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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与景明 第5节

作者:豆荚张 字数:25214 更新:2021-12-20 07:24:41

    曲景明暂时被老师安排在最后一排,第一节 课下课前的所有时间里,和春都坐立不安,平均三分钟要回头看一次,生怕曲景明丢了似的。同桌妮妮戳戳他,说“你这个样子好像长颈鹿,你在看什么”

    和春“我在看梅花鹿。”

    好不容易等到第一节 课下课,他立即去牵自己的梅花鹿,巡视江山般在教室走了一圈,挨个把曲景明介绍给自己的狐朋狗友及小马仔们,后者本来早已经认识曲景明了,老大的弟弟嘛,都知道可如今看他那劲儿,他们突然觉得自己记错了什么是弟弟来的

    好在短暂的十分钟课间很快就过去了,和春不得不把曲景明送回座位,手肘拄在桌上,倘若他有尾巴,现在一定已经翘上天,还一晃一晃的。

    没有尾巴,表达他兴奋的只有言语“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刚才那些人,他们什么都会帮助你的不过除了学习,他们学习都没你厉害。”

    后一句声音压得比较低,表现出一丝情商来。

    曲景明被足足折磨了一个课间,差点就要给这个陈年脑残打上“重度”标签,并在心中拟好了三天不理他的计划此刻见他流露智商的样子,心一软,想,算了。

    他笑笑“知道了,快回去上课吧,老师都要来了。”

    和春说“那就等老师来。”

    曲景明无奈,无言以对。

    上课铃后、老师驾临前这段时间,是教室里最窸窸窣窣的时候,他感到这个教室里有不少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像看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本来就已经不一样了,身边还围绕着一个和春唉,其实,换个教室上课,改变还是比想象中大。

    好在,和春的病犯完第一天就好了。

    毕竟是学习紧张的毕业班,一天下来车轮战般的分项复习能把很多剩余精力都磨掉,注意力也集中到学习内容上来。一个半月,反复的课堂测试把小学那些个知识点抡了好几轮,当中经历了三次全年级联考的大测试,曲景明无一例外地拿了198的最高分,2分作文分是学校自己测试时惯例扣掉的,正式考试的时候不会这样。和春也拿了两次,屁颠屁颠地拎着试卷回家炫耀。

    班主任也喜出望外,打电话给和容,一口气汇报“你这个养子很厉害啊,现在和春每天围着他转,成绩也稳定,升学考能保持这个势头的话,搞不好能报二中哦对了,我观察下来,他应该已经摆脱早恋问题了,同班和别的班,都没发现他特别留意哪个小姑娘,和妮妮走得比较近,不过看得出是一般关系好,同桌都这样。”

    和容听了,不知道该苦笑还是欣慰。这条意图先激励和春的学习状态,使他平安度过这段重要时期的缓兵之计,算是发挥了意料中的效果。可是以后呢小孩子的感情固然是变化多端的,但也有那么些人,真的会一条道走到黑。这种傻例子她自己做就好了,其实并不希望和春也这样。

    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式考试。

    国内所有的大考都一样,考前紧张兮兮地准备这准备那,把神经提前拽到紧张至高点,等到了正式考试的时候,多数人都已经麻木,到考场上摆好橡皮和笔的后,紧张情绪就开始退潮了。

    真正紧张的是家长。

    跟那些守着考场的家长不一样的是,和容的紧张方式比较直接,她由顾剑锋介绍,奔赴彷州,做东请了市二中的校长吃饭,并自掏腰包准备了两斤最好的花,作为礼品送给该校长。孩子的实力她是相信的,但二手准备也是应有的。

    饭局上喝得有点多,她酒量一般,结束时走路已经有飘忽感,还坚持要回彷城。直达快班虽然还有,但顾剑锋就算为了个人良好的形象,也不能让一个喝醉的女人独自搭乘一个小时的快班回家啊,因此首次没顾反对,亲自送了。

    和容开着小半车窗,夜风吹进来,她靠在椅背上沉默地望着前方,眼睛一直睁着,顾剑锋说你睡会儿吧,她摇摇头,视线换了个落脚点,还是没有一点合上的意思。

    “我发现你这个人吧”顾剑锋拿了瓶水,瓶底靠在方向盘上,另一拧瓶盖,拧开了递过去,“死犟死犟的,有些事情喜欢做没必要的付出,安全感太低了。”

    和容接过水,说“谢谢。”对其他的,不置可否。

    顾剑锋那边欲言又止好几次,她喝了小半瓶水,看他憋得慌,便如他所愿,主动开口询问“怎么了”

    顾剑锋松口气,露出一点笑意,从后视镜看看她,小声说“我爸给我找了个人,是xx军区首长的女儿,前两天见了一面”

    和容心领神会,点点头“那挺好的。恭喜。”

    顾剑锋顿了一下,叹口气,说“我就是试试,别的,就再说吧。”

    “嗯。”和容淡淡地应道。

    这显然不是顾剑锋期待的反应,但他也知道,她不可能有更多反应了。有时候,他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怎样的,她看着不像是谈个恋爱就要奔结婚的人;她知道他将来的婚姻十有八九会是zz联姻,还曾经鼓励他结婚前多玩玩,说没有尝试过自己想要的恋情,实在太浪费但她却不愿意给出这段他想要的恋情。

    没有原因,没有解释,只有没得反驳的答案抱歉,不行。

    顾剑锋想,哪怕她说一句性格不合、年龄不符、家庭背景差距太大任何扯淡的理由,他都会觉得甘心些。没有说法,他想不通,也无法甘心。

    十点整,他们回到根竹园68号,里面难得还灯火通明,院门刚推开一条缝,就听到堂屋清晰的电视声,这一考完试,俩孩儿生物钟立刻变了。

    和容邀请顾剑锋进家里坐坐,他摊摊手“我没带什么东西,就不进门了,时间还早,我还能回彷州。”

    和容抿抿唇,没多做挽留,只点点头“那你注意安全,过阵子他们俩出通知了,我带着一起去给你道谢。”

    “那可别,道什么谢,他们都是有实力的,又不是关系户。”顾剑锋说着,突然朝门里探了探头,和容回头一看,发现是曲景明出来了,站在堂屋前,顾剑锋抬手挥了挥,算是打招呼,又说,“不过你可以带他们去旅游一下,下个月不是要去福建见制茶大师吗带着呗。”

