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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与景明 第13节

作者:豆荚张 字数:25475 更新:2021-12-20 07:24:48

    学校总是热热闹闹的,喜欢他的女孩子仍旧前赴后继,学校论坛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个告白楼,里面时不常就有给他告白的,他有一天无聊地回了一条,立刻绯闻满天飞,王震钢看他对女孩子有兴趣,很快就把他上学期说过的话当气话、笑话了,他也懒得对人强调自己的取向。

    在这个一切都在趋向正常的学期,唯一的惊雷,是曲景明去了美国读书。这个消息来得突然,和春给老宅子打电话的时候,柳林姝说他已经走了,他咬了三次牙关,才问出“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柳林姝善解人意地解释道“上次你来过之后吧,他爸爸有个朋友回来,刚好了一个学校的预科入读机会,就那么定了。”

    他握着听筒,半天过去,回了一句“哦。”

    他觉得自己好像曾有预感,但被忽视了;仔细想到底是几时产生过预感,又想不起来,便放弃了追究。这次他没有歇斯底里的生气,也没有撕心裂肺的伤心了,只觉得人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如意十之八九,无法强求的事情太多。

    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跟曲景明直接联系过。

    第57章 荆棘

    起初的确是联系不上,曲景明去了美国之后,彷州的手机号码终于停了,水乡老宅也不可能再找得到他。网络通讯工具,那年头他也就只有一个是用得比较频繁的,但这个频繁也仅限于发一条信息过去,一个礼拜内能见回复。

    和春犹犹豫豫的,还是给曲景明发过信息,然而过了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复,他也就没再试图联系了。偶尔,他能从和容那里得到一点二手消息,说曲景明一个人在美国挺不容易的,又是上学又是打工,他的天才之光都黯淡了,因为他的天才在数学上,别的,其实和一般优秀生差不多,到了新环境里总归还是吃力。

    和春一听这点就难过。

    曲景明这辈子就没在学习上吃过力,他是天才,怎么就受了泯然众人的委屈。

    有几天,他总是梦到曲景明三言两语给他把一道题讲解清楚的样子,是个自信骄傲的模样,可不知道现在的他到底是怎样,心里就火烧一样疼。

    他也怪过曲景明不告诉他就走,情绪严重的时候,觉得他是背叛了自己;等到静下来再想,就不这样小家子气了。这一走,两年肯定是拿不下了,到底得到什么时候估计是说不清楚,曲景明这个人从来不爱解释,他出口的话总在心里过上好几轮,过来过去都没有说出口的,那一定是不说比说了好。

    反正不管曲景明是什么道理,他都会信服的,所以怨怼在过了心里那点劲儿之后,就显得没有什么必要了。

    和春逐渐习惯了曲景明不在身边,至于他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其实都一样。“想太多”的日子也并没有太长,他一个天宽地广的大老爷们儿,有的是朋友,不至于憋死在一段被迫中断的恋情里。

    秋天,进入高三。家里陈老太很争气,中风好了七七八八,又能说能动了,只是偶尔犯犯半身不遂、口水横流的毛病,总得来说,生活自理、溜溜小来是没问题的,给和春省了不少事儿,他放心地滚进了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一年。

    一开学,大家都是正正经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第一轮月考之后,一半人被打回原形,第二轮月考后,认清自己面目的就开始消极怠工了,和春就是这一批,班主任挥舞着他的成绩单把他拎到办公室去谈心。

    “你努力努力,保持前三十没什么问题,怎么就一百、一百五了”很是恨铁不成钢。

    这块铁的钢把嘴里口香糖往嘴边一扫,口齿略带含糊地说“我觉得一百名挺好的,够上彷州大学了。”

    老师用成绩单摔桌“你的目标就是彷州大学吗”她气得站起来,“你要上彷州大学,现在就可以给你上,你应该有更高的目标”

    和春听了,愣愣地眨了眨眼“真的吗”

    老师“什么真的吗”

    和春“现在就可以给我上彷州大学啊”

    老师“”

    和春又把口香糖撩回齿间,笑了笑,心平气和地对老师说“老师,我对彷州大学这个目标很满意,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您放心,我虽然不能成为班里的光荣,也一定不拖后腿,咱们班升学率表现绝不在我这里掉链子,行吗”

    老师无话可说,为一根好苗子自降档次而痛心疾首,挥挥手让他回去了。

    往后,他的成就基本稳定在彷州大学分数线上面一点点的位置了,多一分力气都不肯费的,别人都忙着复习,想好一点、更好一点,他把维稳之外的力气都拿去东鼓捣西鼓捣了。

    眼看自己快要成年,他就缠着和容在盛丰要一个正经职位,说考完高考就过去干;又打家里别墅的主意那别墅太大了,他现在和老太太、周阿姨三个人,加上一狗一鹅,住起来实在很浪费,这两年彷城的旅游越来越有样子了,他就想把别墅弄成民宿宾馆;他甚至没放过根竹园的老房子,认为那里做成特色小酒吧很不错,而且如今根竹园整条街的住户都走得差不多了,完全可以让相关部门出点力,整饬一下那条街,打造成特色酒吧街,一条道儿全是生意。

    这些和容不太同意,觉得他真要搞,考完高考再搞就行了,小半年的事情,急个屁。他却非要以前期准备的名头,三天两头往盛丰跑,找这个姐姐磨。后来和容没法儿,加上自己怀孕,私心里也确实认为公司里应该有个她自己的人,便答应了他。

    答应了这一件事情,后来房本什么的也就跟着守不住了。

    和春一拿到房本,看别墅上面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一拍大腿就乐了,立刻跑去找顾剑锋商量这个旅游开发项目,把顾剑锋哄得信了他的邪,答应让管旅游市场的顾尚维立项。同时,把他交给了顾尚维。

    于是,高考前的三个月,别人在试卷上最后冲刺,他冲着这段日子老师给学生的自由空间比较大,一会儿请一个假,打扮得人模狗样地跟顾尚维去应酬。他经了点伤心事,整个人就沉静了许多,内心和刻意练习的言行举止匹配了,有时候对上他的眼神,会忘记他是个刚刚即将成年的小子。

    高考来临,他就当是扒拉了三天消停日子,每天睡得饱饱的,把试稳稳当当考了下来。考完当天,冒着哗哗的大雨,他就赶去跟顾尚维上酒桌了,第二天又去盛丰正经填入职表,成了顾尚维的三秘书。

