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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与景明 第15节

作者:豆荚张 字数:25194 更新:2021-12-20 07:24:50

    晚上,曲景明真的给他做了一桌子菜。二手公寓买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饭菜飘香,和春也是第一次发现,餐厅的灯光是温暖的淡黄色,打下来,把菜照得卖相上佳。

    曲景明还有一道蔬菜在炒着,他在外面兴冲冲地拍了好几张照片,完了又跑进厨房拍锅,镜头一路移到曲景明脸上,还没按下拍摄键,就被曲景明拒绝了“不许拍我,拍了也不许发朋友圈。”

    和春嘟囔“你什么都知道。”

    曲景明笑笑地看过来“现在不都这个习惯嘛。”

    “但我很少发,没什么好发的。”和春说着,抓了个镜头,拍了。又抓一个,再拍。这么拍了好几张,自己返回相册看看,很满意,就回到餐厅图去了。

    他虽然不怎么发朋友圈,但公司很多新媒体宣传的策划,都是他最先提出并亲自做初期执行的,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去学s这样的软件,因此搜罗了一堆便捷好上手的修图工具,对各个修图a的使用熟门熟路,出来的效果,发个朋友圈还是很有点品位的。

    就是慢了些。

    曲景明端着菜出来的时候,他还在玩手机,当即被筷子打了手“别玩了。”

    和春侧身躲开“就好了。”

    曲景明“别把我发出去。”

    和春嘿嘿一笑“好。”

    过了一会儿,他宣布发好了。曲景明拿过自己的手机登陆微信,点进朋友圈去看,第一条就是他发的。每盘菜的单图、饭桌全景图、灯、厨房拼死凑满九张,最后一张正是曲景明炒蔬菜的样子,没拍人,拍了半截手。

    曲景明“”

    和春笑嘻嘻的凑过来“你快点个赞啊。”

    曲景明说“这个图,和姨能认出来吧”话是这么说着,他还是点了赞。

    和春对他的话浑不在意,得到小红心就一本满足,屁颠屁颠一边去洗手,一边回道“认出来就认出来,咱们俩的事,她不是早就知道吗以前我怕,现在不怕了,没什么好怕的,谁也别想再对我搞对象指手画脚。”

    没什么好怕的。这句话有点耳熟。

    曲景明想起来,很多年以前,也这么说过。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简单过个渡,没想到扯日常乐不可支,就扯长了

    下一章再开启“追究爸爸死因”副本吧。

    第66章 云涌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和春接到顾尚源小朋友的电话,他哭哭啼啼地带来一个消息,小来哦不,是老来,在院子里寿终正寝了。享年十四岁。

    它的一生,健康快乐,几乎没有生过大病,最多是天气太热中了暑,恹恹两天,平时基本每天活蹦乱跳,与鹅同乐,活得比一般的狗都长。但,它还是到了这一天。

    和春有点发愣。

    小来被领回家的初衷,是他和曲景明看到了陈老太跟老鹅两个冷清的暮年,想着注入一股新鲜的年轻血液来给活跃活跃氛围。结果,先走掉的反而是这股年轻的血液。他现在想起初三暑假出分的那天,下了雨,他和曲景明把这条脾气暴躁的小柴犬领回家的情景,便忍不住由衷感慨,生命终有时。

    他给曲景明打了个电话,通报这个消息,问晚上去不去和容家吃饭。曲景明听说是小来没了,答应得很爽快。晚上他下班比和春早,自己买了点东西先去了,等和春也到,就见曲景明、顾尚源、陈老太、和容、顾剑锋,除了周阿姨大概在做饭之外,全都齐了,围在院子里。

    他走过去“干嘛呢”

    顾尚源扭过头,眼睛红红的,瘪瘪嘴“老鹅好像也差不多了。”

    对老鹅,和春还是比较有感情的,立刻也围上去。众人的中心,是仍旧维持平时休息卧姿的小来。它看起来就像是有点老、有点累,睡着了,和春还疑心地细细看了一会儿,确定没有感受到它丝毫呼吸起伏,才暗自一叹,它是真的去了。

    老鹅就呆在小来身边,是真一副难受的病态,脖子没有往自己的翅膀里躲,只是耷拉在小来身上。狗大、鹅小,一生、一死,相依相靠,是一幅很令人鼻酸眼眶胀的画面。

    一时间,大家都看着它们,静静的,没有人说话。

    黄昏来临,这天天气好,满天都是好看的云霞,色彩华丽,染遍天际。老鹅哼哼唧唧了几声,没有串成一声曾经嚣张的“嘎”。它难受地抬了两次脖子,两粒豆子似的眼睛茫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像是很失望似的,垂了垂脖子,用长喙啄了啄小来的耳朵,小来自然毫无反馈。它大概也觉得很无趣,费劲地低鸣一声,那声音不是清晰的“嘎”,也不是先前不成样子的声响,而是一种大家没有听过的调子,像是某种鸟鸣,幽哀凄楚。

    鸣罢,它将脖子收回自己的翅膀里,谁也看不到它那两粒眼睛了,不知道是睁着还是闭着;但大家都能感受到它的痛苦,明白它确实是快要到时候了。

    “算了,别看了,回去吧,让它安静一会儿。”和容站起来,对大家说。

    众人赞同。顾尚源少年人,感情丰富,依依不舍的,让和春拉了一把才起来。曲景明伸手很轻地抚摸了一下老鹅的背,现在,任是谁都会对老鹅轻手轻脚,生怕一碰就把它这条老命送掉。曲景明也只是保持刚刚有接触的幅度。末了,起身跟和春他们一起往屋里走。

    和容则推着陈老太的轮椅,陈老太突然说了句话“我不走。”

    她现在犯不犯痴呆,区别很清楚,从说话语气就能判断出来。这句话明显是清醒的,连曲景明这个自打回来以后,还没有见过她清醒的人,都听出来了。他心里不由得一惊,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只见她低着头,用脚碰了碰老鹅,说“它陪了我一辈子,我也陪陪它。”

    和容和顾剑锋对视一眼,就由她去了。曲景明也给和春递了个眼神,和春一迎上就懂了他的意思,对他回了个笑,这个笑里既包含了“你随意”,又包含了点“小心应付”的警告,前者为老鹅,后者为老太。