    和永联山头上那些金花茶只做花和叶的话,当然不是长久之计,也做不大,因此和容考虑把这种花和福建的茶结合一下,看看能不能研发新产品。

    “谢谢,这个建议挺好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带他们出去过,也实在太闭塞了。”尤其是曲景明,她想。

    曲景明来彷城之前,跟薛冰冰在浙江,经常去各个地方,相比跟他同龄的小孩儿而言,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了,这几年活活圈在这么个小镇上,实在是降低了生活和阅历水准。

    顾剑锋又启动车,道“走了,回头联系。”

    这时,曲景明已经从院子里出来,对车窗里的他说“顾叔叔,大妈请你进来吃她烤的蛋糕。”

    闻言,和容还半醉的脑袋瞬间两个大,简单地解释“她最近喜欢上了烘培,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小资爱好。”

    顾剑锋笑得特别灿烂,二话不说熄火下车“年纪大了嘛,总要找点自己的乐子的。我得给老太太这个面子,她以前都不喜欢我,现在好不容易主动待见我一回。”

    她那是怕女儿嫁不出去了。和容叹口气,让他进门了。

    屋里一派合家欢的美好景象。难怪两个小鬼不睡觉,陈老太就把和容给她的俩月零花钱买的烤箱放在堂屋里,至今还开着,不知道在烤什么。原先堆着瓶瓶罐罐的桌子现在全是她的得意作品。她烤小蛋糕还挺讲究,用的小纸杯比外面蛋糕店的看起来还高级,裹着一枚枚金黄金黄的小蛋糕。

    见他们进来了,陈老太热情招呼“小顾啊,快来尝尝,快来尝尝,你看味道好不好,好的话我去开个小蛋糕店”

    顾剑锋这几年跟和容打交道,也没少跟陈老太打照面,以往看多了她的不冷不热,难得感受到纯粹的热情,竟有点宾至如归的感觉,上前随手拿了一个。

    “哎,那个”和春瞪着眼指着他。

    “怎么了”

    和春舔了舔嘴唇“那个是我留给明明的,长得特别像鹅,你有没有发现”

    顾剑锋看看手里的蛋糕,摇摇头“没有。”

    和春没有找到共鸣,失望地挥挥手“算了,你吃吧。”

    和容默然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弟,心想,还是应该找个时间跟他聊聊。

    但现在她太累了,只好姑且对顾剑锋挥挥手,自己往楼上走去,听到陈老太一口一个“小顾”,还盛情邀请他留下来过夜,他笑嘻嘻地冲楼梯这边请示道“和姐,你让不让我留啊”

    和容回答“你随意。”

    后来,这天晚上没有明确挽留顾剑锋,成了她这辈子做的第二件后悔的事情。

    第21章 惊梦

    没有得到和容的首肯,顾剑锋呆了十多分钟,最后还是告别离开了。陈老太送他出门,毫不避讳自己的意思,说小伙子我看得出你的心思,我们家容容就是面子薄,但心地软,你们迟早能成她自己下嫁小流氓,就觉得家庭背景不是个事儿。

    顾剑锋得到来自官方的支持与鼓舞,乐颠颠的,心想连陈老太这么一直看他不顺眼的都转换态度了,和容那边也许呢万一呢他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甚至把跟首长女儿分手都想了,心情甚好。

    手边放着陈老太做的小蛋糕,他哼着小曲儿拿起一颗,正准备塞进嘴里,前方突然打来一阵强光。光线太刺眼了,他一时看不清是怎么回事儿,下意识打方向盘想要避开,但对方显然是个手忙脚乱的,他换道,对方也跟着换,那道莫名其妙的强光骤然欺上前,他本能地想,最近自己得罪了谁

    脑中的人选还没筛过半,一切戛然而止。

    最后的感觉,是巨大的冲力撞破他的思绪。

    根竹园68号在三天后才接到电话,时过傍晚,和春跟曲景明刚刚放学到家,电话是曲景明接的,对方是个女人,声音温雅,问“和容在吗”

    曲景明看了看堂屋里的挂钟,如实回答“不在,半个小时后可能回来。”

    对方不甚明显地叹了一声“我姓顾,是顾剑锋的大姐,等和容回来了,麻烦转告她,顾剑锋在市中心医院,希望她能来看看。”

    说完这话,对方就挂了。曲景明听了两声“嘟嘟”的忙音,立即结束这个通话,转而拨出和容手机号。旁边的和春本来没在意他接个电话,一扭头见他脸色煞白,心就下意识提起来,问“怎么了是哪里来的电话”

    曲景明“顾叔叔出事儿了。”这时,和容已经接通了电话,曲景明忙把刚才那个电话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半个小时后,和容赶了回来。她平时面无表情惯了,看起来总像是心里有事,又好像什么事到了她这里,触动都不过是冷着脸没表情的程度。可这天她收拾着东西,却险些落下早备在桌面的身份证。

    “姐姐,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去看看”和春跟曲景明靠在她房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她收拾小行李袋,看样子是做了住上两天的准备。

    和容头也没抬“不用,你们跟大妈在家里,我过两天就回来了。”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石头心肠啊,没见过人,这两个孩子谁也安心不了,玩都玩不踏实。”陈老太端着个碗,一边打鸡蛋一边说。

    整个家里最称得上淡定如常的,就是她了,眼看和容要出门,俩孩子也心思思要去,她依旧该怎么准备晚饭就怎么准备。方才的话倒是在理。那天晚上顾剑锋说没拿东西不好进门,是因为他平时来都给两个孩子带东西,吃的玩的没少过,两个孩子被哄得很记人,早就把他当朋友。

    没道理不让他们见朋友。

    和容顿了顿“那就一起去吧,等小顾醒了你们就回来。”

    和春身形一正“谢谢姐姐”跟曲景明对视一眼,就跑回房间拿了,他们早在和容回来的路上就把两天外宿的东西准备好了。

    顾剑锋还没醒。那天出事后,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才被送往医院,当时是什么昏迷程度,现在就是什么昏迷程度,身体其他内外伤都得到了一定处理,这个昏迷状态,谁也没有办法。

    最好的时候是做梦,大脑神经因为活跃而有些清醒的迹象。他在梦里喊和容的名字,被他那个军区首长女儿的女朋友听到了,大发雷霆了一番,单方面分了手。顾家长辈这两天又得为家里唯一的男苗着急,又得去安抚首长千金,唯独顾大小姐看不过眼,直接把电话打到和容家里。