    等分数下来,他果然没辜负给班主任的承诺,分数飘过了彷州大学去年的录取线十多分,他便刷刷填了几个专业,一个月后平平安安被录取。

    这个时候距离曲景明离开他的身边,已经快两年整,正是原来约好的时间。

    可他发现,两年果然也足够长了,他消沉得不明显,忙碌得热火朝天,如今想起曲景明,竟已依稀有了隔世之感。这期间曲景明也不是没有消息来,听说他也拿到了美国大学offer,世界名校,带奖学金的,和春想,他果然不会沦落为普通人。

    事实上,高三冬天曲景明还寄回来过明信片,看落款时间,是圣诞节写的,但陈老太收了以后藏到和春高考结束才拿出来。和春摸摸那上面的图案,看看那些简单的问候话语,还有实地地址和邮箱这算是能联系上了,可他舔舔唇角,终究把明信片夹进一本书里,封尘了。

    跟这张明信片一起封尘的,还有曲景明曾经的房间。

    和春在里面住了那么久,一样东西都不让人碰,毕业了,改造别墅的主意一定,他就要将这大房子里里外外都大动工,那个房间的面貌也就这样封进他记忆里,消失于施工队的钻墙声。

    陈老太去跟彷州跟女儿,周阿姨抱着老鹅、牵着小来,也跟着去了。和春作为盛丰这个最新旅游项目的策划人和监工,得在彷城呆着,每天戴个工地头盔去去别墅、去根竹园转悠。他年纪小,却会做人,每天吃喝跟民工们在一起,平时也舍得自掏腰包犒劳大家,很得民心。

    到开学,装修就搞得七七八八了,他去学校报了个道,过了个军训,便开始了彷州、彷城两头跑的生活。为了方便,去考驾照,驾照没拿到,先悄悄上路了,大约是人品攒得很到位,在拿到本之前,他竟然一次也没有被抓到过。

    这么忙了小半年,他大学第一学期的考试一片飘红的同时,先行的事业也取得了开门红别墅开始营业了,根竹园项目的招商也完成了目标,他成了包租公似的人物原居民自己去经营的,要给他物业管理费,租出去给别人经营的,房租得跟盛丰分,营业收入盛丰要抽成。根竹园68号,则是他本人经营。

    “姐夫,你看我要是单干,能不能也拿个优秀青年企业家的称号”人生第一份巨大的事业成就感让他尾巴直往天上翘,眼角眉梢哪儿都挂着得意洋洋四个字。

    顾剑锋泼他冷水“之后的经营才是大问题,悠着点,你们部门的半年财报堪忧。”

    和春早有准备“天塌下来有顾兄顶着,我只是他一个小秘书,排队论责也排不到我头上。”

    顾剑锋睨他一眼,敢情他就琢磨着宰盛丰这个冤大头来练手,咿呀“小子,其心可诛啊”

    和春嘿嘿笑笑,高兴地领了这表扬。

    他的机灵和捷思都受到顾剑锋的赏识,本来只是给老婆面子收进集团的关系户,这么不务正业地在盛丰呆到第四年,就直接取代了顾尚维的位置,真正是个堪称具有传奇色彩的青年才俊了。而这传奇不仅传奇在他事业有成上,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没毕业。

    他肄业了,因此造就了又一个“读书有屁用,不读书赚大钱”的黄金例子。

    那年校招,他跑回自己的学校去招人,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只见长着一张荒废了四年脸的王震钢同学,揣着简历穿梭在各个招聘展台前,愁眉不展,本着老同学的情谊,他放下手里的盒饭就奔过去,调皮地从背后拍了一下王震钢。

    王震钢一回头,他就笑嘻嘻地吐出一句“你怎么来我们学校蹭招聘啊”

    王震钢“”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瞧了一阵子,和春发现王震钢的脸色不对,回过神来,退了一步,嘿嘿笑笑,说“你简历我看看。”

    王震钢极其无语地把简历递给他,学校一栏赫然填着“彷州大学外语系”呵呵呵呵,和春抬手摸了摸鼻尖,看看这位时至毕业才相认的校友,深感多年为友的失职,干笑两声,道“要不来我们公司干我们还挺需要外语人才的,你学的什么语”

    王震钢“日语,法语。”

    “人才,人才。”和春拉着他到自己的展台,把他的简历塞给同来的人事,交待一声“直接进复试”,就赶忙抛弃自己的盒饭,跟老同学去下馆子了。

    两人点了一桌子菜,上几瓶啤酒,酒下肚,感觉就找到了,渐渐聊开了去,和春这才知道,自己在过去的同学当今的校友眼中是怎样的人物。有只听闻他不读书光做生意的,说彷州大学确实没什么可读的,他是敢做敢突破的英雄;有听闻他姐夫背景的,说他们家真是攀上贵枝了,鸡犬升天;有知道他爹当年是彷城走私大佬的,又给他编了一出跌宕起伏的奋斗史反正,他俨然是个传说。

    “我给大学同学说,你是我哥们儿,都没人相信。”王震钢委屈地打了个酒嗝,眼睛有点红了,“这四年,我喊了你三次参加高中同学聚会,你一次也没答应,搞得我都不敢相信,我们曾经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了。”

    和春想了想,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跟王震钢同甘共苦了,但这么拒绝了他三次邀请,这点确实不够意思、不是人,于是他赶紧举杯赔罪,拍着王震钢的肩膀,义薄云天地说“以后,你跟我干,有我富的,就有你贵的,兄弟”

    王震钢用力碰他的杯壁“干”

    捡了个王震钢回公司,他酒醒后就开始琢磨,是时候培养自己的团队了,他不想一辈子在盛丰里干,累死累活不过是支撑一个部门,发展终究要受整个集团的布局钳制,做到顶也不过是管一块业务,赚了钱还得先进盛丰的口袋,他姐夫再吐一小口给他。

    他还是希望以后单干。王震钢是他规划的新开始,他手里有了一整个部门、一整个市场的权力,便开始大刀阔斧折腾,想迈着大步往前走。

    他一门心思扎在工作里,刚刚正常毕业的王震钢同学发现,自己这位昔日的好兄弟,早已经不是个孩子,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物种。

    他闲暇时当自己是老同学,老朋友,拉着喝喝小酒,啃两盘烧烤,推心置腹侃侃而谈自己的规划,听起来简直是要在盛丰造反,便怀疑他迟早要阴沟里翻船,最后死得很惨;可回过头又惊艳,认为这位同学果真是个商场高手,野心勃勃,手段又狠又稳,年纪轻轻,在盛丰已经是一座轻易推不倒的山,他的“造反”也都微妙地保持在他大老板、他姐夫顾剑锋可容忍的范围内。

