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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与景明 第16节

作者:豆荚张 字数:25265 更新:2021-12-20 07:24:51

    小许就是和春那个跑前跑后的女助理。和春点点头,好像没什么力气多说话,把自己往椅子里一埋,就想睡觉。这副死样子看得王震钢十二分不放心,上手扯了他两三下,强迫他回家去。在把他推出办公室门的时候,又喊小许请公司的司机来。

    和春确实不是很清醒,起初脑子里还比较集中精力地想一些事情,后来王震钢乖乖把事揽了以后,他心里就松了一块,整个人的精神劲儿也提不上来了,任由王震钢摆弄他回家。

    等到家,沾到软绵绵的床,他就毫无顾忌地睡了过去。

    他反反复复做梦,梦境非常凌乱,有时是和永联跟莫淑芳,有时候是那个“凶手”,有时候是那个空房间,还有怕人的迷雾这些全是碎片,连一个描述得出剧情的段落都没有。他偶尔游走在醒与睡的边缘,觉得头很疼,非常难受,嘴里叽叽咕咕地说什么。

    有个人影朝他靠近,问他“什么”

    他费劲地继续叽叽咕咕,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用尽力气想吐出一个完整的词汇来,结果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听见自己说“杀了他”

    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于是顿时像泄露了内心阴暗可怕、不可示人的秘密一样,一阵心慌着急。他立即迫切想睁开眼睛,看看这样的秘密是被谁听去了。同时,他又想,不是的,他没有真的想杀人,他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呢他不想杀掉那个人吗不想报仇吗

    怎么不想。想的。

    思路在这里清晰了片刻,他自认无话可辩了,便紧紧闭了嘴,痛苦地蜷缩在一起,觉得浑身又冷又热,明明冷得直想往被子里钻,却又热得直冒汗水。最难过的是,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天地广大,他独自在痛苦里挣扎。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人在给他擦汗,动作很轻。大概是长时间的发烧让他全身皮肤的触感都迟钝了,他不是很能感受这个人的触碰,那种力道在他的体会看来,像是羽毛落下来,没有一点力气,可挠得人难受。

    过了一会儿,这个人给他擦到了脸,湿冷的毛巾覆上来,令他打了个寒颤。随即,毛巾被撤掉,对方只用手抚摸他的脸,额头,嘴唇,下巴窝,脖子这是比羽毛挠痒痒稍微重一些的触感,带着点暖意,活活把他摸燃了,他不由自主靠近那个手掌,闻到熟悉的气息,重喘了一口气,努力睁开眼睛。

    “明明。”他没有发出实在的声音,只是气声。

    曲景明顿住动作,看着他,眼里露出点轻松下来的笑意。

    他们太了解对方了,他想,一定是自己的眼神太直白了,所以曲景明什么也没有说,就顺着他的意,掀开被子,整个人躺了进来。曲景明用膝盖顶开他的腿,他立即感到比什么被子都有用的温暖攀上了自己的身体,使他整个人舒服许多。

    曲景明又捧着他的脸,温柔地和他接吻。也许是发烧使口腔之中太滚烫,他有一阵子没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舌尖来回纠缠搅动几个来回之后,他才被那细细的温暖裹了个完完整整,腹下一阵紧缩战栗,他受不了这个体验,立即翻了个身把曲景明压住。那一直纠缠的四条腿,很快就熟练地踢掉了对方的裤子,皮肤稍一相贴,欲望就抬了头。

    他头晕目眩,分不清这是来自发烧,还是来自汹涌的欲望,口腔中的声音既令人羞耻,又令人动情,嘴唇分开换气的间隙,他撕咬了一下曲景明的耳垂,曲景明偏过头,细细地呻吟,给他递了一管润滑剂。

    “你自己来。”他哑着声音说,干涩的音色和异常燥热的气息有种新鲜感。

    曲景明叹息了一声,挤出液体,既抹在自己手上,也抹在他手上,然后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身后探去,是一个十分刺激的邀请。他深叹,再次含住曲景明的双唇,跟他接吻。油滑的手在他臀间撩动,把他结实圆润的两片臀瓣都弄湿了,才摸到臀缝,横了一根手指在那里,坏心眼地来回磨了几次,感受到曲景明口中的呼吸变得紊乱,呻吟如银河中的碎星星,一点一点泄露出来他自己也肿胀得难受。

    他握住曲景明的手,推着他的中指往里插入,接着,自己也推入一只手指。他教他他按压,扩张,带他感受他自己身体的温热与柔软,听到他难耐的喘息便仿佛自己已经进去那样满足,头晕一阵一阵袭来,他却意识清醒,凑到曲景明耳边“你喜欢自己吗”

    曲景明睁开眼睛,里面全是晶莹的泪光“我喜欢你。”

    好。他又探进去一根自己的手指,夹着曲景明的中指,进出几次,然后一起拔离,膝盖朝两侧推了推,将曲景明的腿分开,不打一个招呼,就将自己送了进去,把自己给了他。

    性器忍耐已久,一没入甬道,就兴奋得更胀大一分,立即被那温暖湿润的嫩肉围剿。他鞭挞与征伐,抽插比什么时候都用力,皮肉的拍打声剧烈,透露出他隐秘的暴戾,那是他深埋得连自己也不能轻易得知的残暴面目;他偶尔触及那一面,却没有拖出来看个完整的勇气,他想,这个世界上也许唯有曲景明有能力承受这份残暴。

    他在疯狂中肆意,从曲景明身体里退出去,拍了他一把,曲景明领会地呼了口气,翻了个身,还没有趴好,便被一把捞起腰身,臀部高高翘起,先前折腾出来的液体顺着腹部倒流,划过光洁的皮肤,至于喉结而坠落。

    和春扶着他的腰,冲了进去,仍旧鞭挞与征伐。

    软肉被反复碾压,肠壁本能绞紧那根东西,它却不服气地深深贯入,搅得曲景明整个下腹都天翻地覆,胀满的感觉和空虚的感觉交替,他正疼得要涌出生理泪水,又被巨大的快感送往意识模糊的地带,不知何时,口里的喘息变成无法抑制的叫声。意识到这点,他既感到一丝羞耻,又充满放声尖叫的欲望。

    和春放开他的腰,两手撑在床上。找到了支力之后,他更凶猛了,数回抽插后,一个猛攻,把身下人的底限一探到头,终于如愿听到过去没有想象过的叫床。那声音完全破坏了曲景明平时的清冷平淡,有种难以形容的高亢,叫得他整个人都颤栗起来,连同埋没在他身体里的器官,也不可思议地泄了。