    于是,只剩下曲景明和陈老太还呆在老鹅身边。

    陈老太既然清醒了,曲景明站在这里,她自然清清楚楚知道这是谁。但她仍然只是低着头,视线落在老鹅和小来身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交叉握在一起。她几乎一动不动,只有呼吸是动态的。

    曲景明做医生久了,对呼吸很是敏感敢,很快他就发现,陈老太的呼吸跟老鹅身体随呼吸起伏的节奏一样。但人和鹅的节奏本身就是不同的,所以这样的频率体现在人类身上,就有些急促了。

    曲景明有些忧心地喊了一声“大妈。”

    陈老太抬起头,看他一眼,应了声“嗯”,呼吸节奏跟着调整回来了,可能是刚才急了,回过来的时候她轻轻呛了一下,曲景明搭手给她拍了拍背。陈老太顺好了气,示意不用他忙了,嘴里仍旧不说别的话。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一起守到了老鹅没有呼吸起伏。彼时,天已经黑了。

    曲景明试着问她“回去吗”

    她点点头,曲景明才推她回屋里。

    周阿姨已经做好饭,见她进来了,忙把她那独一份的端过来,她摇了摇手,说迟些再吃,想睡一会儿,周阿姨赶紧又照顾她睡下。

    那边,顾剑锋招呼大家过去吃晚饭,他亲自在饭桌边上给每只碗分筷子,很是悠然自得。这两年年纪大了些,他当年腿伤的后遗症有点多,基本已经不开车了,平时也时不常会疼,搞得他不得不常常为了这双腿休假,一休息,就活得像个老年人,在院子里种花和去彷州母亲河钓鱼,是他的最大爱好。

    摆完了碗筷,乖乖上桌的却只有曲景明跟和容,顾大爷就不乐意了,一拍桌子,冲客厅高声吼道“和春,你怎么还在看电视,跟顾尚源似的,你们快洗个手过来”

    客厅里的一大一小都吓了一跳,动作整齐地望过去,一起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那姿态,那表情,那反应,可真是对照着长的。屋里因为这对活宝莫名生出了一股滑稽的欢乐气氛,把先前的低沉和压抑扫走了七八分,一顿饭吃得像是寻常团圆饭那样,谁也没怎么谈小来和老鹅,只是说些家常话。

    晚上九点,和春送曲景明回医院的附属小区。

    那天曲景明提出回来住之后,还是被和春以修缮破房子为名,扣留了一个礼拜。至于这既老旧又刚刚经历了火宅的破房子,他也确实找人来修整了一番,主要是排除用火用电隐患,顺便把墙壁什么的刷了一遍,如今从里面看,那小小一居室跟新的一样。

    每每进了门,和春就要指指这里,看看那里,嘴里表扬着自己的成果,目的十分单纯直接,就是“要奖励”。他现在有点食髓知味、欲罢不能,扣了曲景明一个礼拜再扣不住之后,就经常黏过来,没完没了要上床。

    为此,他把这破房子原来配的床都换了。

    曲景明今天其实约了齐主任谈问题的,但因为小来的事情,他取消了。依老太太的脾气,当然很不爽,挂电话前撂了句“我也是快死的人了,还不懂得珍惜时间”,语气可重了。曲景明想着,应该上门道个歉。

    他推开三句话过后就凑上来的和春,说“等会儿,我去对门看看。”

    和春抱着他的手臂“我也去。”

    曲景明上下看看他“就这么去”

    和春“就这么去,不可以吗”

    一看就是闹。曲景明笑了笑,拍开他的爪子“别闹,正经点。”

    说完,理了理不太整齐的衣服,换了双鞋,就开门去对面了。和春才没有他这么麻烦,屁颠屁颠穿着拖鞋跟上。曲景明敲了门,两个人等了好半晌,老太太也没来开。

    和春记得这老太太身体不好,悄声问“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曲景明也惊疑,又敲了一次门。这回,里面传来一阵东西摔地的声音,两人听了,都是心头一紧,以为老太太果真身体出问题了,行动不便。他们对视一眼,曲景明又一面拍门一面问“老主任,老主任,您怎么样了”

    没人回答他,倒是听到一个中年男人无奈的声音“妈”

    接着是老太太气急败坏的怒吼“别叫我妈,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滚出去”

    “原来是家庭纷争”和春小声说,拉拉曲景明,“我们先回去吧,你今晚也别跟老太太请罪了,她心情一听就很差,等会儿骂你个狗血淋头。”

    对此,曲景明倒是深有同感,赞同地跟和春转身要走。老太太的门突然从里打开了,准确地说,是一个大型物件从里面滚出来了,该大型物件大概是被某大型冲力推出来的,十分失衡,整个撞上了和春。

    和春一回头,发现背后撞上来的竟是个活生生的人。

    “不好意思,对不住,你没事儿吧。”此人一面捂着额头,一面抬起脸来,嘴里本来忙不迭地道歉,却在看到和春正脸的一霎那,仿佛被施了定身术,除眼神变化外,整个人都僵住了。

    老太太双手叉腰站在门口“你走,不要再过来烦我,我不需要你尽孝,等我死了你也别来收尸”抬眼看到曲景明,喘了口大气,招呼道,“小曲回来了,你的狗埋了吗”

    曲景明“还没有。”

    老太太很吃惊“你去了那么久,不埋它,那是去干嘛了”

    这话问得气势汹汹的,感觉下一秒就要骂人了,曲景明也有点招架不上,只好乖巧地笑笑,没答话。

    这时,旁边那位中年男子的定身术终于像是被解除了,他不再肢体僵硬了,却闹出点半身不遂,往后退了很不协调的一大步,一脚踩在了楼梯边缘,身体朝后一仰,要不是手上及时抓住楼梯扶手,就要继续往楼下滚了。

    对于自己儿子这见了鬼似的反应,老太太第一反应是厌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接着就心生巨大疑虑。刚刚她还怒斥他赶紧滚,此刻却眼疾手快地扣住他手腕,视线扎过去“你怎么了”

    “我妈,我,我走了。”他吞吞吐吐,脸色非常难看,眼神慌乱,虽然极力掩饰自己不敢看和春的事实,但却暴露得更明显。至少她妈一目了然。老太太转头去看和春,顿时,也露出几分被吓住的惊慌。

    场面有那么点诡异。

    老太太扣着儿子的手松了一点劲,神情纠结片刻,望着和春,选择开口“你你父亲是不是叫和永联”