    因此,他可谓是稳打稳扎,步步为营地建立自己的根基,也不遗余力发展盛丰的旅游板块。王震钢自从进入公司就没有跳过槽,跟着他拼命,转眼就把该奋斗的光阴奋斗完了,年到而立,再看当初因为老同学关系而进入的小小旅游部门,已经在此同学手上被一次又一次送上新台阶。

    盛丰集团早年以水产品贸易起家,后来以房地产做大,接着又因顾剑锋的眼光,半路拼进了互联网行业。而旅游,只是互联网板块的一个部分,这些年在和春的打理下,产值却占据整个集团的四分之一还多,光是公司的旅游品牌“春和景明”估值就超过十个亿。

    这一年,和春二十九岁,离三十还有半岁,他站在镜子面前看自己,里头是个双眉如剑,眉峰如山,眼神远看带着三分笑意,细看暗藏寒冰的男人。为了身强体壮地拼下去,平时没落下锻炼,摸摸肚皮,还有几块不错的肌肉,站直身躯,穿上正装,英武俊朗得有点惊人。

    这个年纪,王震钢准备结婚,婚假已经请好,昨天还跟他说,蜜月期不接电话,有什么天塌下来的事情请和老大顶着。而他自己,每次回家但凡碰到大妈清醒的日子,必然被催婚,要给他介绍姑娘相亲,就连和容有时候都会抱着小孩儿提这一茬。

    这些年没有人提曲景明,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个小男孩儿,就连和春自己想起来都很恍惚、不可置信。他爱过一个男孩子那是怎样一个男孩子他现在又怎样了

    这些问题偶尔会在他脑中出现,但只是一闪而过他没有时间去想,也找不到合适的心情去想。站在三十岁的门口,他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半辈子,别说是少年往事,就连上个月见客户时被塞进怀里的女人是胖是瘦他都记不住。

    他荣光加身,而无人分享。

    一呼百应,却无可执手者。

    王震钢娶了个美人儿,看上去花枝招展,不是过日子的款式,但王总说了,女人就是要美美养着,她爱干嘛干嘛,过什么日子美就是日子。这个观点与美人一拍即合,两人相识三个月就闪婚了,蜜月路线就是“春和景明”旗下最新开发的旅游线。

    他原本预备着跟英国贵族似的,婚礼一完成,酒也不敬,洞房也不入,穿着婚礼礼服、开上车就去度蜜月。不料,婚礼上出现大乱,他们永远兢兢业业、永远立于风雨中坚如磐石的老大,和春,三杯酒下肚,竟然直接栽倒在酒桌上,喊了好几声也没有响应,婚礼疑似要惊变丧礼,吓得新郎官赶紧打120。

    “送哪儿啊送哪儿啊这大郊区的,上哪个医院合适”众人慌了神。

    这时,还是顶着交际花名头的新娘子见多识广“这礼堂隔壁是秦山庄园,庄主是有私人医生和医疗设备的,我跟他又过几面之缘,要不先请他们家的医生看看”

    王震钢捧着他媳妇儿的脸亲了一口“谢谢宝贝儿,救命的宝贝儿”

    众人七手八脚把和总送到了隔壁庄园,又听说家里大医生出门还没回到,现在只有一个来面试的助理医生在,王震钢哪里管得了那么多,现在是个医生都是救星,还挑剔什么老少,马上一边赔笑一边让人把医生请出来。

    第58章 重逢

    王震钢见到医生第一眼的时候,心想,这个医生比我媳妇儿还好看。再看第二眼,觉得眼熟。追究第三眼,就傻眼了,两手下意识拉住对方胳膊,他这些年摸爬滚打走的是谐星风,当下也没去掉这层诙谐感,扯着嗓子高声嚎“景明”

    曲景明吓了一跳,拿听诊器的手都被这货的嚎法震抖了。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两趟,才确认似的笑笑,点头致意打招呼“阿杠,这么巧。”

    “还有更巧的呢快来快来,救救你春哥儿吧”王震钢拽着曲景明的手腕,把他拖到宴席中。

    和春已经被人平放着放在地上,身边围着一堆好诗群众,王震钢一边拨开他们一边说“留点空气留点空气,劳烦都出去呼吸吧”

    群众们见医生已经到位,就纷纷往外撤了,反正外面有一大片草坪,婚礼提前进入室外环节,这点意外并没有阻碍他们玩乐。只有三两跟了和春多年的心腹很不放心,留在室内,王震钢搔着后脑骚在旁边随时待命。

    曲景明低头给和春做检查。他知道这是和春,只是长期的职业习惯让他能够优先把这个人当做一个普通病人,然而他只望了和春的脸一眼,心头便“铿”地跳了一下。他对这张脸感到似曾相识,又感到陌生得可怕,并不能立刻进入重逢的状态他还有些庆幸和春现在是昏过去的,否则他们就将四目相对,干巴巴地说“好久不见”、“你好吗”之类的话,这不仅尴尬,还令人沮丧。

    他自认从不害怕物是人非,可眼下却觉得脑袋上方扣着一个名为“近人情怯”的大盆子,一倾覆,他就会狼狈不堪;这样,他就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此刻埋藏在职业习惯之下的心情,其实无法承受尴尬、沮丧带来的失落。

    他并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

    “景明,怎么样他要不要送医院你们庄园里的设备够不够用”王震钢苦恼地蹲下来,问道。

    曲景明低声回了一句“没什么大问题”,伸手去翻了一下和春的眼皮,又道“他疲劳过度,轻度昏迷,还有点低血糖,等会儿吊个葡萄糖水就行。这里什么都够,让他休息最重要。”

    说话间,指尖触碰落在和春右眼的眉毛上,突然有点移不开手。他的眉毛看似非常硬朗,黑而浓,摸上去却是软软的,每一根都好像带着温度,灼烧与之相触的手指尖。他短暂地留恋这种灼热,在被人发现自己失态之前收回手,问这家的佣人要了一间休息室。

    “背他过来吊水吧。”

    王震钢背起人跟他走了。

    水吊起来,就像往人心里安了根定神针,王震钢整个人放松了许多,他扯扯身上的新郎礼服,跟曲景明就和春的事情寒暄了几句,很感慨地说“真是吓死我了,他平时可以一天只睡五个小时连续一个月,每天还精神抖擞的,我经常劝他,这么透支会折寿,他不听,也放不下工作”

