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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与景明 第8节

作者:豆荚张 字数:24231 更新:2021-12-20 07:24:43

    然后挂了电话,拎起沙发上的包就往大门口走去,还在门前照了照镜子,整理发型的期间熟稔地掏出口红快速补了个红唇,就开门出去了。

    陈老太这就急了,站起来“都九点多了,你上哪儿去啊”

    和容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口,扶着门锁交待“加班。你先睡吧,别等我。这两天可能不回来,两个小子你看着点儿。”

    陈老太悻悻地抿了抿嘴,点点头,电视机的声音在别墅宽阔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着,电视剧的台词传到了耳边,却没有入耳。九点多,以往在根竹园,她能在堂屋里听到楼上两个孩子一言不合打起来的动静,现在不行了。一是房子太大、隔音太好,二是两个孩子不打架、不热闹了。

    她活了这么多年,突然觉得孤独。就连过去和女儿之间没有温情,只有你给钱我干家务的形式时,她也没觉得有这么孤独。人呢,真是日子好了就矫情。她自我鄙夷地撇撇嘴,重新坐下,继续看电视可心口总是隐隐地疼。

    之后两天和容果真没有回来,周日下午,两个孩子返校之前,她还打了个电话,说得去山东出差,可能还得多几天在外面的。陈老太心不在焉地回答“哦。”那边压根也没在意她语气里的情绪,匆匆收了线。

    曲景明跟和春都收拾好下楼来了,后者蹦去厨房,找饭盒装中午剩下的鸡翅,曲景明无奈地在门口等着,看陈老太刚挂了电话,问道“是和姨吗”

    “嗯。”陈老太点点头,抬脸笑笑,道,“说下个星期也没时间回来了,去山东了。”

    曲景明是个对负面情绪极其敏感的人,对陈老太笑容底下的落寞,他轻易便能感受。可现在家里就是这么个情形,陈老太在老去,和容在奔波,他跟和春也只会越走越远,人世间人与人的亲密、疏离、分合,规律就是这样,难以抗拒,安慰起来也是捉襟见肘、显得窘迫,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只得留几句注意安全、有事电话的废话。

    陈老太听了,冲他和气地笑笑,撩了电话,姜还是老的辣,看穿了孩子涌到嘴边没溜出来的话,道“别把我想得跟什么怪脾气古老婆子似的,我的活法儿你还不懂吗家里也不是谁都没有,你的鹅还在呢。”

    她冲门外偏偏头。

    曲景明侧脸看出去,只见鹅站在水龙头旁的下渠边,身形一动不动,唯有长脖子因为呼吸而有一些耸动的痕迹。别墅的院子比根竹园的院子大多了,在根竹园时,它一天要在院子里溜达不知道多少遍,逢年过节买回鸡鸭,它还要上去搏斗一番。现在地方宽了,它却喜欢呆在一个地方过一天。

    一老太,一老鹅,都在暮年的门口孤独张望。

    曲景明一点也没有被陈老太的话安慰到,只觉得更为这种情景难过了,便朝厨房喊了一声“和春,你装好了没有”

    和春应声出来“好了好了。”手里拎着个饭盒,跟陈老太招呼道别,“大妈,我们去学校了,有事电话啊”

    陈老太两手叠放在身前“走吧走吧,小小年纪,一个个都啰啰嗦嗦的。”

    和春嘿嘿一笑,拉上曲景明走了。两人经过院子的时候,鹅像受到惊吓似的,长脖子转过来,盯着他们发出一声不高兴的抗议“嘎”和春才懒得理它,风一般跑出去了。

    “哎,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大妈养一只新宠物啊狗怎么样”走出院子,和春突然提议道,并顺口历数了一下狗的好处,忠诚啦聪明啦护主啦有灵气啦。

    曲景明听了,平淡地回“连你也觉得大妈老得需要宠物来陪了吗”

    “我”和春哑口,有一霎那觉得曲景明真是上纲上线,但又明白,其实曲景明只是把自己洞察到的直说了。这人那么能洞悉别人的想法,怎么洞悉不到他的感情呢

    看来,“非常规”还是对他有一定遮蔽作用的。

    时间说难熬也难熬,说快也是眨眼间。

    过掉一次月考,就是六月。整个六月,学校里又充满了考试,还夹着一次端午小长假,它们将时间一切割,这个月就更是过得格外快了。

    下旬一到,初三的同学也收拾了教室,将其变作考场,停课两天后,携带简单的考试工具入场。三天过后,一次命运的选择已经完成,离别季新增一路大军。

    考完的下午,和春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在走廊等着曲景明,心里一直琢磨,时间还早,顾尚维又说来接他们去玩,要么一会儿让顾尚维带他们去挑一条狗,晚上给大妈带回去

    就这么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到曲景明过来,他有点纳闷了。心想,曲景明虽然爱收拾明白,但也没这么慢啊。便往他们考场走去,踏进教室,里面几乎已经没有人了,只见叶婉莹正在曲景明的考桌前,把摊在桌上的考试工具收拾起来。

    和春一惊“叶婉莹,曲景明呢”

    叶婉莹回过头来,叹了口气,情绪低落地说“他开考没多久就肚子疼,也不知道是急性肠胃炎还是怎样,反正疼得考不了试,老师就给送去看病了你说,他这样缺考了一科,怎么办啊”

    和春才不管怎么办“送哪儿了”

    叶婉莹“这得问老师,我也不清楚。”

    和春转身就跑。

    第34章 渡河

    “明明,明明。”

    曲景明觉得有人在推他,他平时是个自己早睡早起的人,从来不需要别人喊,对这种睡觉的时候有人在耳边喊的体验,可以说是相当陌生,无端有种身体不由自己掌控的不安感。他不太高兴地睁开眼睛,脑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沉,让他视线不太明朗,只见到一双眼睛、两扇长睫毛,睫毛眨了眨,忽闪忽闪,还挺好看。

    和春见他醒了,长舒一口气“医生说你睡着了,我等了一个多小时都不见你有动静,跟昏迷一样,吓死我了。”

    “要家属都跟你似的,不相信医生,那医生还怎么给人治病啊”一个护士走过来,正好听到和春的话,笑着接道。她来换吊针上的药瓶,原本吊着的大药瓶被换成一个二十分钟能完事儿的小药瓶。