    他们都有一会儿失神,身体没有力气维持刚才的姿势,都摔进软床里。被子已经滑落到一边,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淫液,一片狼藉,将一场惊天动地昭昭而示。

    和春累极,在满身泥泞中,睁眼看了曲景明几分钟,便不支地睡了过去。这次再没有杂乱不堪的碎片梦境,睡眠深而踏实。

    一觉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的时候,自己是干干净净的,床是干干净净的,身边也干干净净。他坐起来,烧已经退了,头不晕眼不花,就是有几分百年难得一见的睡多了的迷茫感。

    他扭头看桌上的小钟,上面显示已经是凌晨三点。这是下半夜了,按照他和顾剑锋的分工,一人上半夜一人下半夜,眼下该是他去守老太太的时间了。

    他料想曲景明是去替自己了。连忙一跃下床,跑到卫生间草草洗了个脸,出到客厅,又见桌上放着一个砂煲,旁边黏一纸条。他去将纸条拿下来,果然是曲景明留的,让他把砂煲里的粥吃了,不用去医院。

    他病了一天,还神志不清地翻天覆地了一番,肚子瘪得就剩一层皮,当即听话地把一砂煲粥都吃光了,至于医院,他当然还是要去。没有道理这么辛苦媳妇儿的。

    半个小时后,他驱车前往一医院。半夜的道路上,去的也不是好地方,他心中却充满了不知名的期待。他想,他要告诉曲景明,他们现在就开始好好的、认认真真在一起,再有什么天塌地陷的困难,也不能分手了。

    第71章 解铃

    过去的一天中,陈老太一直处于昏睡状态,身体多项指标呈现出不稳定的起伏,目前主治医生没有计划再进行第二次手术。这些,和春是在路上看微信的时候翻和曲景明的对话框知道的,信息发来的当时他正烧得昏天暗地,所以一句也没有回。

    他有点迫切想见到曲景明,到医院停好了车,就先给他去了条信息,问他在哪里。但电梯直到陈老太住的那层楼,曲景明也没有回复。他快步朝陈老太的病房走去。后半夜的住院部安静极了,走廊幽长,又伴着惨白的灯光,难怪是恐怖故事的第一背景。

    他推开陈老太的病房门,里面有个男人趴在老太太的床边,像是睡着了。他笑了笑,起了点玩性,想到刚才恐怖片似的走廊,便想吓一吓曲景明。于是蹑手蹑脚走过去,抬起手,做了个掐的手势,突然发现,这人不是曲景明,也不是顾剑锋。

    他愣了一下,收回手,接着定定地盯着这个背影。

    人很奇怪,对自己恨的人,记得会比爱的人深。他和莫新群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自从知道这个人曾害死自己的父母之后,那一面之缘就无限深化,以至于那个人在他视线中多出现一秒钟,他就能立刻认出来。

    他怎么来了。这个问题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没有停留太久。

    因为他很快被另一种汹涌、诡异的渴望钳制了,一股气涌上心头,一霎那就把他撕成两半,一半仍旧理智,冷眼看着这个仇人;一半疯狂尖利,一门心思想弄死面前的人他甚至扫了一眼病床边上的桌子,寻找水果刀一类的东西。然而很遗憾,并没有。

    他转而想起自己本来想做的恶作剧他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难道掐不死一个四五十岁、看起来从来不注重自己身体健康管理的中年人

    夜深是容易释放暴戾和罪恶的时刻,他觉得自己有点按捺不住伤此人性命的本能冲动,偏偏仍有理智的那一部分在给他陈述利弊,多半是弊;而自私自利是人的另一种本性,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要是真把这人收拾了,自己也就毁了,这叫他下不去手。

    他想要报仇,但不想毁了自己。二者都是真实的渴望,它们同时翻滚在他心脏里,让他烦躁,紧盯着莫新群的目光狠戾冰冷,两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握成一个痛苦隐忍的拳头,两个分裂的他进行一场锱铢必较的拉锯战。

    “和春”

    “大春”

    突然间,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和春接收到它们,还没来得及分辨它们是怎么来的,就回过了神,然后发现自己已经朝莫新群举起预备掐死他的手了。此刻一回神,他目光茫然地转了转,过了一两秒钟,才发现陈老太醒了。

    她的眼睛在岁月的摧残下,已经不再美丽明亮,而缩成了两粒小小的、凹陷在折皱皮肤中的黑珠子。昏暗灯光下,这对黑珠子呈现一片混浊,隔了一段距离相对,甚至不能区别它是否真的能看到你。

    但她应该的确是看到了,脸上露出了许久不见的严肃表情,就跟小时候她要打他们这些小孩时一样。

    同时,曲景明从病房门口走进来,他站在和春身后,轻轻握住和春的手放下来,呼吸在和春耳畔,轻得不可思议,声音也非常轻,像轻飘飘的棉絮沾过“乖,别胡思乱想。”

    和春已经醒过来,他深吸一口气,把先前因为魔怔而沉重的气息调整回来,掂量了一下眼前情况,自然认为干掉莫新群是不合适的;但这个人在这里守着,也是不合适的,没道理让仇人来守他们家老人。

    他压下了杀心,暴脾气又起来了,一点没客气,一巴掌拍在莫新群肩膀上,把累得小憩的莫新群拍了一个激灵,从浅睡中猝然归来,满脸迷茫,开口像是想说什么,结果一抬头看到和春,立即憋了回去。

    和春居高临下,微抬下巴,语调很轻,摆着一股子看似讲道理、实则耍流氓的姿态“你来干什么”

    莫新群忙起身解释“我,我妈听说陈阿姨在这里住院,叫我来守夜。我也没什么事,就过来了,看能帮上什么,我就帮。”

    最后一个字说得声比蚊蝇。

    和春讽刺地扬扬唇“你来看我大妈还守夜”

    莫新群感受到他的压迫,下意识后退一步,他比和春矮了半个头,气势上本已经天然缺失,又一副惧怕的模样,看起来真是非常让人像捏死他。和春看着,因为不能捏死他而难受极了,他木讷地说一句“是啊”,就立刻把和春惹地暴怒。

    “守你姥姥你也配这么喜欢守,你不如去给我爸妈守几年坟”

    他吼得不高声,就是有种呼之欲出的混蛋感,仿佛少年时期的校园恶霸、流氓头子上身,随时能做出点什么混蛋事。莫新群活了四十多年,除了搞小动作拿手,别的都怂,一听这话,急忙向曲景明求救地望去。他还不知道老太太醒了。

