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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随风而来 第46节

作者:南无阿弥陀 字数:11554 更新:2021-12-20 07:3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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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最初只是对周秉昆的身体有些微的厌恶,觉得房间光线的昏暗与周秉昆皮肤的虚白搭配得让人不舒服,可是渐渐的,柱子望着冷而凌乱的房间开始陷入恐慌,像是堕入了不可挽回的罪之深渊,他无法理解自己所做过的一切。

    他快速穿上衣服,急切地想离开这个不愿再次面对的地方,他对这里不熟悉,也不愿去熟悉。走之前他去周秉昆的床上抱来一床棉被,抖开了,丢在周秉昆的身上,周秉昆在睡梦中扭动了一下身体,并未醒来。柱子关上门走了。

    他站在大街上无处可去,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匆匆忙忙地赶往自己的方向,他突然伤心地明白自己的人生是没有方向的,王芃泽虽然陪伴着他,但是王芃泽有王芃泽自己的方向,不可能陪着他一辈子。他觉得自己难过到了极点,有一种眩晕,只能向王芃泽寻求援助,此时此刻,唯有王芃泽是他灵魂的支撑。他摸摸口袋,还够买一张去往王芃泽母亲家里的公交车票。

    站在站牌下等车的时候,他清醒地认识到就算见到了王芃泽又能怎样,他不可能把这些事情讲给王芃泽听,就算讲出来了,王芃泽也不可能有解决的办法,有些事情是命运,只能自己默默承担。他犹豫着衡量还要不要去找王芃泽,可最终说服不了自己的脚步,公交车来了,他毫不迟疑地上了车。

    他觉得额头冰凉,从来没有过的疲惫与困倦,就靠在车窗玻璃上沉沉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公交车走走又停停,车窗外是尚未结束的灰色的冬天。

    他差点儿坐过站,挤过人群冲下车门后,从路边的商店里看到已经快12点了。他顺着巷子低头匆匆地往前走,走了没多远,听到老太太的声音在前边响起来”柱子。“柱子抬起头,看到老太太提着个大饭盒正迎面走过来。

    柱子疑惑地问”奶奶,你要去哪儿?“”我去医院给芃泽送饭,他住院了。“”啊。“柱子的眼泪突然间就流了出来,”我叔怎么了?“柱子流泪是因为旧伤加新愁,正是感情脆弱的时候,又听到这个消息,等于是往新鲜伤口上撒盐。老太太慌了,她没想到柱子和王芃泽的感情这么深,本是一个需要安慰的老人,此时却反过来匆忙地安慰柱子。

    ”柱子你别哭,芃泽不是什么大病,前几天他们单位检查身体,他有肝硬化的迹象,所以去住院治疗。其实不住院也可以慢慢调养,但他们有这个医疗的福利,所以才住到了医院里。你别想得很严重,快别哭了。“可是柱子的眼泪流个不停,用棉衣的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止住了,接过老太太手中的饭盒,陪着她一起去医院。

    王芃泽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正坐在病床上看报纸,房间暖暖的,好几张病床,可是只有王芃泽一个病人。柱子搀扶着老太太走到病房门口,急不可耐地先推门进去了,王芃泽的目光离开报纸,抬起头来笑着向柱子打招呼”柱子,你怎么来了?“看到王芃泽并无痛苦之色,柱子放了心。他回头扶老太太进来,两人搬了凳子分开坐在王芃泽的床边,一边一个人,老太太把饭盒掀开,有两层,一层是米饭和菜,一层是个汤。王芃泽问柱子”你一定还没吃饭。还好我妈妈每次给我送的饭都多,我给你拨一半。“柱子说”你快吃饭吧,不用管我了,我不想吃。“柱子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是没有胃口吃饭。但是王芃泽不理睬他这句话,拿过饭盒的盖子,在老太太的帮助下把饭菜拨了一半到盖子上,这时才发现没有另一双筷子。老太太对王芃泽说你先吃吧,吃完了我去把筷子洗一下给柱子。王芃泽看了一下柱子,笑着说也好,反正柱子不嫌弃我的口水。

    柱子望着王芃泽的脸,觉得明显苍白了。他心里难过,把这个发现说给王芃泽听,王芃泽说不是苍白,是病房的墙太白了,映得人人脸色都苍白,医院嘛,就算没有病,进来以后也会觉得身体有问题。

