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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与景明 第12节

作者:豆荚张 字数:25656 更新:2021-12-20 07:24:47

    顾剑锋有些诧异,没料到这小孩儿想着这么多,也没想到他这么关心自己,以往他只隐隐感到这小孩儿不太赞同自己跟和容的事,以为自己不太受待见的。因而,此刻便突然有种被认可的喜悦,觉得这下是真被当自己人了,心情大好。

    他拍拍曲景明的肩“放心吧,你顾叔叔吃过不少米了,会规避不良影响的,有的是人想帮你顾叔叔出面。谢谢你提醒,想得还挺深。”

    曲景明没觉得自己想得深,不过是一听见就会思考的问题罢了。他颔首笑笑,没说什么。

    这时候,和春从屋里跑出来,脸上还挂着刚才忙活搬行李热出来的汗,神色很是迫不及待地说“姐夫,我觉得你还是找个人当枪使吧,可千万别自己去管啊,我们学校好多塞进来的人家里都是当大官的,搞不好跟你家都熟,你要是露面,以后关系多不好看啊”

    顾剑锋“”

    曲景明听了和春的话,更加不觉得自己想得深了,看,和春都想得到。他反而觉得,自己压根就不必多此一举提醒顾剑锋,诚如顾剑锋所说,他米吃得可不少,能考虑不着么。这么一想,他便甩甩手,回屋里吃米去了。

    顾剑锋看看曲景明的背影,又看看和春,咂舌叹了一声“你们俩可真同步,想的都一样,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和春“”诡异地脸红了一层。

    和春对这个“一家人”的意思很是向往,可和容几天前跟他的谈话还在他脑子里不时回荡,他很怕自己承担不起这个“一家人”的责任,因此这几天都不敢跟曲景明太黏着;几次想把和容的话对曲景明坦诚,图个一起面对,又舍不得让他也承担这份压力,就这么拖到今天放假。

    顾剑锋留下吃了晚饭,跟陈老太唠了会儿嗑,也算是把腿休息利索了,就驱车回彷州。陈老太心情一好,拉着周阿姨看电视,看到十点钟也不愿意睡觉,和春跟曲景明倒是有点熬不住了,纷纷要上楼洗洗睡。

    两人走到楼梯口,陈老太冷不防说了一句“你们俩别一起睡,动不动就打架,吵死了。”

    和春跟曲景明惊悚地对视了一眼,和春高声回道“才没有呢”就快步跑上楼去了,也不知道回答的是没有一起睡,还是没有打架。

    老太太这话起了十分钟的震慑作用,等和春洗好澡,心里跟曲景明似的把这话翻来覆去琢磨了个遍,还是拿不准到底什么情况,就更加没法儿自己呆着了,他拿钥匙把自己房门锁掉,装出反锁的样子,然后溜进对面房间。

    曲景明看到他,抬了抬眉毛“你怎么来了”

    和春笑嘻嘻的,搭手反锁门“我又不是第一次来。”

    曲景明那样敏感的人,除了从未想过的领域感受不到之外,像是和春疏远他之类的,他心里明明白白,只是见和春也挺为难,而且他自己多少有所料,就没问。眼下和春屁颠屁颠跑过来黏他了,他心里其实松了一口气还有点类似小别胜新婚的期待。

    和春爬过来,大气不喘地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两个人都有点忍不住,眼神直蹦火星子,于是很动情地交换了一个深吻,他们现在最会的就是接吻了,磨合得堪称有技术。完了搂着脖子抱在一起。和春一面用小指头搅动曲景明的发尾,一面攢着一心房的苦恼,有点郁闷。

    “和春,不要一个人憋着,告诉我。”曲景明一句话撕开他的郁闷。

    和春憋了好几天,终于没能在这句话底下撑住,便把和容的话和自己这几天的纠结思考都和盘托出,又分析了一下刚才陈老太的话,很沉重地说“姐姐那里也许还能说得通,大妈要是知道了,我刚才想了想,可真是没办法。你不知道,她住院那年,有一天我去看她,在病房遇到一对来旅游的,她嫌弃死了,本来跟人家聊得好好的,一知道人家是同性恋,马上黑脸走掉了,第二天就出院回来了。”

    曲景明安慰地点了点他的耳廓“她们这个年纪的人,都这样,难接受。”

    “是啊。”和春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脑中思路又跳到别的话题去。他放开曲景明,盯着他,笑笑地问,“那你怎么接受得这么快”

    曲景明“接受什么”

    和春“接受同性恋啊”

    曲景明愣了愣“我没想这点。”于是他现场想了想,然后展开回答,“我刚知道你胡思乱想的时候,最烦的不是你是男是女的问题,是觉得谈恋爱耽误时间,我怕没有时间陪你这么闹。后来觉得,也不是真的完全没有这点时间,就考虑了接受你的可能性。”

    和春被这思路惊着了,他一直好奇曲景明到底怎么想的,没想到结果是这么理性的时间安排问题。他一时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无奈,几乎就想问“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又觉得这个问题未免太婆婆妈妈,话涌到喉咙便闭了口。

    曲景明总结了一下最后观点“我对同性恋没所谓接受不接受,我接受的是你而已。”

    和春又被惊了一脑门,这次不是因为此话思路清奇了,而是因为他敏锐地从中品味到几丝糖分,幽幽的细细的,吸一口就往心里渗一点,绵绵无绝似的,搅得整颗心都甜了这话比“我喜欢你”管用多了。

    曲景明是情话高手,自己那些四个字三个字的表白,都俗气。

    曲景明看他一脸呆愣表情,笑了笑,关了灯,把脑袋埋在他脖颈边上,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我说过了,你能扛多少,我就能扛多少。就算我被和姨送走也没有关系,我会等你找来的,不要着急,没什么可担心的。”

    和春“嗯”一声,把他抱得很紧。两人好了一个学期,他第一次踩到踏实之处,这么会儿,他真的什么也不担心,世界这么大,人生这么长,他还怕没有时间、没有地方跟他谈恋爱吗

    第53章 突发

    暑假在家里清闲了几天,曲家照例打电话来喊曲景明回去玩,和春在门口逗着小来,眼睛不时往客厅里瞟,曲景明倒好,认认真真和那边人讲电话,好半天才赏和春一眼,眼角带着点天外飘来一般的笑意,和春一看就知道,那笑跟自己毫无关系,他是让那边的人逗开心了。

    什么人啊,还能把曲景明逗开心了。

    和春胡思乱想着,很不开心,手上薅着小来脖子上的毛。小来没得到走心的伺候,很是有意见,冲着他“汪汪”喊了好几声,他没搭理,小来就不跟他玩了,站起来,抖一抖浑身的毛,往大鹅那边跑去了。

