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哪能说骗就骗呢,都是相互的,后面的事我不太想说了,不是愉快的回忆。但你说的忍得难受,我能体会。刚知道自己竟然喜欢同性的时候,我害怕极了,也很苦闷。比你幸运的是,我得到了回应,而你没有。但是,小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题,你必须自己学会去面对。其实,你可以把它想得简单点,你的问题,只是个你爱他、他不爱你的普通命题,你爱他是充分条件,他爱你是必要条件,少了必要条件,你们能在一起的命题就不能成立,这样简单的定理放在男女关系里再平常不过不是吗?至于性向,它就像我们用x去指代‘他’还是用y去指代一样,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李清海看着林思申,真诚而动容。
是这样的吗?真的只有这么简单?
林思申像个懵懂的学生,对老师的话听懂了内容,却还是疑惑他是否漏了一些关键步骤。但对方说得那么肯定,于是他几乎要强迫自己相信老师的话就是真理了。
费神的思考中,林思申只觉得困意阵阵袭来。他垂下头,眼睛失神得就要闭上。见他这样,李清海伸出手直接盖在了他的额上,然后微微皱了眉。
“好像有些低烧……”李清海道,“要不你先睡会儿,我去帮你找找有没有退烧药。”
林思申无力地点了点头,他现在真的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之前裹着棉被仍能感受到的寒意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烘烤身体的灼热,那灼热令他头部剧痛身体发软,坐实了发烧症状。
李清海又端了杯热水来,喂他吃了两片退烧药。他温顺地服下,在对方的撑扶下慢慢躺到了枕头上。抬眼看见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但心里却并不害怕与局促,他从心底感激李清海,这样的夜晚给了他这样的关照与劝慰。
“李老师,谢谢你……”迷迷糊糊地,林思申最后说了一句。
那一夜,林思申尽管发烧,却睡得异常安稳。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雨过之后,冬日的空气清冷,林思申自被窝里坐起,觉得身体轻松了不少。而李清海,仰在书桌旁的靠椅上,脚边架了个凳子,身上盖着件大衣,就那么仍在睡着。
林思申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了衣服,那衣服是李清海昨晚为他准备的,他的衣服仍是湿的。老师的身材清瘦,那衣服他穿来倒是正合适,房间窗户的玻璃上,他看见自己被照出的模糊身影,只觉得有些陌生。
“李老师,你到床上去睡吧。”林思申走到李清海的身边,放低了声音对他道。老师,真的是个好人啊……
李清海睁开眼睛,仍是睡意朦胧,显然,昨夜没睡好。
“你怎么样了,还烧吗?”
“没事了,年轻人身体好。”林思申对他微微笑了笑。
李清海再次伸出了手,盖在了眼前男孩的额头上。他似乎不太确定,又折回手在自己的额前试了试,才终于点头,然后起身揉着眼睛步伐不太稳地走到了床边,“记得把衣服带走,我得先睡会儿。”
林思申感激地看了眼已经躺进被窝里倒头就睡的人,决定不再说“谢谢”去打扰他。
走出筒子楼时,阳光破云而出。林思申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裹紧李清海借他的大衣,那是一件深蓝色的棉袄,以前上课时,林思申就见他穿过,此时穿在自己身上,他只觉得原来这衣服保暖得很。
他深呼吸了一口,抬头朝前走,眼睛仍是肿的,但好在,清晨的校园里一个人都没有——这天是元旦休息日,是新年的开始。
三天后学校复课。
林思申在班上看到了王鹦枝,她已经站在了讲台前,恢复了班长身份,在老师说上课的时候,朗声喊起立。不过,她没有看他。或者,目光有扫到过,但平淡得就像没有看见一样。
林思申心安了一些,这样结束也没什么不好。
而就在这天,做完课间操的课间,整个学校像炸开了锅一样。
操场上陆续退场的同学有许多没有回到教室,而是涌向了学校的布告栏——不知谁带的头,大家纷纷聚到布告栏前张望。
林思申被人群挤着,也不得不跟了过去。
整条布告栏的橱窗外,依次贴了十几张相同的照片,林思申被挤到最边缘,也依稀看见最边上的一张。尽管那照片拍得有些模糊,但在看清的那刻,林思申还是惊得像心跳都停止了一样。
照片上,侧脸对着镜头的李清海双手环抱,搂着一个衣着单薄的男孩,那男孩低着头,看不清五官与表情。但那样暧昧的姿势,令人忍不住猜测,那男孩的脸上也许是羞涩,也许是甜蜜。
林思申闭上眼睛,只觉得身体站立不稳。
66
四班的数学老师是个同性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二中。
几日来,海报栏的照片在二中的学生里变成了课间的主要话题,尽管学校在当天就把布告栏上的照片全部摘除,但却仍制止不住学生们的议论纷纷——那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老师品性究竟如何,以及那个垂头看不清面目的男孩究竟是谁。
林思申班上的几个女生,已经连着好几次课间聚到一起讨论这个话题了,虽然李清海不是零班的数学老师,但是在奥数培训班里,他曾给大家上过几堂课。
林思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耳边仍能清晰地听见女孩们的交头接耳。
“真的看不出来,他是这样的人……”
“以前他本来是四班的班主任,就是因为个人作风才被换下来的,我听我初中同学说的,她在四班,当时大家还以为他是和女同学关系暧昧呢。”
“为什么大家认定照片上那人是男生,女生短发也是有可能的啊……”
“拜托,那人胸前平平的,怎么可能是女生?”
