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定很享受被众人追捧的感觉吧,哪里会有精力注意他这边。
林思申渐渐放松了下来,专注地看起眼前的球赛。他的同桌,胖子刘堃在这边打后卫,满身的肥肉在运动中上下抖动,动作生硬又滑稽,但却异常认真,为了抢一个快要出界的球,整个人都差点趴到了他的脚下。
林思申不得不躲了躲,右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胸口。
这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林思申转过头,看见了强磊。
“还疼吗?”强磊问他。
林思申不由皱了皱眉,一看到强磊,他就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跳快了几拍,那是他克服不了的紧张。
那紧张并不是来自受过伤的身体,而是来自仍然惶恐不安的心情。强磊那时对他说,我可以在你上课的时候在你们班门外大喊你小申,可以在王鹦枝面前对她说把小申还给我……
林思申看了一眼强磊,并不回答他,只是将目光又转向了球场。
强磊却不在意他的反应,轻轻一越,越过了球场外围的矮栏杆,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知道你住院了,我想,是因为我吧,”强磊说着,顿了顿,“林思申,对不起。”
林思申不禁再次看向了强磊,他叫他林思申,不是小申,林思申想看看,这一次,他是因为人多,还是因为他真的投降了。
强磊的脸上有刚刚运动过后的汗水,不过,眼神看上去挺诚恳。
不仅诚恳,还带着些洒脱。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摔了一跤而已。”林思申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心里,他并不想强磊知道自己那样不堪一击。
“本来想去看你的,我想你可能不会欢迎。”强磊扬了扬嘴角,又问,“需要我来付医药费吗?”
“不用。”林思申冷冷道。
强磊沉默地看了林思申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
“我不是那么固执的人,你不用害怕。”
林思申不说话,想从强磊的眼中读出这句话的可信度。而强磊,只是笑了笑,清亮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盯住被看的人,肆意散发光芒。林思申忽然有些释然,他想,强磊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执着于某个别人,他迷恋的只是自己吧。
这时,强磊又伸出了右手,伸到了林思申的面前,“还是朋友吗?”
林思申脑中尽管有一瞬间的犹豫,但终于,他还是僵硬地伸出了手,机械地朝强磊的手拍过去,算是回应。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时候林思申觉得,这人也许真是他惹不起的。
手要抽回来时,却被对方用力地握了握,强磊说,“祝你们开心。”
林思申稍稍怔了怔,那人口中的祝福在他听来有些突兀。
不过,最后他还是回了强磊一句,“我们会的。”
“我们会的”,这话要实践起来,对林思申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开心过,于是忘了开心究竟是什么样子。但不可否认,王鹦枝很努力,为当一个称职的“女朋友”。
出院后,他和王鹦枝又恢复了之前的“交往”,早上一起同路去学校,晚上一起同路回家。尽管相处的时间只是在路上,但女孩却似乎每一个话题都精心准备过,比如她每天都会出一些智力题来给他做,有的是脑筋急转弯,有的则跟他们的功课相关,比如问他椭圆上的点到焦点的最大距离,让他猜一个网球运动员的名字,他虽然对网球并不了解,但基本常识还有,于是答她“阿加西”,这时,王鹦枝就会很开心地笑,然后开始把话题转向网球运动。一切都像事先认真想好的,林思申只需要跟着她的思路,不用担心冷场。
于是乎,话题满满的路上,林思申不得不放弃了过去在公车上听歌的安静时光。
不过,他也从没有就此表示过异议。一来,在和王鹦枝的关系中,他本来就是受制于人的一方,二来,他觉得两人间这样“充实”的交往可以最大限度地压缩自己胡思乱想的时间。
当然,王鹦枝也并不是一点私人空间都不留给他,林思申觉得比较庆幸的是,每个中午、晚上,和周末,他都还是“自由”的。尤其是中午,中午的休息时间,女孩也许是顾及在校园里的矜持形象,并不会贸然跑到他们班上来和他一起。这时,林思申可以自己在教室里看看书,做做题,甚至,听听歌……
只有偶尔的几次,中午的天空飘起了小雨的时候,王鹦枝拉了他一起在校园里“散步”。林思申对女孩这种“浪漫”的举动有些无所适从,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陪着,毕竟这样的次数并不多。
可惜,为数不多的一次“散步”中,他们碰到了李清海。
林思申尴尬得不行,又有些担心“早恋”这事被老师们知道了不好,所以迎面走过去时稍稍和王鹦枝隔开了些距离。
好在李清海并没让他难堪,只是对他们笑了笑,就默默低头走了过去。
林思申再去看王鹦枝,只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路过那老师时,甚至高傲地昂起了头。
“你怕吗?”走过了一段距离后,王鹦枝问他。
“李老师人还可以,没什么可怕的。”林思申道,有点安慰王鹦枝的意思。
可是,王鹦枝显然不需要他的安慰,并且,对他的观点提出了质疑,“李清海人好吗?没看出来。”
