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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随风而来 第43节

作者:南无阿弥陀 字数:11379 更新:2021-12-20 07:37:27

    两人到了学校后,报到领书领各种用具,居然还领了一床被褥。王芃泽笑着说这机电学校看来还真不错,车里的那床被褥我只好捎回去了,等天冷了我再给你送过来。找到宿舍,是八个人一间的高低床,王芃泽问柱子你睡上铺还是睡下铺,柱子选择上铺,王芃泽说睡下铺吧方便,柱子说还是睡上铺吧,少人打扰。王芃泽便不再坚持,找来抹布把上铺仔细擦一遍,柱子爬上去铺报纸,再铺被褥,很快就收拾停当了。

    宿舍里还有其他几个同学和家长,王芃泽便不再多停留,对柱子说”你跟我来一下。“两人出了宿舍,坐进吉普车里,王芃泽拿出一个存折给柱子,说”你的生活费都在这个存折里,以后需要了你自己去银行取,我会定期把钱存进去。你拿着,我把密码写给你。“柱子犹豫着,伸不出手去接。王芃泽无奈地说道”我就知道你又会这样,可是你现在还没有自立呢,总得依靠某个人,不依靠我还能依靠谁呢。“柱子脸红了,还是没有伸手。王芃泽就低下头去,掀开柱子的裤子口袋儿,把存折放进去。

    ”我真服了你了。“说着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纸和笔,写了一串数字给柱子让他放好。然后两人又无话了,王芃泽说”那么,我就回家去了,你也去宿舍休息吧。“柱子推开车门下去,慢慢走了一段距离。王芃泽又从窗口探出头来,喊”柱子。“柱子转过身,看到王芃泽招手让他过去。王芃泽开了车门,又让柱子进来。

    柱子问”叔,什么事啊?“王芃泽有些伤感,对柱子说”柱子,让叔抱抱你。“柱子坐近了,被王芃泽扶着肩膀紧紧地抱在怀里。王芃泽低声对柱子说

    ”让你上个中专曾经是我的梦想,现在终于实现了。“柱子再次下了车,吉普车便开动了,慢慢驶出了校门。柱子在后边跟着,一直跟到大街上,看到王芃泽在车里向他挥手,然后吉普车越来越远,渐渐成为车流中一个草绿色的点,再后来就完全不见了。

    柱子转过身来,努力不让自己去想”离别“这个话题,只步履沉重地闷头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因为看到一个胖胖的身影挡在前方,周秉昆微笑着在等他。

    周秉昆凭着一股不知疲倦的冲动和一种浑然不觉的执着,就这样深入到了柱子的生活中。周秉昆本来住在另一个宿舍的下铺,上铺还没有住人,他直接请求柱子搬过去,但是柱子坚决不过去。在柱子看来,唯有自己所在的这个上铺与王芃泽有关联,被王芃泽的大手抚摸过,关怀的眼神注视过;这个上铺存在于王芃泽的牵挂中,王芃泽只记得这里,想念他的时候,只会想到这张床,如果他搬走了,王芃泽的想象力就会找不到他;而他躺在这张床上,就像是依然生活在王芃泽的精神世界里,会被王芃泽的挂念包围。

    于是周秉昆又和睡在柱子下铺的同学商量,想换床位,那位同学不愿意换,哭丧着脸讲了许多理由,但是周秉昆有的是软磨硬缠死皮赖脸的兴趣与时间,最后答应请那位同学吃饭,才换过来了。

    有周秉昆在身边,柱子倒是少了许多寂寞与孤独的时间。周秉昆每天在寝室要喊几十遍柱子的名字,什么都不顾忌,似乎其他六个人完全不在他的眼中,他和柱子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吃饭,一起去洗脸洗衣服;如果柱子躺在床上,他就从不厌烦地趴在柱子的床头找话说,要么就拿零食给柱子吃。周秉昆有着吃不完的零食,大把塞进口中,咔嚓咔嚓地嚼。这个寝室八个人,其中七个都喜欢静,唯有周秉昆是个例外,晃着胖大的身躯在桌子与床的缝隙间挤过来挤过去,用脚踢着凳子四处挪,大力地关门开门。老师让每个寝室选出一个寝室长,其他人都不积极,也不发言,周秉昆大声说”我选王玉柱。“于是柱子因为周秉昆这唯一的一票而当选了寝室长。

