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没人敢对何安这么说。
何安一直相信的是人定胜天,尤其常家已经处于权势与富贵的巅峰,只要不涉及政治,他想做什么都没人管,也就是之前把常跃“弄死”的时候费了点儿周折。
这事儿说来话长。
许多年前,常毅在何安的扶持下上位。
虽然常毅因为成长环境原因,整个人宛如一个口中阿弥陀佛,手上手起刀落的黑道老大,实则他这个人非常的表里如一,也确实心慈手软,如果不是何安,他连现在的位置的边儿都摸不到就嗝屁着凉了。
何安是他小时候他爹配给他的助手,看上去就是个普通人长相,还有点斯文的样子。
实际上他才是天生混黑道的料,从十多岁的时候就杀人不眨眼,对常毅忠心无比。
当然后来两人在床上滚到了一起那是后来的事了,在两人关系还比较单纯的时候,常毅被同辈的常家子弟明里暗里欺负地抬不起头来,还是靠何安混的。
后来常毅的爹去世,何安在其他支系血脉的虎视眈眈之中,为常毅杀出一条血路,一手将他送上现在的位置。
虽然当初按常毅的意思,他其实是不想继承常家的,但是他身上的血脉太贵重,如果不坐上这个位置,只能是死。
只不过,到后来他坐上这个位置,也没有真正做过多少重要的决定。
常家的整个体系的大树已经发展成熟,根深蒂固,就算是家主的位置上坐头猪,只要其它的猪不反它,它也能安安稳稳地享福。
何安深知这一点,于是开始着手将所有的潜在威胁帮常毅除掉,为他奠定百年基业。
在那场令所有旁观者都心惊肉跳的血脉清洗中,与常毅血脉相近的兄弟几乎都被处理了个一干二净,最后,常跃的照片被送到何安手上。
那时候,常跃才十四岁,小男孩儿长得眉清目秀,已经开始抽拔出一些少年的轮廓,和曾经的常毅长得一模一样。
照说,处理一个这样养父母都是普通人的小男孩儿,对何安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但是他却迟疑了——一个和常毅长得这么像的人,实在太难得。
长得一样,他就可以为常毅做很多事,尤其帮他去一些危险的地方,挡掉一些本该打在常毅身上的枪子,当时常毅身体还好,所以他还没想到现在这一用途……何安最终决定留他一命。
如果不是后来常毅对他说明了一切,常跃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这具身体,在十四岁平淡无波的生活中,曾徘徊在地狱之门前。
但何安做事虽然缜密,但是他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常毅身上,难免百密一疏,就在这百密一疏中,常跃认识了武道,还发展出了不一般的感情。
这样一来,如果某天常毅需要用到常跃,就不能按原计划那样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而是需要给他找个理由,而这理由必须要武道信服,且查不出一点漏洞。
于是后来常跃在丰镇因咳嗽发烧检查身体的时候,本来只是一个简单的肺炎,何安手下却暗中将检查结果掉包,给他制造出了肺癌的假象,连后来武道逆流而上去查的时候,都一点儿破绽没有查出来。
这边,他草灰蛇线伏延千里,那边常跃知道真相的时候疯狂地大笑,笑得眼泪要出来。
都说是富贵滔天可以翻云覆雨颠倒黑白,他这次才算是真正见识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有钱了,却没想到还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而他之前因为瞒着武道,各种忐忑不安提心吊胆,每天不是自责就是挣扎,甚至还曾生出一点儿可怜巴巴的自怜来。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常跃当时在常家主宅中哈哈大笑,笑何安的好手段,笑自己蠢,笑自己自作聪明,最终贻笑大方。
哦对了,他还在笑至今还蒙在鼓里的武道,他真想亲口对他说,他们演的这部苦情剧,不过就是为了另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当时常跃的反应太惊悚,常毅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不禁眉头深锁,过了一会儿,手指了指屏幕上武道的影像“我想见他。”
何安正坐在他旁边的床沿上,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又不忍心直接否决,只说“你现在身体不好,等你身体好一些,我再让你见他可以吗?”