    结果,是老太太出了声“你回去吧,不要你守,你不用再来。”

    这时候的老太太竟然是清醒的,她的目光懒懒地在面前的三个人身上扫过,最后微微闭上眼睛“跟你妈说,我们家不需要赎罪,互相不要见到对方,保个平安吧。”

    莫新群无措地搓搓手,去看曲景明。他早觉得,这位穿白大的人最好了,是比较冷静的。

    只见曲景明对他摆了摆手背,顺了老太太的逐客令。他内心松一口气,多年混社会的习惯让他冲所有人低头弯腰拜了拜,然后飞快地滚了。

    病房里剩下三人。和春厌恶地把刚才莫新群坐过的椅子丢开,自己重新拉了一把,在床前坐下,也不跟曲景明说话,只对老太太嘘寒问暖“大妈,你饿不饿啊感觉有没有哪里疼”

    陈老太睁眼,视线随便挑了一处落下,定定盯着,不搭理他。

    他撇撇,拿手在老太太面前晃了晃,语气有点撒娇“大妈,我知道你清醒着呢,别假装不认识我了。”

    陈老太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来,看他一眼,算是表示自己确实清醒着呢,但不想理他。

    自从她患了老年痴呆,每次醒来脾气都让人摸不清,和春其实已经习惯了她的冷待。但曲景明并没有,他看着,很是替和春委屈,但他的立场与陈老太更疏远,实在做不了和事佬;何况,和春似乎还在怪他让莫新群进来呢。

    一时间,病房陷入沉默。过了许久,陈老太突然开口“你是个正经人,不要冲动。”

    这话说得有点前搭不上因,后够不着果,但在这个情境下,和春是听明白了。他小时候熊是熊,但大妈的话他是听的,一来是大妈正经教训起人来,道理还是很站得稳的,二来是大妈脾气大,不听就要挨揍。因此,他听大妈话的意识形成了条件反射。

    “我明白,我不会乱来的。”他低下头,两手交握,互相捏了捏虎口,又安慰道,“大妈,你别担心,也别拿我爸那件事往心里去,都过去了。你好好治病,过两天我们就回家。”

    闻言,陈老太终于肯把目光转过来,眼里竟带了点看破红尘的笑意,好像她自己无论对和永联那件事,还是对“过两天到底能不能回家”,都看得很开,倒是有点为看不开的和春无奈、可惜的意思。

    和春很快被她看得心虚,稍稍垂下眼眸“大妈,景明是医生了,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的。”

    可是说完之后,自己似乎也觉得这话太自欺欺人了。医生各有所长,曲景明胸前的牌子上还明晃晃写着肾内科呢,关她神经内科什么事。

    陈老太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被子“我差不多了,这一辈子,也做了不少事情,不算活得碌碌无为,遗憾是有一点,但谁没有遗憾呢景明”

    听到她喊曲景明,两个年轻人都一惊。和春对曲景明的确是有一点点怄气,但这会儿还是立刻就提心吊胆上了,回头盯着曲景明,有点着急,生怕大妈要当场棒打他们俩。

    曲景明站在离床半米之外,微微弯身回一句“大妈。”

    陈老太叹了口气,同他对视片刻,道“你辛苦了。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希望你看在你姨的份上、大春的份上,一道尽一份力。”

    曲景明望着她“我会的。”

    陈老太点点下巴,她的目光仿佛找到了一个新的聚焦点,就那么看着曲景明,眼神说是有情,又茫然而涣散;说是没有感情,又那样一动不动,定定凝视。过了好半晌,才疲惫地再次闭上眼皮,稍微动了动自己的身体,躺得舒服些。

    “你们都不用守了,回去睡觉吧,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说着,她挥挥手,“早上想吃小米粥,烧卖,黄豆浆。”

    和春跟曲景明对视一眼,两人看看老太太,怕打扰她入睡,便出了病房。真要都回去,那是不可能的;和春爬起来跑过来,本来就是换曲景明的,当然要把他轰回去。然而,曲景明拎拎自己的白大褂,耸耸肩头“我跟人换了夜班,就算不守夜,也得上班。”

    和春“那你回去上班。”

    曲景明自知没办法把和春劝回去,所以这个提议他倒没有反对,只把自己胸前的牌子提了提,道“肾内科在四楼,有什么问题可以来四楼找我,我不是在科室的大办公室,就是在值班室,都在靠北的尽头。”

    和春没好气“知道了。”

    曲景明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换了个方向站,然后悄悄勾起和春的手,靠近他,低声哄道“生气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把那种人放进病房里,明天我跟齐主任说,不要逼她儿子来了。”

    和春低垂眉睫看他,还堵着点气“我本来有话想跟你说的。”

    曲景明“什么话,现在也可以说。”

    和春轻不可闻地微微一叹“也不着急,还是等大妈情况好点再说吧。”他捏了捏曲景明的手,力气有点狠,“我不是真的怪你做事不对,你成全齐主任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看了,多少有一点和你站在了对立面的感觉,就一点点唉,其实不值得和你闹不开心。”

    曲景明笑了笑,“嗯”了一声,带点鼻音,和春觉得怪好听的,问他“你是不是挡住摄像头了。”

    曲景明看着他,显然是。和春看懂了,当即低头在他鼻尖亲了一下,又唇舌交缠了一会儿。这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比言语更能传达感受和态度的交流方式,于是,一番交流下来,他们那一丢丢间隙就此被填满。

    目送曲景明去电梯后,和春转身回了病房。他不知道陈老太睡了没有,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大妈,你睡了吗我可不可以跟你说会儿话”

    陈老太没有给反应,和春盯了一会儿,看她真的没什么要回的样子,有点失望地坐下了,掏出手机准备靠现代人的毛病度过后半夜。

    这时,他听到陈老太说“你怎么不讲了啊”

    第72章 逝去

    和春从小就话多,不讲还好,一旦打开话闸子就没完没了,起初还只是说说自己和曲景明,老太太半睁半闭眼睛听着,不大回话,最多叹一口气,表示不同意与无奈。后来扯远了,就没边没际和春觉得,自己在那一个凌晨,把一辈子的心里话都对陈老太说完了。

    到天边微亮,他说累了,老太太也听累了,抬抬手,指指他的脸“眼睛都肿了,回去睡觉吧。”

    和春何止眼睛肿,还红通通的,好像哭过一样。陈老太那样看着他,病房里的灯光和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交织,他的脸在这样的双重光线下,反而有些晦暗不明。