    终于有一天晚上周秉昆把其他六个人给惹恼了,睡觉前周秉昆又趴在柱子的枕边说话,这次他是在评论学校食堂的饭菜,这个也不好吃那个也不好吃,简直就不是拿来给人吃的,把我们当牲口喂了。柱子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听周秉昆说话,一边心里嘀咕这些话岂不是把别人也拉入牲口的行列了么。果然,有人立刻不客气地质问了”周秉昆你说具体一点,到底谁是牲口?“周秉昆理直气壮地争辩道”我又没说你。“又有人加入进来,愤愤不平地大声说”那就请你明确地说一声我周秉昆是牲口。“周秉昆怒道”你才是牲口。“柱子赶忙坐起来,劝道”别吵别吵,都消消气,刚刚周秉昆说的牲口,明明指的是他和我,随口说的,没有指别人。“但是周秉昆火气正旺,大声说”我没有指你,我说的牲口就是指他们。“这下寝室里乱套了,那六个人并没有打架的意思,只是决心拿唾沫星子淹死这个招人烦的大胖子,说起话来尖利刻薄,周秉昆招架不住,吼得脸红脖子粗,嗓子都嘶哑了。柱子怎么劝都劝不了,心想这样吵下去非惊动楼管不可,只得伸出手,居高临下地拍在周秉昆的后脑勺上,说”周秉昆,你先住嘴。“周秉昆不说话了,气愤难平,”嗵“地一声倒在床上睡觉,砸得柱子所在的上铺不停地晃。其他六个人也带着胜利后的满足感安静下来。

    熄灯后,柱子从上铺跳下来,坐在周秉昆的床边,拿掉周秉昆盖在脸上的毛巾被,黑暗中看到他眼中有泪光,就笑着问”还在生气么?“周秉昆抱怨道”还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呢,关键时候也不替我出头。“”出什么头啊,明明就是你不对。“柱子刚刚拍周秉昆后脑勺的时候,觉得很好玩,周秉昆从来都是茶壶盖的发型,后脑勺只有短短的头发茬,毛茸茸的微微有些扎手,因为胖,肉乎乎的还很有手感。黑暗中柱子又伸手去摸,笑道”没有替你出头,就帮你挠挠头好了。我得为整个寝室着想嘛,谁让你多事把我选成了寝室长呢。“周秉昆被柱子挠得浑身痒酥酥的很舒服,翻动了一下身体,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

    周秉昆还是像上初中那样从来不学习,不过上课时他也不乱说话,早已习惯了安安静静地趴在课桌上,睁着眼睛观察柱子。有一天下午是两节美术课,美术老师姓沙,个子不高,50多岁,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眉毛都是斑白的,头发几乎全白,看上去很特别的瘦瘦的一个老头儿,穿着白色的短袖汗衫,从来不笑,然而却不像是严肃,而更像是一种渗透至精神深处的怯懦。上课之前班长喊起立,大家一起喊老师好,别的老师只是淡淡地点下头,这个沙老师却离开讲桌的遮掩,站在讲台上给大家鞠躬,深深地弯下腰去。这让柱子觉得震撼,在那个下午蓦然察觉到一种无边无际的肃穆。

    这个学期的美术课是学构图,第一节课老师们总是会讲许多题外话,眉飞色舞地拿古今中外的故事来讲,试图吸引学生的兴趣,而沙老师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鼓励大家认真学,不管是对于工作,还是对自己的生活都很有意义。声音轻轻的,平平的,有些机械地从拘谨的口中吐出来,毫无神采,可是偶尔抬起眼睛望向学生时,却会让人发现那是一双有神而深奥的目光。似乎这是一个刻意隐藏自己的人,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只是试探性地向外界发出毫无威胁的信息。

    总之他的声音是没有力量的,带有一种令人担忧的温柔与软弱。他似乎早已意识到这一点,讲完后立刻转过身去,举起左手在黑板上熟练地画图,手一伸,袖管落下去,显露出一只白皙而瘦弱的手。