    和春落了个狗都嫌弃“”

    大鹅一直蹲在菜地里,脖子长久地插在翅膀里,只有小来过去了,它才把脖子抬起来,一颠一颠的,像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很累的样子。和春靠在门边看着它们,心里不由得计算起了大鹅高寿,这鹅买的时候就说可以用来煲老鹅汤了,也不知道当时多大了越算越觉得不是滋味,怎么看老鹅怎么觉得它快挂了。

    等曲景明挂了电话出来,就看到他一张忧心忡忡的吊丧脸“怎么了”

    和春说“我觉得,咱们老鹅的寿命差不多了。”

    曲景明“瞎说什么呢,鹅能活三十年。”

    和春大惊“真的这快赶上人了”

    听了这话再看老鹅,顿时就觉得它只是这些年吃得太好,懒了,不愿意动了,整天就在菜地里转悠,要么成天蹲着一动不动。反正,是不用担心它会立刻死翘翘了。和春立刻不愿意理它了,转而关心起曲景明的决定来。他刚才走神了一会儿,没听完曲景明后来那一小段的电话内容,不知道他最终怎么回答那边的。

    “去两个星期吧,陪陪我爷爷。”曲景明回答。

    这倒是意料之中了,和春也没有太失望,“哦”了一声,就说起自己准备接着去盛丰打杂,这次不跟着和容了,跟着顾尚维一起跑市场。顾尚维是顾家的少爷,毕业前都会在公司各个部门轮着做,这样等毕业了,那也是“有基层经验的人”了,顺理成章进入决策层。

    现在和春是顾家实打实的自己人了,顾剑锋也跟他探讨过以后是否去盛丰发展,表示如果有意,那就不必考太远的学校,走跟顾尚维一样的路子就行了。和春平时面对别人安排自己,都没什么意见,这次却呈现了几分犹豫,没有满口答应,只说“还没搞清楚自己最喜欢干什么”。

    曲景明听他说这些,心里有点复杂、无奈。其实和春就是个做生意的料子,他自己分明也挺喜欢的,这会儿说没搞清楚,无非就是想高考的时候看着点曲景明的志愿罢了。这份心思,感动是令人感动,却未免幼稚了,他还不能对和春说“你幼稚”,说了和春会不高兴。

    那就不说。

    两个人坐在门口没边地瞎扯,有笑有闹。

    夏天的傍晚迟迟不来,屋里的菜香已经满溢,周阿姨冲门口喊了两次“洗手吃饭了”,两个崽子都没动身。周阿姨也很无奈,她手上还炒着最后一道蔬菜呢,只得朝陈老太望了一眼“你们家两个小子关系真好,每天形影不离的,也不见吵架打架。”

    陈老太蹲在地上剥花生,眼皮也没抬“小时候三天吵一次,五天打一次。现在”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因年老而混浊的目光像是漂浮着一层絮,有些含义不明,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周阿姨炒完菜,装好盘,一边解围裙一边往门口走去,凑到两个孩子身后,拍拍他们“吃饭了,再不进来,你们大妈要生气了。”

    和春回头看了一眼陈老太,送出一脸灿烂的笑意,大声说“就来”

    屋里的陈老太听了,拢起面前的花生壳,想起来把壳都扫好。这次,她还没有站起半身就察觉到了脑中空白、腿脚发麻的滋味,胸闷伴着气紧,让她一时感到恐惧;还有一股说不清的凉意从小腿倏忽窜向全身的骨头,叫她双手撑着膝盖,一动不敢动,生怕有纹丝移动,就会趴倒。

    “大妈”

    “大妈”

    两声惊叫传进她耳朵里,她从短暂的失神里清醒过来,下意识张嘴想骂他们“吵死了”,然而上嘴唇和下嘴唇分开,喉咙使劲发声,吐出来的也不是成字的音,而是一串模糊的咕噜,好像气体在液体里翻腾似的。

    和春见她说不出话来,吓坏了,赶紧伸手搀着她,一面对曲景明说“快打电话给姐姐”

    陈老太被扶到沙发坐下,喉咙里咕噜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明明也没有怎么的,这声音却突然带了嘶哑,光是言语强硬,实际毫无气势“急什么,别找和容,去肖医生的诊所看看就行了我之前有什么不舒服,都是在那里治好的”

    曲景明那边已经打通电话,简短地对和容交待了眼下状况,和容也吓了一跳,忙让顾剑锋联系方便的关系,过了一会儿,让他们先去中医院,那边会联系好医生让他们看。陈老太很不愿意去医院,说自己不是一两次这样了,有经验。

    和春急死了,哄了几句,还被吼,自己也有点脸红脖子粗,把声音都憋高了,一老一小眼看就要吵架,周阿姨忙呼声劝着“别吵别吵,大姐是时不常有点不利索,每次歇一会儿也能好,你们两个小的不用太着急。”又对陈老太说,“叫你去看看又不害你,你女儿都联系好医生了,就去看看情况深浅嘛”

    陈老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胳膊环椅背的木条,很固执“不去”

    和春半蹲在她面前,压了压脾气,好言劝慰。曲景明挂了电话,过来拍拍周阿姨,示意她跟自己出来。周阿姨看看陈老太,又看看和春,见那两人一个气咻咻,一个压着急脾气,挺不放心的,没敢走远,就跟曲景明到客厅电视机前。

    曲景明问“您来了以后,她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几次”

    周阿姨掰着指头“有三四次,也不是都这样,有时候只是腿脚有点麻,我帮她按摩一下就好了,有时候时候站不太稳,说头晕,也是扶着东西歇歇就好,今天这样严重点,但我们经历惯了,也没觉得多大问题,你们是见得少,吓到了。”

    曲景明没有质疑什么,又问“她上次体检,是自己去的还是你陪她去的”

    周阿姨“她不让陪,自己去的。”

    曲景明沉吟片刻“肖医生的诊所,我记得好像搬了,搬哪儿了”

    周阿姨“咳”了一声,不屑一顾样子“能搬哪里,还不是原来那旁边,门面大一点,又加了一层二楼,现在招了点人,还分科室呢,搞得跟个小医院似的。”

    曲景明咂摸了一会儿,没再接着问,让周阿姨把那份体检报告找来,不用给陈老太,悄悄给他就行。说完话,他回到陈老太面前,这会儿老太太已经被安抚好了一些,和春的急脾气也随着她的放松而松透几分。