    和春笑嘻嘻地为自己刚才的话道了个歉,又问“吊完这瓶可以走了吗”

    护士“可以走了,但还得你们老师或者家大人签个字,你们家来人吗”

    和春“当然来啊,肯定来的。”

    护士收拾好东西“行,那你照顾照顾你弟弟,大人来了去外面那个台子找我。”说完,护士就要走了,和春像个小大人似的把人送到门口,顺口感谢了一顿,哄得护士笑容满面的。

    然后折回来,坐在床前“现在感觉怎么样你都不知道,医生说你身上毛病可多了,什么急性肠胃炎、睡眠长期不足你为什么会睡眠不足啊你几点睡觉”

    曲景明刚刚过了最初醒来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脑子还不是十分清醒,听他说这段话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的眼睫毛,脑子里浮现的也是他之前睫毛忽闪的样子本来挺有美感的,想多了突然就有点诡异惊悚,此刻异常敏感的神经甚至让他打了个颤。

    和春愣了一下“你冷”

    曲景明收回视线,稍微换了个姿势躺着“不冷。”

    和春“那就好,唉,你为什么会睡眠不足是不是因为帮我做资料太费时间”

    曲景明持续走神,没把他这话听进耳朵里,反问自己的“现在几点了”

    “你转移话题”和春瞪着他。

    曲景明一脸茫然“什么”

    那茫然透出一股子情真意切,望过来的眼神清澈简单,一点不像是装的,和春被他这么看着,把问题复述一下的勇气都没了,只得撇撇嘴角“没什么,算了。现在快七点了,你饿不饿”

    曲景明摇摇头“我没什么事,你给家里打电话了吗”

    和春“我没打,顾尚维打给小顾哥哥了,小顾哥哥刚好和我姐在一起,他们估计正过来呢。”

    曲景明“哦”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抬眼看了一下药水瓶,道“那我再睡一下,好了你叫我。”

    “哎,你”

    曲景明已经又调整了姿势,一脸安然地闭上眼睛,和春的话涌到嗓子眼上,还是停住了。他想问问曲景明关于考试和升学的想法,或者安慰安慰他。可是曲景明连提也不提,这样闭眼就睡,也不知道是真安然还是刻意避而不谈可无论是哪样,他都不好硬聊这个话题了。

    二十分钟后,药水吊完了,和春跑出去找刚才的护士,正好碰到从电梯出来的和容、顾剑锋,便顺当地把字签了,再回病房领曲景明出院。

    两个孩子的行李还在学校里,都已经收拾好了,按原计划,顾尚维上学校接他们去玩的时候,就把行李放车上,玩完以后他们直接拎行李回彷城。现在这样,去玩就算了,赶紧先送回家才是正经事。

    和容跟顾剑锋是从饭局上出来的,这会儿从医院领完孩子,还得有一个人回饭局去。两人在车前就这个问题争执了一会儿,顾剑锋不想让和容一个人回饭局,因为会被灌酒;和容认为客户是自己的,当然要自己去招待到底。

    顾剑锋急了“那就一起回去”

    和容也不是很淡定,两手横抱在胸前,声调颇不平稳“你总这样黏着我有意思吗我得照顾你一辈子才算对得起你帮我这些年,对得起你的腿,是吗”

    闻言,顾剑锋愣住了。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和春很曲景明,两个孩子机灵得很,都没跟他对视,他的尴尬撞上空气,然后便绵软无力悠悠散去。这样倒是舒服些。他后退了一步,看着和容,张了几次嘴,都没把合适的话说出来,五味杂陈的心情在自己胸腔中翻滚,冲击他的心意,冲击他公子哥的脾性,也冲击他某一部分尊严。

    僵持的时间中,和容的面色没有改变,她说出去的话便当做泼出去的水,谈不上后悔,也不会想收回。她向来是这样的倔脾气,做坏了的事情她会认、会补救,但极少会去懊恼,于事无补的举动和表现她都懒得展现。

    顾剑锋到底脚下退了一步,嘴上也只得跟着退了“那你去吧。你最近太累了,注意点身体,完了早点回回公寓,我送两个孩子到彷城,今晚就不返彷州了。”

    他的腿脚不比一般人,长期坐车开车都是负担,去程一个多小时还差不多了,再赶回彷州,就有些超负荷了。面对此刻的和容,他不希望因为这种细节而给和容火上浇油。

    和容没有言语,把车钥匙留给了他,转头嘱咐和春“好好照顾明明,家里我让你大妈煮小米粥了,回家让明明喝一碗,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说后一句的时候,目光落在了曲景明身上。曲景明自然知道她指什么,点了点头,一副任何东西南北风,他自宠辱不惊的样子。

    回彷城路上,顾剑锋把车开得挺慢,高速路近半年大修过一次,如今平整得很,换了和容,一定会飙车速。其实就算是换了以前的顾剑锋,也会飙的。他这样一出生就是被人捧、被人宠的公子哥,当年能自己跑去小城市当小民警,整天处理一些街坊邻里的小纷争,已经是异类一般的存在了;后来又辞公职去经商,行事更数出挑了。

    从骨子里来说,他的灵魂是积极大胆的。今天这样慢悠悠地走,就像换了一副性格。

    他从后视镜看了好几次后座的男孩子,见曲景明枕着和春的腿睡着了,才扭过半边脸来,说“我想问你个问题。”

    和春用脚趾头想了一下,回道“我姐吧唉,我实在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她也没什么情史,我大妈以前想给她说人她都拒绝掉,你已经是跟她走得最近、最有可能的人了。”

    顾剑锋笑了笑“这些我知道,我想问,你们也觉得我黏着她吗死皮赖脸那种。”

    和春忙摇摇头“当然不啊,我们都希望她答应你。”

    顾剑锋从后视镜跟他对视了一眼“你姐姐是个谜,走得越近越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听说你恋爱史挺丰富的,我们就把她当一个普通的、共同认识的女孩子,讨论一下,看看我到底该拿她怎么办,好不好”

    “啊”和春一脸为难,低头看了一眼曲景明,“其实吧,我也不是很懂女孩子,我姐这么特殊的款式,我就更加搞不懂了。”

    顾剑锋“那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放弃了”