    王芃泽问”柱子,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情绪不对,学校里没有发生什么事吧?“柱子说”没有。“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突然间万千苦楚让他忍不住又要流眼泪,干脆”嗵“地一下往前倒在王芃泽的腿上,把脸埋进棉被里,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

    王芃泽和老太太都吓了一跳。王芃泽放下手中的饭盒,手伸过来拍了拍柱子的后脑勺,着急地问”柱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都长成大人了还哭,快别哭了,有什么事给我讲一讲。“柱子泪流不止,不敢抬起头,头埋在王芃泽腿上的被子里一动不动。王芃泽又说”柱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老这么只顾自己哭,不说话,只会让叔担心,我一担心,肝脏就会有压力。“老太太小声告诉王芃泽”柱子是不是被你的病吓坏了?刚刚听到你住院,就已经哭了一次了。“王芃泽”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沉默地坐着,只用暖暖的大手轻轻地摩梭着柱子的头,从头顶到脖颈,一遍又一遍。

    后来柱子哭够了,红肿着眼睛抬起头来,王芃泽的被子上被泪水湿了一大片。王芃泽和老太太不知如何是好,愣愣地望着柱子。

    王芃泽说”柱子,你吃点儿饭吧。“柱子摇头道”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想吃。“王芃泽又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柱子说”我是担心你的身体,我以后周末什么都不做了,我只过来陪你去锻炼身体。“”是么?“王芃泽疑惑地问,又用手摸了摸柱子的额头,神色更凝重了。

    ”你发烧了,柱子。“柱子打算用整个上午陪王芃泽跑步,王芃泽说吃过早饭不宜马上就运动,于是隔了一个小时之后才跑出家门。王芃泽穿了球鞋,开始的时候衣服裤子都是厚厚的,边跑边脱,跑到公园后身上只剩下专门为跑步而穿的薄薄的秋衣秋裤。柱子手里抱着王芃泽的衣服,拎着一个军用水壶,陪着王芃泽绕着公园灰色的小湖跑了一圈又一圈。王芃泽累了,就突然停下了。

    柱子回头看见王芃泽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立刻过去问”叔,你这是在干吗?“王芃泽气喘吁吁地回答”我休息一会儿,再跑。“柱子说”你不能坐下来休息,累了可以慢慢跑,慢慢走也可以,就是不能这么坐下来,把运动效果都破坏了。“王芃泽不起来,不屑一顾地笑道”乱说,这话是谁说的?“柱子严厉地道”我说的。“看到柱子的严肃模样,王芃泽也笑不出来了,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继续跑步,跑一会儿,走一走。柱子担心王芃泽会觉得无聊,就陪在旁边找话说。

    终于跑足了一个上午,结束时望望四周,他们是公园里仅有的两个锻炼到中午的人。王芃泽汗流得把秋衣都湿透了,扶着光秃秃的树坐到树下的石凳上,这时柱子又过来了,对王芃泽说”叔,你站起来,石凳那么凉,你先把衣服穿上再坐下吧。“王芃泽辩解道”我身上这么多汗,现在穿衣服会把衣服弄脏的。“柱子不客气地问”那你说是健康重要还是衣服重要?“王芃泽没有兴趣回答这个问题,呼地站起来,从柱子手中接过棉衣棉裤穿上了,重新坐在石凳上,闷闷地低着头不说话。柱子把水壶递到王芃泽的眼睛下,嘱咐道”水凉了,不要喝太多。“王芃泽接过水壶,并没有喝,而是对柱子说”柱子,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很多?“柱子有些迷惑,”我哪里变了?“”你以前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听我的话;可是现在反过来了,你总是想让我听你的话。“柱子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为了让你多锻炼一会儿。人都会有惰性的,需要别人监督。“”我哪里有惰性了。“王芃泽不高兴地呵斥柱子,又压低声音道,”我不是单指这件事,你这个样子很久了。“”哦。“柱子愣了,默默地看着王芃泽拧开水壶的盖子,喝水,又把盖子拧上。最后柱子的语气松动了,说”那也应该谁有道理听谁的吧。“”不行。“王芃泽说,”你在我面前就得听我的。什么谁有道理听谁的?人又不是机器,不是依据道理转动的。“柱子闷闷不乐地望着初春的公园里阑珊的游人,心里翻来覆去想着王芃泽的这句话。