    陈老太定定看着他,像是失了神,过了好一会儿,又说“怎么还不走。”

    和春回视她,有点撒娇“大妈你不是还盯着我看吗,我怎么好意思走”

    老太太吸了口气“怎么长不大啊”顿了顿,低声叹,“长不大也好,小孩子什么都敢做,你爸也一辈子都没有长大。”

    说着,她对和春笑了“你要是我生的,我就打断你的腿,要了你的命,陪我去给你爸道歉。可你总归不是我的儿子,我只能盼你以后好自为之,过得称心些。”

    说完,她挥挥手,又让和春赶紧走。那时候,她的精神看起来非常好,好像真的能够过两天就回家似的。

    和春畅畅快快倒完了一肚子豆子,整个人既十分轻松,又感到几分没来由的空虚,加上是刚刚发完一天烧的身体,确实需要休息。

    他便听话地出门跑了一趟,给老太太买她夜里指定的早餐,再回来的时候老太太睡着了,他就把东西放在了桌上。

    这天是周末,顾尚源早上也会来看外婆,于是他给顾尚源发了条短信,叫小孩儿等外婆醒了,一定要给她吃早餐,然后自己去四楼把曲景明拐回家补觉了。

    到了下午,突然接到顾尚源的电话,小孩儿说“外婆想见你们。”

    意思就是两个人。和春像是有什么预感似的,心里“铿”地一抽,握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往里曲,有点讷讷地回“好,马上就去。”

    曲景明回头看他,他们对视了一会儿。那一会儿里,好像彼此的目光就是倚靠和支力,凭借这份相视的力量,他们咽下了这说不清什么心情的片刻时光。

    曲景明抿抿唇角,站起身,拿上和春的车钥匙,说“我们走吧。”

    他们两个到病房的时候,家里人基本都在了,只差了一个和容。老太太听到一点动静,就睁一次眼睛,看到是和春跟曲景明进来的时候,那一睁眼的时间长了些,视线在两个人脸上逡巡了一阵,又不感兴趣似的闭上了。

    她看起来并不痛苦,也不颓败,甚至还有点平时发脾气那种不耐烦,手背搭在额头上,不太耐烦地说“和容怎么还不来”

    说着话,一点也不愿意动力气,仿佛是对睁开眼睛的举动十分珍惜。这让和春无端生出点看英雄气短的同情与感慨来。

    突然间,她剧烈地咳了起来,又不愿意让人看她咳嗽狼狈的脸,一直往枕头与被子里藏,顾尚源和周阿姨去扶她、给她顺气,都被她推开了,更不许别人靠近,大家只得那么看着她。期间,她只接了一回周阿姨递过去的纸巾。

    这一次咳罢不久后,她盼着的女儿终于来了。

    和容看上去一丝不苟的,还提着个保温饭盒,她一进来,陈老太就瞪她了,说“这么慢”

    和容不慌不忙“给你熬汤,你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

    在他们母女针尖对麦芒的那些年,她们之间总是这么说话,但后来老太太身体沉浸在病痛中之后,她们就很少有这种风格的交流了,至少顾尚源是很少听见的,他有点不安的吃惊,但见外婆泰然自若置若罔闻,也就稍稍放心,暗赞外婆心真宽。

    老太太听了和容的话,试图觑个脑袋去看,看不到,就问“什么汤”

    和容“骨头汤,料不少,现在喝吗”

    陈老太说“当然喝,再不喝就死了。”

    少有这么不忌讳这个字的病重老人,这可让守旧的周阿姨吓坏了,忙替她“呸呸呸”了三声。和家里里外外一群人,在这些忌讳上都一脉相承,大大小小都无动于衷,周阿姨愁苦无奈极了。

    和容给老太太倒出一盖子汤来,就着盒盖子凑到她面前,用她在家里专用的勺子给她喂。老太太料都没吃,汤喝进去小半碗,末了,看起来分外满足,又很舒服地躺回去,闭上眼睛。

    过了片刻,开口道“和容,我跟你说一件事。”

    和容收拾着盒盖子,用餐纸包住了勺子“你说。”

    陈老太发出一个短促的“嗯”的鼻音,才说“我死了以后不要不要把我葬得离和永联太近,原来先生给算的那块地先放着吧,我不用了,你回头叫老道给我再选个地方。”

    她说得轻,和容听了这话,却愣了一下,扭头看过去,见老太太没有睁眼,却清清楚楚问道“你记下了吗”

    那表情中竟有一丝羞赧,又有一点向世人昭示她那决绝之心的意思,因而她等着所有人都在的时候说。众人跟和容一样,都有些吃惊,但此刻,这里只有和容一个是跟她血脉相连的人,她在,别人没有什么资格对老太太的决定说什么。

    她顿了顿,问“你确定吗”

    老太太说“定了,想好了。我下一辈子不想要再遇到他。”

    和容看着她,回答“好。”

    老太太微微拧起来的眉头舒展开了些,眼睛却闭得紧了,仍旧搭在额头上的手挥了挥“你们都走吧,人我都见过就行,没什么遗憾了和容也走。”

    这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是清醒严肃的,有点不容商量的意思。周阿姨抹着眼睛,轻声说了一句“大姐每天下午要午睡的,大家不要吵她了”,便拉一拉唯一能被她拉动的顾尚源,朝病房门口走去。余下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病房。

    这天,傍晚偏入夜的时候,陈老太被宣布生命结束,享年七十四岁。

    她在睡梦中停止呼吸,心电图滑成一条直线,其他监测数据显示,她没有遭受什么太大的病痛折磨,仿佛是一霎那间,脑中血管未能及时为她顺畅地输送血液,她的大脑在失去空气的时候窒息,接着是心脏窒息,生命就这样静悄悄地飘走了。

    若干年前,当和春和曲景明都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陈老太也入过院,那时候她尚且可以算是生龙活虎,切个小小的良性肿瘤而已,切完就满医院溜达,嘴里抱怨家里活儿多,还嚷嚷多住几天医院,她好像总是有一种能力,在任何狼狈下保持她某种形式的高昂和优雅。

    到死,也不拖泥带水。

    她死后,和容联系她早在出嫁和永联时就几乎断绝关系的外家,然而到了葬礼上,那个曾在彷城本地称得上书香门第的家族,只有一个堂妹子派了个后辈来,因为老太太小时候跟这个堂妹子玩得很不错,其余人仍然固守她当初的叛离,不再当她是自己家人。