    和春又一脸可惜“你不喜欢她了吗”

    顾剑锋“喜欢啊。但是喜欢的东西不一定能的得到,怎么都得不到,那只能看着吧你看,她都嫌我烦了”他顿了顿,抿抿唇角,笑得有点自嘲,“其实她人真的很好,这几年我也有点赖着她的意思,有时觉得,她身边只有我,出去别人也以为我们是一对,她在彷州的时候也肯住我家里,除了她亲口承认,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刚才,是她第一次嫌我黏人。”

    “她应该一直都挺嫌我烦的,但从来不说。”说完,他叹了口气,轻轻的。

    对他的话,和春一句话也没法儿劝解。一方面,他觉得这是“大人的事”,像顾尚维过去提的那种撮合,也就是穿一下针引一下线、两头说话好的事儿,他可以试试,但真去给当事人正经建议,他就不好掺和了。另一方面,他不想说太多让曲景明听到,他一点都不确定躺在他腿上的人真睡着了。

    车里陷入沉默,顾剑锋后来开了音乐,一路到彷城。

    陈老太已经接到女儿电话交待,饭菜做好了,顾剑锋留宿的卧室也早收拾出来了。曲景明已经没什么问题,饭后,陈老太问了几句,又打了碗很稀的小米粥给他让他睡前喝,就打发和春照顾了,自己跟顾剑锋在楼下说话,这一老一少倒是很有话讲,相处起来其乐融融的。

    和春跟在曲景明身边,亲眼看着他把小米粥喝下去,才像完成任务一样安心。今天本来应该是轻松的一天,结果却从考完试紧张到现在,这下放松了,时间又还早,他就有点无所事事起来,在曲景明房间溜达了两圈。

    “要不,打一会儿游戏你今天睡了这么久,应该不困了吧”他站在电脑前,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鼠标。

    曲景明轻瞟他一眼“你想跟我说什么”

    嘿嘿。和春一笑“瞒不住你,我就是有点担心你。叶婉莹跟我说,你开考没多久就被老师送医院了,你写题了吗”

    曲景明“写了一些。”

    和春听了,松一口气,啧啧嘴,道“那就不算真的缺考了。”

    曲景明“嗯,不算,就是没拿几分。”

    和春丢下鼠标走过去,在曲景明身边坐下,说“不要担心,顶多就是上实验,我陪你啊”

    曲景明双唇轻抿,看着他,眼神开启不容易看懂的深沉模式。这模式很有杀伤力,两秒不到,和春就承受不起了,灰溜溜地转移了视线,小声嘟囔着“反正在哪里都是读书,我也不适合二中还不一定考得上”,也不知道是说给曲景明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谢谢你。”

    嘟囔得正投入,耳朵里突然塞入这么一句话,和春蓦地停下,重新注视曲景明,讪讪地说“干嘛谢啊,有什么好谢的,没有你,我早就是不读书那种了。”

    “没什么。”曲景明淡淡地说,“谢你总是陪我。”

    第35章 暑假

    那些年,暑假带孩子去旅游,尤其是去国外旅游,是新时尚。就算不能每个暑假去的,升学考试后的假期里肯定也要带出去走一圈。和容电话里跟薛冰冰说了一嘴巴旅游的事情,薛冰冰当即兴奋,喊着让他们去纽约,把纽约和美国吹得天花乱坠。

    和容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选项,回应略平淡“再说吧。”

    薛冰冰那边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轻声道“容容,快十二点了,你不睡吗”

    和容瞟一眼桌上的小闹钟,确实快午夜了。她都快忘记自己十二点前必睡的习惯了,以前如果没有睡够被吵醒,还会有起床气,活脱脱是个没有大小姐的运,却一身大小姐脾气的。自从做生意开公司起,她已经数不出自己哪天是十二点前睡的了,此时此刻,她还穿戴整齐坐在桌前。

    面对这句关切,她一时无话可答,只得说“你该去准备午餐了吧那回头聊。”

    “容容”薛冰冰对她挂电话的果断甚是了解,急忙喊了一声,和容应声停顿,问,“嗯”

    薛冰冰“你来吧,我很想你。”

    和容的目光轻飘飘地往窗外飘落,她发现自己心中毫无波动。薛冰冰跑到大洋彼岸多年,她们时常一两年见不上一次,每个月的通话也多半围绕孩子,而她们之间的情谊似乎也渐渐消散了,偶尔像如今这样被触及,又好似已被尘封深埋,谁也不想再去抹开那厚厚的灰尘。

    大约是谁也不再抱希望了。

    或者说,是和容不再抱任何希望了。

    她年少时孤独傲立,随着社会关系相逢相遇的人很多,可十几年下来,只感到父亲嫌弃、母亲利用,其余亲缘人都当她不存在,真的是世界之大,她不过轻而微的一粒尘埃,是高兴是难过,是盛放是凋零,乃至是生是死,在不与别人的利益牵连时,就都不会有人注意她。

    她将自己紧紧包裹,还努力活着的唯一期盼,就是远走他乡,找一个没有人知道她来历的地方,建立属于自己的正常世界,最后安然客死他乡。

    那寂寥的十几年里,薛冰冰是唯一的希望和光亮。

    彼时少女如花,薛冰冰以一种冰洁美丽不可方物的姿态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并横冲直撞地闯入她的世界。她是她唯一的朋友,可又不止是朋友。她们分享彼此显而易见的友情,也从对方身上探索更隐秘的爱意和欲望,如同品尝蜂蜜,只舔一舔指尖上的一点点味道,就没齿难忘。

    薛冰冰背叛她投向曲洋的时候,薛冰冰生下孩子的时候,薛冰冰要嫁人的时候,薛冰冰把孩子都给她的时候她都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只有薛冰冰给过她爱,她就当那是传说中的滴水之恩吧,她愿意报以涌泉。

    不料,恩情可以报下去,那点说不清的情谊终究还是凝固于尘下,不再有生气了。

    她收回目光,“嗯”一声,回到“毕竟是孩子们的旅游,我问问他们怎么想吧。你先忙,我收拾一下就睡。”

    薛冰冰“好,晚安。”

    和容道“挂了。”