    王芃泽看到柱子不高兴了,有心安慰,却又不愿示弱,就说”你好好想想吧,你会想明白的。“另一个周末,柱子清晨出了校门要去找王芃泽,到公交站牌下等车时意外地看到沙老师在附近的路边坐着。他远远地望见了,觉得这对于沙老师来说是个比较异常的行为,沙老师从来不在人前停留,更别说是在街边席地而坐了。他犹豫着,拿不准该不该上前去打个招呼,他觉得沙老师也注意到了他,但是沙老师一向是个比较孤僻的人,不喜欢和人说话。这一点周秉昆跟他说过,他自己后来也感觉得到。

    公交车来了,又走了,但柱子并没有上车,还在站牌下伫立着。他终是觉得不放心,远远地望着那个白发苍苍、孤独而又瘦小的身影,决定过去问一问。

    沙老师发现柱子走了过来,就凝神望着他慢慢走近。

    柱子问”沙老师,你怎么了?“沙老师回答”我没有事。“”你怎么坐在这里?“”我腿疼,休息一会儿。“”你的腿怎么了?“”早上出来锻炼,摔倒了。“沙老师似乎不喜欢柱子来干扰他自己的生活,柱子问一句,他才回答一句。柱子有些担心,不去在意沙老师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继续问下去。

    ”你走路好好的怎么会摔倒呢?是不是有人撞到你了?“”是那人骑车不小心,天黑,他不是故意的。“”你坐在这里多久了?“沙老师抬起瘦瘦的手腕看表,认真而保守地回答”有一个小时了。“柱子感到迷惑,他搞不明白一个小时后仍坐在这里这种情况究竟能说明什么问题,想了一下又问”沙老师,我扶你回去吧?“”不不,不用了。“沙老师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少见的淡淡的笑意,感激地拒绝道,”王玉柱同学,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柱子”哦“了一声,觉得自己在这里站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看到公交车又开过来了,就急忙和沙老师告别,冲过去上了车。

    上午柱子还是陪着王芃泽去公园跑步,王芃泽的身体好多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跑一段儿走一走,后来还是柱子说”叔,休息一下吧。“两人靠着大树休息,空中是满树春天的翠绿。柱子把水壶递给王芃泽,顺便把早上遇到沙老师的事情跟他说了。

    王芃泽疑惑地喝了一口水,望着树梢想了想,突然有些生气地问柱子”你怎么不早点儿跟我说?“”怎么了?“柱子不解地问。

    王芃泽有些着急地解释道”你的沙老师,他的腿可能摔断了。“”啊。“柱子皱着眉头道,”不会吧,你上次摔到了腿不是没事嘛。“”我上次有在地上坐一个小时么?你现在赶紧回去,看看沙老师是不是还在那里。“趁这个时机,王芃泽不忘教训柱子两句

    ”有不懂的事情要及时问我,不要以为自己懂道理了就什么都能做,道理能代替经验么?“柱子心急火燎地赶上公交车回学校,下车后看到沙老师苍老的身影果然还在原地坐着。

    柱子跑过去,蹲下来着急地扶到沙老师的背,问”沙老师……“沙老师没等柱子问完,就胆怯而无助地低声求援道”王玉柱,我的腿可能摔断了。“柱子立刻说”沙老师,我背你去医院。“说着就要把沙老师从地上抱起来。

    沙老师急忙用双手抓住柱子的手,痛苦而慌张地解释道我可能是骨折,得用医院的担架才行。麻烦你给职工医院打个急救电话;另外,我现在无法去银行取钱,得有人垫付医药费,还要麻烦你回学校找个工作人员赶到医院。

    从沙老师倒地的地方可以看到机电学校的大门,柱子觉得有两个越来越近的女生就是从那门里走出来的,就跑过去拦住她们,急匆匆地大声直接问”你们是机电学校的么?“两个女生吓了一跳,犹豫着回答”是。“于是柱子快速地向他们解释这边的情况,要她们帮忙去学校找个工作人员过来。女生说现在是周末估计不好找。柱子说你们就去某某宿舍直接找我的辅导员吧。两个女生回头往学校走,柱子也转身冲向路边小店的公用电话。