    和家更是没有人,她本就算不上和家的人了。

    倒是远在江南的曲家,竟然来了个曲景明的大姑。这位大姑是很有个性的,曲景明接触她几次,她每一次的形象都不同,这回前来,倒是没有打扮得怎样惊世骇俗,乍一看,素色长裙,布鞋子,在年近五十的女人中,可谓漂亮而有气质。

    出殡的时候,她还带上了麻布条,天未亮,就跟着送葬队伍一起去了彷城乡下的山里。彷城发展至今,当地仍然有土葬的习俗,不愿意改的。按照老太太的要求,她的墓与和永联莫淑芳隔了一座山。

    大姑看着清晨的山间,对曲景明道“这可真是个绝处,这里一埋,这辈子有什么深情厚谊深仇大恨,都带不到下一世了。”

    曲景明不太在意这些的,但知道这个大姑个性神神经经,涉猎很广,听她这么说,便笑笑,没多做声。她倒是大大咧咧,拍拍曲景明“跟我去里面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曲景明名义上是和容的养子,也就是陈老太的外孙,下葬的时候是要按照习俗在自己的位置上守着的,他虽不迷信,这些风俗规矩他还是颇为尊重,便摇了摇头。

    大姑看懂他的意思,抬抬眉角“她有正经外孙在呢,不缺你守这个位置。”

    正经外孙顾尚源听到了,扭个头,不太善意地瞪了她一眼“景明哥也是和家的外孙。”

    大姑差点被逗笑了,鉴于场合不合适,才作罢,并很有风度地认错“你说得对,我失言了。”顾尚源紧抿着唇低下头,小孩子喜怒分明,懒得理她。

    殡葬的过程在太阳高升之前完成,陈老太的一生就此尘埃落定。一抔黄土,一座新坟,是她曾存在世间的最后证据。

    第73章 去留二

    大姑来参加一次葬礼,像来旅一次游。但葬礼过后,和家上下没人有心情陪这位大姑游山玩水,好在和春对旅游的事情最在行,当即亲自从公司挑了个旅游项目,又派了专人陪她,她也不客气不推辞,随遇而安地把彷州周边都玩了一遍。

    一圈旅游后再回到彷州,已经半个月过去了。

    曲景明下班后要去看这位大姑,特地嘱咐了和春不用过来接,结果出了医院大门口,照旧看到林荫道旁停着和春的车,车窗里随即探出半个脑袋和一只手,手挥了挥“景明”

    曲景明有点无奈。

    上了车,和春服务周到地问“她旅游归来,舟车劳顿,要不要买一束花给她”

    曲景明“”

    陈老太去世以后,和春里里外外都有些黏人的趋势。里到一星期四五天把他诓到自己那边去住,外到像现在这样,去哪里都要跟着,嘴上虽然不表达,但总有那么几分若隐若现的不安全感在他不经意皱起的眉心间浮现。

    曲景明对此有些担忧,转头看到他的目光,殷勤而黏稠,又没有办法拒绝,暗叹一口气,道“别费那些有的没的心思,直接去酒店吧。”

    和春开动车,下班高峰期到处拥堵,他轻车熟路窜上小路,果然路况顺畅得多,很快到达酒店。和春在停车场转悠着找车位停车时,曲景明的手机响起来,大姑。他接起来,视线朝酒店门口望去,果然看到他大姑也正望过来。

    “看到你来了,就给你打个电话。”大姑慢悠悠地说,可以看到她脸上是挂着笑的,“我原来还在想,要不要让你把那个小子也带上,他就自己来了,倒是挺会省事儿。”

    曲景明心里知道这个大姑千里迢迢跑到彷州,肯定不只是友情出席一下老太太的葬礼而已,必然还有点别的任务在身,果不其然。

    这边,和春已经找到车位,问他“你大姑啊”

    曲景明“嗯”一声回答他,对电话里说“我们马上就过来了,您看看,晚饭想吃什么”

    大姑在那边掏出烟盒,抖了抖,抖出一根烟,她直接用嘴叼了出来,声音因此有些含糊“随便吧,我已经把彷州方圆百里的美食都吃遍了,什么都行。挂了吧,我点根烟。”

    说完,她就按了电话,手上的打火机跳出火焰。和春停好车,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也看到了她,颇为吃惊,啧啧轻叹两声“文艺女中年还是文艺,那点烟姿态真是拍电影呢”

    说着,还学了一下。本来曲景明还觉得大姑优雅的动作挺好看,让和春一学,就只感到浓浓的装了,懒得看,开了车门,自己先下去了。和春对着后视镜照了照自己,有那么几分见家长的心情,深呼吸了一口气,才下车跟上。

    大姑这次穿得超尘脱俗的,裙子白素,鞋子也白素,连耳坠都是白色的象牙为主体,反衬得发色更漆黑,红唇更深沉。三人在酒店附近走了一段路,见到一条小巷子,她表现出一丝兴趣,夹着烟指指里面“有吃的吧”

    和春“附近上班族的午饭食堂区。”

    “那就这里吧,找家热闹点的。”她提了一下裙摆,往里走去。

    和春悄悄在曲景明耳边说“这仙女还挺接地气。”

    他不是喜欢对人评头品足的人,不过就喜欢跟曲景明嚼两句。曲景明平时不大在意这些,但他记得自己这位大姑除了文艺、神叨之外,还有一个耳聪目明的特点。耳聪到树叶掉地上她都听得见,目明到一根针滚到沙地里她都能找到,非常有助于她后来发展成一个神神叨叨的文艺女青年。

    果然,大姑回过头来,目光半隐在她喷出的烟雾后,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你说我是仙女”

    和春一愣,随即反应很快“对,让人没法儿不悄悄惊叹几句的仙女。”

    大姑扬扬唇,真笑了“小孩子油腔滑调的我见多了,油得像你这么讨人喜欢的,就数不出几个。”

    和春看起来受之安然,继续表现“主要看脸。”

    他是捧着一颗见家长的心来的,已经十分有风度地放下了“曲景明是我们家的”这一幼稚观念,客观地对这位家长奉献自己好儿婿的表现,企图通关。于是施展自己人精属性的技能,三言两语就跟大姑聊起来,从她的旅途到彷州的风俗人情,聊得津津有味。

    只要不抵触,他能说随时、更任何人,聊得来。这是他的天赋。

    曲景明从小就明白这点,现在看,还是感到叹为观止。

    等大姑手上一根烟灭了,他们正好挑到一家吃饭的店,是一家粤菜。这个选择全凭刚才短暂的闲聊,和春一句也没有问大姑喜欢吃什么,就摸明白了。曲景明看着大姑的反应,知道她这下是真的有点喜欢和春了。