在和王鹦枝的交往中,林思申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女孩对旁人的评价和关注都不高,林思申想这也许和她的单亲家庭有关。不过,她对他的好和与众不同他也是能清楚地感觉到的,常常令他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但不能否认的是,当他和王鹦枝走在一起时,其他同学投来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是正常人的那种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他很受用。
于是,他就在这样矛盾的情绪中,渐渐觉得自己亏欠了王鹦枝。而这种亏欠,他还不起也补偿不了,于是只能更配合地去完成和这女孩的交往。
好在高中生的生活主题并不是感情,高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转眼便要到来。
按照二中的传统,在高一升高二的期末考试中,所有学生将会根据志愿划分文理科,而对一向注重理科的二中来说,理科生们又会再进行一次分班调整,年级排名前三十的学生会被分进一个新成立的班级——零班。其实,零班只是二中为了校誉而对选拔出来的有能力在数理化竞赛中获得名次的学生专门成立的为期一年的特训班,对于高考的应试并不一定有特别的帮助,但是能在年级里排上前三十的学生,考上一流重点的希望几乎是百分百的,久而久之,零班变成了二中学生心中的圣地,高一的最后这次大考,又被赋予了额外的压力。
林思申这次决定豁出去,他又搬出了自己曾经克敌制胜的笨办法——题海战术。
他把睡觉的时间调到了凌晨一点,起床的时间提前到了清晨五点。中午的时间,他不再听任何音乐,也不做任何功课,只用来睡觉,以此来保证上课和晚上的学习效率。他把陈璠的笑佛放进了书橱里,无论天气多热,也把自己房间正对楼下的窗户紧紧关上。他几乎杜绝了一切可能令自己分心的事物,全副身心扑在了学习上,只除了每天早晨和傍晚和王鹦枝在一起的那两个钟头。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个什么都没有了的人似的,如果连唯一可以把握的成绩也继续恶化下去,他就真的可以去死了。
他在书桌的玻璃底下压了块纸片,上面只写了两个字,“零班”。
他在心里默默设下一个赌注,如果他赢了,就允许自己听听音乐,想想其他。
如果他输了……如果他输了,就打开窗户跳下去,摔在陈璠的车上。
47
七月初,期末考试如期而至。
a城的夏天天气炎热,林思申坐在他的第七考场里,在最后一堂考试的试卷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时,已经热得汗流浃背。
头顶上老旧的电风扇发出一点点暗哑的声响,带来并不凉爽的微风,林思申抬起头,看了看那电风扇,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考完了。
他又把试卷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那上面每个字都带着困意似的,不过,他觉得自己考得还行。
至少,试卷上所有的题型他都做过,他做过的题一般都不会再错。否则,他不会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为了那些精编、习题集,否则他大概也不敢随便跟自己下那损人不利己的赌注——陈璠何其无辜啊,好好地天上掉下具尸体,还得自己花钱修车。
林思申笑了笑,引得监考老师锐利地目光迅速向他射来。
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几分钟,考场上有人陆续开始交卷子,课桌板凳的声响此起彼伏。
林思申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继续检查。
考完试走出考场,他发现王鹦枝已经在教室门口等他。
“化学考得怎么样?”女孩歪着头问他,这是每场考试结束后她的固定台词,从她发问的语气,林思申便可以推断女孩自己这问题的答案。这一次,她问得挺轻松。
“还行吧,题目不是很难。”
“不难吗?我觉得挺难的。”王鹦枝瞪大眼睛,挺认真地说,然后,很快又笑开,“不过我好像也都做出来了。”
“嗯,那就好。”林思申迈开了脚步,和王鹦枝并肩朝校外走。
“要是我们可以一起进零班就好了,到时下课就不用你等我我等你的。”
王鹦枝说着,脸上隐隐露出憧憬的表情,仿佛进零班的意义就真的只是为了后面的那个原因。
林思申没说话,关于是不是要和王鹦枝一起进零班的问题他从没想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每天就真的是朝夕相处了吧。
他有些没底。
从校门外到公车站的路上,王鹦枝开始一路和他讨论化学考试的答案。两人对了几道大题,发现基本上答案都一样。林思申尽管对之前的那个问题还有些矛盾,但拼命努力后又考得不错的感觉,总是令人愉快的。于是他渐渐放松了心情,又想出了几道选择题的答案,主动开口问向王鹦枝。
就在这时,两人旁边的马路上,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慢慢减速朝他们所在的人行道靠了过来,挨近两人身边时,那车的喇叭响了几声。
林思申疑惑地回过头,只见车子已经停了下来,车窗缓缓摇下,车里,一个中年男人朝他们这边喊了声,“鹦枝——”
“爸爸?”王鹦枝转过头,看到那男人时脸上的笑迅速敛了去,“你怎么到我们学校来了?”