    曲景明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蹲在陈老太面前,用他一贯乖巧温顺的声线哄道“和姨给您联系的是中医,把把脉,按按摩,就知道您到底什么情况了,不用拍片吊水的,老医生今天正好坐诊七点钟就走了,您今天就是他最后一个病人,他不看完,都不安心下班的。”

    陈老太瞧他一眼,不响。

    曲景明弯起眉眼,笑眯眯的,一副乖乖孩子的模样,又说“我跟曲爷爷说好了,过两天就去那边,约好了呆半个月呢,我要是不知道您的情况,怎么安心呆半个月啊”

    陈老太轻哼了一声,看看饭桌,不满地嘟囔“都没吃饭,小周忙了那么久”

    周阿姨忙道“回来吃回来吃,我热着,等会儿你们回来还可以吃。”

    陈老太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开胳膊,撑了一把椅子,站起来,挺了挺腰杆,鬓边几缕银丝飘悠悠地晃了一下,和春离她最近,那几缕银丝晃得他眼睛有点辣疼,心里不舒服极了。他偷偷看一眼曲景明,就想说,你别走了,留下来陪陪大妈吧。

    不知为何,此刻大妈在他身边,他就想起之前大鹅一颠一颠脖子的样子,都透着一股子不利索,透着不能自理的无力。在他记忆中,大妈可不是这样,大妈骂起人来,街坊四邻都要探个脑袋出来看。纵使大家闺秀出身,骂不出什么很脏的词,但她时常会憋出些半文半白的句子,让人十分给面子似的鼓上两掌。

    那虎虎生风的大妈多好。

    和春跟曲景明按照后来顾剑锋打电话来的指导,到了医院,很快找到那位老中医。老中医姓赵,据说快有七十了,精神矍铄,本来退休了,又被返聘,一个礼拜就坐诊两三次,什么时间都凭他自己定,提前告诉医院做安排就行了。

    他对自己坐诊时间内来的病人倒是来者不拒,因此曲景明说陈老太是他今天最后一个病人了,还真像是信口胡诌。老赵大夫一手抱着个茶壶,一手给人把脉,兴致盎然,一个过了叫下一个,陈老太进去之后,后面还有抱着孩子排队的。

    老赵大夫喝着热茶还哼着曲儿,任凭陈老太是顾剑锋介绍来的,插了队,他也没有更多几分殷切,就那样漫不经心地先把了脉,然后放下茶壶,蹲身照着陈老太腿上几个关节、穴位敲敲打打,敲一处问一下什么感觉,陈老太没什么感觉,全是疼。

    老赵大夫嘿嘿笑了“中风不像中风,骨质疏松倒是挺严重,你平时不晒太阳啊”

    陈老太看他又捧上茶壶,觉得这老头就是个玩物丧志的,因此没什么好声气“晒,吃完饭就出去晒。”

    老赵大夫“晚饭啊”

    陈老太“那不然中午饭啊”

    老赵大夫“那当然得是中午啊,晒晒好的太阳,补补钙。你还腰酸,经常头晕眼花,虚乏无力,晚上容易被吵醒,是不是”

    这些老头刚才都没问,陈老太也就没说,这下让老头都复述出来了,她便有一霎那吃惊,但又觉得,人上了年纪都这样,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淡淡地点点头。

    老赵大夫写字也不放下茶壶,一边写一边说“给你开几味药,补补气血安安神,这把老骨头还是要多晒晒好太阳,没事从你们家溜达到医院,再溜达回去,路程刚好对上你这膝盖可承受范围,心里不要想太多事情,熬得自己操心劳累的,精神劲儿差。”

    陈老太讪讪地看他两眼,不吭声了。老赵大夫说完话,又哼起小曲儿,工工整整写完药方子,递给陈老太,桌上一台老旧的小钟刚刚好指向七点。老头嘿了一声,也站起来,说“下班了下班了,今天你是最后一个”

    陈老太“”

    老头见她不动,面有疑色,道“怎么,不想走了赶紧去捡药吧”

    说着,他开了门,外面排着队的病人见他把白大褂都脱了,好像都知道今天到时间了,他不看了,便纷纷跟他打招呼,然后七嘴八舌地说话,他也和和气气跟人家聊天,就这么被一群排了半天队都没看上诊的病人簇拥着走了。

    和春跟曲景明都叹为观止,啧啧咂舌,末了忙来扶陈老太。陈老太眼瞪瞪剜了一眼老赵大夫的背影,把手上的药单塞给和春“去捡药,捡完回家吃饭”

    和春拽着难得能看懂字的药单,屁颠屁颠跑了。曲景明扶着陈老太,两人朝楼梯口慢慢走。到了楼梯口,陈老太停下脚步,扶着楼梯扶手,等在不远处药房捡药的和春。半晌,她攥了攥曲景明的手,收回目光,落在曲景明脸上。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很温和,直视曲景明,说“我只有一件事对不起和永联,就是没有给他生下儿子。这傻大春,是老和家唯一的苗,明明,和家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断后。”

    曲景明的手重重抖了一下。

    第54章 未了

    大约是五岁上下,薛冰冰曾经把他寄放在一个现在连称呼也想不起来的远房亲戚家里,那家也有个小男孩,是个欺善的物种,热衷于欺负他。他们家后面有一片空地,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主人诞生了什么奇思妙想,在空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坑深足平齐一个成人的胸,夏天里,两场连续的暴雨下来,坑就盛满水,水清后,那小男孩儿骗着曲景明走进水里。

    那是他一次难忘的溺水体验。

    他一脚踏空,水从鼻子灌进,张嘴想吐出来,水又充满嘴巴,无法呼吸,挣扎不得法,肺都被呛得生疼,最可怕的是脚下没有底,水是那样无处不在又毫不顶用,他没有依托,感觉就要死去。后来他就怕了水。

    现在,他的感觉就跟那次溺水一模一样。

    他盯着和春的背影,多么想抓牢他,可是他连在水里握住他手的能力也没有,濒死的窒息感、走投无路的困窘,逼得他有点站不住,喉咙堵着一团含混灼热的气,他不由得咳起来,越咳越堵,当着陈老太的面,咳出了满眶眼泪。

    陈老太大概是没想到他能有这反应,也吓了一跳,忙给他拍拍背顺气“你啊,你们这些孩子别激动,多大的事,以后你还会有别的喜欢的人,这哪就是唯一了呢,我刚才话是重了点,你也别太过心啊。”

    曲景明想说点什么辩解,又出不来成字的音,便分出神来摇了摇手。那边和春捡好药听到他猛咳嗽,药袋子一抓就抢步跑过来,一面轻抚他的背一面问“怎么了你让什么给呛着了你看你,跟哭了一样。”