    这顿饭在大姑原来的计划里,也许是一次诘问,也许是一次试探,也许是直接带来曲洋的意思。结果全程下来,她没有提到一句与这些相关的话,净跟和春扯了一堆祖国江山好的闲话,在和春透露的旅游中连连惊叹。

    吃完饭,已经入夜。

    她朝外面的街道抬抬下巴,说“你们就不用送我了,我再逛逛这边的夜市,明天就回去了。”

    和春道“我司服务到底,八点一定准时过来接您去机场。”

    她原先被逗出来的满面笑容还没下去,听了这话,又乐几分,跟他多贫两句。

    末了,侧脸对曲景明,神情维持着轻松愉悦“你有空了给你爸打个电话,他年纪大了,脾气犟了很多,你不给他打,他也不给你打,这么耗着,他能自己把自己憋死。有两次我去看老头子,都见他在老爷子打电话的时候转悠来转悠去,我猜那是你的电话。”

    曲景明对老爷子还是很敬重的,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和老爷子的联系基本固定,哪怕有时候只是说一两句话就挂了,真正交心也难数出几次来。这份固定的联系,其实只是像个仪式。他自己本没有这么重这份仪式感,全是老爷子的要求,多年下来成了习惯。但到了曲洋这里,就没有这个规矩和仪式了,曲洋没那个脸要求,他也没那个心逢迎。

    此刻听了大姑的话,他只是默然地点点头,并不出声。

    大姑适可而止,没再多说,拎着小手袋站起来“我走了,你们随意。”便步履翩翩地走了,远看,一身白,还真挺仙女的。

    和春眼看着她远去,下了楼梯,才鼓鼓腮帮,松了口气似的,回过头冲曲景明皱着脸,露出点恹恹的表情“你这个大姑真厉害,紧张死我了。但应该是拿下她了,你要听她的,有时间给你那个爸打个电话,现在她会帮我们吹风的,以后就难说了。”

    他那个样子像应对了一场紧急考试的中学生,有那么一霎那,曲景明仿佛看到十六岁飞扬不羁、不知时间愁为何物的少年,便从他的话里挑了个最轻盈的点回道“你紧张吗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给你看出来我还混什么啊”他挥挥手,又拉拉曲景明,“我们回家吧。”

    好。

    生活在剧变之后,平静就显得格外突出。陈老太去世时候是秋天,很快,彷州这座南方城市进入短暂的冬天。那虽然非常短,但是对冻结过往似乎具有强大的作用。

    彷州最冷的几天,连最喜欢口头怀念陈老太的周阿姨,都突然不再提了。她在家里这么多年,起初是为了照顾陈老太的,陈老太走了,也没有人提出要辞退她,其实她已经跟家里人差不多。现在,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照顾顾尚源上。

    从她不再絮絮叨叨提陈老太起,和家似乎也全部把这件丧事放平了,陈老太原来的房间渐渐塞进许多杂物,所有人都默认把它变成一个杂物房。

    而对曲景明跟和春来说,他们尽管没有一个口头确定的关系,但一切仿佛已经顺理成章,毋庸置疑。陈老太离去后,身边最后一份质疑也就没有了。

    家里面,和容默认他们,顾剑锋不置言,周阿姨不知道是否看出来,顾尚源鬼精灵,眼睛瞄上几次,又跟他们一起出去玩过两回,就门儿清了;在外面,和春称得上好朋友的也就一个王震钢,此人早就被这种事摧残过一次三观,压根没当回事儿,并且成功借此赖掉了自己答应曲景明的那顿饭,反蹭了他们几餐。

    对于他蹭饭这一点,和春是很不高兴的,认为这是反人道、而且极度没有自知之明的行为,因此每次总要戳他痛处“知道娶个花瓶的痛了吧,人去做美容,你没饭吃,人去和闺蜜看电影,你没饭吃,人去旅游,你没饭吃”

    “而且还得掏钱包”王震钢主动接话,拍拍空空的口袋,说,“但我们打男人挣钱,本来就是给媳妇儿花的啊”

    和春不说话。这话他无法反驳,甚至还对王震钢有点羡慕嫉妒,至少他媳妇儿肯心安理得花他的钱,曲景明就没有这种觉悟。

    这些羡慕嫉妒的情绪一堵,他转头就在工作上折磨王震钢了。陈老太去世后的一个月内,和春都让王震钢继续代行经理职责,他自己游手好闲的,偶尔去公司溜达一圈,给王震钢提点提点,助理进了办公室,不知道该向谁汇报,他一指王震钢。

    到了第二个月,他就宣布盛丰旗下的旅游品牌“春和景明”全权交给王震钢负责,且亲手把自己办公室的名牌换成了“王震钢”,收拾了一箱子东西,搬到顶楼。但集团一直没有公布他现在任什么职位,管什么板块这就是他和董事会的事了。

    公司的工作,和春基本不会拿回家里去说,但他就爱向曲景明打听医院的事情,号称了解人间疾苦,见识世人百态见识个屁,无非就是想知道曲景明那个交流项目的进展罢了。

    生活这样平静,一切看起来这样稳定,他唯一担忧的就是曲景明在项目结束后的去留,可他不再是十几岁了,不敢果断地说“你留下来吧”。甚至,他在那天深夜想好的表白,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拖了下来。

    面对他孜孜不倦的爱打听,曲景明也从来都是有问必答的;但对他的担心,曲景明在不能十分确定的情况下,也不敢贸然承诺什么。

    时间就这样平稳滑行,曲景明到了要回美国做项目汇报的时候。在项目中帮助他甚多的齐主任,在他从医院离职那一天,彻底躺在了医院里。

    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这个坏脾气的老太太一生与世不合,连走都走得反其道而行。

    曲景明参加了医院为她举办的追悼会。她从医三十多年,有二十五年都是在彷州一医院,虽然她的研究有一些剑走偏锋的地方,但一医院肾内科的名声可以说是她打出来的,杰出贡献不可磨灭,与她同年进入医院的院长发表了深情真挚的追悼演讲,几次掉眼泪。

    追悼会结束后,院长找到曲景明,对他展示了一份文件。

    “保荐信。”院长推了推眼镜,慈祥地看着他,“齐主任走之前给我的,我也认可齐主任对你的评定,如果你愿意回国发展的话,一医院随时欢迎你。”说着,他把那封保荐信塞给曲景明。