    和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到病房的。

    那些年的官场奢侈之风盛行,顾老爷子作为省级的领导,其子顾剑锋的病房自然用的是中心医院8楼贵宾区最好的那一间,宽敞明亮,各种设施应有尽有,犹如五星级酒店套房。和容入夜时分带着两个孩子进来,里面老老少少好几人,也不知道都是顾剑锋的谁。

    一时间,所有目光齐刷刷聚过来,脸上神色不一,眼中含义不一。

    这里的环境跟顾家人的态度都令人颇有压迫感。曲景明下意识皱起眉头,不适地朝后退了退,和容与和春却都对那些围观猴子般的视线熟视无睹,高级豪华的环境似乎也影响不到他们。

    和春目光在病房里转了一圈,然后就嚎着“小顾哥哥”扑到病床边去了。小顾哥哥毫无反应。

    “别着急,一直这样。”顾剑锋的大姐顾如笙作为邀请者,态度比其他人友善许多,她搬了张椅子到床前,对和容道,“你坐吧,屋里椅子不太够了,两位小朋友,不好意思了哦。”

    和春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他喊不醒顾剑锋,就打量起顾剑锋的造型来。现在,他眼中一直高大英俊的顾大哥瘦了一圈,医院的病服穿在身上看起来空落落的,脑袋抱着纱布,脸上有擦伤,两条腿都用石膏固定着,裹得圆咕隆咚,与整个身体不成比例。

    见他盯着顾剑锋的腿,顾如笙道“最严重的是腿,医生说,有可能走不了了。”

    和春惊道“那是瘫痪吗”

    这话一出口,刚刚从他们身上散去的视线又重新聚集到他身上,有不认识的年轻人急忙板起脸斥责他“小孩子不要乱讲话有没有家教”

    旁边有位气度不凡的长者抬手制止了一下,那小年轻立刻噤了声。长者长得跟顾剑锋很像,想必是顾老爷子,他那一脸正气完美地传承给了儿子,和容看着他,几乎能想象顾剑锋严厉的样子认识这么久,那个比他小两岁的男人还没有对她摆过这种表情,多半都是笑嘻嘻的。

    老爷子隔着三米不到的距离朝和容看过来,和容冷淡的表情在与他视线相碰时,柔和了几分,一贯拒人千里的眼神也收敛起来,这份发自内心的退让令这个对视变得几乎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了。

    片刻,老爷子对顾如笙道“你招呼一下锋子的客人,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

    老爷子发话,旁人都跟着动起来,顾如笙颔首回答“好的,父亲。”

    曲景明往和容身边靠了靠,静静看着顾老爷子带一帮人离开病房,暗里却心不在焉地品味起顾如笙那句“好的,父亲”。他记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这句话,生活里这样喊父亲的人很少,再是这种态度,就更少了因此,大约是在曲洋那边听过的吧,可是是什么时候、什么情景,就想不起来了。只是此刻听起来,有几分微妙的熟稔和亲切。

    等人都出去,病房就变得更加宽敞了。

    和春也用不着人来照顾,自己就去找了椅子搬过来,一下子把顾剑锋病床一侧排得满满的,然后招呼曲景明过去坐,还悄悄凑到他耳边,说“他们肯定听不得瘫痪两个字,以后我们不说了,小顾哥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曲景明无语地看着他,瞬间爆了满肚子槽,可看着他清透的眼神,又不知道从何槽起。近来他时常感觉到,和春脑子里可能真的缺跟弦,所以不会想太多,上嘴皮碰下嘴皮,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了。

    真愁人。

    好在愁人的和春跟他悄悄说完话,就去观察顾剑锋的伤势了,没再乱开口。

    顾如笙跟和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内容都是顾剑锋的情况。当天情况惨烈,顾剑锋的车被撞到绿化隔离带里,货车压了半身上去,正压到他那车的车头,车前玻璃都要碎了,他的安全气囊竟然出了故障没撑开,他没有伤到内脏器官已经很神奇了。

    但腿部长期压着重物,筋骨受损害相当严重,据说现在可能处于无知觉状态。

    “是,没错,有可能瘫痪。”顾如笙不像家里老人那样忌讳这个说法,只是语气中充满了惋惜,“他那个女朋友守了他一天,听他做梦喊你名字,就要分手。其实还是不愿意要一个瘫子也不怪她,他们才多长时间呢,换谁都得跑,是吧,和小姐”

    她看过来的目光有几分嘲意,不知道是嘲笑这人情世故,还是嘲笑那位首长千金,抑或是预备连眼前的人也嘲了。

    和容轻飘飘地接了她的目光,淡淡地回“我不是小顾的女朋友,我们之间也没有暧昧。小顾帮助我很多,我也会帮他的。”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补道,“这么说意思可能不太清楚,我是说,我会照顾他的。”

    “我也会的的我也会的”和春举起手,急切地表态,“我和明明很快就考试了,考完试就可以来陪小顾哥哥解闷,他很喜欢跟我们玩三国杀的。”

    顾如笙看看两个孩子,露出一点宽慰的笑意,没说什么。他们在病房待到十点,期间叫了医院食堂的宵夜,之后顾如笙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就在医院附近的宾馆,一间大床房,一间标间。和春跟曲景明住标间。

    自打和春住进根竹园68号,他们就没有分开睡过,乍一下得到一张自己的床,和春新鲜感十足,直接扑上去翻了两圈,等曲景明好好洗了澡出来,他已经四仰八叉地睡着了,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样子。

    曲景明则习惯了给人留空间,即使一个人睡,也只占了一半床。他脑子里盘旋着顾剑锋的腿和顾如笙那句“好的,父亲”,一如既往想得累了才睡着,然后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

    梦里是一条夜晚的公路,一辆车急匆匆驶向前方,像是要赶路,他看着像是顾剑锋的车,然而等车近了,才发现车里坐着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他认识,是莫淑芳。男的眼熟,有和容跟和春的影子这是和春的父母。

    可怎么会遇到他们呢他纳闷地想着,结果没等他想清楚,那车就突然间翻到了路边山洼里,夜晚跟着黑漆漆地压下去,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下意识一抓,抓到一片暖意。

    眼睛一睁,才发现自己抓到了和春的手臂。

    和春被他猛然一抓,已经醒了,借着外面路灯的灯光看着他,半醒半睡的眼神迷迷离离,问“你怎么了,这么用劲儿”

    曲景明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你怎么跑过来了”

    “不知道。”和春大剌剌地把手搭到他身上,把人往自己搂了一把,喃喃地说,“想你了,没有你,睡起来怪怪的。”