    救护车来了之后,医生指着柱子问沙老师”这是不是你的亲戚?“沙老师看了看柱子,摇摇头道”他是我的学生。“医生问”得有人跟着你去医院里办手续。“沙老师回答”过一会儿,会有学校的工作人员赶过去。“医生又问”他们什么时候能赶到?“柱子挺身而出地对医生说”我去吧。“几个医生动手把沙老师绑在担架上,把受伤的腿牢牢固定了,抬上救护车。救护车里,柱子注视着沙老师瘦小的身体、恐慌的脸、斑白的短发下苍白松弛的皮肤、紧紧抓住担架的手,突然间强烈地感知到衰老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他有一种深入到精神中去的难过,反复地在想人活一世,忙忙碌碌地究竟意义何在;没有快乐和幸福,只有孤独和回忆,难道沙老师的求生意志仅仅来自于对于伤痛的恐惧;如果换了是他,到了这一天会不会没有勇气活下去?

    这一天辅导员不在宿舍,不好找,周秉昆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反而先一步赶到了职工医院。那时柱子正站在室的小窗口外,为两毛钱发愁,他一向都很清楚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接过沙老师从兜里摸索出来的零钱后,立刻知道把自己的那点儿钱加上去仍是缺少两毛。就硬着头皮排进取药的队伍里,挨到窗口时低声问”缺两毛钱,先把药取了吧,待会儿我把两毛钱给您送来。“卖药的妇女不耐烦地摆摆手,对柱子后边的人喊”把你的单子给我。“柱子不走开,愣是把窗口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继续恳求道”就两毛钱嘛,我一定会给您送过来的。现在病人等着用药,大夫还在等着呢。你先把药给我吧。“”去去去。“卖药的妇女又摆摆手,大声对后边的人,”你,快点儿把单子给我。“后边的人被柱子挡了伸不过去手,只好无奈地指着柱子向卖药的妇女示意。卖药的妇女就开始教训柱子”这个小同志你想干什么,耍赖皮呀?你急别人就不急么?这里是医院,你说谁的事不急呀?不收你的两毛钱,到头来不还是得我自己垫上,你这是在给我找麻烦你知不知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不懂道理呢?“后边排队的人们也纷纷开始指责柱子。似乎突然间被人们孤立了,不得不站在道德的反面,这让柱子脸红起来,但他决心要把药取出来,仍是紧贴窗口站着不走。卖药的妇女气愤地推他,推不动,又开始数落”你站到天黑也没用,耽误了我的工作你还得负责。你讲点儿道德好不好?你钱不够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知道两毛钱的重要了?平时少喝一瓶汽水不就省出来了?“周秉昆就在此时赶过来,拿了两毛钱扔进橱窗,大声不客气地回敬道”你也花点儿钱去喝瓶汽水吧,好好涮涮你的唾沫星子。“柱子拿了针剂去交给大夫,又出来,周秉昆正站在走廊里靠着墙壁在等。柱子走过去,真诚地对周秉昆说”谢谢你啊。“旁边有人正在路过,等那人走远后,周秉昆拉着柱子到一个僻静处,说”王玉柱,待会儿辅导员来了我们就走吧,你不能管沙老师太多事。“柱子问”怎么了?“”其实沙老师自己也不喜欢别人和他接近。“周秉昆说,”你也知道嘛,和他接触多了就会被人议论,我们两个这样的人,如果有了议论,对我们以后很不利。“只要一听到周秉昆说”我们两个这样的人“,柱子就会心头涌起一阵厌烦,似乎这代表着周秉昆在懦弱而一厢情愿地把他拉入弱者的行列。但这次他没有表示不满,他觉得自己应该感激周秉昆,他想了想,说”好吧。“可是这一天辅导员一直赶不过来,天快黑了仍是柱子坐在病房里默默无语地陪着沙老师。沙老师的腿被暂时固定了,要等到明天做手术。沙老师看看窗外的天色,对柱子说”王玉柱,你回学校去吧,谢谢你。“柱子犯愁了,道”你没人照顾不行啊,上个厕所都没有办法。“”我可以找护士帮忙。而且,你的辅导员很快就要来了。“沙老师似乎在努力找理由,停顿了一下找不到其他的,”你赶快回学校吧,天要黑了,我不要紧。“柱子问”沙老师,你有没有亲戚在南京?“沙老师的表情陷在暮色的阴影里,犹豫着想了好久,低声说”有,我有个外甥。“说完又静默了一会儿,才从外衣口袋里掏出纸和笔,写了个地址,疲惫无力地说,”王玉柱,麻烦你去找一下这个地址吧,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哪里,你把口信带到就行了。“柱子站起。沙老师并没有把写了地址的纸递过来,僵僵地拿在手里放在被褥上。柱子伸手从他手里拿过来,不知该说些什么,无语地走了出去。走廊上,周秉昆的大胖身子无聊乏味地坐在长椅上,快睡着了,正在张嘴打呵欠。