    曲景明从喉咙叹出一口气,后退一步,弯身鞠了个躬“谢谢院长。”

    等院长离开,他才发现,自己捏着信的手指有一点点颤抖。

    这是他人生至今,得到过的最沉重的赏识。

    第74章 解铃二

    和春连续两天从顶楼下凡来给王震钢做工作指导,王震钢就有点心惊胆战吃不消了。私下关系再好,也架不住领导天天来巡察啊他只好咬牙豁出去,推开面前的水杯“大春,你有什么要求我的,就说吧,别这么没事儿就下来折磨人了”

    “我怎么是折磨你,我多关心旅游部的运营啊”他意思意思装了一会儿,然后露出原形,“是这样的,景明这两天就要回美国了,你帮我探探,他对自己的前途到底怎么看的”

    王震钢“”

    和春选择性忽视他的无语,贴心地自顾自解释起来“这个问题我不好问的,我一问,就搞得好像我要他放弃美国的大好前途一样。但是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话,又很没底,没底就会像现在这样,没事儿来折磨你。”

    怎么还扯上我了。王震钢在内心翻了个大白眼“你着急什么,他有了决定一定会告诉你的,他没说,就证明他还没有做出决定啊。”

    和春“我知道啊,但我这不是怕他的决定是选择大好前途嘛,他比较想搞研究的,美国的医学研究环境总比我们这里好吧”

    王震钢捋了一下“你不敢自己去问,怕他觉得你要他放弃美国,但,你确实是要他放弃美国啊你这个人”他啧啧直叹,伴着摇头,“怎么不能真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做生意挺黑手的,现在在这里装什么善类直接去告诉他,你希望他留下来,如果人都不留下来还搞什么对象”

    闻言,和春瞪了瞪眼睛,认为王震钢进入霸道总裁的角色真是快,才当了老总多久,就理所当然把霸总套路用在现实搞对象上了。虽然这一套听起来很酷,但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搞对象应该坚持朴素、接地气的心态。

    “我这么跟你说吧,我呢,肯定是希望他回来的,这个我不能直接跟他说,不然就有胁迫之嫌,可我这种心情又必须得传递给他啊,否则他要是以为我根本不在乎他的去留呢这个光荣的传递任务,当然是由我们共同的挚友,你,来完成,最为妥当。”

    王震钢耷拉着脑袋,看和春的眼神充满不能理解,但鉴于他还要在这家公司干,只好勉为其难接下了这个光荣的传递任务。算了,就当作是把半年前给曲景明承诺的一顿饭给兑了总归还是没逃掉。

    于是,曲景明在回美国的前一天突然受到了王震钢的盛情邀请,说是要为他践行。而且,这次和春反常地没有要黏着他,声称自己有个应酬,顺路送他到地方就走了。

    事出非常必有妖异,曲景明从饭点大堂到包厢的路上,把这顿饭的意义想了个七七八八,基本断定这是和春的主意。等见了王震钢,看他一脸纠结为难,就对自己的猜想就更加确定了但有什么问题,非要找个第三人来沟通呢

    和春这份小心,让曲景明又内疚,又不太愉快,心底里滋滋地冒出点烦躁来,没跟王震钢来那些有的没的寒暄,两份菜上桌,就直问了“和春给你什么任务了”

    王震钢猝不及防被迫直面核心,他笑笑,摇晃了两下脑袋,放下筷子,就斟字酌句、如此这般地把和春的之前的话大大补充延伸了一番,将其心态一一剖析,力图有理有据、逻辑清晰。

    好歹是十几年的同学朋友,他没忘把和春的心态往“因爱生怖”之类的方向扯,昧着良心为其树立了一个痴情男子的形象。末了,提出和春的任务的中心“他就是希望你留下来,压根离不开你,这是真的。”

    这话铿锵有力的,一般人能听得心惊肉跳,可曲景明看起来一脸淡然。

    情况跟他猜想的差不多,但平心而论,他不太愿意通过第三人传递自己这份想法,于是轻描淡写地打了个哈哈“我还是要看美国那边什么情况才能定,现在还在这里,我也实在说不好这个,不着急。”

    又笑笑,主动和王震钢碰了一下杯“麻烦你了,你没少给他做垃圾桶吧”

    王震钢一听,愣了愣,心道,怎么听起来不像好话啊但看曲景明表情还是跟平时一样,淡淡的,唇角勾着点笑的弧度他这个人的脸虽然好看,但五官组合加上他的气质,便有点冷峻的意思,不笑的时候过分犀利,让人看了总疑心自己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笑起来,就如春风拂面,望过去,是个温柔单纯的美人。

    此刻他就是美人面孔,于是王震钢有点责备起自己小人之心来。他掂量了一下自己任务的完成度,觉得也差不多了,就不问了。

    他们又边吃边聊了些无关痛痒的事,多是当的年校园往事,有一段就好像又回到了所有忧虑不过系于一纸试卷的时光,这顿饭不到八点半就吃完了,竟也没白搭了“践行”两个字。

    两人散了以后,王震钢扭身就给和春汇报情况,和春那边听了,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意的,只是嘟囔了一句“我怎么觉得我没走对路子啊”

    王震钢“你肯定是没走对路子,俩人的事情,最忌讳拉进来第三个人的,除非你花钱找个专业搞感情调解的”

    和春“你怎么那么俗,又提钱”

    王震钢“”专业感情调解本来就是要钱的嘛,他懒得跟和春掰扯。后来,和春唉声叹气地挂了电话,王震钢就再不知道那两人的后续了。

    事实上,和春撂下电话后就一个人在屋里瞎转悠。

    因为大部分行李和工作文件都在一医院的宿舍里,所以这个临行前一晚,曲景明住在了那边。而声称去应酬的和春看看手表,才九点,离他正常应酬完的时间还早着呢,这时候冲过去就暴露了。

    他正抓心挠肝地焦虑,电话又响了。他瞟了一眼,顿时心头一跳,是曲景明。

    不知道为什么,他异常紧张,感觉自己已经被看穿了,接电话的声气都弱了几分“喂,景明啊,你是不是吃完饭了啊”

    曲景明说“嗯,你呢”

    和春咬了咬牙“还早呢”

    “哦。”曲景明道,“那你结束了来我这里吧,我有话对你说。”

    和春顿时后悔自己的话了,他现在就想“结束”,曲景明那边顿了顿,又说“几点都行,我不急着睡。”

    和春“嗯。”