    “别哭,别哭。”他用拇指抹开曲景明眼眶里涌出来的泪水,脸上的笑容跟哄小孩似的,眼里还有点坏坏的戏谑,曲景明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好了解他,看到他一个眼神,不假思索就能明白他心里想什么。比如此刻,他知道和春想亲他这无缘无故的眼泪。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曲景明渐渐恢复平静,暗里叹了口气,又觉得好笑,明明他比和春小,却发这样的感慨。

    “好了”看他不咳了,和春的停下轻抚,拍了拍他的背,“刚才怎么呛着了”

    曲景明咽了咽喉咙,望着他的眼睛,笑了笑,摇摇头“口水呛的。”

    和春嘲笑地薅了一把他头发,拉他起来“走了,回家了。大妈,我扶你走。”说着,把药塞给曲景明,自己去扶陈老太,老太太若无其事地跟他们描述老赵大夫给自己看病的过程,言语间很是嫌弃那个乐呵呵的老头。

    “哪里有给人看病还整天笑嘻嘻的,不像话。”她脾气上来了,觉得全世界都应该跟她的感观和情绪同步才对,和春花言巧语地哄她开心。这些声音都近在身旁,可曲景明却越听越遥远,有一小会儿,他几乎听不清和春的话。

    这件事在他心里放了两天没有告诉和春,也就没有再打算短期内说出来了。陈老太在那之后也没有多给他施压,甚至对他比平时更温和爱护,然而他的敏感在这样的微妙反常中,特别活跃,叫他时常从中品味出被疏远排斥的意味来,心情难免低落。

    好在和春一面忙着伺候陈老太,一面忙着跟和容商量去顾尚维部门的事,对他表现不甚明显的心情没有什么察觉。两天后,他也要去曲洋那边了。

    分别这种事大约也有个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和春对他的依依不舍比上回轻多了,送了他去机场,抱别罢了,便急着赶往公司。他在过安检的队伍中扭头看和春的背影,眨几次眼的劲儿,就不见影子了,怅然堆满心房。

    曲家老爷子住的是老曲家在水乡的老宅子,那宅子有百年历史了,曲家从老爷子的祖辈就是有钱大家族,因此宅子用电的历史也超过八十年了,如今每年修缮,外面看着有些破败,里面却样样方便。老爷子退休以后,一个人住在里面,后来得了个年轻的红颜知己,眼下两人加一个管家里杂务的阿姨一起住着,曲景明来了,就四个人。

    曲洋问他要不要先去周边城市逛逛,一个年轻人总和老爷子住在小镇子上,总是不够朝气。曲景明摆摆手拒绝了“镇子上就很好。”

    曲主播日理万机,本来也没空陪这个便宜儿子,乐得见他安静懂事。曲景明就在老宅子里住下来。

    老爷子年过七十了,有着严格的生活作息,夜晚九点要入睡,早晨五点起来,在庭院中练一套拳。曲景明来了,会让他催着一起练拳,一套拳连续打七遍,差不多要一个小时,罢了就有早饭吃。白天老爷子看看书练练字,曲景明喜欢的话可以跟着一起,不喜欢就自己去镇上逛逛。整个儿是再闲适也没有的生活。

    这日子过到第三天,老爷子罕见地在早晨练拳的时候开口说话“小子,你心神不宁。”曲景明一凛,便被老爷子两指拍了一下肩头,“这招垮了。”

    曲景明赶紧沉腰收肩,认真地回答“是。”

    老爷子道“你每次来,都满腹心事。在那边过得不舒心了”

    曲景明回答“舒心的。”

    老爷子“那是挂心那边的人”

    曲景明目视前方,打出一拳,目光落在庭院中央的大缸里,里头种了一株睡莲,有一朵半开不开的花蕾上停了一只小青蛙,两眼瞪瞪地与他对视,他突然感到一股说不清地感动,转身出了下一拳,真好与老爷子面对面,他开口请求道“爷爷,我想介绍您认识一个人。”

    老爷子淡笑“你挂心的人”

    曲景明扬了扬嘴角“是。”

    老爷子应允了“行,多个人多份热闹。你肯主动把那边的人介绍给我认识,我很欣慰。”说着,老爷子一拳头落在掌心上,尔后立身,收势,“吃早饭吧。”

    这天晚上照例通电话的时候,曲景明把自己邀请的意思表达了,和春很惊讶,有点不明所以。诚然,他对曲家有一定好奇,至少也是很想知道影响了曲景明为人处世的老爷子是怎样的人,如果有合适的机会,他还是很想去的。

    可是很显然,当下不时合适的机会“我刚跟顾尚维走一个项目呢,之前姐夫问我有没有兴趣以后来盛丰发展,我现在也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盛丰这么多年下来,各种结构都很完整了,建制也蛮科学的,市场部很有意思,我”

    他顿了顿,口气有点抱歉的意思“我下次再去,好吗”

    曲景明听了,点点头,又想起和春看不到的,便轻咳一声,打算回一句“好”,结果还没开口,和春就笑了,说“你一定点头了,对不对”

    曲景明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是啊。”

    和春嘿嘿笑出声,松了口气“我以后一定会去的,你住的那老房子好帅,跟拍电视剧似的,你们家有没有剧组过去取景啊”

    曲景明“经常有。”

    和春慨叹“真羡慕,你那才是暑假,哪像我似的,累死啦唉,景明,你以后要是搞学术研究,我来包养你吧。”

    曲景明这边笑着,语气刻意厉害了些“说什么”

    和春赶紧改口“我养你。”

    曲景明“胡说八道。”

    和春哼唧了一下,用两人亲密时那种甜甜黏黏的声线,如人在耳畔,一字一顿说“我,养,你。”哄得人心都化了。曲景明揣着手机翻了个身,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很吃这一套,便宜都让他占去了,恨无奈,很心甘情愿。本来邀请被拒绝的那点小失望,都被安抚了。

    物理距离这样远了,果真产生美。

    他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有时候说一两分钟,互相交待一下自己情况就挂了,有时候发展成不要脸模式,思念和爱意比在身边的时候更真实更明确,有几次心跳得很快,他仿佛理解了和春说爱他时的冲动那会儿他只当和春这脑残不过事后脑子发懵,轻易把超负荷的话讲出口,叫他无话可接。到自己喉咙里含着那三个字,却使劲儿压着密不宣口时,才了解和春的真情实感。