    原本显得比其他的课堂更为安静的班里,此刻嘤嘤嗡嗡地议论起来,像一群蜜蜂在飞,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沙老师画完了图转过身来时,班里的男生女生已敢于当着他的面议论,毫无顾忌地窃窃私语。他侧着身子站立着,低垂着目光耐心地等,身后的黑板像是一个氤氲着人生迷雾的背景。渐渐地班里的说话声小了,他就开始讲课,他讲的少画的多。可是有几个讨厌的声音仍在不停歇地议论,吃吃地笑出声来,他们这一笑,引得更多人回过头来会意地笑。

    这几个声音就在柱子的前排,这种对老师的明目张胆的不尊重让柱子很生气,于是伸手碰了碰前排正笑得身体乱颤的人,低声说”请你们安静,我都听不到老师的声音了。“可是那男生不仅不安静,还回过头来,露出一张不怀好意的脸说道”你是不是有病啊?是不是很想听这种老师的声音?“声音不算高,但是非常刺耳,全班的目光刷地集中到这里,沙老师停止了讲课,站在讲台上远远地向这里观望。

    这个结果让柱子始料未及,他本来想帮忙维持课堂秩序,没想到搅得更乱了,如此显眼地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急又气,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问,眼神慢慢变得凶狠了,忽地站起来,冷冷地问道”你说什么?“那男生不知好歹,也立刻站起来大声说”我觉得你有病。“然后另一个男生站起来对柱子吼道”你那么凶干什么,想打架?“沙老师急忙高声制止”不要打架,不要打架,大家都坐下。“一边从讲台上跑了过来。他跑动的姿势很奇怪,像是无法掌握平衡似的。趔趄着跑近了,伸左手想拉住其中一个男生,那男生胳膊一甩,像躲避苍蝇似的躲开沙老师瘦弱的手,沙老师又过来想拦住柱子,苍老的身影显得狼狈极了。柱子已经忍无可忍,拳头握得格格作响,呼地一拳就要挥出,却被一直警惕地站在旁边的周秉昆使全力抱住了。周秉昆把快200斤的体重压在柱子的胳膊上,紧张地喊”别打架呀。“被周秉昆这一阻止,柱子躲闪不及,又被对方的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脸上。

    柱子用力地推开周秉昆,抽出胳膊,这时又一个拳头正打过来,这一次被柱子伸手抓住了,用力一拧,一推,那男生撞开了两张桌子,惨叫着倒在地上,倒地之前从他的手臂里发出响亮的”咯吧“声。这个声音把柱子也吓坏了。班里顿时像炸了锅,混乱中周秉昆跳起来,指着另一个男生喊”是你先打人的,第二拳也是你们先打的,王玉柱是在自卫,大家都看到了,快去喊辅导员。“说着抢先跑了出去。

    沙老师挪开纷乱的桌椅穿过去,蹲下来用左手按着倒在地上的男生,不让他起来,愧疚而着急地说道”不要动,你得听我的,你可能脱臼了,也可能是骨折。“然后白发苍苍地抬起头来,望着围观的同学们问”班长呢,快去医务室喊医生。“辅导员和医生几乎同时到来。辅导员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姑娘,看到这情景慌了手脚,先问沙老师”沙老师,你没有事吧?“沙老师说”我没有事,先让医生给这位同学看病吧。“沙老师挤出围观的人群,远远地望了一眼手足无措地站在教室边上的柱子,斑白的眉毛掩映着内容极为复杂的眼神。

    周秉昆推了推柱子,安慰他道”不要紧,你不会有事的。“医生看了伤,对辅导员说”还好,只是脱臼。“下午的课柱子自然是上不了了,和另一个打架的男生在政教处坐了一下午,周秉昆自告奋勇要去做证人,也没有上课。政教处的人分别问了问情况,严肃地说要叫家长”把你们家长工作单位的电话号码报一下。“柱子慌了,支支吾吾地问”能不能不叫家长?我18岁了,有什么后果我可以承担。“政教处的人不理睬他这句话,手拿钢笔望着他,等他说出电话号码。