    曲景明“”

    可和春一眨眼又睡着了,推也推不开,他就放弃了,眼皮一垂,也好像要睡着都怪空调下的棉被里太舒服。

    第22章 乌龙

    他睡着了,和春却在不久后猛然惊醒。倘若曲景明也醒着,就会说他的表情如遭雷劈,而且是一道强度不低的惊雷,把他的睡意劈得烟消云散。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强行搂在怀里的曲景明,一低下脸,嘴唇就能碰到他额头。

    他稍微想想,心里就一阵哆嗦。

    他知道两个人如果搞上对象,亲亲抱抱就很正常啦;他也知道自己对曲景明有点说不清楚的心思,但也仅限于情书上那些表达了至于亲亲抱抱,那好像还离他很远,即使要做,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

    邪念离他如此远,以致于他几乎没有发现,人离他那么近。

    刚才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他就感到有些异样,但是太困了,他没有思考到。之后沉入浅睡眠,不知哪根神经搭对了链子,他突然就知道哪里不对了,于是活活吓醒。这么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曲景明,心脏噗通噗通剧烈跳动,暗道果然不对哪里都不对。

    他想自己应该放开曲景明,或者干脆退回自己那张床上去睡,但又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黏住他,他把脑子里的“应该”翻来覆去梳理了几遍,手上也没舍得松开,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蠢蠢欲动。体温贴着体温,呼吸缠着呼吸,这样的距离,充满折磨,而涌动名为幸福的暖流。

    唉,就这样吧。

    小小少年在深夜里感到陌生的惆怅与满足。

    隔天清晨,和春是第一个醒的,他实在睡不下去了,揉着发酸的手臂爬起来。夜晚的迷惘和隐秘的幸福之后,他反而偷偷抱怨曲景明了怎么一晚上都一个睡相,动一动不行啊,累死了。然后屁颠屁颠去准备洗漱。

    几分钟后,他跑去敲和容的门。

    和容没有起,但难得的没有起床气,被他吵醒以后眼神看起来还算平和,只说“十分钟后大堂汇合,房卡记得带上。”

    和春说“好咧”声音轻快犹如放假,一点来探望重伤人员的自觉都没有,蹦蹦跳跳地跑回房间去了。

    曲景明在洗脸,他坐在床沿看,起初哼两句流行歌的旋律,后来就安静了。曲景明人走到哪里,他的视线就追到哪里。曲景明是敏感的人,这样几无避讳的视线,他想不发现都难,在镜子里跟和春对视了一会儿,想不通这个人是怎么了。

    倒是和春,看他一脸夹着点纳闷的迷惑,觉得很好玩,贱兮兮地笑了“明明,你看着我干嘛”

    曲景明“”看看,活的恶人先告状。

    和春“你一定会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对吧嘿嘿,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你现在在想早饭吃什么,昨晚回来的时候你注意看了楼下的煎饼店,你是不是想吃”

    曲景明觉得这脑残话变多了。他从刚才那一堆废话里挑了一句不那么废的回应“我没想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连挖苦揶揄都不给一点,“你都看我一早上了,瞎子才发现不了。”

    自己做是一回事,被人直接戳破又是另一种感受。和春一窘,耳根有点发热,但老大要面子要惯了,绝不能在心虚的时候表现心虚,是他的做人准则,于是仰着脸理直气壮地问道“那我看你一早上了,你就没感觉吗”

    曲景明莫名其妙地扫来一眼“什么感觉”

    和春顿时语塞。他当然想也没想过曲景明对自己有同样的感觉,何况连自己的感觉他也说不太清楚,浪漫时写的东西做不得准。唉,烦。他暗里忧伤地叹气,嘴上说“随便什么感觉哎呀,你好了没有,十分钟要到了,姐姐等我们了”

    曲景明把宾馆毛巾挂好,又理了理衣服,说“好了。”

    两人全程自助地取了房卡,关门。因为和容交待过了大堂汇合,所以他们谁也不敢再轻易敲和容的门,径直出门,乘电梯,进大堂。和容还比他们晚一趟电梯下来,三人见了面后,先前两人无厘头欢脱的气氛,不知为什么就不见了。没有人说话,他们默然去隔壁的煎饼店吃了早饭,又前往医院。

    8楼的贵宾区寂静无声,让人疑心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声音。他们经过贵宾探视管理台,里面的护士抬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直接让他们进了病房区。

    顾剑锋的病房还没有人来,比外面更安静,而相对封闭的环境,有时候更能给人安全感。和春从里翻出一副三国杀,对顾剑锋说“今天玩两局三国杀吧,你放心,我替你打,明明技术菜,我一定能帮你打赢。”

    和容听了,这才有点笑意。昨天顾如笙跟她说了,现在可以在顾剑锋身边制造点动静,这样也许有利于他感知到外面的世界,尽快脱离昏迷状态。她自己一个人当然无法制造什么大动静,和春咋咋呼呼的正好。

    她一面给顾剑锋小心擦了擦脸,一面看和春念念有词地发身份牌。首轮先是三个人玩他自己、曲景明、顾剑锋,其中他一人分饰两角,替顾剑锋玩;打算等和容看明白了,再玩四个人的。

    一人分饰两角的玩法有点扯淡,对面又是一个曲景明,基本等于各自心知肚明地配合演戏但和春大概确实有一部分脑子还停留在单细胞动物的感知水平上,单纯过分,竟能把如此索然无味的玩法玩得津津有味,一惊一乍思来想去搞诡计,最后把冷静理智的曲景明都带进去了。

    一局杀了开第二局,来来往往玩到第三局,才想起来问和容“姐姐,你看懂了吗”

    和容摇摇头,敷衍地回“没有。”

    “啊”和春皱了皱眉,说怎么会啊怎么会啊明明很简单,过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和容是懒得加入,就“切”了一声丢下牌,挥挥手,“休息一下,用脑过度了。”

    曲景明跟和容对视了一眼,露出战线统一的笑他们都不认为和春刚才那叫用脑,顶多是演戏投入,演技出众。

    和春丢下牌就在病房里溜达,凭着他做有钱人家小少爷的见识,边溜达边对这间病房的装修评头品足,房间里里外外相当大,他的声音也随着所在方位的不同,忽远忽近的然后,戛然而止。

    曲景明立刻敏感地一顿,没跟和容对眼色,就跑到外间去,喊了一声“和春”,没听见回答,这时和容才感到有些不对,也跟着出去。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和春,他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儿就那么不见踪影了。