    闻言,和春和曲景明都吃了一惊,和春下意识皱紧眉头“你们认识我爸”

    “那就是了。”老太太松开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先回去吧,但我警告你,别想什么幺蛾子,我这两天会找你,要是我找不到你,下一个去找你的就不是我了。”

    语气十分严厉,但与先前那种带着脾气的凶恶全然不同,中年男人动了动唇,终究没说出什么来,低下头,一转身,往楼下钻去,几个台阶之后,脚步声就乱了,听着像逃一般。

    老太太打发了儿子,长长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和春,缓了缓脸色,和声道“你是和永联的儿子,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话到这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而问曲景明,“那你,是和永联的谁”

    曲景明还真不好说自己是这位老先生的谁,他跟和春对视了一眼,含糊地回答“是亲戚。”

    老太太抬手扶着门,露出那种历经沧桑的人特有的“这就是命”的笑容“缘分都是缘分。今天晚了,我也折腾好一出了,怕一下子说不完事情。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再给你讲。”

    后一句话是对和春说的,和春一头雾水,被她的态度搞得忐忑不安“明天,后天我过来这边的时候,都有空。”

    “那好,明天吧。”老太太说完,深吸一口气,挥挥手,就关了门,把两个摸不着头脑的年轻人丢在门外。

    事实上,也不完全是摸不着头脑。世间许多事情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呈现的状态、面貌,都是追溯真相的线索。每个人对自己的生活轨迹、脉络都有所把握,所以人们会有直觉这种东西,它是先于详细思考、仅凭脑中万千信息瞬间做出的判断。几乎是同时,他们诞生了同一个直觉,从彼此的眼神中,他们也明白了这点。

    “你说,我爸那时候的车祸是不是可能有问题”和春小心地问。

    曲景明则默默握住他的手,把他牵回屋里,关上了门,才说“有没有问题,都不会影响我们现在的生活,你想知道的话,我明天陪你。”

    第67章 追查

    和春隐隐觉得,自己在某些情感的感知上是有缺失的。一般,人们管许多性格开朗的表现叫做大大咧咧,把大大咧咧得过分的叫做缺心眼。和春认为,自己在某些感知上,比缺心眼还严重几分。

    比如说,自己比缺心眼还严重的问题他是有体会的,但因为心思果真大于了缺心眼,他就没有去细究这到底属于什么症状了,因此也就没有能够搞明白,自己的缺失具体是针对什么。

    在这恐怕马上就要面临一个陈年真相的夜晚,他思考起了这个问题来。

    他首先从当年父母死亡的场景想起,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当年亲眼看到的父母被强大物理伤害整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想当时警察在干什么,姐姐在干什么,大妈在干什么,当时作为主要调查这件事的姐夫顾警官多次来家里,都说过什么。

    由于年代久远,他很多都想不起来了,但这反复的脑内回放,总也绕不过那时的一段幻觉。

    有一阵子,他对外界是没有感知的,高兴、难过、愤怒,这一类的情绪他一点也没有。也没有人能明白他当时的状态,就连现在的他去回想,也无法再体会自己的体会。他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好像被锁在一个房间里,房间很空,有一扇门和一扇窗,门锁着,窗开着,他总是透过那个窗,看到他一家三口俱全的情景。

    通常是他爸揍他的,她妈骂他、骂完又宠上天的他们家总是闹来闹去,但总归是笑语多,真动气的少。他从小觉得这样很舒服,每天不惹一下爸妈追着他打骂,就皮痒。但和永联告诉他,淘气调皮都要有分寸,要把握别人的情绪,压着点,踩着线,掌控在自己能应付的范围里。

    他把这当做游戏,还挺热衷。所以尽管他不是个好学生,打小拉帮结派欺善怕恶的,但总的来说,被他拉到的人,他都对人家的忍耐极限有了解,有一阵,他为自己把握人心的能力沾沾自喜。

    那大概就是在和永联去世的前后,那时候,他的兴趣是把曲景明的情绪。

    在这一晚上反复的回放中,曲景明在里面是若隐若现的。他好像总是围绕在他身边,可是他看不清这期间,曲景明都做过什么。

    本来还算有目的的思考,到了后半夜就变成胡思乱想。他终究没能搞明白自己对什么感情的感知是缺失的,只是把自己折腾得很累。翻个身,曲景明已经在他身边安静地睡着了,呼吸轻得有点可怕,他盯着他看了好半晌,忍不住去探探他的鼻息又觉得自己挺神经的,于是顺手搂住他肩头,靠过去睡。

    得了个后半夜安眠。

    齐主任不愧是个顶着“丝毫不顾他人感受”的名声风风火火活到古稀的人,前一晚给年轻人砸下那么有神秘感的一个惊雷,第二天早上各自开门相遇,她还泰然自若笑眯眯地打招呼“早上好啊,小曲,小和”

    小曲跟小和对视一眼,感觉都不是很好。

    老太太打完招呼,就自顾自下楼去了。她刚从医院出来没几天,内患未除,外伤有碍,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这一大早,该散步散步,半个小时后一定会照常溜达到医院食堂去吃早餐。现在她退休了,早已经没有医院食堂的卡,全凭刷脸。

    曲景明跟和春下了楼,他走到医院就行,但陪着和春去取车,两人一路没有说话。到和春上了车,曲景明才弯着身,对车里的他说“今晚还过来住。”

    和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只睡了个后半夜,脸上还满是倦意,表情看起来就更敷衍了,打着了发动机才想起来什么,探出头冲曲景明说“我今天想找一下姐夫,你看怎么样”

    曲景明理解他的意思,顿了顿,只道“都可以。”

    和春听了这话,表情看起来稍安,开车走了。曲景明目送了一会儿,看看手表,追上了去散步的齐主任。

    和春这边到公司里,先开了个会,处理了几个小问题,时间已经临近午休。他在办公室里自己坐了会儿,将昨晚睡前混乱成一片的思绪又捋了一遍,把自己追究往事可能造成的影响也想了几分虽然曲景明说,过去的事不会让现在的生活有所改变,但他不这样想,他现在就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顾剑锋的办公室在顶层,他电梯上去。

    这一层楼里除了顾剑锋的办公室,就是总裁助理办公室,还有两个巨大的会议室和一个休闲大厅。休闲大厅是顾剑锋的要求,他把公司室内休闲设施都搞在自己这层楼,大家休息时间要玩要闹,都得跑上来,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变态心理的考虑。