“特地来接你的。”男人好脾气地笑了笑。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来我们学校吗!”王鹦枝却已经一脸怒气,全不是刚才和林思申对答案时的喜笑颜开。
林思申有些尴尬地站在她身边,默默地注视起了车里的男人。那男人应该和他的爸爸差不多年纪,不过,显然看起来要年轻一些,即使一件普通的白衬衫穿在他的身上也显得有款有型。林思申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他知道,这是王鹦枝的父亲,也就是帮助陈璠摆脱牢狱之灾的那个人。
“今天爷爷生日,我来接你回去吃饭,你妈妈那边,我已经打过电话了。”男人说着,走下了车。
林思申发现王鹦枝的爸爸个子挺高,也许是检察院工作的缘故,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气势似的,当然,那也可以称之为气质。
“这是你同学吗?你好。”王鹦枝的爸爸对一直在看他的林思申笑着伸出了手。
林思申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学着大人的样子礼貌地握住了那手,然后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原本,他还想再说句谢谢之类的话,可终于还是忍住了。那样太突兀,而且,王鹦枝一定也不高兴听到吧。
事实上,王鹦枝已经非常不高兴了。她几乎是气呼呼地瞪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然后才对林思申说了句,“不好意思……”再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林思申了解地对她点了点头。
女孩的爸爸抱歉地朝林思申笑了笑,帮女儿打开了车门,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临走时,他再次向林思申挥手道别,脸上还带着对女儿无可奈何的神情。
林思申站在路边,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离自己远去,心里渐渐生出些对这对父女的同情。
再次一个人站在车站等车,林思申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已经考完的试加上刚刚离开的人,仿佛让他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然后一头倒在床上,睡它个天昏地暗。
可公车迟迟没来,下班高峰未到,路上的行人车辆稀少。
林思申无聊地靠在了站牌的柱子上,伸着脑袋又开始了他的认车牌游戏。零、八、六、四、二,他在心里默念,每当有出租车驶过时,他就先去看颜色,如果是黄白相间,他的心里就泛起些激动,然后再看末尾的那几个数字,有一两个重合,他就会一声叹息,如果有三个重合,他就会稍稍扬扬嘴角,如果有四个重合,当然这情况他还没碰到,但如果有四个重合,他一定会猜想这车的司机是不是和那人一个车队的,他们会不会相互认识……林思申发现,一个多月来的拼命学习,让他的视力又下降了不少,现在要看清一辆车牌,必须得车子开到离他至少五六米的地方了。
十几辆车子过去之后,林思申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而就在他揉眼睛的当口,一辆黄白相间的出租车开了过来。林思申放下了双手,照例不抱希望地盯着车牌看去。
只是这一次,那一连串的数字像是赌博机卡好了位置,齐齐和他脑中的几个数字对上,并且,连顺序都一样!
林思申猛地便抬起了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驾驶室里的人。
那个,他已经好久不见,好久不想,但却从没有在心里消失过的人,就那么隔着玻璃坐在里面,那脸上的五官,也如刚刚的数字一样,和他脑中的细节一一对上位置。
“陈璠!”他低低惊呼了一声。
可是,车子从他身边开过,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只是几秒钟,便已经驶向了马路的另一头。
林思申僵硬地站着,心里的欣喜还没有彻底消失,紧跟着便随着那远去的小车仿佛连心都被扯空了似的,那欣喜如跌落的小零件,掉到地上,听不见声音。
林思申低下了头,开始怀疑之前的一幕也许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又抬头望向了天空,依然炽热的阳光刺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他索性闭上了眼,什么都不愿再想。
“小申!”不知什么时候,马路对面有个声音朝他喊了过来。
林思申睁开眼睛,心再一次猛烈跳动起来——马路的对面,陈璠的车停在那里,而陈璠,从副驾驶的车窗里伸出了头。
林思申瞪大了眼睛,再确认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