    和容霎时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心头本能地揪成一团。她定了定神,立即拉住曲景明,快速把病房观察了一圈病房区附近,没发现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当机立断前往探视管理台,问护士“有没有看到我早上带来的另一个孩子”

    护士摇摇头“没有人出去。”

    和容“那有什么可疑的人来探望顾公子吗”

    护士扫了一眼和容,眼神轻蔑地摇摇头“没看见。”眼中分明写着,你就是可疑的人。

    和容懒得跟这种满脑子势利八卦的人计较一个眼神歧视,她冷下脸来,尽量不动怒,道“你好好回忆一下,我带来两个孩子,刚才那个孩子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就在顾公子的病房门口,要是有可疑的人借探病来对顾公子行不利,你们就这样随随便便放进去了,要负什么责任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很轻松吧”

    一段话没怎么提自己孩子可能被绑走的事实,却听得护士一个激灵,立刻拨了内线找保卫处“8楼有可疑来访者,可能带走了一个小孩儿,快叫几个人来搜一搜,楼梯和电梯那边都找人堵一下哦,这样啊,好明白了。”

    护士心急火燎的前半段话,不知因什么急转直下、偃旗息鼓了,最后露出一个窥见大八卦的表情,悻悻挂了电话,抬头对和容解释道“不用担心,查到了,你小孩儿确实被人带走了,但没事儿了,马上就能给你送回来。”

    和容凝着眉心“怎么回事儿”

    护士讳莫如深地笑笑“这是顾书记家的家事,我们小老百姓怎么好传。你不是顾书记家的朋友吗我还以为你比我们清楚呢。”

    和容还想问什么,这时,八楼大厅另一边走来一群眼熟的顾家人,其中有一个是昨天骂过和春没教养的年轻人,他身边就是和春。奇妙的是,此刻他们正有说有笑,年轻人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和春没教养了,两人不知说到什么,他还哈哈笑着揽过和春低声耳语了一下,引得和春满脸惊叹表情。

    和容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感受到养熊孩子的气结,和春那没心没肺傻乐的样子,真是看着就让人冒火,她都懒得问前因后果了,如果可以,她想立刻抽他一顿。

    曲景明也气结。生平第一次有种闹了乌龙的无奈感,心里飞快地拟出新一期“三天不理和春计划”,并打定主意从此时此刻开始实施。

    “唉嗨姐,明明,你们怎么出来了”没心没肺的和春跑过来。

    和容、曲景明“”

    顾家的年轻人随后跟上,哥俩好似的一拍和春的脑袋“他们当然是担心你啊,我刚才看到你被我三叔拎着跑下来,都吓一跳,你自己不知道怕吗你看我三叔谁不怕啊你刚才被绑架了,知不知道”

    他回头看了看几个人中的一位,和容跟曲景明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那是一个瘦得可怖的人,说是皮包骨都抬举他的皮了,要不是身上还挂着一套衣服,简直就是一堆站立的骨架。该骨架由于太瘦,杵在几个顾家人中间,几乎被藏匿了。虽一身瘦骨,那片堪堪可称为脸的部位却刀劈斧削似的雕出了一个悚人的表情,主要体现在眼神上一双眼珠深陷皮骨,视线不投过来则已,一扫过来就是两道仿佛来自地狱的寒光,阴骘而幽深。

    纵使是淡定惯了的和容,看到他,也从心底里毛骨悚然了一下,想到年轻人说和春是被这副骨架掳走的,她的气结消了一半,伸手把和春捞了过来,严厉地问“刚才怎么回事,好好听你说着话,就没声音了。”

    “哎呀”和春有点为难地叹了一声,挣了挣,从和容怀里钻出来,有点尴尬地交待,“没什么,就是这位顾三叔,他,他把我带走了不过,他不是坏人啊,他其实”

    “我来说我来说。”年轻人一副惯于发号施令的样子,挥挥手,让其他人先进病房去了,那位可怖的三叔跟他对视一眼,阴森森的气场竟也没抵住他的号令,跟在人群里挪向病房去。

    年轻人这才到和容身边,和言安抚地解释道“那是我三叔,以前出过点事情,脑子不是很清楚,刚才他自己一个人先跑上来,大概又发疯了,看到大春儿就把人带走了他是个死脑筋,行为看起来很危险,其实只知道把人带到家人面前,和小姐你还不熟悉我们家的人,以后久了就明白了,不用担心。”

    说完,笑了笑。他大约觉得自己魅力过人,还骚包地撩了一下刘海。

    和容“”

    和春在旁边附和“对对对,顾三叔其实蛮可爱的,刚才跟我道歉了”

    “你少说话。”和容把他往后一推,推到曲景明身边。

    曲景明微妙地闪开了跟他的肢体接触和春本来还没想着要跟曲景明解释,一门心思只求先消了姐姐那写在脑门上的气。可曲景明这一闪实在太明显,他神经再粗也意识到了,曲景明才是真生他气的人。

    可是,曲景明气的啥呢

    他自己心怀鬼胎,脑袋里一下子炸开了锅,从眼前这件乌龙想到昨晚,又捋了捋今早曲景明的态度,越想越觉得今天的明明不是平时的明明,今天的明明格外冷淡,那双他向来就又喜欢又害怕的眼睛一定看穿了自己龌龊的心一时间,他感到一股被剥光了丢人群的羞耻。

    好愁,好急。

    第23章 新开始

    恋爱使人掉智商,这条定律无论是对大人还是小孩都一样有效,且无论当事人原本智商有多低。和春那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围着曲景明转的德性,很快又被他明察秋毫的姐姐收入眼底。和容暗里观察了一下,竟从中看出了一点乐趣。

    面对着昏迷不醒的顾剑锋,这点乐趣还给了她不少安慰。

    这天早上的乌龙插曲就这样过去,顾家人对和容的态度好了许多,下午顾如笙过来时,还开口邀请和容住到顾剑锋的公寓去,声称反正也是空着,有个人住能保持点人气。和容未置可否。

    也许真的是和春太吵了,到了傍晚,顾剑锋终于醒了。

    8楼的医生都过来了一趟,跟多方会审似的一起给顾剑锋做了一番检查,随后宣布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其他健康问题有待观察。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主要还是两条腿。眼下,那两条腿打满石膏悬挂着,看着就骇人。

    顾剑锋躺在病床上,盯着那两团圆滚滚的东西,眼神像在看与自己不相关的存在。他面无表情,那样子跟他老爹的严厉如出一辙,自带威严,让人不太敢对视。半晌,才问医生“它们还能用吗是不是断了”