    眼下,一整层楼都静悄悄的,和春敲响了去剑锋的办公室门,里面传来一句“请进”,他就推门进去了。顾剑锋正打着电话,看到是他来了,表情露出点吃惊,随即微笑,指指待客的茶几边,示意他先坐。

    和春坐下去,自行泡了两杯绿茶,过了五分钟,顾剑锋终于打完了电话,从办公桌后出来“怎么来找我了,我的小舅子什么项目想走后门求批啊”

    和春难得没有跟他你一来我一往地嘻嘻哈哈扯皮,表情有点沉重,眼睛盯着他“姐夫,我想问你点事情。”

    顾剑锋也感觉到他此来目的不同,走过来坐下“怎么了”

    和春“你当年是不是怀疑我爸是被人谋杀的”

    闻言,顾剑锋一愣。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他当初的耿直早已经不再时常冒头,和永联的案子也跟他的耿直一起被深埋了,此刻猝不及防乍一下被和春问到,就像有一个铲子,不打招呼就给他铲掉一层土,他有点懵,想了一会儿,才把这件事从人生诸多经历中捏成一个形,拎出来。

    他点点头“是。准确地说,我没有判断为谋杀,只是我一直认为当时车里还有第三个人。无论车祸的发生跟这个人有没有关系,他这样事后蒸发,都让我觉得不正常。”

    和春眉头紧皱“你为什么这样判断”

    顾剑锋不当警察很多年了,专业丢了个七七八八,手边又没有当初的现场文件,只能说个大概“车里有一箱新开封的矿泉水,里面少了三瓶,车里只有两个瓶子,上面有且只有你爸你妈的指纹,可以判断那是你爸妈喝的,第三个瓶子不在当然那一瓶不在的原因可能有很多,我的同事就认为是早就不在了的,当时除了我,没有人把这个当做是车里有第三人的证据。”

    “我们也无法在车里找到更多有第三人的证据,因为车从马路翻到山沟里,撞得稀巴烂,里面很多东西都无法拖出来取证了。但我还有一个怀疑有第三人的线索。当时我检查了当时附近的环境,因为晚上下过一点雨,人跑过的话会留下比较明显的痕迹,我找到了这样的痕迹。”

    他叹了口气,习惯性敲了敲膝盖“但这都是我认定的,当时局里没让我查下去,把我调走了,我也就没有条件继续查下去了。那年头不说那年头,就是现在,这样的糊涂案子也是很多的。”说着,他侧头看着和春,见他听得一副神思凝重的模样,敲了敲桌面,“怎么问起这个,你发现什么了”

    和春也说不上自己有什么发现的,齐主任可能给他一个完整答案,但他等不到那个时候,急着来找别的突破口追究。他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非得来追究这个,他扪心自问,其实如果真的有人谋害了他老爹,他也不知道拿人家怎么办。时间过去那么久,都没有法律意义了,他也不可能让人偿命。

    他摇了摇头,又问“那你不能查了,我姐姐和我大妈是什么态度”

    顾剑锋“她们的态度倒是蛮一致的,我说我查不了了,谁也没有怪我。老太太还说,不能查更好,查了惹麻烦。她可能是认为,你爸做了这么多年违法生意,结仇不少,查下去指不定就得查到那些对手仇家头上,对你们当时孤儿寡母的情况来说,只会让日子更难过。”

    “我大妈”就不想知道真相吗

    后半句终究被憋在了肚子里。他们这一代,小时候看电视放破案电视剧,还有侦探动漫,搞得满脑子都是要追求真相,但世界上并非人人如此在意真相。他长到这么大,遇到的人、接触的事情多了去了,深知,有的人在乎平安,甚于在乎真相。

    那时候是什么光景他八岁,曲景明六岁,和容二十八岁,独力支撑一个家;老太太虽然不算老,但也没什么能产生价值的事情可做。跟和永联做夫妻的时候还好,也掺和到生意里叱诧过彷城风云,可离婚以后也就全面退出,彷城的走私圈早没她什么事了,她能怎么着

    此时此刻,他实在无法苛责他的大妈和姐姐。

    顾剑锋明白,和春突然问起这件事,一定是有所发现了。但这小子一陷入什么思考的困局,就会有几分无法与外界正常沟通的劲儿,这时候非要跟他沟通的话,能得到的反馈只会来自于他长久在人际与社会中混出来的行为模式,探不到他心里去。

    顾剑锋这个当姐姐的,真愁。想了想,只好劝他“你要是发现了什么,不如跟你姐姐说一下,你姐姐她也不是不想知道的,你不要把她排除在外了。”

    和春回过神来,脸上深思发愣的表情收了,转而像平时那样笑嘻嘻起来“姐夫,你可真是打心里疼我姐,你放心吧,凭我跟你的义气,我还能伤你媳妇儿的心吗”

    顾剑锋“臭小子。”

    话是这么说,和春还是没有跟顾剑锋吐露齐主任跟她那诡异儿子的事情,又问了些当初办案的过程,这回听得兴致勃勃的,不像是来追查一个苦大仇深的旧案,倒像来听刑侦趣闻的,好像这个事情跟没关系似的。

    顾剑锋陪着他讲了半个午休,才送走他。

    莫新群从他妈那里回来以后,听话得要命,别说想什么幺蛾子了,他连门都不敢出,深怕他妈踏上门来没看见他,就反手报警把他送到局子里。

    他妈齐绢女士,从来就是个没感情的人,就算是一家人,只要有谁行事不符合她的要求,她轻则把人骂得一文不值怀疑人生,重则重则像二十年前那样,直接跟全家断绝关系。

    可纵使如此,他现在也不敢违逆她妈半点了,历史原因很多,但眼下最重要的原因,是怕他一惹这老太太生气,她就死了。他本来就将一份负罪感背了二十年,实在不想再背一份“气死老妈”的罪责。

    他抽了快有一包的烟,头都有点晕了,突然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

    他辨出其中之一是他妈的,那声音仿佛踩在他心脏上,既让他提心吊胆,又让他感到一种即将面临最终审判的安定无论如何,他总算有机会释放自己的负累了。

    他分辨着脚步声的位置,听到人至门前,没等他妈动手敲门,就先打开了。他妈和一个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年轻男人站在他面前,正是昨晚见到的其中一位。