    这次没再等那边说什么,话音落下,听筒也一起落下了。

    中考后、出分前的时间,和春跟曲景明几乎每天都过着打游戏、卖蛋糕、溜鹅的日子。

    和春刚拥有电脑的时候,跟报纸上经常报道的沉迷网络青少年一样,沉迷过网络,主要是沉迷游戏。平时在学校全寄宿没办法,但凡回到家来,就能在游戏里沉迷整整两天,直到曲景明也玩游戏,并且显示出比他更高超的操作意识和战术能力,他才因羞愧免于继续沉迷。

    这是曲景明视角的感观。

    这段沉迷网络的经历在和春自己的心里,有另一个名字,叫做“转移注意力,避免沉迷于曲景明”。被曲景明超过,他确实又恼怒又羞愧,但这并不是他中止沉迷游戏的关键理由。真正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连游戏里都有曲景明围在身边,这样下去,还怎么转移注意力啊

    但这些,就不能为人道了。

    现在他再次喜欢上曲景明,已经认了命,考后又无所事事,不打游戏干嘛呢。所以每天一起做每日任务、下两个副本、打几轮k,是固定项目。至于k到底打几轮,就要看和春在哪一轮恼羞成怒摔鼠标了。

    他们窗户大开,又开着音响,每当和春摔鼠标的声音和k失败的音乐响起,楼下的大公鹅都被吓得“嘎”一声惊叫,和春怒骂一声“我艹”再撂一句“不玩了”,就跑到楼下院子去牵鹅,扯着嗓子对在房间里慢悠悠关电脑、收拾乱七八糟课桌残局的曲景明喊。

    “景明,去不去大妈那里”

    然后,日常活动就这样从玩游戏无缝对接到溜鹅环节。

    大公鹅现在有一条专用的细绳子,一头挂在它的长脖子上,一头让人牵着。这不是为了防止它跑掉,而是防止它在后面摇摇晃晃跟着的时候,晃迷路了。鹅老了,记忆力和反应力都大不如前,经常走着走着就跟不对人,尤其过马路的时候,还会被机动车惊吓到,翅膀一扑,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

    有了绳子,有人牵着,它不会走丢。

    和春虽然在输的时候情绪激动,往往溜鹅溜到半路上,就没事儿了,回想起自己十战七八败的惨痛经历,只哀叹“你说,这是不是智力上的差别”

    “还好。”曲景明说,“游戏都是计算,你走一步前,算好接下来的十步,就不会轻易输了。”

    和春“这不就是智力差别吗”

    曲景明笑“数学成绩的差别。”

    和春“哼”了一声,这时到了马路边上,他停一停,拉动绳子,把鹅引到自己身边,曲景明也站到鹅的另一边去,两人跟护卫似的带着鹅过马路,口中话题暂停。等过了马路,和春脑子里想的已经跃到另一个方向。

    “还好最后一科不是考数学,不然你就亏了,数学对你来说那么容易,不拿满分都不像话。”

    曲景明听了,看和春一眼,摇摇头,说“其实数学对我来说最难。”

    和春不明所以“啊为什么你数学已经学得那么远。”

    曲景明微微耸了耸肩“就因为一开始觉得难,才下功夫钻得深啊,其他都不难,用点心差不多就能有满意的结果了。”

    有道理。和春一副了然的样子点点头,过掉这个话题,转而又去计算曲景明可能得到的中考分数了。

    这点他已经反反复复琢磨好多次,曲景明起初还吐露细节配合他做预测,且共同得出了一个意见统一的分数区间,精确到了个位数。可他算完了还跟着魔似的,没事儿就自己嘀嘀咕咕,曲景明已经不理他,让他自己魔怔。

    顺路前行五十米,转弯拐角处,是陈老太的小蛋糕店。

    他们还没转弯,就看到有人群涌动的迹象,起初也没在意,走近了才发现,涌动的人群都聚在陈老太的蛋糕店前。他们基本都是下午出门买菜的妇女和老太太,还有些游手好闲的青少年,里三层外三层把小小的蛋糕店圈起来,里面传出小城居民一贯的高声吵架的动静。

    和春跟曲景明牵着鹅,挤开一条路到人群前方,只见暴风眼里正是陈老太和两个中年妇女,陈老太拿出了当年做泼老太的劲儿,站在蛋糕店门前,比两个妇女踩高两个台阶,双手叉腰,骂起人来不时挥动手臂;两个妇女仗着人多,气焰也很是嚣张,彼此嘴里都在问候对方的祖先和身体器官,谁也不比谁好听。

    吵架的主题也很容易听出来陈老太的蛋糕发现老鼠屎,俩妇女的小孩吃了拉肚子,现在来敲钱了,声称敲不到钱就去告陈老太,要她关门大吉;陈老太方面,坚决维护蛋糕店卫生安全的名声。

    蛋糕店太小,和春跟曲景明来了,都没法儿往里一起站,只好往台阶站,以示自己是哪边的人。曲景明倒是扯了扯陈老太试图劝架,但陈老太哪里听他的,把他和和春一推,想往店里塞,只交待一句“收拾去,今天吵完架就打烊”

    俩妇女之一当即吼道“你还想打烊我让你明天打不开门”

    陈老太回首睨道“有本事你就试试”

    另一个妇女冷哼,拉了拉自己的同伴“不要跟她讲道理了,明天给她看看颜色。”

    接着,双方又一阵没有任何意义的混吵。曲景明在此期间已经熟练地把店里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从取货窗口探出脑袋来,喊了一声和春,后者看自己在门口也帮不上吵架,便拉着鹅进去了。

    不料,门前妇女立刻跟被戳中兴奋点似的,高声大喊“你们看啊刚才还说注意卫生管理呢,最近哪里不说禽流感禽流感,这破店转个身都难,还塞一只鹅进去,谁敢信你的卫生情况啊大家说,能不能信”

    大家“”

    这些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家一个个都咂咂嘴,没人出声。

    陈老太这边也不知道是气急还是怎样,一怒回身,钻进店里把曲景明刚刚收好的剩货端出去,直挺挺往她们俩身上泼去,横手一指。

    “你们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我店里做了什么手脚,又为的什么要竞争就来明的,来阴招算什么本事”

    最后,她把装蛋糕的盘子也砸了“滚滚你妈x的”