    周秉昆看了看地址,惊讶道”这个地方很近呀,就在学校旁边。“两人在暮色中抓紧时间去找,找进了一条小巷,两旁尽是低矮的平房,最后在一处不大的空地上停了下来,空地上有个瘦瘦的男人在搬动蜂窝煤,一个女人从绳子上收了晾晒一天的褥子,抱在怀里愁眉苦脸地站着和一个老太太说话,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手拿一个馒头,一边大口地嚼一边和瘦男人讨论蜂窝煤,一个小男孩儿也在旁边站着看,面无表情地啃着馒头。

    空地边上有一排平房,看上去像是旧库房改造的。柱子和周秉昆沿平房走了几步,发觉家家户户都没有门牌。周秉昆自言自语道”门牌都没有,怎么找啊?“两人回过头,看到空地上的人都在警惕地看着他们俩。

    瘦男人问”你们是在干吗的?“柱子把沙老师写的地址读了一遍。

    愁眉苦脸的女人迷惑地问”找我?你们有啥事儿?“柱子心想这女人应该是沙老师外甥的老婆吧,就说”你是沙老师的亲戚么?沙老师的腿骨折了,住在职工医院里,需要人照顾一段时间,让我们来送个口信,你去看看他吧。“愁眉苦脸的女人转过身去,和满脸横肉的男人嘀嘀咕咕了几句,似乎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选择。过了一会儿,愁眉苦脸的女人又转过身来问”他找我们干什么?“柱子觉得奇怪,小心地回答”我刚刚已经说了呀,希望你们能去照顾他一段时间。“或许真的是因为周秉昆的话语的鼓动,有一天柱子在沙老师的家里听完了一整盘邓丽君,鼓足了勇气,试探着对沙老师说”沙老师,我有一些问题,想和你讨论一下。“沙老师正坐在椅子上以柱子为模特画头像,转过头来微笑道”好啊,你说吧。“柱子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了好长时间。沙老师似乎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安慰道”王玉柱,不管你问什么问题,我都不会在意的。“于是柱子说”我喜欢上了我叔。我该怎么办?“柱子紧张而难过地望着沙老师。沙老师斑白的短发下是凝重的眼神,皱纹似乎聚在了一起,组成一张雕刻般的、看尽人生风浪的面孔。

    柱子开始讲述关于王芃泽的故事,从八三年春天大西北的那个山坡上讲起,细细地描述着每一个细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讲完,每次去看沙老师,只能坐在大圈椅里讲完其中一段。每一次,沙老师都是一边画画一边听,听的多,讲的少。他们两人之间总隔着一张茶几,放了一杯绿茶,茶少了,沙老师就默默地拄着拐杖过来,提起暖水瓶帮柱子加水。

    柱子觉得他的生活可能就这么延续下去了。暑假的时候他还是卖冰棍儿,还是每天去给王小川送雪糕。王芃泽似乎有意在柱子面前避免某些事情的发生,再也没有带柱子去公共浴池洗过澡。他要柱子抽出一天时间不要卖冰棍儿了,跟着他去栖霞山,柱子满怀希望地去了,却发现这是个家庭活动,姚敏和姚瑞也在。姚敏和姚瑞总是姐妹俩在一起走路和说话,把王芃泽和王小川抛在一边。柱子直接问王芃泽你带我出来是不是因为姚敏和姚瑞都不理睬你,王芃泽只笑不回答。柱子望着王芃泽的模样也笑了,他并不觉得这个理由有什么遗憾,只要能和王芃泽在一起,才不管它什么原因呢。