    第68章 真相

    “莫淑芳是我姐姐,可不是亲姐姐,我妈带我嫁过去的第二年,莫淑芳就离开了家,她再不和家里来往,但是我常常去彷城看她,她也很少理我。后来,她就跟和永联好了”

    “我恨和永联。”

    莫新群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盯着窗台上的一个花瓶,里面插着几支鲜花。他是个中年单身汉,活了半辈子,孤身一人,没什么正经事业,从十七岁被彷城走私大佬看中招揽到手下准确地说,是被和永联最大的竞争对家当棋子养,就一直搞些踩着法律边缘的营生,脑子似乎也不太聪明,一向活得又粗糙又流氓,不娶老婆算是他降低自己社会祸害值的壮举。

    这样的人,竟然在家里养着鲜花。花瓶旁边还放着一瓶只剩了三分之一的营养液,可见他长期养花。

    曲景明记得,在彷城的别墅里,也到处放着花瓶。那年搬回别墅住,陈老太还很是忿忿地把所有花瓶给收起来,廉价买给两条街外的花店了。因为那都是莫淑芳在世时的东西,她爱养花。

    “我也知道自己是一颗棋子,那时候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掌握和永联的情况。我就从莫淑芳入手,更加频繁去看她,次数多了,她有点被感动,愿意理我了,我就能得到一些信任。但她还是不认家,她恨她妈刚死,她爸就娶了我妈。”

    听到这里,曲景明下意识去看齐主任,老太太从进门坐下起,就靠着沙发扶手,半眯眼睛,有点疲惫的样子,老神在在地听她儿子讲故事。

    曲景明看过去,她才倦怠地抬了抬眼皮,说“她妈跟我是好朋友,死前叫我照顾她一家,我看结婚最方便,她爸也没有意见,就结婚了。”

    这理由令人叹为观止。但放在这位老太太身上,似乎说得通。她硬邦邦地活着,衡量事情的标准是某种极端的理性,只计算如何最大程度解决问题、并只承担最小的损失。感情之于她,仿佛真的淡薄到可忽略不计。

    莫新群对他妈这个特质习以为常,听着他妈的话,一脸冷漠。但他显然没跟着他妈长。他感情丰富,甚至深刻地陷在感情里。

    “我答应给我老大做事,就是为了能接近莫淑芳。起初,她还不知道我也做走私了,以为我只是代表家里去看她,对我没有什么防备,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了,她真的很聪明但我还是想办法把监视她跟和永联的工作做下去了,不然我想到老大派别人做,我就受不了。”

    “这件事我从十七岁开始做,做到二十七岁,整整十年,她怎么给和永联做小,生孩子,扶正,我全都再清楚不过了,直到那年,我老大和另一家想把和永联吞了。出事情那天,我我”

    他抬起双手,捂住脸,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放开手的时候,眼睛就红了,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就想点。但火机还没打燃,就被齐主任踹了一脚“想我早点死是吗”

    他哆嗦了一下,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只能咂咂嘴收起烟。经过这一遭,他也平复了些,继续说道“他们要吞掉的意思,是要做掉和永联这个掌舵的,我”他提了一口气,顿了片刻,眼神有点寒意,“求之不得。”

    “那天晚上饭局,彷城几个大佬都去了,喝得比较晚。但是和永联没喝多少,他这个人很自控,自己一个人开车还会喝疯一点,如果要载人,他是很严格把控自己的酒杯的,我当时没在意这个细节,以为他是一个人回去我就按老大的意思,给他的车做了点手脚。”

    “后来散局,我听到他给莫淑芳打电话,才知道他们要在阜口服务区加油站过后汇合,我吓坏了,想办法躲过我老大的眼睛,就赶紧追去了,在服务区追上了他,也见到了莫淑芳。我求莫淑芳不要上他车,但那时候她早就不相信我的话了,也知道我的心思,根本不理我,我也不敢告诉她实话。”

    “我缠着他们,她很生气,要我以后不要跑到她眼前去晃。她不听劝啊,我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她上了和永联的车,我也开车跟着。在车上的手脚怎么做,先前都是计算设计过的,我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会出事,急得要命,差点就要撞上去了,这时候他们突然停了车。”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停下,心里非常忐忑,既怕他们是发现了车不对,又怕他们继续开,因为前面的路也做了手脚,他们一定会出事的,我不能让他们过去。所以我又下车想拦他们,莫淑芳也下了车,我特别高兴,觉得有救了。”

    “可她给我塞了一瓶水,像哄小孩一样,说她今晚去港口收货,就是你老大原来想要的那一批,记好了,回去找你老大要糖吃吧。她还还拍了我的脸,她第一次碰我。”

    最后一句话从莫新群嘴里吐出来,像烟一样轻,包裹着一种很珍惜、碰也不敢碰的情绪。接着,他就崩溃了。

    曲景明眼看着他一个年过四十的大男人,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他自己还没发现,可能是泪水淌过脸上见痒了,才发愣地摸了摸双颊,沾得满手眼泪,又眼瞪瞪盯着自己的手掌看,过了片刻,哭声才迟到地从他喉咙挤出来,破破碎碎的,听起来极力压抑,又不能自抑。不一会儿,就哭成了一个小孩儿,整个人蜷起来,脸埋在手臂与膝盖圈出的范围里。

    他说“我对不起她是我害死了她。”

    他能交待、需要交待的也只有这么多,后来的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当时,尽管走私已经衰落,但彷城这座沿海小城镇的经济繁荣,依旧是由这些大佬的生意支撑起来的,他们在当地拥有不可思议的话语权。而这些敢闯敢做的人,许多都已经把生意做到省会彷州去,势力盘根错节,一个和永联,不值得任何人牵这可能动全身的一发。

    小小的彷城公安局没有这个节气,有点节气的顾剑锋孤掌难鸣,他的背景本来就是双刃剑,一方面让他容易工作,另一方面也让他不能太过分。和永联案,这样一个本身在那个年代就司空见惯得有些理所当然的案子,他确实没有必要冒着伤害他彷州市长老爹事业的险,去过度用力。

    害死了和永联跟莫淑芳的,哪里是一个莫新群。是他赖以生存、畅游半生的江湖。恐怕就是和大佬本人对真相泉下有知,也会认为,自己生于江湖,发迹于江湖,又死于江湖,是合理的。