    俩妇女被小蛋糕砸了一身,一边忙着整理衣服上的油渍,一边接着骂,人倒是往外散去了。围观的群众也都纷纷给她们让路,在外围的一些人已经撤退了,有一些低低的议论在人群中传来。

    和春还牵着鹅在门口站住,进不是,出也不是,只得问陈老太“大妈,关门吗”

    陈老太一甩手“关回家做饭”

    说着,她用轻贱的眼神扫一眼地上散落的蛋糕和被砸了的盘子,蛋糕已经各呈惨状,盘子还是好的。她就那么一瞥,也懒得捡,回头招呼曲景明出来,她要在外面锁门了。

    三人一鹅往家里走去,途中路过根竹园,陈老太在路口站住,往里看,半晌,说道“以前我们还住这里的时候,都没人要欺负我,现在怎么反而要来阴我了呢”

    和春看看小街里面,抿抿唇“他们自己想开店,就撬掉别人生意旺的,这种人以后生意也做不好的,肯定会死得很快,我”

    “我爸说的”,这几个字被他卡在喉咙里,当着盛怒的陈老太,他说不出来,转而换了一句“我的话肯定没错,大妈,你不要生气,看她们死就行了。”

    陈老太笑笑,没答话。

    曲景明那边显然更会抓题眼,不紧不慢地说“以前我们住在根竹园,看起来跟他们一样是穷人,他们愿意让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去挣钱发财,但现在我们住回别墅了,看起来跟他们不一样了,他们就看不惯,大妈,她们是嫉妒你。”

    闻言,陈老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扭头看看曲景明。如今她已经要微微抬头才能和曲景明对视,曲景明的眼中是万年不变的淡定,在她记忆里,这个孩子除了跟和春打架之外,就总是这么冷静,小小年纪,什么都比别人多看深几分。

    “算了,管她们呢,走一步看一步,回家吧。”她一手拍拍曲景明的后脑,一手拍和春的背,前者轻柔,后者和春差点没打个趔趄,吱呀咧嘴地扭回头,委屈兮兮地看着大妈,却只见她一个巴掌一粒糖,“傻大春,晚上想吃什么大妈都给你做”

    和春“”

    唉,算了,跟亲大妈计较什么。

    第36章 希望

    巴掌大的彷城,谁跟谁不是六人关系网的事情,如果再加上都是做生意的哪怕只是都卖小蛋糕,平时接触的人,从上到下也基本是同一波。这种情况下还会故意来搞事情的,多半是身后够硬,有恃无恐。

    两个妇女打着敲钱的幌子闹过一轮之后,果然,不日就有卫生局、质监局、食药局轮番来小店溜达,左边一个问话,右边一个检查,最后得出结论,该小店食品卫生隐患巨大,先罚款,后贴条子勒令停止经营,雷厉风行得都不像我国相关部门。

    陈老太也一直没把这件事往家里说,等和容知道蛋糕店被查时,已经出处罚结果了。陈老太在家冷着一张脸,和容满肚子的“怎么不早说”都堵在嘴里,吐不出来,只好让两个小的陪她去店里收拾东西。

    陈老太的冷脸到了外面就耷拉下去了,看起来不太高兴,但也不至于像在家里那样拒绝人发表意见和建议。

    和春是个小人精,很是会看脸色下菜了,道“大妈,你以后就在家里休息呗,现在家里又不缺钱,你那么辛苦干嘛”

    陈老太不语。

    他又自顾自叽里咕噜地骂了一顿阴毒的竞争对手,然后把陈老太的手艺和这三年的生意表现大大赞了一番,最后总结陈词“大妈,你要是实在喜欢做蛋糕,就在家接着做,我们不开铺面,限量卖给街坊邻居,我还可以帮你卖到学校同学那里去,一天就做一百个,过不了多久就得变成预订购买,供不应求”

    陈老太和曲景明听罢,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认可。

    陈老太“你可真是你爸的儿子”

    和春潇洒一甩头“那当然了父亲谆谆教导,我一个字也不敢忘”

    陈老太开心多了。三人到店里把能收拾的都收拾出来,从旁边的花店借了辆小手推车,把锅碗瓢盆的都放上去,其中就数烤箱最占地方。这些年下来,它兢兢业业工作,为陈老太创造了不少财富,陪伴她度过一天又一天,也是一把耐用的硬骨头。

    “唉,老伙计。”陈老太拍拍烤箱顶,慨叹道。

    而此时,对面街正有一家新蛋糕店在装修,招牌已经做好,用红布半蒙着,看那形态像是装了灯箱的。人家开个店,是如此迫不及待、胸有成竹。反观陈老太当初开店,小心翼翼搞了好长时间的装修,招牌都选了好几次,还给绕了一圈五彩小灯泡,想着到了晚上,行人远远就能瞩目到她的招牌。

    可是店里一次也没有在晚上开过,那小灯泡里的灯丝都要氧化了。

    陈老太指指对面,道“和春,你看我们这店和人家那店,评估评估,如果他们不玩阴的,我们能不能竞争过人家”

    和春依言左右看看,抿抿唇,看着她,一副不好说的样子。

    陈老太“说啊,实话实说。”

    和春“嗯”了一声,把尾音拖了老长,最后中肯地回答“我觉得,悬。不过只是我觉得啊我又不是什么有经验的人,说的不准的”

    陈老太脸色黯然一沉,退后一步,好好看了看自己付出了三年心血的小店,末了,颔首自言自语道“其实也还好,除了门面小点,别的都不错。”

    然后上前把门锁了,回身一招手“回家”

    事情就这么落定了,陈老太后来没再吐什么怨言,也没再多做挣扎。过了几天,顾剑锋来了一趟,问她要不要再开一家,不想在彷城开的话,开到彷州也没问题。

    她摇摇头,抬手捋出一小撮头发给顾剑锋看,说“老了,头发都白了,做大了累。”

    说完,双手静静交叠在膝盖上,又看看顾剑锋,慈眉善目地笑笑“我服老了,在家里做个闲老太就行,如果有机会,以后能帮帮你们,就更满足了。”