    柱子心烦意乱地摸着自己的脸,挨了那一拳后,肿得越来越厉害了。

    两个男生的家长都是学校工作人员的亲戚,凭关系才进来上学的,家长到来之后都是殷勤地向政教处的人陪笑递烟说好话,当面狠狠地批评自己的孩子。这让柱子越来越担心,他不怕自己受到惩罚,可是如果王芃泽也不得不如此低声下气,那么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大约一个小时过后,周秉昆在窗外给柱子使眼色,示意王芃泽来了。柱子急忙侧了身子,把肿起的半边脸向着墙角,不想让王芃泽看到。王芃泽满头大汗地推门进来,骑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衬衣的后背已被汗水湿透,柱子看到了,又难过又害怕,低声喊道”叔。“王芃泽没有说话,对柱子点了一下头,直接走到工作人员的办公桌前,拿工作证给他们看,一字一句地说”我拿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格来保证,这孩子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架,这次的事情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我会配合你们做实事求是的调查。“两个工作人员看了王芃泽的工作证,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还给他。王芃泽这才顾得上转过身来,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擦额头的汗,一边看柱子,突然愣了一下,看到柱子的半边脸肿得老高,顿时火了,又转过身去,对两个工作人员吼道

    ”都被打成这样了,你们看到没有!我送孩子来这儿是学习的,你们机电学校到底是不是个学习的地方!“王芃泽检查了柱子的半边脸,用手按了一下,柱子忍着疼,匆忙抓住了他的手。王芃泽怒气冲冲的,连呼出来的气息似乎都带着火药味儿,义正辞严地质问工作人员”胳膊脱臼是伤,脸被打肿就不是伤么?事情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这孩子的脸上连药水都没有擦过,你们的校医在哪儿?“政教处的两位工作人员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又一起望向辅导员。辅导员惶恐地向王芃泽解释道”是我疏忽了,我刚毕业,处理这事情没有经验,我现在就带王玉柱去医务室。“说着就要扶柱子站起来。柱子说”老师,我没事,我不用扶。“辅导员的手缩了回去,但是王芃泽的大手立刻伸了过来,推着柱子往外走。

    校医认为柱子的伤没有大碍,休息休息就好了。王芃泽要求擦点儿红花油,但是医务室没有红花油,就涂了点儿红药水,这一来柱子的脸看上去红红的一层,更显狼狈了。

    事情处理得雷声大雨点小,两个男生被警告处分,柱子只受了一点儿批评教育,政教处的人告诫他说你帮忙维护课堂秩序可以,但是要采取合适的方式,打人是会受到惩罚的。王芃泽带柱子去外面的饭馆吃晚饭的时候,柱子忍不住反驳道”就那两个对老师毫不尊重的人,除了打架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合适的方式。“王芃泽面无表情地问”你怎么不干脆把人打死呢?“”那我成什么人了。“柱子辩解道,”我都没想到他那么容易脱臼,当时把我吓坏了。“王芃泽点了个东坡肘子,把带皮的肉全拨到柱子的碗里,说多吃点儿猪皮吧,对你的皮肤有好处。柱子疑惑地问不是吧,那可是猪的皮呀。王芃泽说猪的皮怎么了,猪的皮也比你现在的脸皮好看。柱子意识到王芃泽还在生气,就不说话了,低头吃饭。王芃泽喝了点儿稀饭,停下筷子,呆呆地看柱子吃。过了一会儿,用手碰了碰柱子肿起的半边脸,轻声问”还疼不疼?“柱子摇摇头,倔强地说道”我今天如果不还手,就只能被人打,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又问道”叔,怎么你觉得打个架这么严重?你从来没有打过架么?“”我打架?“王芃泽苦笑道,”我以前倒是经常被人打,那些年,都快被打傻了。你没有经历过,不会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羞辱。“柱子的思维被王芃泽的这句话冲撞得一片空白,紧张地问”有人打你?他们……用什么方式打你?“”你能想到什么方式,他们就能想到什么方式。“柱子试探着问”有没有把你吊起来打?“王芃泽点点头。

    柱子又问”有没有用鞭子打?“王芃泽又点点头。

    柱子只觉得一股热血往上涌,接着问”有没有踢你下身?“王芃泽点点头,烦躁地挥了一下手,道”好了不要再问了。“可是柱子无法停止追问,他无法想象王芃泽居然有这么悲惨的过去,眼前这个高大、正直而又随和的人,曾经狼狈地忍受过那么多的拳打脚踢。