    他几乎忘了陈老太的压力,离开彷城之前那种阴霾、沉重、不安,好像因为客观的物理距离而减轻,他不会因为老太太温和可是充满苛求的眼神而压抑,也不会因为担心再次被施压而忐忑,甚至不用因为真的跟和春亲热而感到负疚。

    他在千里之外真正感到爱上和春,距离竟然这样不可思议地成全了他蓬勃绽放的爱情,他舍不得这份安全,舍不得就这样回去。于是半个月过去后,他退了机票,找了个理由把归期推到开学前。

    为此,和春叽叽咕咕很不真诚地抱怨了一下“说好半个月的,一下子变成一个半月,咿呀”他清了清嗓子,换了个不伦不类的京剧腔调,“曲郎,你好狠的心啊”

    曲景明乍一听,笑死了“你不是从我爷爷的唱片机里学的吧”

    和春得意地说“是啊我最近接触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客户,很喜欢听戏的,我还打算学两段,下次酒局的时候来两嗓子,他肯定爱死我了,合作就拿下了”

    曲景明听了,乐不可支。曲老爷子用唱片机放绝版戏曲唱片,他自己整天在屋子里听到也没感觉,没想到让和春从电话里听听就学去了,想起和春小学的时候还跟同桌妮妮看各种文学作品,至今作文都是他拿分最高的考试题目之一,就觉得,和春假如不经商,那可以走艺术道路。

    “你的艺术细胞这么强,真不像走私大佬的儿子。”

    和春“呵”了一声,更得意了“你们光知道大妈是书香门第大小姐了吧,其实我妈文艺修养才深呢,我三四岁的时候,每天睡前故事都是十四行诗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嗯。”曲景明一针见血地总结,“原来你爸喜欢女文青。”

    和春“你说对了,我爸就喜欢把女文青变成庸俗家庭妇女。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干嘛”曲景明知道他要耍流氓,不响他。他一点也不在意,很快自问自答了,“我喜欢把你这颗数学公式脑装满日日月月日日。”

    曲景明“”他仔细掰开这几个字,觉得和春嘴巴真是挺欠的。但这个通话不出所料地滑向了日日月月日日的方向。

    令人期待又忐忑的归期还是到来。临近八月下旬时,曲景明正打算跟曲洋确认回彷城的时间,一天,他突然接到和容的信息。很长一条,足足刷了三屏幕,言辞恳恳切切,告知他一件事、两个决定、三声对不起。

    一件事,是陈老太的病情加重了,确诊为老年中风;两个决定,一是老太太决定跟和春摊牌,反对他们的事,二是她自己决定跟曲洋协商,把他留在曲家;三声对不起,一声为老太太,二声为自己,三声为和春。

    而和春的电话,在他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已经打不通了。

    曲景明坐在庭院里,盯着那株睡莲,大概是这缸里环境太好了,最近总有小青蛙出没,蹲在莲叶上,鼓着眼睛和他对瞪。他也不知道自己跟一只青蛙对峙了多久,直到曲老爷子那位红颜知己出来喊他吃晚饭,他才像是把灵魂从哪里拽回来。

    红颜知己年不到四十,貌美,恬然,眼光准,一眼便知道他不对,扭头对里面的阿姨说“给孩子装饭留着”,又用极其轻柔的声调问他,“你要不要聊聊”

    曲景明摇摇头,他微微仰头,眨了一下眼睫,有眼泪从他眼角溢出。还没有表白,也未曾告别,他想。这不公平啊,和春,我还什么都没有说过呢,你那么傻,你都懂吗

    第55章 剑锋

    陈老太好像预感到了自己的病情,选了个和容、和春都在家的午后,把他们喊到面前,让周阿姨牵着小来出去遛了。三人对坐,她问和春要了手机,她平时几乎不用手机,和容给她买的老年机都不用,智能机更加没有碰过。

    可她掂了掂和春的智能机,就很准确地按下了关机键。

    那个场景在和春的眼里有点诡异,他想说什么,大妈已经把他的手机放在沙发里,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侧身,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坐姿。她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几乎温柔地对和春“孩子,你和明明,趁早算了,好不好”

    和春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他忽然明白陈老太给他关机的用意了。刹那间,他脑子里已经闪过许多念头。大妈什么时候发现的大妈这一招想了多久了姐姐知道吗明明知道吗明明怎么还不回来明明还回来吗

    这些念头呈现在他脸上,是一种反应不过来的呆愣,他定定盯着自己的手机,看起来像在打它的主意,其实只不过是为视线找一个落脚点。过了片刻,他想起和容在身边,就扭头曲看姐姐,发现对方跟自己一样挺惊讶的。但和容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一句话也不说,仔细看,她的眼神跟陈老太一样,可见他们的立场是一样的。

    和春立刻知道自己没有援手了。

    他一声不吭,在客厅里来回走动。

    从下午四点半走到五点,期间陈老太跟他讲了一通和永联的发家史,有些他听过,有些没有,但他都不感兴趣。到了夕阳端倪初现时,老太太终于说累了,挥挥手要上楼去休息,结果就从楼梯上栽倒下来。

    这次她的动静更大了,极其短暂的昏迷之后,睁开眼睛便开始抽搐,姐弟两个赶紧将她送到老赵大夫家里去。老赵大夫给她检查了半分钟,摇摇头,说“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死犟什么,不肯吃我上次开的药,是不是”

    陈老太听得都分明,想狠狠怼他两句,腮边肌肉却不太能自控,咧着嘴组织了半天的音也没组上,老赵大夫看她那样儿,又冲她笑了笑“不吃就不吃吧,吃了也就是多捱上一阵子,你别说话了,我再给开一副药,这次是让给你睡得舒服点的,别再不吃了,你还有几十年可活呢,至少也十几年呢。”

    老头儿依旧哼着小曲儿,随手从课桌孙子的作业本里撕了一张纸,就着铅笔写字。完了递给陪同之一和春,嘱咐他去医院捡药,又仔细交待了怎么熬怎么吃。和春始终一言不发,听完了把老太太交给和容,看也没看她们,往医院去了,后面老赵大夫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了。

    只知道病情不容乐观,因为他捡了两倍于上次的药。

    于是,这天为着陈老太突如其来的病情,他们忙到夜里八点多,和容在楼上服侍陈老太睡下,和春跑到客厅找自己的手机,翻遍沙发也没有,周阿姨去问他找什么,他刺激很大似的,冲周阿姨发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火。

    和容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他发疯,等他自己不嚷嚷了,才开口“你手机在我这里,你给周阿姨道歉。”

    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说“对不起。”脑子里都是给曲景明打个电话,平时他们就差不多是九点钟例行通话,时间差不多了,他想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等会儿给曲景明说说家里的事情,老太太中风了,抽搐还流口水,她很痛苦