    曲景明压了压自己鼓噪的心脏,默默暂停了录音。齐主任也没有说话,疲惫而混浊的目光落在那瓶鲜花上,屋子里只剩下莫新群一个人的哭声。

    过了很长时间,齐主任前倾到桌上,扯了一截卷筒纸,塞给他。他抬起头,泪水之下的眼神有种长期不被疼爱的孩子初次被人温柔问候的表情,那是一种很胆小的感觉,比起喜悦,更多的是惊惧。他紧紧攥着那团餐纸没有用,只是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

    老太太说“这么多年,你去给他们上过坟吗”

    莫新群瞪了瞪眼眶,显然是没有的。

    老太太道“我每年都去给他们上坟。芳芳死了,她死在你手上,我有什么脸去见你姚阿姨所以,我病了这么久,都不敢死做梦都梦到你姚阿姨问我,她女儿怎么死在了我儿子手上。”

    莫新群的表情像是被人在鲜血淋淋的伤口上又割了一刀,浑身都在颤抖,怎么忍也忍不住,比刚才更加痛苦地嚎啕起来。老太太就那么看着他,下巴微微抬起,有点居高审判的意思。

    这一阵大哭与对峙,又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等莫新群总算平复得像个人,曲景明才出示自己的录音,因为长久不说话,又深受感染,声音有了些涩意“我先把这个给和春听,如果他确实需要见你,我会再来找你。你不要随便出现在他面前,我不希望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让自己将来后悔的事情。”

    说完,又转向齐主任,恭敬依旧,却难掩冷淡“老主任,谢谢您肯带我过来。和春今晚会到我那里,虽然他应该不至于对您老人家怎样,但我还是建议您留在莫先生这里。”

    齐主任摆摆手“不用,不用,我没几天活法了,能让年轻人撒撒气也是好事。你嘛”她冷眼盯着莫新群,“给我好好在家里蹲着,没什么事情不要出去招摇,你以为二十年过去就没事了吗,干了这么狼心狗肺的事,一辈子也别想没事”

    莫新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太太执意回自己的职工房,曲景明也没多劝。他看看表,医院午休时间已经有点超了,便维持礼貌跟老太太告了别,打算回医院。

    出了门,下了楼,他重新站在阳光下,才觉得有一丝温暖。

    刚才听到的一切,实际上与他无关,但他听每一个字,都仿佛看到和春痛苦的模样,心脏始终快速跳动着,时间过长,让他整个身体都有些发寒了。脑中思绪也无法理智捋顺。他心疼得半个人都在发麻。

    从莫新群家到医院有些路程,他一路晒着太阳步行回去,到了医院门口才感到体温正常起来。他抬手看看手机,解了锁以后,页面还停留在录音软件上。他一个字也不想听,如果不是为了把真相留给和春,他也一秒钟都不想让这段录音储存在自己的手机上。

    他退出软件,给和春打了个电话。

    和春接他的电话总是很快“景明”

    曲景明悄悄做了个深呼吸,道“晚上回和姨家吧。”

    和春那边听了,“可是”只讲出一个字就停住了,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和春才问“你已经去问过你们那个主任了”

    曲景明“我问过该问的人了。”

    和春不说话。

    曲景明又道“别胡思乱想,这件事关系你爸你妈,你爸也是和姨的爸,是大妈一辈子认定的人,这个真相,远远不是你一个人在承担”他叹了口气,说,“和春,下班来接我。”

    他的语调缓缓的,声音比起往日的清冷来,柔和了许多,听着有种很舒服的安抚感,连“来接我”的要求,都说得像一记定心锤,踏踏实实地顺着通讯信号,传到和春耳朵里,落在他心里,令他镇定了许多。

    “好。我听你的。”

    第69章 面对

    和春活到快三十岁,发现自己对父母知之甚少。他从小就没有外婆,母亲那边的亲戚他一概不认识,父亲这边还偶尔有个伯伯来,但那个伯伯据说年少的时候就混去香港了,和永联在的时候,他记忆中就见过人家两三回,后来和永联死了,他再也没有见过。

    亲戚嘛,没有就没有。印象中,他也从来未曾找过外婆、爷爷奶奶之类的角色。八岁之前,他默认没有这些人,也没有思考过为什么就没有,因为这并不妨碍他的生活;八岁之后,他忘记去思考这个问题。

    如今竟凭空冒出来一个亲戚可笑的是,这个亲戚还害死了他父母。这实在很不真实。

    听完录音,和容家整个客厅都是安静的,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有些微微屏着,落针可闻。和春没有像曲景明预想的那样表现出危险情绪,但他沉默不语的样子,也一点都不比大嚷大叫让人放心。在场的人之中,顾剑锋是最外围的,也最快从录音内容中出来,他和曲景明对视了一眼,两人便随时准备应付这对姐弟的下一步反应。

    “明明”和春突然叫了一声。

    曲景明望过去,和春从座位上起身,过来一把拉住他“我们回家吧。”他捏着曲景明的手腕,有点迫不及待的情绪。

    曲景明“”真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操作。

    和容见状,没有惊讶,只是微微皱眉,目光朝楼上瞥了一眼,大约是怪和春太肆无忌惮。顾剑锋却是第一次遇上这等情节,总觉得哪里不对,然而和容太镇定,搞得他有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他左右看看,目光落在曲景明脸上。

    可曲景明压根没心思搭理他的疑惑,他轻轻挣了挣手,面对和春“你想怎样,现在就可以跟大家商量,回去憋着有什么好的。”

    和春垂下眉睫,盯着地上看了一会儿,仿佛实在思考这个提议。末了,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小幅度在屋里走了一圈,回到顾剑锋面前“姐夫,咱们还能追究他吗啊”

    顾剑锋赶紧收起自己的诡异猜想,专心应对他的问题“这个案子在当时就已经按照车祸处理完结了,没有立过谋杀的案。在没有立案的情况下,一般杀人犯的追诉期是二十年,这件事已经过了期限了。”

    听了这话,和春看起来毫无波动,好像他只是来确认,不是来询问。他站在客厅中央,四顾一周,表情是极为憋屈的模样,紧皱的眉头夹着他不能随便发作的情绪。

    这个样子,曲景明是陌生的。

    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他们两个都还是任人摆布的年纪,遇到事情了,也不是要考虑做决定的角色烦归烦,交给大人就是。但现在和春自己是大人了,在这家里,除了顾剑锋,就是他拿主意。眼下这件事跟姓和的有关,跟他顾剑锋无关,所以主心骨是和春。而以往当家的和容,现在再不会一手把事情处理掉了。

