽快撤离许昌一带,绝不能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许东城小声对身边的夏炎说“瞧见没还是于政委有办法,咱团长多少年没正儿八经说过话了”

    夏炎看起来很平静,他的回答只有俩字“开会”

    许东城讨了个没趣,转头跟他的教导员说话去了。

    事实上,与会人员或多或少的都注意到这个转变,这让他们的脸上流露着不同程度的喜气洋洋,个别几个甚至是明目张胆的幸灾乐祸。这意味着他们永远不可一世团长同志终于遇上了克星。

    但张胜显然体会到了更多。自从于正秋接手101的政治工作以来,他明显轻松了不少。他不需要再为党团活动绞尽脑汁,也不需要为长篇大论的工作报告劳心劳力。现在他可以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军队的作战指挥与日常训练之中,这让他时时想起那句流传在他们中间的玩笑话。

    那是他的老领导李洪彪经常挂在嘴边儿的话团长政委就该像两口子,感情越好,队伍的凝聚力也就越强。也说过,要亲密的连名字之间都容不下任何标点符号

    张胜没结过婚,确切的说,他连女人也没见过多少,所以他想像不来夫妻间亲密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但如果好妻子的定义就是帮助你解决一切内部工作,协调所有内部矛盾,对上实事求是保证完成任务,对下认真负责教导不遗余力,那毫无疑问,于正秋是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妻子。

    只是有时候,过于优秀的妻子,一定会让你在某一刻觉得恼火、难堪,甚至愤怒。

    张胜背着双手,在悬挂的大地图前一圈又一圈的转悠。他的面前是他的政委和四位营长,他们正在部署具体的作战计划。

    “老一老二,你们带人守在a点,老三守b点,老四c点。咱们的计划是在a点拦截敌人的进攻,一旦新四旅进入我驻防地区,肯定先冲击a点,老一老二你俩就算死也要给我守住了”张胜重重的掐灭手中的烟头,严肃的目光扫过夏炎和许东城的脸“如果敌人绕过a点,把重心放在b点,你们就把人给我拉回来,老四从c点打突击,我就不信灭

    不了他把个营”

    四位营长郑重的点头,无声的承诺沉重的像座大山。

    于正秋没有点头,他还在沉思。

    张胜干脆皱起眉头“你又在那想什么呢”

    于正秋走到大地图前,指了指离三个圆圈不远的一块空白“这儿呢不打算在这儿布防”

    “那是东线我的大政委咱们的重点在西线连敌人在哪都搞不清楚吗再说东线有第2师守着,咱们去了也是白去。”

    “第2师撤离的预计时间比我们早1天,一天就能拉开40公里,敌人如果从这里切断,我们将于第2师失去联系。”于正秋认真的在分析,那张斯文清俊的脸也因为这种认真染上一层坚忍不拔的刚毅。

    张胜有些发愣,但他还在坚持“就算这样,新四旅会放弃西线绕到东线作战吗这将意味一天超过12小时的急行军他们的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而且它距离c地只有不到20公里,要是他们真从这里切断,四营也能够及时响应”

    “可万一敌人把主力集中在东线,仅凭一个营的兵力”

    “那不可能”张胜急切的打断他,“新四旅跟咱团兜了大半年的圈子了,他们都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道吗冒进把主力压在两个师中间,他们还没那么大胆子”

    于正秋还在犹豫“可是”

    “没有可是”张胜有些恼火的瞪着他,并不打算给他任何接话的机会“我知道,你接下来就会说,你这是犯了主观主义、经验主义的错误可你呢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味从理论出发,你你就是教条主义,还有那个什么本主义”

    底下有人偷笑,于正秋也忍不住笑了。一场战术讨论会应有严肃气氛顷刻荡然无存。

    “那叫本本主义”他微笑着纠正他,同时也陷入了沉思。张胜的话固然很有道理,但一向严谨的他还是对东线的那个缺口有着本能般的警觉。

    “这样吧给我一个营,我去守东线。”于正秋最后说,“其余不变,还按照原先的计划。”

    张胜也看出来于正秋铁了心,他考虑了一下“一个营我给不了,最多给你两个连。”