    暑假之后周秉昆的妈妈又给柱子和周秉昆找到了周末的工作,这次是看守乒乓球馆。柱子又喊王芃泽周末过来。乒乓球馆里人多,但是柱子嘱咐了周秉昆,两人总能留出两个台子,一个给姚敏和姚瑞,一个给王芃泽。姚敏和姚瑞仍是在上午10点之后出去逛街。王芃泽不去,他的乒乓球打得很好,稳稳地占据了台子,兴致勃勃地扫平了诸多挑战者,汗流浃背地玩到中午还精神百倍,脱了衬衣,只穿背心。王小川在旁边兴奋地大喊大叫为爸爸加油,柱子在远处微笑地望着。

    有时候为了工作方便,柱子和周秉昆会住在乒乓球馆的值班室里,晚上一关上门,两人就上床抱在一起。柱子窃喜自己有些不可告人的成就感,因为发现他自己某些本领越来越强,他只需掌控周秉昆的一只手,就能让周秉昆浑身酥丅痒,激动得喊出来。

    有一天晚上周秉昆突然问柱子”王玉柱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你叔?“柱子吓了一跳,掩饰性地问”你在说什么?“周秉昆说”你慌什么,喜欢你叔也不奇怪呀,长那么帅。我早就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了,我可是个聪明人。“柱子怒道”你的确是个聪明人,可老是在我面前做不聪明的事儿。你再说一次我就揍你。“周秉昆眼光直直地望着柱子,不识时务地又说”你就是喜欢你叔。“柱子扬手”啪“一下打在周秉昆的脑袋上,喝斥道”你敢再说。“周秉昆嘿嘿地笑了起来。柱子突然明白了,无奈地转身去做别的事,丢下一句”真拿你这种人没办法。“冬天的时候王芃泽又戴上了棉帽子,到春天了觉得冷不敢轻易卸掉,就换了一顶薄薄的军帽。哪知春天开学后南京的几所中专开始邀请研究所的知识分子们去搞讲座,高大英俊的王芃泽自然成了地质科的不二人选。王芃泽很担心自己的形象,问柱子说我戴着帽子是不是很傻,柱子说不是啊,你戴帽子看起来更帅了,说着还把王芃泽推到镜子前让他自己看。

    柱子说的是心里话。王芃泽所在的研究所与军队有关联,属于半军事化性质,发放的帽子衣服都是军装。王芃泽穿上这些衣服就像是黑白革命电影里的那些男主角,浓眉大眼国字脸。王芃泽望着镜中的自己整理了一下帽子,缩了缩微微凸出的小腹,皱了眉头,柱子在旁边幸福地笑着,他觉得王芃泽比电影里的那些男主角还要帅,因为王芃泽不只是长得帅,还多了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质。

    凡是有王芃泽的演讲,不管在哪个学校,柱子都和周秉昆赶过去从头看到尾。周秉昆时不时地扭头看柱子,柱子一直微笑地盯着台上的王芃泽,王芃泽举手投足间精神抖擞,滔滔不绝的口才展开来,似乎每句话都风趣幽默。王芃泽的演讲惹得师生一片欢呼时,周秉昆指着柱子对其他人大声介绍”王芃泽是我同学的叔叔。“柱子望着周秉昆受了委屈似的脸,强硬地低声对他说”你要是不喜欢看,就不要跟来了。“最后一场演讲之前王芃泽感冒了,虽然在台上依然讲得意气风发,可是讲台下的柱子渐渐察觉到一种凄苦,他有一种感觉,他觉得王芃泽意气风发的年龄实际上已经完结了,那些光鲜的魅力只在表面,走下讲台后首先要面对的,是自己并不风光的、生病的身体。

    演讲结束后王芃泽走下讲台,柱子等在那里,立刻帮他把棉大衣披在身上。王芃泽来不及和柱子说话,先去向校长道别,谢绝了吃饭的邀请,说身体不舒服要赶回家,校长说我让学校的司机送你回去吧,王芃泽不愿麻烦别人,也谢绝了。柱子跟着王芃泽走出大会堂,王芃泽说”柱子,你也回去吧。“柱子说”不行,我得送你回去。“然后回头对周秉昆说”周秉昆,你先回去吧。“周秉昆不高兴地回答说”好吧。“春末的时候,柱子终于把他和王芃泽的故事断断续续地向沙老师讲完了,他又回忆了一遍,确实没有什么遗漏了,就问沙老师”沙老师,你说我该怎么办?“沙老师仍在画画,在柱子断续而漫长的讲述中他已经画完了好几幅柱子的头像,在客厅里排成一列。他似乎早已料到柱子会在某一天问起这个问题,而他并不知道答案,虽然想了很久,也只能在此时对柱子说”王玉柱,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会相信么?“柱子怔怔地望着沙老师,没有回答。