    人老了,最想给小辈帮什么忙,不用动脑子也知道。顾剑锋倒是很想有这个忙给她帮,可扭头看看一边埋头看工作文件的和容,只见她面色沉静无表情,跟没听见似的。

    一老一少又对视,互相撇撇嘴,彼此了然的样子。

    那是个下雨天,两个孩子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上哪儿,三个大人在大厅里闲坐着,电视机里的声音还不如外面雨声大的,大公鹅伏蹲在门口,脖子往翅膀里插,一副懒洋洋的姿态,院子里的花草都被雨水打得狼狈不堪。

    顾剑锋和陈老太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别的话题。这个公子哥曾是个拥有勃勃事业心的男人,弃官场入商场,拿优秀青年企业家称号,搞农业、搞房地产,还心心念念着互联网科技,凡事都一把抓,目光越过万水千山,落在达纳克斯上。

    可一场车祸之后,拖着两条开一个小时车就达到疲惫上限的腿,他的节奏渐渐变得平缓了,平时你能从他口中听到的话,有关家长里短的一定多过工作事业。

    相反的,和容好像变成了三年前健康的他,拼命、不听劝、没完没了扑在工作上。

    和永联一个山头的金花茶如今完全不够她用的了,彷城周边的花现在基本都是她的。她的公司创立三年,已经从当初做粗加工冻干花的小作坊,变成拥有好几个产品系列的金花茶品牌企业;她的专家团以金花茶为基础,开发出了养生茶品、精华胶囊、日用品而她自己,一天也没停下过工作。

    “对了,和容。”顾剑锋突然抬头朝和容那边看去,见她停手,才笑呵呵地说,“等小孩儿出了分,你不是要带他们去旅游吗不然把你妈带上吧,她一下子闲下来没事情做,一个人在家会无聊的。”

    和容听了,放下手里的文件,竟然起身过来了“我正想跟你说这个,我打算带两个孩去美国玩,但签证恐怕有点不容易,你这边能帮点忙吗”

    顾剑锋意外地瞪了瞪眼“怎么改美国了”

    和容也不遮掩,直言“明明的妈妈毕竟在美国,她有这个权利带孩子玩一次。”

    陈老太唏嘘一叹“那我就不适合跟去了,那么远,坐飞机累死我,听说国外东西也很难吃。”

    和容看她一眼,瞥见她眼里明明盛着满满亮光,偏偏脸上要做一副嫌弃表情,心道,这老太太怎么越老越口是心非,真是难伺候。

    她视线落回顾剑锋这边“不过我还要问明明跟和春的,主要问问明明,和春很随便,跟着明明他哪里都去。”

    顾剑锋“忙我能帮,你什么时候跟他们两个确定”

    和容“出了分就问。”

    顾剑锋点点头,有皱皱眉,然后恍然轻呼“那不是今天出分吗他们俩上哪里去了”

    被家里三个大人讨论着的和春跟曲景明,此时此刻正狼狈地躲在一个商场门前等雨停,他们面前蹲着一条暴躁不安的小柴犬。大概是因为陌生,它从被两个小男孩买到手起,就一直不安地左右转悠,雨势突如其来,他们躲进屋檐下,它就更烦躁了,要不是脖子上套着狗绳,它非雨中狂奔逃跑不可。

    “你为什么要选它啊,太有性格了,会不会咬人啊。”和春半蹲身,安抚地摸摸狗脖子上的毛,小柴犬简直要跳起来,想挣到一边去,不料慌乱中又撞进曲景明怀里。

    曲景明顺手搂住它,揉揉耳朵附近,它突然就像是被捏住了死穴,乖顺下来,不安扭动的屁股撅了撅,又缓缓蹲下去了,坐在地上,任曲景明揉它脑袋。

    曲景明笑笑“你看,不难相处啊。”

    和春“你怎么那么招动物喜欢啊大鹅也是跟着你的。”

    “动物比人好相处的。”曲景明抱着小柴犬,然后把它推给和春,说,“闻闻他的味道,以后不要对他凶,也不许对它闹脾气了。”

    “哇,是不是真的”和春动作笨拙地抱过被塞过来的狗,曲景明一边仍旧安抚它,一面指导和春,“不要那么僵硬,你这样的肢体语言,它会以为你对它有敌意,所以不会对你客气。放轻松点,圈着它的脖子,好好抱一抱,它会记住你的。”

    和春摸索着所谓的“放轻松”,不是很得要领,曲景明干脆手把手教他,手心靠着他的手背,握着他去捋狗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放轻松,只知道脑子里炸开了。曲景明的手怎么这么暖,他的手指怎么这么好看,他怎么这么温柔

    “别抖,你还怕一只小狗啊”曲景明掀起眼帘,望他一眼,道。

    谁怕狗。怕的是你。

    和春咽了咽喉咙,感觉口干舌燥的,气息也有点不平稳,拼命收拾心里呼啦啦的喧嚣,想抽走手,又不舍得,直到耳边听见曲景明说“你自己试试”,那惊心动魄的触碰才终于结束了。

    他意识飘忽忽地撸了两把狗脖子,总觉得心猿意马“雨停了,我们回家吧,哇”

    他“嚯”地一下猛然站起来,对曲景明焦急地说“三点了,可以查分了,快走快走”

    雨还淅淅沥沥,他心急得要命,也顾不上小柴犬听不听话了,拍它一巴掌,牵起够绳就跑。曲景明也跟着跑出雨中,两人一狗赶命似的一溜儿从商场狂奔城北那片十年前就出了名富人独栋别墅区。

    到了家,和春是一个箭步冲到电话机前的。

    和他相比,曲景明淡定得仿佛事不关己。

    小柴犬在大门口和大鹅狭路相逢,大鹅虽老,看家老本行没忘,上来就要啄小柴犬,小柴犬脾气不好,也不甘示弱地汪汪汪,一狗一鹅眼看就要交恶大战,曲景明一巴掌把大鹅拍到了院子里,又耐心把小柴犬哄进家门,牵到陈老太面前。

    “这是和春要买的狗,平时可以陪你上街买菜,不是很纯种,但长得不错了,主要是脾气比较好。”

    三个大人齐刷刷看着他,陈老太抬抬手,好像不知道该摸狗哪里似的“怎么想起买狗了,这么好看的小狗,花了不少钱吧”

    曲景明看出陈老太还是喜欢这小狗的,就是有点没反应过来,心里算是放下心,笑笑,懂事地说“每年压岁钱都没花,现在留着也做不了什么,不是很贵,顾尚维帮介绍的朋友,给优惠了。”