    医生们互相对视一眼,推出一个代表来,那代表没敢看他的眼睛,尽可能中肯地回答“不是断了,但现在确实有一定的麻烦。能不能走,要看恢复情况,以后有些剧烈腿部运动当然是不能做了。”

    他听了,又是半晌没作声,在场也没人出声。医生们互相看看,似乎共同认定今天没什么可检查的了,都纷纷退出了病房。顾剑锋一动不动地盯着两条腿看了一会儿之后,又显出疲惫,把脑袋往枕头里埋了埋,视线刚好和坐在窗台边剥荔枝的曲景明对上。

    那曲景明不躲不闪,若无其事地和他对视着。他没有表示,曲景明也仍旧泰然地做自己手上的事。放眼病房探视的人,这孩子对他的态度和反应算得上一枝独秀了。

    过往,他对曲景明的关注不算多,最好奇的时候,也就是听说这孩子可能是和容所生的那段日子,彼时他偷偷观察过,后来觉得并不像,也就没多在意了,因此一直以来只大致觉得这个孩子太早熟,会替人着想但没想到他会是此时此刻唯一一个接触到他的目光而没有避开的人。

    回想起来,从医生进来起,他就在那里剥荔枝而且很有技术,都只剥开外壳,那层薄薄的内皮还留着。他专心致志,而他旁边坐着的和春已经无聊得趴在桌上睡着了。

    偌大的病房中,他们两个人占据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奇妙地生出几分相依为命的味道来。

    顾剑锋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孩子似乎总能给处于苦难的人以慰藉,他心头前一刻笼罩遮蔽的阴霾不知不觉就褪去了,严厉的表情恢复几分平时的开朗,牵了牵嘴角,问“可以给我吃两个吗”

    曲景明点点头,把剥好的一盘荔枝端过来。

    大约是下椅子的时候挪动了桌子,和春一个一个激灵,就醒了。他猛地抬起头,惺忪的眼神空茫地对面前的景象发着呆,片刻后,回过神,立刻跟过来了。他默默围着曲景明转悠一天了,曲景明都不冷不热,对他爱理不理的。经验告诉他,哄是没有用的,或者说他那点哄人的功夫对曲景明完全不奏效,所以他从下午起就采取了死黏的策略,步伐紧随曲景明移动。

    “我来吧。”顾剑锋伸手去拿剥好外壳的荔枝,被和容接过去了,她不由分说,利索地把内皮剥到底,只留一点可拿捏的空间,再递回他手里。

    顾剑锋有些吃惊地盯着她,眼神里透出点自嘲的笑意来“和姐,你同情我也不用这样的。”

    和容没看他,微微垂下眼睫“没有同情你,你帮过我,我也照顾你,应该的。”

    “哎哟”他露出夸张的受伤的表情,“这种礼尚往来真是太伤人了”

    和容终于和他对视了,也笑笑“忍着,跟这点伤心比,现在你还是身体比较痛的。”

    顾剑锋和她说上这两句玩笑话,看起来似乎又宽心许多,吃了几颗荔枝,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屋里探视的人说话,很快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了。

    隔天,和容把两个孩子送上回彷城的车,自己多留两天。上车前,她先把和春轰上去,留下曲景明。

    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她看曲景明的目光,和几年前对和春说“在学校多照顾明明”一模一样,柔声道“和春就是那脑筋,说到底也没做错事情,别生他的气了,行不行”

    曲景明撇撇嘴角,垂眸颔首“行。”

    和容拍拍他“上车吧,注意安全,我让大妈去接你们。”

    曲景明点点头“好。”

    有了和容的命令,曲景明也不好再跟和春置气。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跟和春置不了多久的气,等和春亲口撒个娇,说句没脑子的软话,他同样会原谅他的话说回来,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当时只是太着急,觉得和春笑嘻嘻的,一点危险防范意识都没有,非常让人恼火。

    不过,和春不是一直那么让人恼火么。

    唉,到头来还得自己示好。他转身上车,顺手从司机座位旁的箱子里拿了两瓶娃哈哈,到座位上时,塞了一瓶给和春,然后示意他坐到里面靠窗的位置去。

    和春知道自己被原谅了,美滋滋地抱着水瓶挪进去,视线又黏在他身上,直看到他坐定,才贱兮兮地凑过来,拉长尾音喊“明明”

    曲景明被他这种黏糊发腻的语气弄得头皮一阵发麻,胃里跟着翻滚了一轮,“恶心”两个字涌到嘴边,又被咽回去。他把身子歪到靠过道的一边,在有限的范围内远离和春,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以后不许这么叫我了。”

    和春一愣“为什么”

    曲景明“恶心。”换个由头,还是说出来了。

    和春“”

    一路上,和春就净在琢磨哪里恶心了,但琢磨到家也没弄明白。后来他又惯性喊了几次,都被曲景明用眼神鄙视,慢慢的居然真的就改口正经喊名字了。景明景明,也挺好听。

    和容是两天后回来的,进院子立刻被忘了主子的鹅扑上来试图啄两口,她随手操起门边的扫把,给了大公鹅两下,大公鹅就嘎嘎跑去找曲景明了。作为一家之主,她有点不太能忍受自己回家还被一只扁毛畜生攻击的事实,吃晚饭的时候,她建议把那鹅宰了。

    曲景明瞪了瞪眼睛,望向陈老太。

    陈老太四两拨千斤地说“谁动手,你吗”

    那鹅很大,虽然狗腿一点,但很矫健,平时不好抓,抓到了也不好宰,就算一刀给它割了脖子放完血,歇菜了,接着拔毛也很麻烦。鹅毛比鸡鸭都难拔。

    和容想想自己那刚注册的公司还有一堆事,顾剑锋那边也得定期去看,就放弃了浪费时间去菜市场找人宰一只鹅的打算,暂且挥挥手“那先算了,爱留就留着吧。”

    曲景明松了一口气。

    和春提了半嗓子的喜悦落了下去。

    这个夏天,成了根竹园68号最忙碌的夏天。和容一面忙着新公司的筹备和运营,一面定时去彷州照顾顾剑锋。招人、运营规划、产品开发、拉投资、找市场,这些东西每天都盘旋在她脑子里,现在很多事情她无法依靠顾剑锋了,以前从来不超过十二点睡觉的她,如今没有在十二点前睡过。反倒是去顾剑锋那边的时间成了她的放松时光,照顾一个人,还是比打理公司和生意简单多了。