    说着,目光一瞥,看到曲景明盯着和春发呆,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有点飘“那这个,我还得招待来宾,老和就交给你了没问题吧”

    曲景明抬头,冲他弯弯眉眼,唇边噙笑“放心,他没事的。你你今天结婚,不好意思,我也没有准备,改天补你份贺礼。”

    “嘿,碰到你人就是礼,等我度完蜜月回来请你吃饭,不能拒绝啊”王震钢掏出手机调出号码键盘,递过来,“手机号留一个呗。”

    曲景明留下一个固定号码“还没有来得及办手机号,这是我住处的号码。”

    王震钢乐呵呵地存下,跑了,顺手带上了门。跑了大老远,想起自己英俊潇洒的胸花刚才还落在休息室里,又折回头去。那门带得也不严实,他没敲就推开了,当即目睹一场非礼勿视,眼瞪瞪看着曲景明弯身亲吻和春的眉毛此人在他心中多年的、近乎神话的形象,瞬间倒塌,脑子里冒出一行字没想到曲景明是这样的妖物

    该妖物也发现他回来了,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拇指轻轻滑过和春的眉梢,然后拿起桌边的胸花“来拿这个吗”

    王震钢顶着一天灵盖的压力艰难点头,上前去接过那朵胸花,讪讪道“抱歉,抱歉。”

    曲景明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低头看看和春,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便像是要跟王震钢一起出门了,王震钢战战兢兢的,惊讶地瞟了他一眼“你也走”

    曲景明点头,从床那边绕过来“他昏不了多久,一会儿就能醒,我还有点事情,就先走了。再说算了。”他顿了顿,带笑意的眉眼黯淡了几分,随手带上门,果真跟着王震钢杠一起往外走,“刚才的事,不要跟他八卦了,挺尴尬的。”

    你还知道尴尬。王震钢一边腹诽一边点点头“当然当然,我是那么八卦的人吗不过我就是好奇,以前他跟我说过,你们俩啊真的,是真的”

    曲景明沉默须臾,回答“真过。”又笑,“但过去了我走那边,就不跟你去草坪了,有空联系。”

    王震钢确认了一个大八卦,很震惊,倒不是震惊这个八卦的内容,而是震惊自己过去居然没当真,白白错过了大戏他懊恼地看着曲景明的背影,悲叹了一声,又扯嗓子问道“那我告不告诉他,今天是你救的他啊”

    曲景明“随便。”

    这不是为难人吗。

    王震钢琢磨了半天,等婚礼完全结束,去看了一眼和春,心想如果他醒了就说,没醒就算了。结果和春已经在休息室跟秦山庄园的庄主聊得欢,手边的果盘被他“矜持地”吃掉了一大半,真真是偶像包袱千斤重,又扛不起。

    这些年,和春在外面端着一个十分体面的形象,用当下流行词汇总结,就是“男神”;但跟他熟悉到指甲缝里,如王震钢之流,就很清楚,男神表象之下,他仍旧保有那份骨子里剔不掉的二百五。

    因此,他外在的男神形象纯属虚假广告。

    王震钢看着这险险濒临暴露本性的虚假广告,实在不忍多与他同室相处,便装模作样做了个虚了吧唧的汇报,声称自己马上就要出发了,上下属间做了个告别,他就带着自己的新娘头也不回直奔机场。至于和春能不能及时知道曲景明的救命之恩,就随他去吧。

    和春确实没能及时知道这事儿,但他再次见到曲景明,也没有隔多久。

    白天参加了王震钢的婚礼,傍晚他又跑回公司去,准备看个方案,要不是已经下班俩小时了,他一定还要拉几个人加班开会。然而,在公司看方案看到一半,就接到和容电话。

    和容意思明确地要求“现在回家。”

    她口中的“回家”,是回她结婚时买的那房子,现在她一家三口,加陈老太、周阿姨,都在那个家里住着,唯独和春自己,这几年浪迹于出差途中、公司休息间、公司附近酒店一年到头掰掰手指头,“回家”的时间少之又少,于是为了堵和容那句“不回家”的批评,他就在公司附近入手了一套二手公寓,近一年都住在那里了,和容看他有个固定的地方躺,基本也就不说他了。

    这么严肃下令,也不说具体原因,只要他回家的情况,少见。

    他恋恋不舍地关了电脑,靠在椅背上歇了会儿,觉得白天的疲惫还没消散,内心十分懊恼这种意味着精力衰退的现象。歇了五分钟,他收拾了一番,驱车回家。

    还在院子他就感受到家里气氛与往常不同,最明显的讯号,是家里没有和容叫打他外甥顾尚源的声音。顾尚源小朋友大概是照着舅舅的性格长的,马上就要升小学毕业班的人了,还熊得跟和春八岁那年似的,在学校里嚣张跋扈、拉帮结派、调皮捣蛋,和容三天两头就能接到老师的电话,从小到大,没一点让人省心的。

    和春平时一靠近院门,就能听到里面鹅飞狗跳顾尚源嗷嗷叫的声音。

    今天没有,十分诡异。

    这吓得和春连进门都蹑手蹑脚,目光警惕,随时准备应付家里的什么突发状况。结果,他在门口鞋子都还没扒拉出来换上,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声线带着一点细微的颤意,喊他“和春。”

    这个声音也不全然是陌生的,他揣着一点疑惑抬起头,看到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个杯子,静静地看着他。曲景明,他心里想。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好像同时也卷过去一股洪流。可它来去如闪电,像纸做的,像道具,很不真实,雁过无痕。随即支配他情绪和言行的,是他长期形成的,明明十分熟悉,可眼下用起来又好像哪里不对的行为模式。

    他半弯着身,一手搭在鞋柜上,一手抬起来摸了摸鼻尖,冲曲景明笑笑,回道“景明。”

    这时,阿姨从卫生间的方向跑出来,给他递来一双鞋“你太久不回来,原来的拖鞋让小来祸害了,你穿一双新的吧。”

    “哦。”和春接过鞋子,踏进去,走到客厅里,看看曲景明脚上,穿的是跟自己一样的新拖鞋,笑了,“我们俩都是客人。”

    曲景明也笑了,把手里的杯子递给他“温水。”

    和春没有扭捏,接过去就喝了一口,冲楼上喊了一声“顾尚源”,小子应声滚下来,半个人挂在他身上撒娇叫舅舅舅舅,脸上写着“有求于人”四个字。

    这可真是救命的有求于人啊和春赶紧端着杯子尽他的长辈职责去了,把顾尚源拉到沙发上,细细询问这小子又闯了什么祸。小子受宠若惊,见鬼似的瞪了舅舅两眼,舅舅一拍他脑袋“说啊不然等会儿你妈下来我就救不了你了”