    “那也行”于正秋咬咬牙,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跟我讨价还价。”

    张胜别过头,努力不去看于正秋的表情,他的笑让他有点儿恍惚。他抹平了手里的帽子,脸上又恢复了战场上的肃穆与坚定。

    他推开门,望着没有尽头的远方,他仿佛看到十年前的他自己,正步履蹒跚的踏过

    战友们尸体走来,他的眼里闪动着他所熟悉的光芒,从愤怒到坚定,到迷茫,到淡然,再到充满绝望的希望,最后他像是要确定什么,顺着那稚嫩的目光看向更远的前方。

    他不知道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那儿还有一场战争。

    作者有话要说额关于毛主席说的那句话它是真的

    说的是我军历史上最著名的一对搭档,相信大家都猜得出他们是谁b

    毛主席说他们亲密到名字中间容不下一个逗号这基本就是原话作者显然只是借用,请大家千万不要多想

    伍 信任

    “老三那边怎么样了”

    “新四以重火力冲击b点,一营二营正在回防,预计二十分钟后赶到团长,咱们要过去吗”

    “再等等。”

    张胜放下望远镜,眼睛却还盯着远方的地平线,十几里外的战场上双方正在激烈的交火,震耳欲聋的轰鸣摩擦着初春稀薄的空气,沉闷的响彻四面八方,大地在浓烈的硝烟味中摇摇欲坠。

    “你再联系老三,摸清敌人用了多少人马,就说我要确切的数字”张胜面色沉重的回到战壕,他身边的发报员正紧张的调试频道,滴滴答答的声音让他没来由的一阵心烦。

    “政委那边还没联系上”

    “报告团长,还没有”

    “继续联系”张胜背着手在战壕中来回踱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老四呢老三那边怎么说”

    “报告”四营长邱云从战壕中探出头,“新四旅在b点的兵力大约有三个营我一二营已经就位,正在对敌人展开合围”

    张胜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炮弹撕开空气发出的阵阵呜咽由远及近,那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更为猛烈的轰炸。

    “全体注意立刻向东转移做好战斗准备”张胜几乎在嘶吼“现在的任务是支援d点的七连十连全营全速前进”

    邱云也反应过来,急得直拍大腿“哎哟他们上政委那儿去啦咱们从这儿赶过去,最快也得四十分钟董祺这混蛋手里还留着三个营呐”

    “这会儿急也没用。”张胜死死的盯着东面,对身后的发报员说“通知b点,撤一营不,撤二营回来马上”

    顶住了敌人的第二次进攻,于正秋坐倒在他们临时挖建的战壕里大口喘着气。他的脸上隐约有些泪痕,这时候已经被风沙吹的干涸了。不断有人经过他的身边,询问战斗的情况,询问他的情况。他是一名政委,在团长不在的时候,他就是这支队伍的核心。这意味着会有很多人拼死命的要保护他,有的他甚至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于正秋默默的望着被硝烟染成黯淡的天空,眼里的忧伤掩盖了原有的绝望。人都是这样,总有一天你会习惯战争,习惯死亡,甚至习惯绝望,但你永远也习惯不了分离,愤怒,或者悲伤。

    “报告政委十连伤亡已经超过一半,再这样下去,恐怕敌人的下一次冲击”年轻的连长眼睛红红的,他刚刚失去他的指导员。

    于正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面前的这张脸孔是如此的年轻,却又如此的

    沧桑。他只能轻轻的拍拍他的肩膀,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再坚持一下,大部队很快就能到了。”他顿了顿,又用全身的力气把那句话喊出来“同志们,再坚持一下团长他们很快就能到了”

    剩下来的不到一个连的战士们,用这辈子最洪亮的声音回答他们的政委。他们的声音,也依旧是整整两个连的声音。

    一颗燃烧的炮弹划过头顶的天空,在距离于正秋不远的空地上炸开了。紧接着,更多的炮声和枪声在他们的周围响起,浓浓的黑烟和呛人的火药味充斥着狭窄的战壕,敌人的第三次冲击开始了。