    他又问”打你的那些人,他们都还活着么?“”活着呢。“王芃泽笑道,”干吗,你要去替我报仇?“”我只是想知道,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想知道么?“王芃泽叹了口气,凑近柱子,”那我告诉你。你不是在我的办公室里见过孟主任么,他就是其中一个。“柱子的气愤与惊讶在脸上同时冻结,怎么都想不通了,”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做同事?“”事情都过去了,还能怎么样?那时候人们的脑子里都缺根筋。我挨打的次数算是很少了,而且年轻力壮的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那些年纪大点儿的知识分子,很多都没有熬过来。“说到这里王芃泽想起了父亲,心里难过,低下头不说了。柱子难受得眼泪在眼角里闪动,继续问王芃泽”政教处的人不是说打人是会受到惩罚的么?为什么这种坏人没有受到惩罚?“”有啊。“王芃泽说,”那个孟主任,他其实很怕我报复他,我根本没有报复的意思,但是他一直都在担心,这就是惩罚呀。“”这根本就不是。“柱子恨恨地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么?“”难道你想让我去伺机报仇?那我这辈子就不用做其他事情了,因为要报复的人太多了,单单仇恨这种情绪就能把我压垮。“柱子气愤不止,转过脸去看着窗外的黄昏的街道,不看王芃泽。

    王芃泽继续说下去

    ”再说了,我们并不是为了那些欺负我们的人而活,也不是为大道理而活,我们活着,是为了让关心我们的人不会失去我们,平平静静的,平平安安的,就好了。在做任何事情之前,一定要先考虑把自己保护好。“说着伸出手去,心疼地揉了揉柱子肿胀着的半边脸。

    ”这就是我今天想对你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王芃泽骑车要走的时候,柱子舍不得分开,对王芃泽说你骑车带我到前边的路口吧,然后我跑步回学校,就当是运动了。于是王芃泽带着柱子慢悠悠地往前骑,柱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稍稍往前倾着身子,可以透过衬衣闻到王芃泽的身体的气息,在这九月的黄昏里散发出一种脉脉的生命的温度。柱子突然发觉眼前的一切都是多么的不易,两个年龄悬殊、来自不同生活环境的人,要经过多少时空的巧合,才能像亲人一样在这陌生的人海里互相关心,互相依赖。他压低声音,轻声对王芃泽说

    ”叔,谢谢你平平安安地熬过了那些年。“王芃泽”嗯“了一声,问”为什么?“柱子说”要是你没有熬过来,我这一生就不能遇见你了。“凝神想了一会儿,又说

    ”我竟然遇见你了,真是一种奇迹。“晚上熄灯之前有人跑进寝室喊”王玉柱,辅导员找你,在宿舍楼外面。“柱子急忙从上铺跳下来穿鞋。周秉昆也匆匆忙忙地穿上鞋,说”我和你一起去。“两人跑出宿舍,看到女辅导员远远地站着,专心地盯着男生宿舍楼的门等他们出来。

    辅导员带着歉意问”王玉柱,你的脸好点儿没,我处理问题经验不足,真是不好意思。“柱子笑道”老师,真的没事。“辅导员手一伸,说”给你红花油,是沙老师托我交给你的。“柱子接过来,就着远处宿舍楼的灯光举到眼前看,是个非常精致的古色古香的小瓷瓶。他自然而然地认为这瓶子里的东西一定非常珍贵,就对辅导员说”我只是脸肿了,很快就会好,不用擦这么贵的药吧。“辅导员笑道”你尽管擦吧,健康最重要。刚刚沙老师特意送到我的宿舍,让我拿来给你,并替他谢谢你,还有……“女辅导员犹豫了一下,觉得这话由她来转述并不合适,”沙老师让我告诉你,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要再为他打抱不平,那样的场面他已经习惯了。“辅导员离开后,柱子疑惑不解地对周秉昆说”奇怪,沙老师给我红花油,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拿给我,还让辅导员转交,辅导员是个姑娘家,跑到男生宿舍多不合适。“周秉昆眼珠一转,说”我知道为什么。“他十分谨慎,看到周围来来去去许多同学,就对柱子说”我们找个人少的地方说话。“说完拉着柱子四处寻找人少的地方,远远地离开了宿舍楼,一直走到操场上才停下来,操场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此时远远近近只有他们两人。