“我也觉得是男生……不过这也太夸张了,难道他们在教师宿舍……”
林思申腾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女孩们被凳子的声音惊动,齐齐转头看向身后的男孩。
林思申有些局促,但终于还是开了口,“李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几个女生疑惑地看向他,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林思申觉得那目光仿佛能把他看穿,原本要冲口而出的话又被憋了回去。索性,他不再多说,径自走出了教室。
身后,仿佛已经听到女生们又继续议论开来。
林思申低着头走在走廊上,仿佛每个经过的人都在偷偷将眼尾的余光瞟向自己。
会被认出来吗?那个拍照的人是不是还有其他照片,比如他光着身体换衣服的,李老师伸手量他额头的,甚至清晨他从李老师的房间里走出来的……可是,他和李老师的的确确什么都没有发生,老师只是为了安慰他,只是帮助淋了雨的他换上干衣服,收留他在寝室里过了一夜,难道这也有问题吗?
为什么这么光明正大的事情被拍成照片放在布告栏里就变成了苟且的勾当?每个人都从最恶毒的角度去看那照片……而他自己,作为当事人,竟连理直气壮站出来驳斥的勇气都没有。
林思申又来到了李清海的办公室门口。几天来,他一直希望找到他,他觉得自己必须站出来说点什么,至少应该帮李老师澄清。而在此之前,他希望得到老师的肯定和帮助,要和谁说,在什么时候说,以及坦白到什么程度。
为什么你会半夜在李老师的寝室?
你怎么淋雨了?
为什么换了衣服还不回去?
你们聊了那么久,聊了些什么?……
耳边,仿佛已经有人把这些问题一股脑儿倒出来,一个个撞击着他的神经。该怎么回答啊?他迫不及待地向办公室里的某张桌子望去,可惜,那人仍不在。
林思申失望地往回走,从老师办公室回到零班的教室,要穿过教学楼的中庭,再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到教学楼另一面的最尽头。
再一次地,要经历别人目光的“洗礼”。
林思申低着头,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嘿,林思申!”有人在叫他。
“啊,好久不见。”他抬起头来,发现竟是高一时的同桌刘堃。
“零班的高材生啊,去了那里都不回来找我们玩。”刘堃大大剌剌地用身体撞了撞林思申,表现出和过去一样的熟稔,他戴上了眼镜,圆圆的有些婴儿肥的脸庞凭白老气了几分。
“有什么好玩的,作业都做不完……”林思申实话实说,突然羡慕起刘堃的状态来,他好像总是那么没心没肺的,有些八卦,却从不上心,最大的烦恼就是考试考得不好,但也骂骂咧咧就过去了。
“嘿,你看到海报栏的照片了吗?李清海出事了。”刘堃拉住林思申,压低了声音。
“不是全校都知道了吗?”林思申点头,努力装出平静的表情。
“是啊,不是新闻了哦,”刘堃摸着脑袋笑了笑,“他好像要走了呢,我们数学老师都换人了。”
“走?”林思申吃惊地问。
“是啊,出了这种事,他在二中哪还能混的下去。”刘堃啧啧了两声,忽然拍住林思申的肩,压低声音道,“说真的,那人是不是你啊?我们班几个都觉得是你呢,想当年你当他课代表,他就挺照顾你的吧……”
“少放屁!”不等刘堃说完,林思申已经一把推开了他。极不自然地掩饰住内心的焦躁,林思申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再不理身后那讪笑着看着他的旧日同桌。
“干嘛啊,只是玩笑而已!当什么真……”那人还在说。
这天接下来的物理课,林思申一点也没有听进去。事实上,几天来,他都无法集中精力听课。
听到物理老师叫自己名字时,其实已经是对方喊的第三遍了。
林思申茫然地站了起来,才知道那老师是让自己到黑板上去演算一道题目。
老师的脸上明显有怒意,尽管那是位平时挺赏识他的老师,而所有的同学都将目光投向了他,仿佛每个人都已经确定他是一定做不出黑板上那道题来的。
林思申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走上了讲台,他在黑板边看了许久题目,才终于集中精神看懂了题意。还好,这题他以前做到过。