    张胜带着四营赶到的时候于正秋正趴在土堆上不停的咳嗽,清秀的脸也让硝烟熏成了一团煤灰,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明亮的,因为这战场上的重逢而充满了喜悦。

    “怎么这时候才来”他抹了一把脸,跌跌撞撞的想要站起来,“同志们等你们好久了”

    “你咋知道我一定能来”张胜伸手扶着晃晃悠悠的于正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万一我没跟着老四呢你就心甘情愿的交代在这里了”

    “你不会的。”于正秋的眼睛里像揉进了什么,那是一种夹杂着忧伤的喜悦,“你把c点向东移了5公里,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你肯定会守在那。”

    张胜不说话,在心里默默感激他的信任。他用力抱了抱于正秋,对身边的警卫小林打了个手势“扶你们政委到下边休息。”

    “我没事。”于正秋摇摇头,他挣脱张胜的搀扶,很认真的说“我又没缺胳膊少腿,别拿我当老弱残兵。”

    “行依你。不过也不能硬撑着,啊政委同志。”张胜半开玩笑的说,“你要是倒下了,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事实上,现在他看于正秋的目光,已经和看他的营长们没有区别了。

    “三营那边情况怎样了”

    “一切正常。”张胜的眼睛在发光,他说“那边打的是防御,留老一老三在b点足够了,对方不过也是三个标准营。老二马上就到,咱们在这儿打伏击,非吃掉他们一个营,杀杀他们的威风不可不然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于正秋慢慢地点了点头,他已经开始习惯相信他边上的这个人。如果这个人说能赢,那就一定能赢,对此他毫不怀疑。

    对面的敌人还在狂轰滥炸,他们似乎认定了他们面对的是一支从编制到精神状态都已残缺不全的队伍。一小时后,夏炎带着最团战斗力最强的二营从后方包抄,两支队伍合二为一,很快打垮了对方的防线,敌人开始向后撤离。

    邱云“团长

    咱们还追不”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分明是咬着牙的,他的十连在过去的几个小时中损失过半,而他却把最宝贵的支援时间浪费在了路上。这是一种属于军人的最朴素但又最激烈的情感,用最简练的词汇来描述就是复仇。

    于正秋理解这种情感,但他还是说“不能追。我们的任务是掩护大部队撤离,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尽快和师部取得联系,冒险追上去反而对我团不利。”

    邱云红了眼,他看着张胜,等他最后的命令。

    张胜的第一个反应是说当然要追,不但要追,还要让他们血债血偿。但于正秋的目光让他犹豫。他开始耙他的头发,那力度大的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疼,最后他用压抑的声音命令他的营长“立刻停止一切追击,全团即时撤退”

    邱云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他茫然的举起右手,又茫然的放下,然后他转过身,回到他短了一截的部队中去,略显佝偻的背影在张胜的眼中越发凝重。

    两天后101团抵达淮阳,顺利与师部汇合,等待上级的进一步指示。

    这两天里,101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掩埋好战友的尸骨,包扎好自己的伤口。枪杆折了,接上,子弹没了,装上。然后他们又是那支仿佛永远也打不倒的队伍,随时准备在下一轮的战斗中首当其冲。

    这是一头雄狮,只会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舔舐遍体的伤痕。

    三月的清晨算不上冷,但也远不在温暖的范畴之内。张胜叼着烟蹲在田埂上,习惯性的望着一个方向正前方,他的身边坐着一言不发的于正秋。

    张胜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身边的人“行了,别哭了。”

    于正秋有些疲倦的摇头,用只有他俩听见的声音说“我没哭。”

    “没哭没哭,可我看你那脸比哭还难看。”张胜吸了口烟,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刚才的大会上,连师长都表扬你啦这次咱团咱师能顺利撤退,你可是居功不小快别老阴着脸了,笑一个呗,算我求你了行不”

    于正秋无精打采的看了张胜一眼,很勉强的笑了一下,那笑简直比哭还沮丧。然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沉重的让人连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

    “我宁可不要这样的表扬。”这几个字像是被他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说完这句话,于正秋似乎整个人都松动了,向来绷得笔直的姿态也软了下来,这时他身上的那种涉世未深的气息才渐渐散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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