    这种神神秘秘的举动搅起了柱子的好奇心,踏进操场后催促道”你快说吧。“周秉昆扭头四顾,观察着远处连绵的树影,柱子不耐烦地拉住他,”我都看过了,连个鬼的都没有。“这句话让周秉昆害怕的浑身抖了一下,哭丧着脸道”你不要说‘鬼’这个字,我害怕。“稳定了一下情绪,凑近柱子的耳边,低声道”你知不知道下午的美术课上,为什么那么多同学在议论沙老师?“周秉昆耐心地等待着,一直等到柱子开口问”为什么?“才继续说”因为他有病。“然后又盯着柱子的脸耐心地等。

    这是个灯光找不到的地方,只有白亮亮的月光,周秉昆的大胖脸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就像是另一个诡异的月亮。柱子有些担心,他觉得周秉昆把气氛搞得有些恐怖,一句话断得七零八落的,叫人忍不住费心思去猜想。

    柱子问”什么病?“周秉昆一字一顿地说”他喜欢男人。“似乎这真的是一个比鬼还恐怖的答案,柱子的大脑轰地一下,在那一瞬间就好像被完全掏空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躯壳。

    从童年的时候开始,周秉昆就显示出对于逸闻趣事的强烈兴趣,他的父母错误地以为这是一种求知欲,于是怀着美好的愿望把孩子当做天才来娇惯,直到周秉昆上了小学,父母才失望地发现这个孩子的”天才“能力与知识和技术毫不相干。这种兴趣在周秉昆的一生中从未减弱过,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竖起耳朵去收集那些道听途说,他的眼睛里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所以,在柱子还对机电学校感到新奇,尚抱有好奇的心理,打算慢慢了解的时候,周秉昆已能在校园里逐一辨别出那些有来历有特点有新闻的老师或者高年级学生,指给柱子看,并兴致勃勃地讲关于他或她的故事。

    这个夜晚,距离宿舍楼关门熄灯还有不到10分钟的时间,周秉昆急匆匆地讲他所知道的沙老师,他压低声音沉沉地讲,像是在传播一个秘密,一旦开讲就不再停顿,对自己的话语深信不疑。

    他说,你没看到沙老师有点儿女里女气么?没有阳刚之美,没有男子气概。当然我们不能从外貌来判断一个人,下午美术课上那么多人在谈论,也不是只对他的外貌感兴趣,实际上沙老师的事情早就传开了,这个学校的老师都知道,高年级的学生大部分也知道,只要是听过他的美术课的人,都知道他有这个问题。如果只从外貌上看,是不能确定的,他教美术,会搭配衣服,又有气质,这一点也是全校都承认的。你看到他的头发和眉毛没有,才50多岁,就全白了,那是因为过去闹运动的时候,他被人打,被人整。那时候别人已经知道他有这个问题,打起来也狠,下手时比打其他人都重,打了一次又一次,他的头发和眉毛就变白了。不只是头发的问题,还有一点不知你看到没有,他画画用左手,拿东西用左手,不管做什么都只用左手,跑步掌握不了平衡,容易摔倒,你知道什么原因么?是因为他的右手已经残废了,在那些年被打残废的。后来回到了学校,刚开始还不会用左手画画,上不了课,学校安排他做清洁工,扫校园。许多老教师看不下去,向学校提意见,才又给他安排了课。他一辈子没结婚,当然他也没办法结婚,因为有这个问题嘛。他平时也不和人交往,上完课就回到宿舍练习左手画画。他住的是学校的单身宿舍,就那个楼的三楼,住在最里边,从来没有人敢去看。

    说到沙老师住的单身宿舍的时候,周秉昆往远处亮着几点灯光的楼影一指,让柱子向那边望。柱子没有扭头看,他屏气凝息地听着,几乎听得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又想听又怕听,听着周秉昆的声音喋喋不休时,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牢笼中,头脑发胀,呼吸困难,周秉昆的声音一停止,他蓦然回到现实,看到这是月光下空旷无人的操场,凉风飕飕地吹着。