    家里,陈老太居然也真的要着手开一家小门面,卖她的小蛋糕。这事儿她起初没跟和容说,每天都带着俩孩子在街坊里送蛋糕,遇到有点兴趣的老太太就怂恿人家给她投钱,搞到八月份,还真拉到几个合作的,屁颠屁颠选址去了。

    在这样的忙碌下,原本万众瞩目的升学考结果,也变得轻了几分。那年头的学校录取新生可谓简单粗暴,学校自己那边登记一番,然后给学生打个电话,就算完了,也不再跟其他竞争学校通气。

    因而,同一天里,早上陈老太接到市实验的电话,告知家里两个孩子都被录取了,问是否能确定来报道,陈老太满口表示“能”;下午,市二中又来了电话,一样是通知加确认。

    陈老太一拍大腿“已经给实验中学说了去报道呀”

    二中冷淡地问“那你家孩子到底要去实验还是来我们这边”

    废话,当然选二中。陈老太一咬牙“上你们学校,确认吧”

    俩孩子在旁边听着电话,给她一惊一乍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深怕自己考前的努力因为她乱确认就打了水漂。她倒是心大,挂掉电话就进厨房了,留俩孩子忧心忡忡但和春跟陈老太一样心大,他很快想开了,觉得分数都在那里了,二中肯定不能不要他们,于是转眼又拉着曲景明跟陈老太去推销蛋糕了。

    事实证明,好生源没有学校会放过,八月底,他们还是背着行李开始了寄宿的学业新生涯。

    这时,和容的公司在开发新产品,陈老太选好了店面正在找装修队,顾剑锋已经出院了。开学那天,是顾剑锋送的,准确地说,是顾剑锋的侄子顾尚维送的,因为他的腿已经不能如常活动,只好指挥自己刚刚成年的大侄子开车。

    顾尚维就是那个训斥过和春没教养,又转眼跟他哥俩儿好的小年轻,他出自顾老爷子大哥那一支,爷爷是个烈士,他爸就是烈士之后,基本跟着顾老爷子长大的,他更加被老爷子视为亲孙子,有祖荫蒙顾,又有人宠爱,在顾家地位自然很高,天不怕地不怕。

    可事件万物相生相克,世界上还是有人能震慑他他小叔叔顾剑锋。

    二中这所学校建得极其恶心,位于彷州市市郊一座草木丰盛的山岭半腰上,路倒是修得很好,只是开学那天大雨倾盆,来得早的已经把路都塞满,再没他们的路了纵观形势,只好用走的。顾剑锋大手一挥,安排顾尚维给俩孩子扛行李,他自己在山下看车。

    没办法,顾尚维只好两手各推着一个行李箱,满面愁容地爬山去了,嘴里嘟嘟囔囔“咿呀,想不到我堂堂长孙,来给你们俩小孩儿当苦力”

    和春一个暑假拔了好几厘米的身高,凑过去也能跟顾尚维平着揽个肩了,他一身江湖气,拍拍人家,安慰小弟一般,道“辛苦辛苦,一会儿请你吃食堂”

    顾尚维“呸这学校食堂的菜谱,还是我带人起义换的”

    和春大惊“哇,顾兄威武”说着,回头去看曲景明,吆喝道,“哎,景明,快来跟顾兄混,以后肯定有肉吃”

    曲景明走在他们后方一米外,面无表情。

    从地势上看,他明明处于下方,可那微微挑起的视线扫来,却莫名有种睥睨的气势,叫和春迎上去的霎那,心里一咯噔,下意识收回自己乱勾搭的手臂。

    第24章 暗恋

    和春没法儿真请顾小少爷吃食堂,一个刚刚成年的大孩子,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看分班表、分别注册、去宿舍铺床,一系列任务达成后,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山下还有顾大公子等着,和春哪能让人再等他们一顿饭时间。

    因此赶着开学第一天放宽的出校时间,又下山去跟顾剑锋一起在学校附近的馆子吃了个饭。这次和春赶着要结账的,说是和容的交待,脸上笑眯眯的,眼神又相当严肃。

    顾尚维跟他你推我让了一番,顾剑锋挥挥手,顾尚维就拱手了“行了行了,你来吧。”

    和春当即大手一挥,叫来服务员说结账,还不忘开和容公司的。全程轻车熟路,可见吃饭掏钱包乃其熟练工种,即使小学后来这几年当大哥已经很少做东请小弟嗨,他也完全不忘本色。

    顾剑锋在对面看他,笑着开他玩笑“你要是大几岁,就是你姐的一把好帮手,也可能你姐是你的帮手你是个块做生意的料子,你姐是给生活逼的。”

    和春憨憨一笑,只说“哪里哪里,都是学学我爸以前的样子。”

    确实是学的,但学得很到位了。尽管凭顾剑锋的年纪和阅历,能轻易感受到他说这句客套话时的表演成分像个大人那样,像个久经沙场的老油条那样,笑得憨,讨人喜,讨人降低防备可换做顾尚维这种涉世不深的小少爷,就完全品不出他的表演,已经悄悄一边按按钱包,一边真心实意地赞叹和春真懂事、真实在,是个值得来往的小朋友。

    谁说和春熊他摸索世故,麻利着呢。

    二中这个学校不仅校址恶心,校规也严格得恶心。整座山岭都是该校地盘,因此学校校舍建得足够多,所有学生都是全寄宿,从注册这天起,除了每个周末,其余时间进出都得班主任批准。

    半个小时后,刚刚从中毕业的顾尚维用同情的眼神目送和春、曲景明回校。

    从山下到学校有一条弯了两道的斜坡路,路旁种着南方常见的凤凰花,八月已经是花开末期,本来热烈燃烧的花朵如今稀稀落落,一场大雨后,更是地上碎花比树上多。落花秋雨后,夕照比往常更透净,照得满天满地都是温柔,真是很有意境。

    和春跟在曲景明身后一点点,眼光微微一瞥,能看到曲景明薄薄的耳背,透光似的挂着夕阳色彩。他这么看着,心里就泛起一层淡淡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伤怀,当中包裹着一点苦涩,他品了品,无师自通地想到一个词爱而不得。这都要拜电视机里常年播放的言情电视剧所赐,否则他们这种糙了吧唧的生活中,谁能随随便便听到“爱”这个字眼