    “哦哦哦,是这样的。”顾尚源立刻老实交待,“我们隔壁班有个混球,今天在我们教室外面的草坪踢球,特地踢到我们班教室来了,把我座位旁边的玻璃窗撞了个洞,我就收拾了他,老师硬说我搞校园暴力,这哪里是校园暴力,这是替天行道,而且他踢的是我的座位,这不是在本太岁头上动土吗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和春听了,点点头,说“没错”

    旁边的曲景明“噗嗤”笑出声。他来了大半个小时了,顾尚源是个自来熟,对这个据说是自己哥哥的小哥哥已经消除了陌生感,见他笑,就觑个脑袋问“景明哥,你说我有没有道理”

    曲景明不愿误人子弟,又觉得和春刚才一本正经回答“没错”特别有意思,不想否定他,于是折中地说“有道理,但是没做好自保,不太好。”

    顾尚源想了想,挺信服的,觉得这个便宜哥哥还不错。但他妈的脚步声已经从楼上传来了,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他左拍拍舅舅和春,又拍拍哥哥曲景明,指指大门口,说“我先出去避避风头,我妈要是问起我的去向,就说我去改邪归正闭关修炼了,不日出世,必将拯救苍生于水火以赎旧罪。”

    说完,猴一样窜出大门,和容下楼的时候,只见到他留下的猴影了。

    她在楼梯口,看着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两个男人,他们一人占了沙发一角,都还望着顾尚源遁逃的方向,脸上神情与姿态都出奇一致,像一道静止的风景。过去,还在彷城别墅的时候,他们经常挤在沙发同一个角落,一个不注意他们就能闹起来,你踹我我踹你,那是一道动静很大的风景。

    “姐姐。”和春先发现她,朝她看来,笑嘻嘻地喊。

    风景好像从这里撕开一道口子。

    十年一梦,曾经亲密的小男孩儿成了现在各端一方的大男人。

    第59章 堵车

    和春坐在角落里,听和容跟曲景明说话,期间他回了两封邮件,追究了一个下属不值一提的小错误,然后跟人家闲聊起来。他如此忙忙碌碌又无所事事,像个被迫听女人们扯鸡毛蒜皮的无聊男人,一脸乏味,伴着哈欠,似乎并不在意那边聊什么。

    但那边聊的总会飘进他耳朵里。

    他不由自主捏着手机从那边的叙旧中拼凑曲景明这些年的生活轨迹。

    曲景明起初出国去了纽约,住在一对瑞士老夫妇家里,那是曲洋的朋友,也是他在美国的监护人。在纽约期间,薛冰冰只去看过他一次,后来听电话的意思,似乎是她先生不乐意她过分去参与儿子的生活,那位老先生思维很奇特,认为过去的就是过去了,连孩子也必须一并丢在过去,生怕薛冰冰如今和孩子接触太多会破坏现有生活。

    因此曲景明人在纽约两年,与薛冰冰的来往跟大洋相隔的时候无异。后来他考入华盛顿大学学习临床医学与药学,便基本长居西雅图,起初两年的圣诞与感恩还会回纽约瑞士夫妇那里,第三年开始,老夫妇环游世界,他就没有回去了。

    自华盛顿大学毕业后,他又到波士顿的大学继续学习,如今已经取得博士学位,正在漫长的实习医生期,今次回国是因为一个交流项目,交流地点正是彷州一医院,此院是彷州也是本省最好的综合大医院,他前天才落地,昨天忙了一天,今天又去见了一个老师介绍的前辈说到这里,他为自己回国第二天才上门来道歉。

    然而,他的“不好意思”四个字说了三个,和春便眉毛一拧,觉得哪里很不舒服,迫不及待找了个话头打断他“姐,我回去了,实在太困了。”

    曲景明最后一个字果然被他戛然堵住,像一片断崖,险险悬着。和春说不清自己的不舒服从哪里来,他就是很不想听到“对不起”、“抱歉”、“不好意思”之类的话从曲景明嘴里说出来,他一时还拎不清原因,只好简单粗暴地规避。

    说完话,他从塌陷成窝的沙发角落站起来,和容这才分了点注意力给他“你回哪里去今晚不住在家里吗”

    和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中瞬间泪光闪闪的,他抹了一把“姐,我马上都三十岁了,哪里有一直住在姐姐家的道理,还是回我的二手小公寓舒服,你们聊着吧,我今天还晕倒了俩小时呢,得回去补补了。”

    闻言,曲景明也站起来“我也该回去了,明天一早要去科室报到。”

    和春余光瞥他一眼,心中有种预感,还没琢磨明白,就果然听到曲景明道“我住得有点远,你有时间捎我一程吗”

    和春眉睫一跳,盯着曲景明,有点发愣。从进屋起,他这才第一次正面、主动直视曲景明的脸,他发现曲景明长得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小时候,他长得跟曲洋很像,面部线条斧砍刀削似的,他又总是冷着一张脸,整个长相便正得有点冷酷;如今不知道这张脸掺了什么柔和成分,五官揉着一个平易温煦的表情,活活将冷的线条柔化了几分,又戴着一幅斯文败类热爱的那种金边眼镜,笑着看过来,隐隐可见从薛冰冰身上继承的美艳,这样一张脸,架在因高瘦而略显纤细的骨架上,便浑身上下都在诠释一个词美人。

    和春多看了他片刻,觉得惊心动魄,便移开目光,人往门口走去“行,那赶紧吧,都快十点了。”

    曲景明对和容告别,后者淡笑着点点头,她有了孩子以后便像个真正活在尘世中的人了,眼神里有了烟火、有了琐碎,看面前两个孩子,也有了过去不会有的那种毫不讲理、全凭母性的宠溺,这份宠溺把她的隐忧冲得极淡。

    她送孩子到门口,叮嘱着“明天都回来吃饭,谁也不能缺席。”这话主要是说给和春听的,和春很识相,一边穿鞋一边“哦”,和容又对曲景明道,“今天不巧,和春他大妈不是很清醒,看着你人也没认出来,明天说不定能好点。她现在老年痴呆一阵一阵的。”

    曲景明倒是好像很适应和容现在口中絮絮叨叨全是家长里短的样子,很乖顺地点点头“没关系,我也研究过一点老年痴呆的课题,回头给她看看。”