    他觉得此刻的周秉昆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招人烦,又让人怕。

    这时宿舍楼的灯一下子全熄了,引起一片纷乱的抱怨声。两人拔腿就往宿舍楼的方向跑,抢在楼管锁门之前冲进去,上楼梯之前周秉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歇一歇,楼管是个凶巴巴的相貌猥琐的中年人,大门牙撑得嘴巴无法正常合拢,不满地对两人训斥道”明知道快熄灯了还跑出去,想搞特殊是不是,搞特殊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当心枪打出头鸟。“柱子本来就心里不好受,听了这话更觉得刺耳,不想再等周秉昆,先上楼去了。

    寝室里的鼾声此起彼伏的时候,柱子仍然无法入睡,他静静躺在黑暗中,对王芃泽的想念越来越强烈。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身上的秘密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竟是潜藏在他的未来道路上的如此可怕的威胁。过去说给王芃泽听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过情况这么严重,王芃泽从不大惊小怪,他甚至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哀伤的机会,可以藉此收获王芃泽温暖的眼神与温情的劝慰。然而王芃泽无法改变他的命运,他的秘密还存在,总有一天别人都会知道,那时候,他会被别人当做怪兽谈论,他有没有勇气像沙老师那样,满身伤痕了,还在苦苦支撑。

    他忍不住叹气,又不敢发出声音,怕被其他人发觉,这样的苦痛他只能偷偷地自己承受。于是又想流泪,过去懵懂的年纪他很少体会流泪的滋味,他的秘密是随着年龄成长为一种悲哀的,越长大,越脆弱,与别人正相反。世界上这么多人,而对他来说,只有他和王芃泽两个。他又想了一会儿,不,不是两个人,他确信从此刻起他的世界里可以远远地看到另一个影子,那就是沙老师。

    想到沙老师,他便伸手去摸临睡前放在枕边的那个装着红花油的小瓶子,这时突然听到周秉昆在下铺翻身的声音,翻得相当小心,夹杂着一声低低的叹息。看来周秉昆还没睡着,他不敢伸手了,一动不动地躺着,心想周秉昆算得上是个危险分子,将来第一个识破他的秘密并威胁到他的人,恐怕就是周秉昆。

    一连好几天,柱子都不想理睬周秉昆。但周秉昆偏偏是个不把自尊当回事儿的人,柱子越是不理睬他,他越是殷勤地过来纠缠。周末的时候柱子躺在床上看书,周秉昆趴在他的床头问”王玉柱,这周末你不回家了吧?“柱子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回家?“周秉昆嬉笑着回答”你回家的目的就是看看你叔嘛,可是你叔刚刚来过学校没几天,你当然不能这个周末再回去了。“柱子冷哼了一声,侧身向着墙。他的确是这样考虑的。上次王芃泽走的时候也说这个周末不再过来了。早上天未亮时他曾经想过回家把沙老师的事说给王芃泽听,反复想过之后觉得还是算了吧,王芃泽是人不是神,能有什么办法?只会徒增烦恼与担心。

    周秉昆建议道”不如我们去江边玩吧?“这一天天色阴沉,柱子看了看窗外,说”看样子今天会下雨,长江会涨水吧?有危险。“”南京下雨,长江涨不了什么水。“周秉昆道。”算了,你不想去就不去了。“过了一会儿,周秉昆又说”王玉柱,我想到一件事情,你一定会去做。“然后把胖胖的脸凑近柱子的耳边,悄悄地说”你该把红花油还给沙老师了。“柱子伸手到枕边摸到那瓶红花油,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窗外阴沉的天色映进来黯淡的光,让这个古色古香的瓷瓶越发显出一种神秘的气息。

    走出宿舍楼的时候柱子还有些犹豫不决,对周秉昆说”其实可以下周沙老师来上美术课的时候,我趁课间还给他。“周秉昆说”你那样做,班里的同学都会看到,有几个人可是一直在等机会报复你呢。“学校里的单身宿舍已经很破旧了,楼梯是木头做的,走上去颤巍巍的,有几处破成了洞,可以把楼梯下边的那一层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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