    它出现得太少了,这么乍一下冒出来,活生生带着一股震颤心房的效果,直震到胆里去。和春为自己的心思倒抽一口凉气,再看曲景明的耳朵的轮廓,就觉得自己太邪恶太肮脏了,舔舔嘴唇,恋恋不舍地把目光移开。

    “唉。”

    他突然听到一声叹,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难过得唉声叹气了,仔细回神,才发现是走在前面的曲景明叹的,他想也没想,跨了一步上去跟他并肩走,笑嘻嘻地问“干嘛叹气啊,不想开学啊”

    曲景明确实面有忧色,淡淡睨了一眼过来,说“不知道大妈有没有喂鹅,她最近就忙蛋糕店,经常忘记。”

    和春“”

    雨后,长路,凤凰花,新生活,大好气氛全让那破鹅给糟蹋了,真是阴魂不散,实在该宰

    新生活从第一节 晚自习开始有实感。这是以往的学习节奏中没有的环节,夜幕降临,学习时间刚刚开始,课本放在讲台上,同学们排队上去领取,新的中年女班主任一边监督一边做第一轮长篇大论,从新学期的祝福起头,说到远在一个月之后的月考。

    “以后,我们每个月考一次大的,第一次随机打乱分考场,第二次开始就按照你们前一次的成绩分,所以,你考成什么样,就决定了你在考场上遇到谁”

    这种时候,有人在认真听讲,随着老师的节奏展望未来三年的生活;有人自己探索,用翻课本的方式窥一眼自己即将学习的新知识;有人压根不管这种台面上的东西,心思都在课桌抽屉那三分田地比如和春,他在认真研究这个抽屉怎么规划比较方便他上课发短信。

    “哇,你有手机”旁边传来一声羡慕的低呼。

    眼下同桌都是随便拼凑的,谁跟谁桌子拼上了,就是同桌。和春拼到的同桌,是一个看上去十分乖乖牌的男生,一把年纪了,居然留了个锅盖头,仿佛在邀请全校恶霸欺凌他。

    和春身为一个校霸专业户,对这样的形象是很看不上的,他以貌取人,态度高冷“嗯。”

    不料那同学还是个自来熟“哎,你妈真好,居然给你配手机,我妈就不愿意不过你这个手机也就只能打电话发短信吧你知道吗最近出了一种智能机,而且是触屏的,就是不用键盘,手指点点屏幕就可以操作了”

    和春有生之年难得嫌人烦,同时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平时对曲景明好像就是这个德性,想到这里,不由得顿了一下动作。

    同桌立即以为是自己的话被听进去了,操着憧憬万分的语气说“我下个学期一定要弄一台来,过年的时候我能收好几千块钱红包,基本够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王震钢,地震的震,钢笔的钢,以前别人都叫我正面杠”

    这下和春是真的听进去了。

    他暂时放下自己的研究,幽幽地转过头,审视地看着眼前这颗憨态可欺的脑袋,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视,这双大眼睛里闪动着对新同学热情,一眨又一眨就这样,正面杠杠什么被人杠还差不多。

    见他半天不回答,正面杠同学又追问道“你叫什么呀”

    和春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名字在这位起名毫无自知之明的同学面前有点拿不出手,他沉默地拿过课本,指指上面刚写下的名字,又一脸深沉地扭回头去为抽屉布局了,却见里面的手机屏幕正亮着,有短信。

    这手机是和容给他跟曲景明新买的,眼下知道号码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无论几率有多小,他都期待这条短信来自曲景明。

    人有梦想总是没有错的,万一呢。他打开短信,“万一”居然真的被赶上了,只见曲景明说下课去小卖部。

    陈述句,命令式。

    “哇,这人口气好霸道啊,谁来的难道你还带家属升二中的啊”旁边觑来一个脑袋,八卦地问。

    和春“你妈没教过你,不能随便偷看别人的隐私吗”

    正面杠同学点点头“当然教过,我一不小心忘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十分理所当然,自带一股“我忘了我有理”的气场,和春一门心思还挂在曲景明居然上课给他发短信的喜悦中,一时竟然想不出如何反驳此人的理直气壮,只得挥挥手由他去,打字框敲敲删删,最后只回了一个字好。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曲景明虐惯了,看见这种不容商量的句子,心里的喜滋滋比看见“下课去小卖部吗”要丰盛得多,等待下课的心情十分焦急了。

    可万万没想到,下课后,正面杠同学也跟着他一起出了教室。和春虽然习惯进进出出身边带小弟,但以往的随行小弟都是他于人群中精挑细选的,这么个不请自来的玩意儿,他瞄一眼都很别扭。

    正面杠说“我也去小卖部,顺路。”

    新学校,不宜未树地位先结仇,和春从战略层面忍了。

    他的教室和曲景明的教室分别在正楼梯的两边,中间隔着两个班、一间教师办公室,可谓同一层楼中最远的距离。楼梯口正对的是一个外伸的半圆形阳台,适合等人。短信里没说好在哪里汇合,他就自然而然地在阳台上呆了一会儿,很快便远远看到曲景明穿过走廊向这边走来。

    大概是父母基因好,尽管比一般同学小两岁,曲景明的身材也丝毫没比周围同学矮小,只是显得更为纤细清秀,在人群中显出独特的柔和气质。然而等人走近了,这种柔和就不是那回事儿了。

    他凉凉地扫了一眼正面杠同学“一起去”

    正面杠露了个灿烂的笑容,和容眼角余光瞟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回答曲景明“嗯,同学。”

    曲景明似乎并不在意多个人,点点头,就下楼了。和春先前问也没问他要去小卖部干什么,只是有命令就执行了,到了小卖部才知道,曲景明是急着去找一支笔的。听他寥寥数语的讲述,是他不小心弄坏了后桌女生一支笔,得给人赔。

    “哦。”和春讪讪地回答,好心情顿时低落好几分,挤到零食那边要了两根雪糕,正要付钱的时候,想了想,又多拿了一根。倒贴的小弟也是小弟,不能太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小卖部里就数零食区人最多,他挤进去再挤出来,曲景明已经买好笔在门口等他了,正面杠居然也好了,手上拎着一瓶碳酸饮料,一脸好奇表情,可见他又对着曲景明自来熟了。曲景明一张无差别冷脸,也不知道有没有搭理他。

    “给,绿豆味。”和春把绿色包装的递给曲景明,自己开了根棕色的巧克力味,剩下的白色丢给正面杠,“喏。”

    正面杠“这是什么味道”

    和春“不知道,自己看。”

    正面杠“待遇差距也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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