    挂了电话,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就抓起车钥匙出去了。王震钢那人虽然有时候办事情,尤其是办这种私事,不太靠谱,但他的意识还是不错的,说了句对的话,“如果人都不留下来还搞什么对象”。

    他得让他留下来。

    对于挂掉电话半个小时不到,和春就出现在门外这件事,曲景明一点也没有惊讶,侧开身让他进来了,就站在门边看着他换了鞋子,然后同他一起进客厅。

    这间老房子现在整洁得夸张,每一样东西的摆放都有曲景明式的秩序,行李已经全部收拾妥当,就放在客厅里,屋子好不容易才有的生活气息,现在又归零了。这一切都是很有离别感的,和春下意识避免去看这些,没正形地把自己往沙发上扔去。

    曲景明去给他装了碗汤,跟往常一样,是冒着姜香的解酒汤。

    和春捧过来,天气还没到真正暖和的时候,手里抱着一碗汤的温暖还是很诱人“其实我没喝酒,明天要给你送机,哪敢喝酒。”

    曲景明坐在沙发另一端,慢悠悠地说“短时间内不能给你再煮这个了,喝不喝随你。”

    和春抬了抬脸,回视过去,把一路的疑问问了出来“你还会回来吗”

    曲景明看着他“你怎么会以为,我有不回来的可能”他轻叹了一口气,略靠在沙发上,目光有些低垂,看过来就显得格外温柔,“你在这里,我不回来,能去哪里”

    “我”

    和春心里跟灌进一大碗解酒汤似的,一下子热烘烘起来,又满满当当地揣着一堆想说的话,挑挑拣拣,发现竟然不知道先拎哪一句好,一时间,像个毛头小子面对心上人表白那样手足无措。

    “哎呀真是”

    最终,他放下汤碗,就倾身扑过去把曲景明搂在怀里,照着他薄薄的双唇又爱惜又用力地嘬了一下,动手动脚,以耍流氓来表达充盈了五脏六腑的心情。曲景明都由着他,两个人在沙发上纠缠,亲亲抱抱,磨磨蹭蹭,不很激动,细品慢咽,似乎也别有滋味。

    过了一会儿,沙发就成功成为了这间老房子里唯一有人味儿的地方。他们适可而止,主要是曲景明制止了发展,他确实有话要说。

    “你说。”和春坐起来,拉扯了一下乱七八糟的衣服,装出一副正经人的样子。

    曲景明上下扫他一眼,懒得吐槽,他是不会一激动忘记自己要说什么的,开口就是重点“我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你生气吗”

    闻言,和春愣了一下“还好。”

    顿了顿,吸了口气,又笑笑“讲实话,我还挺生气的。我小时候那会儿,唉,就是你去美国那会儿,我觉得全世界都是我的敌人,我姐,大妈,你们家,包括你,我都觉得是我敌人,没有人为我想过。”

    “我生气的其实也不是咱俩被逼分手本身,我就是觉得这个世界,怎么那么不容我呢后来我收到你一张明信片,也没什么贴心话,看起来过得还不错。那个时候我最生气,因为我在世上最后一个同伴没了。”

    说到这,他笑得有点勉强,态度真的比较正经人了,看着曲景明的眼睛“我如果失去一个女朋友,或是失去一个别的什么同性恋人,那都没什么问题,只是失恋而已。但我觉得,我没办法接受不明不白失去你。有很长时间我都在想,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也否定我了我是不是果真得不到全世界的接纳”

    曲景明下意识动了动唇,吐出一个薄薄的音“不”

    但他还没说下去,和春就摆了摆手“让我说完,不然我再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连你也不要我之后,愤怒得找不着边,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因为没人要我,我就不要自己了,所以我给自己安排得挺忙碌的,做了很多超负荷的事情。阿杠跟我同校四年,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说我太拼了,身边有什么全都看不见。他们都不懂我的行为,奇怪我明明不缺钱,为什么拼命挣钱,明明有背景,为什么总一副随时要单打独斗的样子。可是,其实我就是在单打独斗啊。”

    “你说,是不是”

    他的眼神在说这些的时候,一点一点沉下去,最后变成一种很浓重的、冷硬质地的忧郁,这种气息,曲景明认识他二十多年,感受过两回。

    第一回 ,是和永联莫淑芳去世以后,他沉浸在发烧中,听说医生还把他判定为心理疾病患者的时候,他是冷的,完全无法接收外界传递给他的一切;第二回,是上次他在发烧中跟他做的时候,他们身体相连,亲密得没法儿再亲密,他清楚的体会到,他心里又狠又绝望。

    两回都不好受。

    曲景明很轻地漏出呼吸,好像他一旦呼吸重,就会加剧和春问出“是不是”那一刻的冷意似的,他甚至没敢开口回答,只看着和春的眼睛,摇了摇头,然后去握住他的手。

    和春被他攥着,低眉看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笑了笑“我说完了,其实我平时很忙的,没有精力想这些,你非要知道,我只好给你编一段。”

    曲景明不戳他这个欲盖弥彰的解释,主动伸了两根手指挠挠和春的指缝,和春立刻反应过来,捏过那两根手指把玩,那是他小嗜好程度的乐趣了。气氛被调节了几分。

    曲景明道“你生我的气,为什么还这么快接受我的追求了”

    “你是不是傻了”

    和春破天荒地露出一个“鄙视你智商”的表情,这可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比被追的乐趣强烈多了,他顿时兴致勃来,两眼放光“我没可能真的不要你啊,既然最终事实就会是和你在一起,我为什么要拒绝你送上门来眼睁睁看着你晃来晃去,我还憋着”

    曲景明“”

    和春适当补充事实“而且,我还没有答应你的追求啊,你还可以继续追,有什么招都拿出来,我受得住。”

    曲景明甩开他的手“明天要早起,睡了。”

    第75章 决定

    与彷州的春暖花开相比,波士顿可以说是仍在凛冬。曲景明曾一度觉得,这座城市是最适合他的地方,每次从别处到此处,他都能产生“回来”的感觉。尤其是天冷的时候,一呼吸,冰冷的空气就从鼻腔直灌入肺中,凉得仿佛能凝结胸中那颗心脏。

    然而那竟是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

    有时候,人对一座城市的依恋,不比对一个人轻;对一座城市的小心和柔情,不比对一个人少。如今他再看这座城市的每一点滴,都像在看一个情人的最后一眼。

    就连医院的一角一落,都比以往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常常会盯着某一处,想起和春,想起自己对这座城市的不舍,喉咙里泛起左右为难的苦涩来。

    “那就这么定了,好吗,joe”导师稍稍挺高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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