    但和容没有给他欺骗自己的机会,说“你上来,我跟你谈谈。”

    他站在那里,抬头朝楼梯口看去,仰了仰脸,不一会儿,眼里就不受自控地亮晶晶一片。周阿姨看看这姐弟俩,很识趣地自己先退开了,交待了一声,菜热在饭里了。

    “家里的事情,我已经跟明明说了。”和容在他面前坐下来,也拉了他一把,让他坐在旁边,他身子随这力气的方向趔趄了一下,人犟着不动,和容一放手,他就又站定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姐。

    和容叹了口气,缓缓吐露自己的决定“我的决定,跟你大妈一致,过几天我会亲自去一趟曲家,明明我也会说通的,你们现在分开,总比以后容易点和春,别只瞪着我,说句话。”

    和春看着她,动了动唇“说什么”停顿了一下,道,“我想给明明打个电话。”

    “和春。”和容神情肃然,眼神有些眼里,有点愠怒似的,“你不要疯疯癫癫的,一个男孩子,不要矫情。”

    闻言,和春眼神一凛,“嚯”地一下起身,吼道“那你要我怎么样趁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趁我们没办法,你们就搞这些动作,你们暗算你们”卑鄙两个字被他卷在舌头上,忍了忍,到底没有说出来,却是发泄似的一脚踹在沙发旁的小椅子上。

    他转过身,一手插腰,望着窗外的夜晚,灯光夹在影影绰绰的树木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不浓重,但浸着说不出的缠人,让人窒息。他沉默了足足半刻钟,然后低下声音,一字一顿“我和曲景明没有错。”

    不知道是说给和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和容道“是没有错,只不过”

    “不要再说这些假惺惺的话”他猛地回身,眼神发狠地扎向和容。

    他平时是个没心没肺爱笑爱闹的人,眼睛里总是盛着几分待侯绽放的灿烂,一身阳光;这时候却把这一切都收了,浑身裹着一股子狠戾,眼神冷得结冰,像个寻常的竖起防备的青春期少年,又似乎不止是这样。

    从八岁跟着姐姐生活起,他就算是奉了古人那句“长姐如母”,从来没有对和容耍过一次过分的脾气,平时吵吵闹闹也都是撒撒娇的性质,大家都只说曲景明早熟,其实他和春又哪里做了多少年小孩子不都是还在孩子的时候,就置备了八百个心眼来察人做事吗

    这在平时,都叫做懂事、明理,在此刻,改头换面变成了忍耐。可忍耐成这样,有什么用。

    他不忍了。和容不给手机,他就去打座机,拨下曲景明的号码,并没有什么阻碍,电话就那样打通了,可他提着心等,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接。他又拨那老宅子的固定电话,这次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接了,是个女声。

    他清了一下嗓子,说“你好,我找曲景明。”

    那边默然了须臾,轻声回道“他睡了。”他下意识瞄向墙上时钟,那边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补充道,“他今天有点不舒服,晚饭的时候发烧了,刚刚吃了药,睡觉捂汗呢。”

    “我”他动了动唇,说得有点艰难,“我想跟他说句话,就现在,拜托你”

    那边说“好吧,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曲景明有点哑的声音,轻轻地喊他“和春。”

    他心中喷薄出一股“喜极”的情绪,眼眶是酸的,嘴里反而“噗嗤”笑了出来。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以为什么都没有改变,这是个寻常通话,他们也很快就会见面。但和容有句话没说错,不能矫情,不能矫情就包括不逃避现实,不装疯卖傻。

    他听着曲景明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道“明明,发烧严重吗”

    曲景明含糊地“嗯”一声,带着点鼻音,说“还好,就那样,睡一觉就会好的。”

    和春说“那你今晚好好休息。”

    曲景明“嗯。”

    和春“明明。”

    曲景明“嗯”

    和春“还回来吗”

    曲景明“回不去了。”

    和春“明明。”

    曲景明“你说。”

    和春“你说话算数吗”

    曲景明“算数。”

    和春“两年。”

    曲景明“可以。”

    和春就得意地笑了,笑得一肚子郁闷散了七七八八,他恨不得捧着曲景明的脸亲一口,虽然现在不行,可是他一点都不怕,总有一天,他要把人抓得紧紧的,就站在他姐姐面前,站在所有反对他们的人面前。

    他这样追加了这个约定和告别,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转身面对和容,两人无声地对视了片刻,和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生气,也找不到一丝或同情或无奈的情绪,那是真正无话可说的表情,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不在一个频道,无论如何无法达成一致,并且谁也不能说服谁。

    只好闭口不交流。

    从这天起,和春搬到了曲景明原来的房间去住,里面的东西一样都不让人碰,以这个房间为线,他和这个家划下一条深深的沟壑,就连他最亲爱的姐姐也不允许跨过来。

    过了小半旬,高二开学了,在顾家的光环下,他的分班情况没有受到作弊事件的影响,但据闻其他被举报的人当中有一半都确实被判定了抄袭,而举报者也有被处分的,包括方勤;不过之前听顾剑锋提过的背后的校园暴力因素,却没有一点披露,新一届高二级看着风平浪静。

    然而,鸡蛋开了缝必有苍蝇围之。

    这份平静只维持了两个星期,学校论坛上就突然出现一篇帖子,头头是道带凭带证地侃侃而谈“举报作弊背后的真相”,被大家疯狂转载并偷偷讨论了几天,紧接着又出现校园暴力主题帖子,与举报作弊挂钩,声称在二中有一个横行霸道的暴力团体,逼迫没有反抗能力的同学,危害校园环境和风气,威胁同学们的学习和生活

    而这些,和春统统不在乎,全是王震钢告诉他的,他听得兴致阙阙。

    王震钢看他除了打球的时候生龙活虎之外,别的情况下都恹恹无趣,很是为兄弟忧心,语重心长地说“你活着能不能有点生气啊,曲景明不在这里你就没了魂,曲景明要是没了,你是不是得跟着殉情啊”

    和春不响他。

    王震钢长叹一声,继续刷论坛,不一会儿,瞪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读道“盘点二中十大养眼c,阳盛阴衰走入男男时代哇,太可以了,你和曲景明是榜首”

    听了这话,和春终于“有点生气”地挑了一下眉梢,似乎有一丝兴趣。王震钢见状,赶紧把手机凑到他面前,一边划拉一边说“你看你们的照片,真心很帅了,高一第一学期的合照好多啊,运动会上这个什么情况,亲上了你们当众亲上了”