    这时,和春已经穿好鞋子,站在门边等他。

    “那我就走了。”他跟和容挥挥手。

    和容点点头,一直目送两个孩子出了院子,看到和春停在院外的车亮起灯光,听到它飞驰而去,才关上门,回首看看空荡的房子,呆着站立了一会儿。她如今仍然可算是美丽的妇人,但再美丽也是一个被家庭生活磨光少年个性的妇人了,再不屈也失掉某种精气神。

    她觉得一生至此虽没有悔恨,却难免有所遗憾。

    便开始心软,希望孩子们少些遗憾,保持精神和锐气。

    她叹了口气,十年难得一次地给曲洋打了个电话,曲主播正是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时间段,接电话也接得懒洋洋的,一声“喂”之中翘了两个尾声,接着笑意盈盈地问“你怎么有心情给我打电话了”

    他们之间的交情,少年止于薛冰冰,中年止于曲景明,其实意难平多过稀薄的情谊不知多少倍,确实没有什么值得日常联系的。她轻笑一声,这次倒是丝毫不带怨怼,语气平淡地说“我就是作为知情人告诉你一声,你儿子回来了。”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听曲洋开口,已经没有那份笑意,有的是无奈“他到你们那边去了”

    和容道“是啊。”

    曲洋“冲谁”

    和容“你说呢”

    曲洋顿了顿,低声自嘲“他还怨我真是个一根筋的,也不知道像了谁。”

    和容不耐烦听他感慨,道“我通知到位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就要挂电话了,听筒撂了一半,听到曲洋补来一句“你这次不再管了”

    想了想,她又拿起听筒,像过去锐气十足的时候那样对电话里冷冷啐道“你太不了解你儿子了,我劝你还是少强迫他,不然他就不是怨你的问题了。”

    说完,就真的撂了电话,独坐在沙发上,不由自主陷入回忆。

    彷州经济持续飞速发展的同时,交通也犯了大城市的普遍毛病,夜里十点钟了,城区大马路上还能堵车,和春在车里放着一个风格妖娆的国内摇滚乐团的歌,主唱且唱且说地表达一些听不太明白的心情或是思想,还伴着吵吵嚷嚷的音效,有金属乐器声,有唱戏般的唱腔片段,非常热闹可纵使如此,和春还是哈欠连连。

    曲景明给他递上一张餐巾纸。

    和春低眉看了一眼,接过去抹了一把眼泪,含含糊糊地说“我可能有一个礼拜没睡超过五个小时了,平时也不这样,今天可能喝了点酒对了,今天阿杠结婚,你还记得这人吗”

    他好像是终于找到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显得有点兴致勃勃,没等曲景明接话,就一茬接一茬讲起了婚礼上的事情,滔滔不绝地把婚礼做了一次口头重播,中间穿插一些两人这些年共同打拼事业、同甘共苦的经历,言辞间大有今天他嫁了女儿一般的感慨,末了,像所有人一样叹一句“这傻小子怎么就结婚了呢”

    曲景明听他说话的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这时才转过头,看着他,片刻,说“你呢”

    和春没反应过来“什么”

    曲景明微微歪下脑袋,靠在椅背上,视线投向后视镜,轻易抓到了和春偷偷摸摸瞟自己的目光。猝不及防被抓包,和春有点不自在,悻悻收回目光,握方向盘的手下意识随着妖娆的音乐打拍子,可音乐已经到尾声,车里短暂地陷入安静。

    曲景明说“你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打算结婚”

    和春“哦”一声,清了清嗓子,回答“没那个时间。”

    曲景明笑笑“那打算呢”

    “打算”和春拖了一点尾音,然后长叹一口气,听起来充满人生行到半路的慨叹,音乐又要响起了,他却伸手直接关掉,使车里完全陷入安静,随意指了指前面的车屁股,“我现在的生活就像此时此刻的堵车,悬在半空,前面还有很多事情等我做,我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生活什么时候会趋于规律和稳定和一个人结婚过日子,规律和稳定总得有一样,不是吗我都没有,根本没法儿打算。”

    曲景明说“哦。”冲他刚才指过的车屁股努努下巴,“喏,这车动了,我们也可以走了。”

    和春是司机,当然时刻注意着路况,当即做好冲出这一段路的准备。可是他又从后视镜偷瞄一眼曲景明,发现他挑起这么个看似意有所指的话题,话才讲到一般,竟然就安然闭目养神了。

    就这样就这样

    和春好恼。

    车在曲景明的指引下,开过半座城,停在一医院附近的一个小区里,那是个开发很早的住宅小区了,从外观看,墙皮都已经哗哗剥落,墙根长青苔,青草低低成丛,目测能养青蛙,比当年根竹园68号还破。

    和春忍不住开口“哎,你是暂住,还是以后都住这里了”

    曲景明“先暂住吧,之后看看情况。这里离医院近,就这么住着也行,反正”

    “多久”和春问。

    曲景明听懂了,和春是在问这次交流多久。

    事实上,他上午去秦山庄园找前辈,偶遇和春的时候,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晚上来拜访和容,也是提前为之。诚然,他在看到项目交流单位是彷州一医院时,几乎不顾一切拿下了交流机会,为的是回来见一见这些人,尤其是这个人,但他丝毫也估不出结果。

    一个人生活的这些年里,他只晓得了一件事,那就是世事都不是数学,无法依靠逻辑推倒清楚,也不能依靠公式去进行。因此他只能秉持顺其自然的态度,希望至少求得一个答案。

    “半年。”他轻声回答。

    和春点点头“那半年过了你就回美国了”

    曲景明“按医院计划是这样。”

    和春“挺好。下车吧,明天我来医院接你去姐姐家吃饭,几点好”

    曲景明“还不清楚,我自己过去就行,有需要的话联系你。”

    和春“嗯”一声,看着曲景明下了车,互相挥挥手,没有过多停留,便开车走了。开出一段路,他按下半扇车窗,夜风立刻汹涌地灌进车里,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往事,有些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的画面,猝不及防钻出来,它们闪现,然后模糊,说是重的,可带不起心头一点涟漪,说是轻的,又让他喉咙发哽;他试图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颗跳动的玩意儿,问问它现在有什么感觉,可是风把他刮了个顶清醒,他也拎不出一点能形容、能定义的心情。

    他活了快三十年,今晚最茫然。

    第60章 转圜

    和春喝了一肚子冷风回到自己的二手公寓,灯也没开,就着外面的路灯光芒摸进房间,一头栽到床上,闭着眼睛放空了一会儿,感到睡意不足,撑开眼皮来,眼睛又很累,典型的大脑活跃过头,妨碍睡觉。