    这个客厅的情形,清楚地在曲景明眼中呈现出一副新旧已交替光景,他眼中的人,在为做一个合理的、成熟的、恰当的决定而压制自己的本能情绪,这一切使他看起来呈现一副备受摧残的成年人模样这固然是每个成年人应该承受的痛苦,依照文化传统形态,男人更理所当然得承受。

    但曲景明有点受不了看他这样子。他上前像刚才和春拉着他一样把人拉过来“算了,我们回去静一静再说吧。”

    和春扭过头看着他,眼中紧绷的情绪蓦地松动了几分,肢体语言十分顺从。曲景明就知道,自己做对了。于是既有点懊悔刚才小了他一把,又有点庆幸自己还是对了,握着和春的手指轻轻捻了捻他的手腕。

    “和姨,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和容一言不发良久,这时也有点微妙的放松迹象,点点头“去吧,早点睡,不要想太多。”

    曲景明便拉着和春往门口走去。

    顾剑锋盯着他们,再三鼓起勇气,才悄悄凑到老婆耳边,自以为惊世骇俗地问“他们俩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还没等和容回答他心中这个巨大的疑问,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应声又有近乎重合的两次开门声,周阿姨和顾尚源同时大呼。

    “外婆”

    “陈大姐”

    客厅中唯一一直在注意楼上动静的和容连忙起身,抢步上楼,顾剑锋紧随其后。和春跟曲景明已经到门口,他们最后到达楼上,只见和容他们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准备把陈老太捞起来,周阿姨在旁边急得直推顾尚源,要他去打120。

    自从住到彷州来,陈老太已经有很长日子不犯中风了,此刻突然旧疾复发,半个人不受控制地抽搐,似乎想说话,可因为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发出来的音也是含糊的,嘴角还溢出一点口水。

    “不要乱动”曲景明不高不低地吼了一声,拨开众人,来到陈老太身侧,先看了看陈老太的情况,这时,周阿姨才从慌乱种回过劲儿来,连忙一边点头一边说,“对对对,不能乱动,要把大姐抬到床上,不能扶起来”

    曲景明确认了陈老太的状态,示意和春跟顾剑锋来帮忙“我保护头和肩膀,你们一个管背和腰,一个抬腿脚,注意把身体部分抬得平一些。”

    三人随即合力把陈老太抬回房间的床上,曲景明让大家散开,把窗也打开一些,以便空气流通,他自己在给陈老太摆一套看上去比较特别的卧姿,近乎侧趴,手放在面朝的一侧,一条腿拉直,一条腿半屈,并用手为她护住头部。和春以往照顾老太太的时候,也这样做,那叫做复原卧式,是一个让病人呼吸顺畅,尽量舒适的卧姿。

    曲景明一面为老太太调整姿势,一面追问了一遍“急救电话打了吗”

    周阿姨扯着嗓子冲楼下喊“电话打好了没”

    和容冷静地回答“打了。”

    顾尚源在楼下扯着嗓子回答周阿姨“在打”

    十来岁的小屁孩,真是不够靠得住的。

    陈老太再次入院,需要手术,一医院神经内科的主任医生主治。两个小时后,她被从手术室推出来,昏睡着,面上罩了氧气罩,没有被送入普通病房,而是进入了重点监护病房。

    医生摘下口罩,目光在眼前家属中转了一圈,道“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属于脑出血,有可能引起并发症,需要密切观察情况,才能确认下一步的对策。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有和春点点头,咽了咽喉咙,艰难地说了声“谢谢医生”。

    曲景明拍拍他的手背“我去跟医生聊聊。”和春“嗯”了一声,心事重重的模样。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看着曲景明跟上那位医生,才回头。

    在他的面前,站着家里大大小小一群人,顾尚源最紧张,连打哈欠都被他突然转头的动作吓得顿住了,眼泪汪汪地盯着他。和容最冷静,她接触到和春的目光,道“今晚我守着吧,你们先回去,以后轮流。”

    她说“以后”这个词的语气,仿佛是做好了长期护理的准备,可见到了陈老太病情、听过了医生话的人,都知道这个“以后”恐怕是没有多少日子的;可是没有人肯戳穿她,周阿姨含泪连连点头,推一推顾尚源的肩膀,催促他回家“明天你还上学呢,走了走了”

    顾尚源撇撇嘴,很不愿意就这样走了,转头去看他爸。

    顾剑锋笑笑,对和容道“哪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呆着,我陪你守半夜,和春先回去,下半夜来换我,白天守到什么时候你看着办,我保证不会扣你工资。”后一句是对和春说的了。

    如果是在平时听了这话,和春一定会叩谢一句“谢姐夫隆恩”,换了此刻的情况下他就说不来了,只微微点点下巴,表示同意了。

    事情这么一定,和容便转身往病房走去了,顾剑锋略略停留,对和春顾尚源和周阿姨挥挥手“你们快回去吧,该休息的抓紧休息,接下来有得忙的。”

    和春点点头,却只对顾尚源和周阿姨道“你们先到停车场,我有点事情,五分钟后来送你们回家。”

    周阿姨应着“哎”,跟他道别。家里老的没得她照顾的份了,她的注意力就立刻转移到了小的身上,总之不让自己睁眼的时间里有一丝闲的。她再次殷切地推着顾尚源“回家了,快回家吧,不然明天怎么见老师哦”

    顾尚源看父母铁定是不会一道回家的了,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周阿姨走。于是,偌大的走廊中只剩下顾剑锋与和春。

    顾剑锋有些欲言又止,看着和春,最终挑了个比较轻的问题“你今晚住哪里”

    和春“景明宿舍。”

    顾剑锋挑了一下眉梢。和春自然知道姐夫的疑问,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满脸理直气壮“我和明明好了,就这样。”

    顾剑锋“”答案都是他想到的,听起来怎么就这么冲得慌他感觉喉咙一滞,就像吃了一只苍蝇下去,很是不舒服。但见和春那满脸开阔的模样,心知这家伙已经把这件事情考虑清楚了,早已经不是可以劝返的阶段。

    他掂了掂眼下的情形,确认道“你姐知道”

    和春“她早就知道。我大妈也早知道我大妈,”他突然低下声音,抿了抿唇角,再说话的时候,有了几分小心翼翼,“她不会是被我气的吧”