    “景明景明”那边的和春握着电话听筒,冲曲景明大喊起来,脸色因为激动而通红,这一喊引来所有人的目光,他特地停顿了下来,憋了一秒,然后一字一句地说,“a ,我们都是a ”

    说完,撂下电话,跑过来一把搂住曲景明的肩膀,一脸不可置信地喊“你怎么会a ,最后那科你到底写了多少内容还是说你有三个以上满分的科目你太厉害了这下,我们应该都可以留在二中了。”

    曲景明绷着情绪,看着他“但这次我的班估计很差。”

    和春“管他呢,我陪你”

    说着就把曲景明往沙发推下去。曲景明本来淡定如山,被他一感染,淡定便难维持,瞬间烟消云散了,也闹起来。两个人平时不高兴了要打架,高兴了也要你来我往推搡两把,于是没两下就在沙发上滚成一团。

    新来的小柴犬没见过这等架势,当即“汪汪汪”喊个不停,陈老太摸摸够脖子“喊什么喊,再喊把你宰了给他们俩吃”

    和容静静看着他们闹了一会儿,大约是惦记着和春一颗心还满怀不轨,便开口叫停了,转头对顾剑锋说“还好这次读书的事情不要麻烦你了,跟我们家一起去美国旅游吧,我请你。”

    第37章 再渡河

    在旅游这件事上,曲景明竟然跟和春一样,是个随便的。和容说去美国,他只问“去纽约吗”和容颔首回答了个肯定答案,他便“哦”了一声,表示听从安排。

    和春则觉得赚大了,去美国还得先上广州面签,因此又无端多了一个出远门的机会,他说什么也不愿意浪费大好机会,花言巧语死乞白赖地要求在广州多呆几天,和容拿他没办法,只好让他和曲景明自己留下了。

    走前再三叮嘱“不要乱打主意。”

    和春面目严肃回答“信守诺言,信守诺言,绝不乱来。”

    和容无奈,叹了口气。做家长的可以引导、可以敲打,但谁也不可能掐灭一个人心中的火焰,无法摘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念想,这点,她自己深有体会,因此无论她多不希望和春重蹈自己的覆辙,也没办法且不愿意干涉过分。

    于是和春如愿以偿跟曲景明在广州单独呆了下来,他事先对这种陌生环境下的独处有很多想象,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体在觉醒,意识也在觉醒,对另一个人的渴望总是朦朦胧胧地笼罩在头上,不甚清晰,又挥之不去,多深想几分,便像隔靴搔痒落不到实处,反而更难受。

    和容的担心真是没有错啊,他想。

    两个人在广州的第三天早上,再次发生了曾经在宿舍发生的尴尬。和春开着房间空调盖被子,自认为“不赖床对不起天地对不起良心”,死活缩在被子里不动,曲景明见惯他这样了,二话不说掀他被子,伸手去拉他起来。

    这种情况下,和春都会挣扎一番,通常是死抱被子不放,但那天的招数有点新鲜,也可能是憋了两三天的肖想后憋出来的本能,他反手扣住曲景明的手腕,用了大力把人拉过去,曲景明没有防备,轻易扑倒在床,手腕上的牵制又使他半个人都压在和春身上。

    和春回过神来,脑子里瞬间就醒了,呆呆地瞪着近在咫尺的曲景明。后者微皱的眉心显示出一丝被胡搅蛮缠的不耐烦来,手腕那边轻易一挣就挣开了,继而爬起来,转了转刚才被抓猛了的手腕,看着和春“你真不起来”

    出乎意料的,和春没有跟他呛话,翻个身继续抱紧被子,半趴着把自己整个人往雪白柔软的被窝里陷,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动物。曲景明有点不明所以,转到床的另一侧,然后吃惊地发现和春脸色发红,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曲景明拧着眉头“是不是有点发烧了让你开空调盖被”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蓦然停下,眉头打开了,眼神变得微妙,“你又”

    和春尴尬地咧嘴笑笑,小声道“让我呆会儿,你先去餐厅吃早饭。”

    曲景明没动,用那种微妙的眼神上下把他打量了一番,然后蹲下来跟他平视“你最近是不是看a片了”

    和春眉角跳了一下,诧异于这家伙总能坦坦荡荡把这些名词说出口的同时,也有点躲无可躲的窘迫,心想,看什么a片,你才是a片可转念一琢磨,这句话比他们宿舍平时的荤段子带劲多了,真是达到了“不黄而黄”的至高境界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看曲景明的目光也有点热烈起来,心里在多大胆一点和对和容的承诺中两难,一颗脑袋加上一颗心脏,全在刺激和紧张下呈现某种程度的麻痹和失智,以至于曲景明起身要走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把人揽下了,手脚并用、动作敏捷,人就被他按在床头我可能有强奸犯潜质,他乱七八糟地想。

    曲景明仰脸看着他“你好像练武林秘籍走火入魔的魔教小喽啰。”

    讲话怎么那么刻薄。“小喽啰能练武林秘笈吗,怎么也得是教主护法才有资格看到秘笈我就是走火入魔了,上次不是警告过你不要早上碰我吗不许去吃饭了,我还真有a片,你看不看”

    曲景明挪了一下方位,跟他岔开些。和春是个色厉内荏的货儿,把人按下后,手上就根本没敢再用劲儿,曲景明跟他岔开之后就轻易翻身坐起来了,睨过去“不看。”

    和春抓着他的衣角耍无赖“那你帮我。”

    曲景明目瞪口呆。

    他知道此人流氓,但没想到真耍起流氓来能这么有流氓劲儿,内心不由得直呼真是小看了他的职业素质。但一回生二回熟,他上次还慌乱了半晌,这次就迅速达到了镇定自若的段位,丢过去一个直白的审视眼神。

    “你脑子看片看坏掉了吧”

    和春“那你陪我看一下,矫正回来。”

    曲景明“”