常毅冰凉的手搭在他的手上,今天早晨看起来不错的气色,不过是化妆师的一双巧手所为,现在他整只手苍白地仿若透明,连青色的血管都脉络清晰,昭示着他现在的身体状况。
何安轻轻地反握回去。
“你知道,我再出来也不知道要再过多久了。”
常毅没有说的是,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这次恐怕就是他最后一次离开常家了。
何安沉默了片刻,知道如果自己再拒绝,会影响到常毅的心情,于是说“二十分钟。”
“好。”
常毅身边的化妆师专业技能出神入化,过了几分钟,武道被人领进来的时候,常毅就已经恢复了早晨时候的神采奕奕,除了因为畏寒腿上盖了一条毯子,看上去与一个正常的健康人一模一样,而那毯子也暗中合了他腿伤复发的传闻,一切看上去都无懈可击。
“你看到我一点都不惊讶。”常毅微笑着示意武道坐下。
他其实知道这个男人有一阵子了,有时候闲得无聊,他会关心一下自己唯一的弟弟的感情生活,无奈常跃一提起武道就炸,最后常毅只能迂回地从别人那里探听一些消息。
武道没见过自己,他本来以为他看到自己和常跃长得那么像,是应该惊讶的,然而武道进门之后只扫了一眼房间,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的时候竟然没有一点儿停留!
“我和常跃毕竟长得很像。”
武道身穿着刚刚在楼下晚宴上穿的深蓝色西装,坐在沙发上,不置可否。
常毅知道这就是否认了,一下子觉得无趣起来。
他本来还以为武道进来起码要惊讶一下,更失态的反应也有可能,毕竟在武道的世界里,常跃已经消失三年了,有个和他长得这么像的人坐在他面前,而他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找我想说什么?”武道声音低沉,看上去对这位神秘的常家家主并无兴趣。
他刚刚在楼下收到邀请的时候,本来都不想上来,如果不是邀请他的人刻意强调是常跃的哥哥,他恐怕都不会理会。
常毅“我想感谢一下你之前对常跃的照顾。”
武道听出来他请自己来只为说废话,一句多余的都没有,起身就走。他一天前就已经订了回丰镇的机票,就在今天晚上,现在,他根本就没功夫在这里和这个人浪费时间。
常跃的哥哥,武道知道这个人事实上只是那具身体的哥哥而已,与常跃本人是没有任何联系的,因而他也懒得敷衍。
这辈子三十多年,常毅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无视,他一下子愣住了,接着条件反射的就要手撑膝盖站起来,却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体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身体刚一离开沙发,一下子就歪倒下来。身旁的佣人连忙去扶他,动作也非常迅捷,看上去常毅只不过就是起身的时候没站稳而已。
武道转头的余光也看到了,不过他没什么反应,接着就大步走了。
门关上后,常毅半躺在沙发上,何安来到他身后,扶住他的肩膀。
“常跃看上的这个人……真的是,不一般。”
“我没看出来。”何安嘲弄道。
常毅望着武道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他发现我身体的问题了……你还记得吗,他前几天刚去过崇明寺。”
何安听完他的话,微微皱了眉“那我让常跃马上回主宅。”
常毅微微弯了嘴角,低声说“会被发现的迟早都会被发现,躲不过的。”
“那也不该是被他发现。”何安语气坚定。武道意味的不是别的,更意味着他身边庞大的国家势力,如果他发现常跃没死,那就意味着常毅的身体状况暴露在国家政权眼中,这是才是他最最忌讳的一件事,这直接关系到常毅今后的日子。
常毅知道这件事不能轻忽,最后只叹了一句“你看他挑的人,要是换了别人,我就算是倾尽所有,也要让他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第六十三章
从两年多前的某天开始,秋桐路某栋别墅旁边的住户就发现,自己的邻居好像突然有了不关灯的习惯。
他们为这个问题,开始时不时地观察旁边的这栋房子,才发现这里的住家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几天,有时候隔一天就回来了,最多的一次隔了半个月。
这天的早晨,这家的男主人出门上班的时候,正好看到隔壁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像是刚刚到家。
他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下,他老婆之前打听过了,才知道这个男人和几年前住在这里的另一个男人是一对儿,现在另一个人去世了,留下的这个却守在两人一起住过的房子里,不愿意离开。