    顾剑锋听了,心说,还真有这个可能。但这是他眼下不能说的,何况,也不一定。他也算看着和春长大,除了跟和容把他当弟弟,很多时候,和春在他眼里跟顾尚源差不多,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愿意和春受苦的。

    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略作斟酌,拍了拍和春的手臂“不要胡思乱想,她要是被你们气病的,早就熬不到今天了我想,还是因为你爸吧,等她醒了,你多关心关心她的心情。”

    和春“嗯”一声,感激地看看顾剑锋,后者转身往病房中走去了。和春眼看着他的背影离去,整个人靠在墙边,感到巨大的疲惫,肩膀上说不出的累,这让他不由得弯下身,双手撑住膝盖,目光盯着地面,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发呆。

    就这样呆了足足五分钟,腿脚有些僵硬发麻了,他才呼着气直起身,离开墙边,甩了甩手臂。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开始在他脑子里排成一列,全是关乎个私人生活的事情他突然发现,这不是自己熟悉的生活面貌。

    这么多年,他扎在工作里,什么时候有过这么沉重、这么大规模地沉浸在私人事务里的时刻这份业务,他处理得六神无主,可又不能逃避。他一面想着,一面转了个弯,突然看到曲景明朝他走来。

    看到对方,他们都加快了脚步,不知怎么就凑到了一起。四下无人,几乎是全凭本能地,他们迅速交换了一个吻。嘴唇分开的时候,和春像是得到了巨大的安慰,竟然有心情对曲景明笑了笑“这么快呢,我还想去找你,不然就得先送他们回去了。”

    曲景明“嗯,我猜你们快要分一部分人回去了,就赶回来看看是谁要回去。对了,阿杠说打不通你电话,就打给我了,他说他明天回岗。”

    闻言,和春眼中一亮“太好了,蜜月一度一个月,看我不弄死他。”

    说完,他们并肩朝这层楼的电梯走去。

    在那段短短的路程里,和春暗道,这些纷杂凌乱、突如其来的事情,来就来了吧,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面对和解决的。进电梯的时候,他握住了曲景明的手只要身边还有一个人的陪伴,他这么想着。

    第70章 定心

    第七十章

    王震钢认为自己可能是度蜜月的时候没有拜好神佛,才会一回到公司,就突遭飞来横祸。这天早上,他神清气爽进公司,在漂亮媳妇儿的捯饬下,形象也比以前拿得出手多了,成了一个走哪儿哪儿有回头率的大帅哥。

    他热情慷慨地亲自给公司每一个人发婚糖,装糖的大箱子就有三个,楼上楼下拖,忙了半天,完了把份儿最大的给和春拿去。不料,一进和春办公室,他就感受到一股浓浓的、颓败的低气压,顿时压地他说不大出话,歪半个身子看,才见到和春趴在办公桌的电脑后面,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和总”

    和春没反应。王震钢又换语气喊了一声“和总”

    和春还是没反应。王震钢皱了皱眉,上前推了推他“和春”

    他还没怎么用力呢,就把和春推得一歪,大概是因为趴着也实在不舒服,和春整个人缩回自己的椅子里。他的办公室里有两把他用的椅子,一张硬邦邦的,用于集中精力工作时,另一张软绵绵的,缩进去就可以当床使。现在他用的是后者。

    王震钢看他活着,就放心了“怎么大早上就在公司睡了你昨晚应该也没通宵上班吧”

    和春其实已经醒了,他眼睛也不睁,死气沉沉地回“没有。”

    王震钢道“那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你跟景明不是和好了吗难道他不让你上床,你要跑到公司来睡”

    和春“没和好。”

    “啊”王震钢一惊,“但他昨天接我电话,提到你很亲密的呀,你们怎么会没和好”

    和春终于掀开眼皮,漏出沉沉的目光,朝他看过去“我还没答应,所以不叫和好。”

    一看就是扯皮。王震钢跟随和春多年,和春的性情他不说摸准了十分,七八分还是有把握的,一句话听上一半,就清楚他的真实心情。对于和曲景明那点事,他心里其实美得很,非撅着个死鸭子嘴,纯属傲娇。

    王震钢懒得搭理他,把手上的喜糖放下,就准备走了“呐,吃点糖,甜一甜,我去为你鞠躬尽瘁了”说着,他挥挥手,就转身要出去。

    和春叫住他“等等,有事情交待你。”

    他就天真地、不带丝毫防备地坐回去跟领导谈工作了。

    结果,这位领导七七八八一堆文件、登陆各平台的账号,全部一股脑塞给了他,同时板着个脸,把气氛弄得特别公事公办,交待道“尽快熟悉你出去这一个月期间的业务情况,接下来的时间我可能比较少到公司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行使我的一切权力,紧急的、拿不定主意的,可以给我打电话。”

    王震钢表情很懵“啊”

    和春揉了揉太阳穴,看着他“就是代行经理职责,行吗”

    “行是行”代理了经理职责和权力,虽然来得太突然、太猝不及防,但以后要竞争这个位置,他就是不二人选了,这没什么不行的。

    王震钢收下面前一堆文件,拧着眉头,回视和春“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你看起来你是不是病了”

    和春“没得绝症。”

    “谁问你这个”王震钢懒得跟他贫嘴,直接起身,绕了一圈,到办公桌后,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这么烫多少度啊,量了没有”

    和春拍开他的手“谁让你来这么迟,害我等久了,可不就烧成这样了”

    王震钢已经掏出手机,刷刷地翻着通讯录,被和春拍了一下手“干什么不许找景明我跟你交待清楚,一会儿就回去休息。你代理的时间要多长,我也说不好。”

    他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透露道“这次是家里的事情,我大妈可能时间不多了,还有我爸当初的事情,有眉目了,这些来得比较突然,我怕我两边顾不过来,你帮我担着公司里的事情,我就不用操心那么多。”

    王震钢听了,默默收回手机,打量了和春一番,张口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安慰的话也无用。和春是不需要没有实际帮助的安慰的,他在工作中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实用,每当公司需要做新项目的提案,花哨和华丽都是大忌,他连内容都不看,就会嫌弃这些碍眼的漂亮包装妨碍人以最快速度进入提案这样的和春,王震钢想了想,居然一句“有用”的话也想不出来给他。

    只好应承“你回去休息吧,我回去看看这堆东西,有什么不确定的,问小许可以吗她整天跟着你,应该最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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