    他有着所有现代年轻人的毛病,睡不着就反复刷手机上的软件,一个微博就够他刷半小时。微博刚刚有的时候,他就为公司申请了一个,那时候经营一个微博号还比较容易,他投入了点心思,砸了点钱,慢慢混成了百万粉丝大蓝v,当中活粉还是不少的,每次打开就有看不完的评论。现在账号有专人打理,他偶尔登陆都懒得细看,眼下真正的无所事事,便浏览起来。

    果真是看了半个小时,脖子就一歪,能睡着了。

    但睡着了也不消停,他毫无意外地梦到曲景明,一个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梦中梦,他在梦里还自嘲果然梦到这家伙。然后就旁观者似的看着自己和曲景明。

    还是在他那辆车里,还是堵车的路段,他心中塞着点问题,现实中的当时没有问出来,也不是那么明确,如今看梦里,就变得很清晰。他问曲景明“你回来只是为了交流项目吗如果没有这个交流项目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打算回来”

    “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你说过跟我一起扛的,为什么就那么走了”

    “景明,你骗我。”

    “景明,你有没有”

    而曲景明只是看着他,眼睛像是今天见到的那双,藏在金边眼镜后面,很好看,很可恶。他拼命想,小时候的曲景明是什么样子的凉的,总是很冷淡不对,后来也对人挺好,和同学们有说有笑的,女同学还有说曲景明温柔的,可是只有他知道,曲景明才不是那样的,他就是对人冷冰冰,好像全世界都不配跟他做朋友,他可藐视人了

    曲景明可藐视人了,和春曾一度在心中这样看待这人。

    藐视不算一个褒义词,但他把人揣在心窝子上,看什么都好,觉得曲景明睥睨众生酷得很;尤其是他睥睨众生,还唯独跟他好,要把他拽在身边的样子,最好了。

    但他不知道,这种“最好”,现在还作不作数。

    梦里的他,心里憋着最后一个问题问不出口,曲景明的眼神自眼镜后面投出来,起初还见温和,后来就有点冰冷,周围突然满是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抬头朝远处看去,隐约看到红绿灯,可闪烁的是哪一盏又看不清,让人心里很焦急。

    他就给急醒了。

    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有一霎那天旋地转,梦里那个压在心口的问题跟着冲了出来,同样也堵在了此时此刻、身处现实的他心头。

    “你有没有想过我”

    他想着这个问题,重重呼吸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已经过了午夜,临近商业中心的住宅区也安静了,他侧耳,试图停一停外面大马路上的动静,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到想象中的车声,搞得他无端有点失落。

    手机就在手边,他又翻了几条微博,没什么可看的,退出,手指不经意碰到第一屏的通讯录,心里“突”地一跳,视线盯着第一个联系人,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这些年,他每一台手机通讯录的第一个联系人都是曲景明当年的号码,虽然他知道那个号码停了,但只要这么揣着便有种踏实感,于是这渐渐成了一个习惯。

    他飞快地给这个号码发了一条短信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如果这个号码已经有人用了,这条短信说不定能给它现任主人和自己恋人刮起一阵风波。但是这些和春才不管,他发完信息,顿觉通体舒畅,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两圈,就开灯捡了睡衣跑去补热水澡。

    他还有点自知不可能、但还是怀揣着的妄想万一有回复呢万一回复的是曲景明呢

    打见到曲景明起,至今已经过去四五个小时,支配他正常待人接物的行为模式已经疲软倒塌,他从那种保护气体似的行为模式中暴露出来,终于正面接受了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曲景明回来了。

    被保护着的时候,并没有觉察这件事对自己的冲击,此刻意识明朗了,便感到石破天惊,有股说不清的激动在身体里乱蹿,火辣而尖锐,所到之处,席卷如潮,在深夜里野蛮地掀开他这些年厚厚堆叠的麻木,露出他严严实实裹着的陈年的热意。

    他很难形容和定义这种冲击,既觉久违,又感新鲜,够支持他通宵工作的。

    短信终究没有收到回复,但他已经不在意,洗完澡后精神抖擞地打开电脑,真抱着通宵的心处理了两份文件,忙到后半夜才去睡下,早上七点,又准时起来了。

    他常年这样作息,倒也不觉得很累,上班以后把夜里想好的会开了,又跑了个什么部门领导的办公室喝茶扯皮,为自己下一个项目做准备,临近公司下班时间回到公司,方才有一点疲惫浮上头,打算在办公室躺会儿再去医院接曲景明。

    不料,推门进办公室,里面就赫然坐着曲景明。

    “哎,你”

    后面跑来他的女助理,扶着门解释“这位先生说跟您预约过下班后的时间了,我看也快到点儿了,就让他在您办公室接待间等您”

    女助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大概也觉得自己在说鬼话,为自己色令智昏,轻易把一个没有任何预约凭证的人放进了领导办公室而略略后怕,只求领导不追究她这点小失误。

    事实上,她领导也没什么心思追究。

    和春挥挥手,让她离开了,自己大尾巴狼似的装出一副平时接待客人的热情大方来,虚掩上办公室的门,笑容满面地说“怎么自己过来了,大老远的,你联系姐姐给我打个电话,我就算不在公司,也可以派人去接你嘛喝咖啡吗”

    曲景明指指面前的杯子“你助理给泡了茶。”

    和春的办公室摆着一台全自动咖啡机,平时招待人,他会亲手磨咖啡豆煮咖啡,使整个谈话的气氛轻松愉悦。这是他的一点交际小手段,效果一直不错,他蛮为此得意的。但今天他当着曲景明的面给自己磨一杯咖啡,突然就觉得这小手段太狡猾了,弄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你们医院下班挺早的啊”

    曲景明指指他墙上的钟“还好,一般比企业单位早一个小时,我今天刚过去,也没有什么忙的,就早点出来顺便办点事。”

    和春道“用我帮忙吗”

    他也就是问问而已,那边,曲景明竟十分坦然地点点头“方便的话,等会儿经过电信公司的时候停一下,我进去换一张卡。”

    闻言,和春有种诡异的预感,他凝了凝眼神“什么卡”

    曲景明“以前的卡,在国外没办法办理换卡,一直放在古董机里,一会儿去电信公司换张小卡,顺便完善一下用户信息。”

    和春头皮发麻“什么号码”

    曲景明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就以前那个号码啊,我刚走的时候停了大半年,后来我爸过来的时候让他给我带过来了,也开通了。但没有怎么用过,用不上。”