    ”并非所有事情都是有答案的。“沙老师没有看柱子,认真地望着眼前的未完的画,似乎在竭力看清其中的秘密,”或者说你本身就是答案,你应该向你寻找,别人代替不了。“柱子”哦“了一声,仍不甘心地问”那么,你给我一些建议吧?“沙老师摇摇头,微微侧过头来,身后的窗外满是春末浓绿的树叶。他的眼神里有种悲悯,带着某种忧虑对柱子说

    ”王玉柱,你是一个很勇敢的人,或许你才能发现正确的答案。只要你忠于自己的感受,不违背自己的良心,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找到一条有始有终的路。“又一个暑假来临之前,有一天不是周末,下午的体育课上柱子正在打篮球,和周秉昆分在一个组,周秉昆喜欢站在球篮下抢篮板,抢到了就扔给柱子,柱子带球穿过全场去投篮。正玩得激烈时,柱子感到眼角有个熟悉的人影晃过,转身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王芃泽来了,正坐在操场边的水泥台阶上望着这里。

    柱子惊喜极了,兴奋地喊道”叔,你也过来打球吧。“呼地一下把篮球向王芃泽扔过去。王芃泽娴熟地接住了,在空中绕了一下又顺势掷了回来,表情严肃没有笑容。柱子觉得不对劲,对自己组的其他同学说”我不打了,你们再找个人吧。“有人不满地阻止”还有五分钟就下课了。“周秉昆大声回应那位同学”你没看到王玉柱有事情么?比打球重要多了。“然后指着场外的一个男生道,”你,进来接替一下吧。“柱子跑近了,看到王芃泽抬起头来望着他,脸上带着笑容,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心想难道是自己刚刚的感觉出错了,疑惑地问”叔,你怎么来了?“王芃泽看看腕上的手表,微笑着说道”等你放学了,我带你出去吃饭。“距离放学没剩下几分钟了,柱子去水龙头下洗了脸,跑到操场另一边,捡起衬衣穿上了,回头再次远远地看王芃泽,还是觉得不对劲。这是下午将近的时光,在王芃泽和柱子之间隔着一个喧闹沸腾的操场,王芃泽的笑容比往日单薄,只能在近处看清楚,距离远了,只会从他的身影中看到一片沉郁,到附近一家小饭馆里点了菜,等菜的时候,王芃泽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钱,放到柱子手边,说”这是你下个学期的生活费,我没有时间帮你存到存折里了,你明天自己去存。“柱子一愣,一瞬间头脑中闪过许多不详的猜测,犹豫着把钱拿起来,问”以前都是你帮我存的,这次为什么没有时间?“王芃泽笑道”明天我要出去田野考察,又是一年。“柱子顿时觉得手中的纸币无比沉重。他凝神望着王芃泽的脸,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王芃泽低下头去。柱子疑惑地追问

    ”明天就走么?怎么会这么急?发生了什么事?“”是临时决定的。“王芃泽抬起头来,脸上仍是惯有的淡淡的笑容,”本来我不用去,可是一个同事年纪大,突然病了,我就临时替上去了。“”一去一年,还算临时替上去么?“柱子抱怨一句,越想越来气,不客气地对王芃泽说,”你没有说实话。“王芃泽没有立即回答,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棵,侧过身去,低头划火柴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笑着转过头来,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似的问柱子”我怎么没有说实话呀?“这一串动作更让柱子怀疑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压低了声音,但是语气坚决地问”你自己买的香烟么?“”不是。“王芃泽弹掉烟灰,面前烟雾缭绕,仍是笑着向柱子解释,”是我说的那个老同事硬塞给我的,人家肯定要谢谢我嘛。“”那火柴呢?“”火柴是我自己买的,不买火柴怎么抽烟?“柱子一时无话可说,可是又觉得气愤,就站起来,从王芃泽的嘴里抢过香烟,狠狠地扔在地上。这个动作吸引了饭馆里所有的目光,同时望向了这里,柱子觉得尴尬,掩饰性地大声对王芃泽说”吸烟有害健康嘛。“然后沮丧地坐下来吃饭,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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