他拿起一根白色的粉笔,开始在黑板上解题。他的手是抖的,心在砰砰地跳,不是因为正在解着的这道题,而是因为台下的一片安静——每个人都在看他,那些眼睛里一定有审视,有猜测,或许,连他的背影都在泄露着什么秘密。
他终于解完了题目,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
回到座位上,林思申看向自己的板书,不由得又低下头去,那些字全部歪向了一边,难看得不成样子,甚至有几个符号还漏了,很低级地,加号之外表明演算顺序的中括号那种符号,都漏了。
林思申皱起眉头,只能等着老师的批评。
果然,那老师摇了摇头,闷声将他犯的低级错误一一补正,在他的答案后打了个小小的勾,最后,板着脸说了一句,“上课要专心!”
这天放学,林思申再次来到了李清海的办公室前,他实在太想见到他,要么承认要么不认,这么继续不明不白下去,他觉得痛苦异常。
当他向办公室里张望时,这一次,终于没有失望。
李清海在里面,一边整理着东西,一边和一位老师说着些什么。
林思申终于长长舒出口气,心都定了几分。无论如何,找到老师就有了方向。只是他没有立刻进去,他要等办公室的其他人都离开,或者等李老师出来,再跟他单独谈。
好在另一位老师很快就跟李清海道了再见,他走出办公室时,林思申微微侧了身,不想让对方看见。确定对方已经走远,他才鼓起勇气走进了办公室。
“李老师……”林思申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抖。
办公室里,李清海坐在自己的桌边,似乎在发呆,听见林思申叫他才抬起了头。
“你来了?抱歉,本来我应该去找你……可这两天被学校审,我几乎脱不开身。”李清海站了起来,对林思申无力地笑了笑。
“你要走吗?”林思申急问。
“嗯,明天就会去办离职手续。”李清海点头,脸上神色落寞。
“我去找学校!我想过了,李老师,我不怕,我们没什么,不能让你这样被冤枉!”林思申激动起来,终于得到确定的消息,他自责又内疚。
“不,小林,你不用这样。”李清海看向林思申,并没有走上前,仿佛刻意保持着距离,但目光却十分地诚恳,“拍照片的人……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对方是冲着我来的,不会伤害你,所以,我也不想你卷进来。那人的目的只是希望我离开……其实我早该离开,不该一直待在a城,你知道我都不是a城人……”
“你要离开a城?”林思申瞪大眼睛,“为什么,李老师?为什么你知道是谁拍的却不说出真相?李老师,你当老师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大家都很喜欢你,你什么坏事都没干,为什么要怕那人?还有,拍照片的到底是谁?我去找他!”
“小林,对不起。我知道你很气愤,而且这件事不说清楚,其实对你也不公平。但是,有些事是越描越黑的……学校已经跟我谈过,希望这件事尽快平息,我离开,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李清海在自己的座位上又坐了下来,仿佛也很疲惫。
“我不明白……”林思申摇头,只觉得脑中混乱且矛盾。
“很晚了,你早点回去吧。相信我,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李清海的声音传来,全是无奈的安抚。
“李老师,拍照的人我认识吗?”林思申不甘心,径自走到了李清海的桌前。为什么会这么憋屈,他和老师之间什么都没有!
“你不认识。是我以前得罪的人,你知道,高一的时候,就有人不愿意我当班主任,可能……是我不太会做人,所以……”李清海终于笑了笑,无奈道,“那人的目的就是要我走而已,所以,你不用多想,的确是和你没有关系的。而且,老师好歹名校毕业,不怕养不活自己。”
交谈的最后,李清海也沉默了下来。
林思申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什么,惶惶干站了几分钟后,向李清海道了别。临走,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又转过了头,“李老师,那个拍照的人是因为知道你是同性恋才整你的吗?”
“当然……不是。”李清海否认,可语气里却有着隐隐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