    和春“”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中,和春看着他,脑子里不断地盘旋一个事实也就是说,那个号码一直是通着的,通着的,通着的而且是在曲景明手里通着也就是说,昨晚一时冲动发出的短信,他能看到,能看到,能看到也就是说自己现在已经暴露了。

    在问清楚和丢死人之间,和春陷入左右都不想选的境地,只觉得深夜矫情实在要不得。

    他看着曲景明脸上渐渐绽开的笑容,感觉羞耻又愤恨,看看看,就是这种笑,看起来天然有机无公害,把他精明能干的女助理都腐蚀了,放狼入室。现在,这匹狼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让他心惊胆战,一瞬间,他有点小时候每每面临怀疑曲景明已经知道自己小心思的惧意。

    好在,曲景明也没折磨他太久,吊两秒钟就给了他一个好死“短信,我看到了。我想,还是当面告诉你好,所以自己过来了。”

    和春想,还好老子靠着办公桌。

    不然腿一软滑倒就真的很丢人了。

    曲景明道“想过的,不然我不会回来。和春。”

    他站起来,如今他们身高相当,隔着一张茶台,互相平视对方,和春一下子腿不软了,心里也不那么紧张了,他对曲景明要说的话有所预感,应该说,从昨天在和容家里,他烦躁的就是这点。

    但这次曲景明还是戳着他的烦躁说出来了“对不起。”

    和春听了,倒是没有昨天那种非要打断或者堵住的抗拒,只是心里狠狠地失落。

    他小时候是个头脑简单的,起初迷迷糊糊喜欢曲景明,没有什么杂念,就觉得他好看,有意思,想跟他在一起,心里小心翼翼的,行事却总横冲直撞,怀着“万一成功了呢”的侥幸;等真给他侥幸上了,摸到了,亲到了,互相给对方上过手了,心里便厚墩墩的,自信膨胀得很,盲目相信那是可以长久的关系。

    可后来事实证明,那踏实、自信,全都不堪一击。甚至没有谁真正来“击”过他,和容、老太太、曲洋,这些人轻轻一记釜底抽薪,他就懵一脑袋,毫无还手之力。他恨那种无能为力,恨自己不能主宰自己,恨自己的自尊被无力感践踏。

    他这么恨,于是这些年努力强大,去拥有这么多东西,去拥有话语权。这个时候,他不想知道曲景明当初在另一边,是如何处理他们共同经历的阻碍和打击的。如果他曾苦苦抗争,那么他会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帮上,非常没用;如果他轻易屈服,离开,主动选择沉默,那么他就会感到自己被辜负,十分孤独,十分不甘。

    眼下,这句“对不起”说出来,好像就坐实了当初曲景明那边明明有办法跟他保持联系、保持关系,却放弃了放弃了他。

    他怎么不失落。

    曲景明仿佛是在给他时间消化,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不再开口。他靠着办公桌呆站,曲景明到咖啡机前把他磨好的咖啡煮了,盛满他的杯子,拿过来,推到他面前。两人默然相对了好一阵,时钟指向整点,外面渐渐响起下班的动静。

    和春喝了两口曲景明给他倒的咖啡,顺手检查了一下车钥匙是否在身上,神情收敛,重新看向曲景明,道“走吧,我到点下班了。”

    曲景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还有一句话,昨天没有对你说完。”

    和春抬抬下巴,眼神飘忽“你说。”

    曲景明“按医院的计划,我半年之后可以回去的。但我也可以有个人计划,我的意思是,”他顿了顿,微微抿唇,露出一点笑的弧度,“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和春觉得自己有点眩晕。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春儿明明,你ooc了

    明明哪里

    春儿你居然追我

    明明哦,那你现在在干嘛

    春儿接你去吃饭啊

    明明微笑

    第61章 复苏

    直到进了和容家门,他都是懵逼神游的,觉得身边坐着的不是曲景明,是一枚炸弹,多看他一眼就能把自己“嘭”一声炸个魂飞魄散。偏偏该炸弹坦然自若,不时同他说几句类似“彷州变化真大”之类的废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然而神游之中,他自己也不知道项上大脑在想什么。

    “我贱命一条,你要是不救我,我就死定了,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咱们身上还淌着同一个祖先的血啊,你于心何忍啊”

    这一声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净要死要活的“啊”,皆如清风拂过耳,他一点没在意。接着有另一句话落入耳中“你就帮帮他吧”

    这是曲景明的声音。和春蓦然回过神,抬起眼皮,就见顾尚源和曲景明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疑惑了一下这是什么情况,脑中飞快地回想,终于把刚才过耳不入的话想起来了,原来是顾尚源这小子在苦苦央求他替和容去开家长会。

    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你们老师这次打算告你什么状”

    顾尚源见他终于肯回应,眼神一亮,视线飞快地瞟了一眼厨房,然后亲热地拉着舅舅,压低声音“能有什么啊,昨天那点校园暴力的事儿呗,还有一些不值一提的鸡零狗碎但我妈你是知道的,她现在现在更年期啊,屁大的事儿都能搞得跟天塌了一样,回头训我一顿事小,不让我出门就麻烦了。”

    这么多年了,和容对小孩儿没耐心这一点,还是没有变。对懂事的,还能讲讲道理,比如以前的曲景明、被抓住把柄被迫思考问题的和春;对没法儿沟通的,比如现在的顾尚源,方法就十分简单粗暴,要么切断零花钱,要么禁足数日。

    和春有点同情这个外甥“什么时候开家长会”

    顾尚源眼中泛起感动的泪花“下周二。”

    和春想了一下自己的日程安排,在曲景明的注视下,忍痛割时间“行吧。”

    顾尚源抹开泪花,喜笑颜开。

    这天,顾剑锋不在家,陈老太还是不太清醒,看到曲景明,眯着眼睛瞧了半晌,也不知道认没认出来。末了,咂咂舌头,明明已经先众人一步提前吃过晚饭了,还扭头问和容晚上吃什么;问完也不等回答,就缩缩脖子,舒服地躺回了专用轮椅中,闭上了眼睛,表情很悠闲。

    如今最了解她各种表现内在含义的,就是周阿姨了。周阿姨站在轮椅后,给老太太揉了揉太阳穴,轻声对曲景明解释说“她要面子,看到你,心里没有印象又不好意思说,就卖傻呢。”

    曲景明无奈地笑笑,低头看看老太太,卡在喉咙的“大妈”始终没喊出口,有点落寞地退回自己的座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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