    和春瞄了一眼,是运动场观众席上,他也不记得当时跟曲景明闹什么,靠得是挺近的,估计他那时候倒是想亲上,但哪有那胆量早知道就应该有那胆量。

    王震钢见起哄无果,就悻悻收回去了,自言自语地说“别说女孩子总编排你们了,我都忍不住怀疑你们,这张也太真了,唉,你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和春心头一动,道“是。”

    王震钢猛然刹住自言自语,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

    和春现在最不怕的就是人知道,他泰然自若地对上王震钢的视线,回答“是真的,你可以多发几个帖子编排我,需要素材还可以问我,过不了几天你就是论坛上精华帖最多的人了,干不干”

    王震钢回过味儿来,退开半步,打量他“你们俩有病”

    和春冷哼了一声“病入膏肓。”

    说完,他就走了。

    就这样,他又以自己和与曲景明被结束的恋情为山,把自己圈在山巅之上,将所有反对、不善、不解、好奇、同情全都打成“可恶的世俗”,只许他自上而下睥睨众生,不许任何人爬上来真正靠近。他进入世界皆为我敌的叛逆期,凛冽孤僻,刀锋般冷酷。

    如果叛逆是剑,他以剑捍守自己的尊严与爱情。

    第56章 梦游

    十月,和容与顾剑锋如期举行婚礼,薛冰冰自远洋打来电话,两人除了主宾之间的恭喜和应答,没有多一句体己话,薛冰冰连曲景明的事情也没有多问一个字,这个电话打得索然无味,彼此都不再有什么感慨,深情厚谊尽付与苍白的生活,终落得一句歌词,好久不见,不如不见。

    好在不必见。

    白色婚纱加身,半生与世界的不和,半生的自我挣扎,都仿佛在这一刻打上句号。她的心灵曾颠沛流离跌跌撞撞,也曾以为自己这具碳基皮囊会早早湮没尘土,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与世界和解的一天,有心甘情愿投入婚姻的一天。

    她把自己的手递给顾剑锋,身后仿佛有一扇门关上,那门后有个十五岁的小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脸庞稚嫩倔犟,不可一世,但在缓缓关上的门前,小女孩的倔强与傲然,全部都显得幼稚可笑,岂有一丝还手之力

    走吧,她已经足够强大,内心再不需要十五岁的小女孩了。

    “我愿意。”

    随着一句宣誓,她的后半生开始了。

    婚后,和容是要定居彷州的,她和顾剑锋买了一栋新的独栋房子,打算把陈老太也接来,但陈老太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说话挺利索,还能简单行动,不好的时候神志不清也常见。而医院常规的治疗和控制,对她好像都没什么用,她好与不好,全凭心情,她声称习惯老赵大夫了,那老头治她她才好。这样,接她到彷州的事情就暂时耽搁下了,和春和周阿姨仍是照顾老太太的主力军。

    和春在九月份的时候闹过一个月,一天也没有回家,等和容结了婚,他便仍旧是每周末回家了。

    他在家里,话变得极少,有时候在客厅坐坐,跟陈老太两人相对,他总是低头玩玩手机翻翻书,不主动开口,如果陈老太说什么,他偶尔搭腔;但这样的时刻也少,他更热衷于呆在房间里,无声无息的,一天也不嫌闷。

    别墅里,安静和冷清渐渐成为常态。

    听说曲景明进了全封闭式的贵族学校,一个月得以出学校一次,平时在校园里,对外通讯很成问题。他那个彷州的手机号码虽然一直通着,可是形同虚设从来没人接过了,连和容结婚,在和春的所知范围内,也没有接到来自他的任何消息,有时候,和春觉得他已经消失了。

    可他又分明记得两年的约定。

    两年是那样短暂,眨眼之间就可以过去;又是那样漫长,不知道可以生出多少变数来。和春忍不住地去想,曲景明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他,他是依旧那么一枝独秀吗数学有没有横扫全校新学校的公告栏也是他长期霸占吗他那么好看,是不是招了什么小姑娘的眼

    这些他都想过无数回,可等难得联系上了,又觉得太鸡零狗碎,不值得拿出来闲聊,久而久之,也就全成了他自己把玩的想象,得不到印证,也不再需要印证。

    分科后的第一个学期过去,没有曲景明监督和补习的和春,在学习上力有不逮,成绩表现自然一落千丈,期末考正卡在他以往对自己的要求上,理科一百名。放假前老师找他语重心长谈了一次话,他只盯着窗外无缘无故下起来的细雨。

    冬天还下雨,无端让空气冷了几度。

    他听不见老师的话,突然一心想去找曲景明。左等右等,老师还没说完,他只好使出杀手锏“老师,我家阿姨刚才来过电话,说我大妈犯病了,我今天得早点赶回去呢”

    这招屡试不爽,老师一瞥嘴,一拍桌“走吧”

    和春就跑了,留着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翻看他一个学期来的考试表现,一次比一次低,而且很有规律,五次月考,每次有一科如同遭遇滑铁卢一般刷地滑下去,把总成绩拉得很难看。

    对于老师的愁苦,和春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的,他回家清点了自己的现金,拿了自己秋天生日时办的身份证去银行把卡办了,将自己这些年的压岁钱都转进去,数目竟然相当可观。然后,他打了一次曲景明的手机号,自然是没有人接的,他没在意,又打电话买了机票。

    他策划了一场千里相会。

    一直到出发的当天,还也没有联系上曲景明。但他根本不怕这些,只跟陈老太说自己放假了跟同学们出去短游几天,就奔着机场去了。除了上回去美国,他没有去过这么远的地方,还是这样目的清晰可又不甚明确的千里奔赴。

    飞机倒是很快降落在上海,他早前查了去水乡的路线,下了飞机就直奔旅游集散中心,赶上当天最后一趟去水乡的汽车。关于曲景明在这边的事情,他只知道水乡爷爷家了,别的便无迹可寻。

    手机从落地上海就在打,不出所料地没有人接。一个多小时后下了汽车,他换了老宅子的座机打,这家里总是有人的,接电话的还是宅子的女主人,声音听着年纪不小,却总是清浅温婉的,和春觉得她有点像莫淑芳心情好的时候。

    对方听说是他,很快报了地址,又问他在哪里,口述了走过去的路。

    半个小时后,和春穿梭了几条青石板路,站在老宅子面前。宅前种了一排绿竹,那竹子被料理得很好,冬天里翠影依旧,他等了一会儿,有人出门来接他进去。从彷城出来,到这里,他一路无知无觉兴致勃勃,此刻才像做了个梦,踟蹰抬不起步子。