虽说同性恋的故事让他们惊诧过两秒钟,但最终还是同情心占了上风。
恩爱夫妻都经不起这样的别离,不管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其实都是一样。
男人这样想着,与武道擦肩而过。
武道本来坐昨天夜里的飞机来丰镇,只可惜飞机晚点了,清晨的时候才到。他一出机场就直奔秋桐路。
这天,是二零零二年的三月二日,三年前的这天晚上,两人在秋桐路初识。
武道在沙发上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之后走遍各个房间,把窗帘拉开,把阳光放进来。
其实以常跃的个性,是不喜欢早起的,但是因为要去营业部等待开盘,所以两人一起在秋桐路住的那段时间,常跃一般还醒得挺早,然而因为睡得晚,他在刚起床的时候总是有点迟钝。
但武道的生活习惯又和他完全不一样,武道是那种可以不受生物钟影响随时随地打起精神的人。即使是在安逸的环境里,他也能严格按照时间表早晨起床跑步,有时候他运动回来,会正好看到常跃莫名其妙地站在客厅中央。
“你怎么了?”武道经过他的时候会问。
这时候,常跃才像是被当头一棒打醒似的,突然回过神来“啊,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没走啊。”
接着,他就会若无其事地去干自己的事了。
当时他们还没后来的各种情感纠缠,而武道也只是觉得常跃站在客厅里的样子失落得有些奇怪。只是很多事情,到后来爱上了才会觉得心疼。
如果是在他清醒的时刻,绝对不会说出那种话,流露出那种神态。
因为这个细节,从最初的时候,武道心里就有这种觉悟常跃是那种心理防备很重的人。
不过武道从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自己生来耐力惊人,百折不回,并且用这种方式在军队中获得了想要的一切。
于是他想当然的觉得在感情的世界里,同样可以利用这种毅力获得理想的结果。
现在想来,当时确实是年轻,武道觉得如果换做是现在的自己,一定会换一种更加委婉迂回的方式处理当时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取得现在的结果。
当时的自己总觉得自己把心都剖给他看了,姿态低微,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他好,然后呢?
越是这样炙热的情感,就越是会让对方感到无可退却无可回绝的压力,其实从本质上来说,付出的这一方才更加盛气凌人。因为拿捏好了对方的不忍心,所以才敢那么无所顾忌。
常跃自己本人不甘示弱,自己却非要压他一头,其实让一让又能怎么样?看,自己现在还不是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无可挽回。
武道在常跃的房间里站了站,最终还是没给他把窗帘拉开。
算了,再让你睡一会儿。
他给常跃轻轻地关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之后接着沿楼梯来到客厅。
秋桐路的摆设自常跃离开后,就一直没动过。
之前两人聊天的时候,常跃曾经失手打坏过客厅角几上的台灯。
为此常跃向房东道过歉,又买了新的做赔。当时两个人在家具城转了好几圈,硬是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常跃嫌烦,最后买了三个最像的带回去。
现在这三个中,有一个摆在客厅,剩下的两个摆在两人各自的房间。
武道望着台灯出了一会儿神,想起了常跃在灯下看书做分析,复盘时候的样子,又想起他买台灯时候一脸不耐烦的模样,甚至还有之后,自己再次来到丰镇,两人以“朋友”的身份在灯下进行的谈话。
当时的常跃已经拒绝过自己两次,武道却一直以为只是因为他思虑过重,完全没有想到他有什么苦衷。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很多东西都是错的,曾经澎湃一时的热血,以为能够打动自己爱的人,却最终只打动了自己,成为了对方的负担。
武道不知道在自己当时的自以为是里,常跃是怎样想的,更不知道他在最后的时刻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事业的崩塌,舆论的指责,疾病的折磨,还有后来信赖的人的背叛……但是常跃一直没有向自己诉苦过,而自己当时还想当然的觉得能帮他解决一切。
他无法把自己放入那样的情景中去,只要稍一想起,就觉得天崩地裂,痛彻心扉。
他无法想象常跃当时是怎样独自承受这一切的。
他后来曾去常跃最后住过的医院问过,那是个同样位于西南某个省份的海边小城,和两人曾经一起去过的海边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