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柱子想起来挥手时,王芃泽已经转过身向小区门口走去了。一个原本天天忙着科学研究工作的高高大大的中年男人,此刻提了一个菜篮子,突然间变得家长里短起来,这让柱子觉得很有趣,嘿一声笑出声来。可是突然又觉得心酸,只笑了一下,嘴角便僵住了。
柱子一直望着王芃泽,拣菜,付钱,提着一篮子菜走回来,一边走一边向这里张望,渐渐走到楼下看不见的地方,楼梯上传来上楼的声音,然后门被推开了,王芃泽一边换拖鞋一边问柱子
“刚刚我向你打招呼,你怎么理都不理?”
两人一起整理地上的被褥,王芃泽教柱子如何把褥子叠成豆腐块,三下两下叠好了,放进柜子里。王芃泽到客厅去把电视打开,对柱子说
“你看电视吧,我做饭。你要是现在饿,就先吃桌子上的油条,那是你林阿姨早上买给我们的。”
柱子不想看电视,走到厨房门口,探头进去,看到王芃泽系着围裙的样子。
柱子说“叔,你教我做饭吧?”
王芃泽帮柱子系上另一个围裙,帮他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上,让他站在自己身边,两人便成了同样的装扮。柱子择菜洗菜剥蒜,王芃泽切菜切肉。王芃泽烧菜时,柱子帮忙递酱油瓶,在林慧珍的一排花花绿绿的调料中仔细寻找王芃泽要的那一包,把空盘子放到王芃泽手里,又接过烧好的菜送到客厅里。这是柱子梦想过的一种情景,昨天晚上看到厨房里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时,他多么希望那个小的身影是自己,虽然他知道这永远都不可能。
中午林慧珍回家时顺路买了许多菜,可是推开门后看到午饭已经做好了,王芃泽和柱子正坐在桌边乖乖地等待。林慧珍惊喜不已,感慨说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自在过了。
这顿午饭是林慧珍许多年来胃口最好的一次,她拿出一瓶五粮液,给三个人每人倒了一杯。柱子看到王芃泽毫不推辞地接过了,喊起来“叔,赵师傅不是说你肝脏不好不能喝酒么?”
王芃泽辩解道“偶尔喝一杯没关系。再说这么好的酒,当然要尝尝了。”
可是林慧珍夺过了酒杯,把三杯酒都倒进一个茶杯里,说“还是都不要喝了,我们喝饮料。”
林慧珍把茶杯里的酒拿到厨房倒进水槽里,又走回来坐下。王芃泽心疼酒,责怪柱子道“瞧瞧,都是你一句话,可惜了这么好的酒。”
“不可惜。”林慧珍道,“来路不光明,是患者家属硬要送给我的东西。”
林慧珍夹了一些菜到碗里,突然想到了什么,微皱着眉头问王芃泽
“芃泽,你有没有觉得我越来越市侩了?”
王芃泽回答“我只是看到你活得不容易。”
林慧珍释然地笑,叹了口气又说
“你一定也不容易吧?肝脏不好,那都是你自己愁出来的。”
王芃泽没有否认,面无表情地夹菜,看到柱子又在紧盯着自己,无奈地用筷子敲敲他的碗,道“吃饭,别老看着我。”
柱子不得不佩服林慧珍的聪明,她果然是最了解王芃泽的人。
过了一会儿,林慧珍又说
“其实想想也没有什么值得发愁的,那些生不如死的年代我们都挺过来了,现在的柴米油盐算得了什么。”
午饭后,林慧珍要去银行,问王芃泽要不要出去走动走动,王芃泽不去,说要留在家里洗碗。林慧珍又问柱子,柱子本来想陪王芃泽在家里洗碗,但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跟着林慧珍出去了。
一路上林慧珍指着路两旁的建筑物不停地给柱子介绍。在银行排队取了钱,回来的路上,林慧珍问柱子“柱子,你一直都不爱说话么?”
柱子点点头,突然问道
“林阿姨,做过手术后,我的手能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么?”
林慧珍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柱子,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跟你说明白了也好。”
林慧珍和柱子走到路边人少处,看到雨后的水泥花坛边缘很干净,就拉着柱子坐下来,对他说
“柱子,医学并不是万能的。昨天检查过之后,我们发现你的左臂骨骼碎得比较严重,有些韧带也断了,根本无法恢复。但是你王叔叔坚持能恢复多少就恢复多少,在他强烈要求之下,我们就把手术的性质改动了。明天你要做的,其实是个矫形手术。”
柱子听了,并没有觉得多难受,或许是因为早已隐约预料到这个结果,或许是他想知道的东西并不在此,他只是问“什么是矫形手术?”
“就是做完之后,你的左臂会变得比现在直,但是功能上并不会有什么改观。你王叔叔选择的这种手术方式很昂贵,而且你的医疗费用不能报销,全部得你王叔叔自己出。其实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个手术根本没必要做。你王叔叔要报答你,这是对的,但是这笔钱完全可以用来为你做许多其他的事情,让你接受教育,为你找个工作,都比做这个手术更有意义。”
柱子“哦”了一声,坐着发愣。
林慧珍叹了口气,又道“说实话我有些后悔,我担心我对你讲这些会影响手术,但这手术的承担者是你,你有权利知道。”
柱子没有再说话,沉默不语地跟着林慧珍回到家里。林慧珍避开柱子,把取来的钱交给王芃泽。王芃泽要写张借条,林慧珍瞪了他一眼不让写,王芃泽还要说什么,林慧珍忙示意他不要大声说话,然后指了指坐在客厅里的柱子。
出门上班时,林慧珍大声问王芃泽“你们下午要做什么?”
王芃泽正和柱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回答道“去百货公司,给柱子买双鞋。”
林慧珍听了有些担心,悄悄回头望了一眼柱子,又大声叮嘱道“记得带上伞啊,下午还有雨。”
等林慧珍下楼梯的脚步声消失后,柱子歪过头看着王芃泽,问
“你真要给我买皮鞋?”
“是啊。”王芃泽笑道,“我们住在你林阿姨这里,省了住旅馆的钱,当然可以买皮鞋了。”
下午果然又下雨了,当时两人正在站牌下等车,大雨说来就来,很快又成迷蒙一片。王芃泽撑开伞,遮住柱子和自己。
两人一路无话,坐上公交车后都出神地望着窗外的街景。柱子希望这个城市最好永远都下雨,他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是一片霏霏的雨,下雨的时候一把伞就能撑起一方温暖的世界;而没有雨的时间里,这个城市总是冷漠而乏味。
公交车驶过一个空旷的地方,王芃泽突然拍着柱子的肩,在他耳边轻声说
“柱子,这就是天安门广场。”
柱子顺着王芃泽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阴沉的天幕下的沉默的天安门,带着一种暗红的色泽越来越远地消失于车尾。
下车后,柱子突然对王芃泽说
“叔,还是不买鞋了吧?”
“怎么了?”王芃泽在伞下推着柱子往前走,一边开玩笑道,“真是我的好儿子啊,可是干爸不用你这样来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