    “柳阿姨,景明知道我来吗”他望着眼前气质出尘得不像个凡人的女人,电话里认为她像莫淑芳的念头散得一干二净,这比莫淑芳高雅不知道哪里去了。

    曲老爷子的红颜连名字都透着一股古时添香红袖的味道,叫柳林姝,也有着和名字一样的韵味,随便说一句话都让人心头湖水泛涟漪“景明不知道吗”

    和春抿了抿唇“我一直联系不到他。”

    柳林姝笑笑“你放心,他还没有回来,但说了你会来的,所以家里煮有你的饭。”

    和春一惊“他说了我今天来吗”这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他正是联系不上曲景明,才一个冲动跑来的,曲景明怎么会知道呢。

    柳林姝说“他说这几天,也没说是哪天。别站门口了,快进来吧,外面冷。”

    水乡确实比城市里冷,不被提醒没感觉到,一有了提醒,和春就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寒意,打了个冷颤,跟柳林姝进了老宅子。其实这宅子他不陌生,因为曲景明给他拍过很多照片,全景和细节都有,他看了好多遍,现在有种奇妙的游览故地的感觉。

    今天老爷子好像不在,只有柳林姝和阿姨,他参观过老宅子一圈,吃了晚饭,就留在了曲景明房间里,发现曲景明在这里跟在家里他们家里,很不一样。这里的房间放的是老式大木床,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家里才没有这么整齐。床对面有一张长长的书桌,上面只有寥寥几本书,但笔墨纸砚俱全,还有一个小香炉。

    柳林姝给他点了一炉香,香飘飘悠悠了半刻钟,他就蜷在床沿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入耳,他才醒了过来。看到曲景明很轻地把一个行李箱放平在地,拉链还没拉开,对上他刚刚醒来的视线,就停下动作走过来了。大木床很高,曲景明半蹲在了床前,下巴枕在床沿,嘴边带着点笑,看着他。

    和春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现在看到人,目光上下打量,发现没什么变化,就放心了似的,什么也不急着说了。两个人这么看了对方半晌,同时笑出来。

    曲景明伸手拿了个枕头,塞到和春怀里“你怎么在别人的床上睡得这么好”

    和春搂着他的枕头,盯着他“瞎说,你的床算别人的床吗”嘴上这么说着,人还是爬起来了,想下床,结果还没坐起,就被曲景明按住了。

    “你接着躺,你躺久一点。”他握着和春的手腕,拇指轻轻捻了捻,“现在像做梦一样,你不要动,你一动,等下我醒了就糟糕了。”

    和春第一次看到曲景明露出这样小心的神情,心都疼了,恨不得立刻就抱住他,但他回过神来,也感觉到这是别人家了,外面传来老钟的声音,“叮咚”一下算一点钟,一共响了九下,说明已经晚上九点了,他居然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

    曲景明不让他起来,自己去收拾那些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各自讲讲各自学校里的事情,主要还是和春在问,曲景明回答,彼此都没有去谈及半点关于和容、陈老太的话题。

    曲景明收拾完,又点了一炉新的香,才过来躺下。

    和春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曲景明说“我猜的。”

    这也不难猜,和春的性格就是那样,他大多数事情大大咧咧,不十分计较,但总归有一两件揣在心窝上的事情不能任人摆布,被摆布了也得掰回一局。就和曲景明的事情而言,他不是绝不肯放一放的,只是被暗里一刀斩,不是他亲手所为,不明不白,他不认。

    “你是真的了解我。”和春轻叹一声,抓着曲景明的手指把玩,睡多了,脑子很精神,但总觉得不够清醒,他一会儿握着曲景明的五指,一会儿要十指相扣,怎样都不很安心。“明明,我要是没来呢”

    曲景明说“那就不来呗,就是阿姨白多煮了几天饭。”

    和春听了,哈哈笑出来,捏曲景明的虎口“你可真是小没良心的,我跑这么远来,你不说感动,也不给我奖励。”

    曲景明看着他“感动。”他叹了口气,“感动啊,你真傻。”

    和春翻个身,趴着,支肘俯视他“那奖励一下。”

    “好。”曲景明大大方方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带到自己怀里,咬着耳朵亲了一下,吹了一口薄薄的气,把和春吹得浑身一抖,脑子清醒多了,笑嘻嘻地说,“这可是你爷爷家,有规矩没规矩了”

    “不要那么多话。”曲景明抬起膝盖顶进他双腿,伸手探进他衣服下巴,手掌碰到他后腰,一下子就把他唤起来了。他们以前天天厮混的时候,有约法三章,过分的事情不会做,但现在其实做什么都很过分,他心里充盈着快乐,如堕入云雾,再次感觉一切不像真的,因此又生出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绝望。

    曲景明很耐心地亲吻他,帮他纾解,年轻的身体火气旺盛,经久不熄,大冷的冬天,汗水湿了发梢,最后额头抵着额头,腰身维持释放那一刻的弧度,紧绷躬曲,呼吸混在一起难分彼此,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唇舌交缠的力气,拥吻直至乏意上了头顶,才肯安生躺着。

    和春听到曲景明说“这次回去以后不要再跑出来了,不然和姨跟大妈会担心的。”

    和春不想这时候跟曲景明意见相左,撇撇嘴角,说“知道了。”

    香燃尽的时候,他们就睡着了。

    和春按照跟陈老太报的时间,在水乡停留了两天,确实算一个短期旅游。老爷子这阵子被书画协会请去忙一个新年画展了,因此两天下来,和春并没有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爷爷,只在第三天要走的时候,收到由柳林姝转交的小礼物,一个刻着和春名字的玉石印章。

    曲景明说“这个我也有的。”

    和春立刻要跟曲景明换,说拿着点曲景明的东西走才算来过,不然回去了以为真的是梦游一场。曲景明难得没有挑他的逻辑错误,慷慨把自己那枚给了他,又亲手帮他收拾了行李,送他到上海的机场,圆满告别。

    后来很长时间,和春都怀疑自己当时是不是不应该去追求这场圆满的告别,他拿回来一个印章,留了个纪念,却活生生把约好的两年翻了数番,抻成十二年。漫长得超过了他们从相识到分离的时间,漫长得他险些把这段过去埋成了前尘往事,就快超脱了。

    那年冬天,他出走水乡一场回来之后,没有人追究他的去向,他揣着这场梦游,渐渐磨得了一身心平气和,在第二个学期找回点往常的亮色,过着寻常的高中生活。他不再对人提曲景明,别人提他也不怎么搭腔,好像一个远房亲戚,走了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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