    日月明鉴,他曲景明是真心、明确、坚定认为陪和春看片是十分荒唐诡异的。

    但架不住和春的不要脸,他也被感染得脸皮厚了一堵墙,于是两人竟真的莫名其妙一起趴在了手机面前唉,顾剑锋奖励他们中考a送的最新智能机,就给和春派上了这用场。

    共同看小黄片是许多男孩子的青春经历,因此这件看起来很少儿不宜、十分容易出问题的事情,在大家默认同伴都是异性恋的情况下,尴尬值远没有听起来那么高,他们还热衷于讨论视频里的表现和演员的优缺点但当同伴是曲景明,和春的无耻还是大大收敛了,从头到尾没口出妄言,生平第一次一言不发地看完手机里的库存。

    结果,他自己被刺激得七荤八素,曲景明面无异色,评价了一句“不好看。”最后还是丢下他,一个人去酒店吃早餐了。他了无趣味地翻翻自己的库存,也觉得不好看了

    但他百般难耐又百无聊赖之中,又发现一件令自己惊喜的事情纵观往昔至今,曲景明还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会拒绝他的,但凡他的要求,无论有理没理,多缠两次,十有八九都会被答应。

    他由此畅想了一下“长大以后”,觉得等他们长大,自己一定能靠死缠烂打把人追到手。

    签证有的大公子顾剑锋的帮忙,很快就下来了,两个孩子直接在广州等到了三个大人,然后从广州飞往纽约。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在高空中过得仿佛格外慢,是一场难过的煎熬。

    然而,这准备自助游的一家子里,最能扛的反而是早先自称受不了的陈老太,她精神奕奕了半程,看完了飞机上播放的三部半电影,从黑夜到白天,没见她面露困倦。和容第三次醒来,并且头脑昏沉的时候,才见她妈打了上飞机以来的第一个哈欠。

    她打算让自己清醒点,便想主动跟陈老太闲聊片刻。

    这些年她们母女看着是相依为命,但真正单独坐在一起说话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掰不满,要找个闲聊的话题,还真得动动脑筋。正当她挑挑拣拣找话题的时候,陈老太瞥一眼过来,开口了“你这次带明明去见那个薛冰冰,是怎么想的”

    这不是她想聊的话题,但也是一个话题。她揉揉太阳穴,说“她嫁人以后,一直没有孩子,好像是哪方的身体问题她是亲妈,既然她想孩子了,就让她见见呗。”

    陈老太轻哼一声,十分实在地提出“她想看孩子,咱们就要一家子全跑到美国去啊她又不出旅费。”

    和容看她一眼,简直有点气笑了“妈,你这辈子没怎么缺过钱吧怎么那么抠这点钱。”

    陈老太没有跟她对峙,叹了口气,说“你以为我是给自己抠这点钱吗,我能用几个钱你现在不容易啊,孩子暑假旅游就花好几万块钱,你爸最有钱那阵都不会这么干生意场上的事情又难说,你现年把还行,以后呢,彷城外面种花的越来越多了,福建也有了,这花的稀有度每年都在下降,多了不值钱的,你要想远点,别以为”

    和容打断她“你怎么操这么多心,不是嫌累吗”

    陈老太瞪了瞪眼“我现在不操心你操心谁去”

    这句话不知道劈中了和容心里什么点,她原本想闲聊的态度立刻一拉,表情像气球瘪了气一样陷下去,微皱眉心,有些缺耐心了“别说这些了。”

    陈老太停顿了少顷,声音低下去,目光也虚虚地落到座位前的小桌板上,说出了和容想都没想过能出自她妈之口的台词“孩子,我对不起你,让你这么多年受委屈了。”

    听了这话,和容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动或是别的类似情感,她打了个冷颤,没看陈老太,脸侧到另一边“这些真的别说了,说来招怨。”

    陈老太嚅了嚅嘴唇,知道和容不接受她的道歉,只能轻轻“嗯”一声,便靠回椅背里,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斜前方孩子们和顾剑锋那一排座位,那颗在年纪上来之后开始如同少女时代一般多愁善感、惆怅满怀的心,盛满对女儿迟来愧疚和心疼。

    她也奇怪,自己不算一个坏人,甚至不算一个狠心的人,二三十岁那些年,怎么会把和容当筹码似的拿去跟和永联赌气、赌感情、赌利益。和容从来一声不吭,她就昧着良心当和容是不在意、感受不到疼痛她对和容,真是堪称揣了一肚子铁石心肠,人生所遭遇的坎坷和辜负,全都撒到了和容身上。

    直到这个年纪了,才知道想起来如鲠在喉。

    过了半晌,和容大概以为陈老太睡着了,便把自己要的毯子盖到她身上。

    陈老太哪里可能睡着了,一有动静就倏地睁开眼睛,和容分明从她霎那间的眼神里看到惊惶不安,手上动作不禁停了下来,犹疑地问“妈,你你是真的坐不了飞机”

    陈老太坐直了些,缓缓出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没那么严重,有点紧张而已,总不敢睡。”

    和容一时无言。

    陈老太拉拉毯子“这飞机飞太久了,人真是累,不敢睡也能睡着了。”

    “你睡吧,不用紧张,不能出什么事。再说,出事情全家都在,又不止一个人死翘翘。”和容收回手,拢了拢头发,看来不打算再睡。

    陈老太啐她“说的什么话”啐罢,见和容根本不以为意,已经自顾自看飞机上的杂志了,她又觉得无趣,静看了一会儿和容的侧脸,慢悠悠地说道,“你这次去,跟薛冰冰了了吧。”

    和容闻言,身体蓦地一僵,脑中晴天霹雳似的空白了一下,她转过头去看陈老太,老太太已经闭上眼睛去睡了,嚅动的嘴唇极轻得飘出一句“不要让等的人心死透了,你的心没有那么硬,以后会内疚的。”

    第38章 人非

    薛冰冰一天一个样子。曲景明看到自己的母亲时,这样想。就在过年期间,薛冰冰还曾回国看过他,这女人可能是惧怕老却,过去的大波浪长发已经看不到影子,当时是一头黑直长发,放下来显出少女的清纯,绾于脑后,刘海平齐,则有几分民国电视剧中那些北方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模样。总之,都不叫自己老。

    如今肯尼迪机场相见,她已将头发染成和西方人一般深浅的淡黄色,剪短了些,只简单绑在脑后,身着职业女性风格的短裙,脚踩高跟鞋,深夜也戴着大墨镜,远远见到他们一行人,才肯摘下,笑容明艳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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