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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与景明 第3节

作者:豆荚张 字数:24692 更新:2021-12-20 07:24:39

    他低下头“听到一点。”

    陈老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究没追究,捏着他的手臂推了推“你回去吧,蛋糕等下给你拿,这件事不要跟傻大春说,懂不懂”

    不懂。但曲景明懂得要听话,于是点头答应了。

    厨房里两人相对而坐,和容只吃饭不说话,顾剑锋满腔心虚忐忑,为免冷场便没话找话,说和永联莫淑芳的尸首在结案后就会火化,到时候局里会联系亲属和容那边淡然地点点头,顾剑锋看着她,只觉得自己讲的话都轻飘飘散在了空气里,没一点意思。

    一顿饭算和容尽了礼数,吃完她就干干脆脆摆出送客姿态。顾剑锋只好悻悻告别,自己走了。

    第11章 过去

    成功重新融入集体的和春,此时已经不在意那个嘴贱的老师了,把转班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但和容没有把说过的话当放屁的习惯,眼下两个娃儿都不是她的孩子,她总有些谨慎,隔天就拿着和春的成绩单去跑关系了。

    一个星期后,和春出现在了他最喜欢的班级。

    尽管已经不那么在意这件事,但和容边喝水边说“明天礼拜一,你去3班上课吧,我都跟老师说好了”的时候,和春觉得这个姐姐真是太酷了。他是个随时随地长于发现自我优点的人,这个情景下,他立刻想到,这都是他们老和家的强大基因作用

    “基因”这个东西,是他前两天看电视上的科教节目了解到的。

    事情落实的当天午后,和容又掏了腰包让陈老太加菜。陈老太一如既往要先抱怨一番自己的活儿被加重,然后把眉头挤得比山还高、比沟还深,准备去菜市场选两斤活蹦乱跳的淡水虾。

    出门前往堂屋一吆喝“傻大春,拖油瓶,去不去买菜”

    坐不住的傻大春立刻撒丫子跑出去,到了院子里发现曲景明没来,又折回去“明明,一起去啊”又偷偷眨眨眼,心机满满地说,“大妈最疼我了,等下我求她给我们买糯团子,她一定会买的。”

    菜市场对曲景明来说,有那么点伤感意味。薛冰冰走掉以后,他有时候做梦会梦到那个傍晚的菜市场,当初现实中没有被他注意到的夕阳,把整个菜市场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站在梦境的出口,看着整个场景和场景里的自己,总觉得非常难过。

    就算除开这点触景伤情的惆怅,傍晚的菜市场人声嘈杂、道路狭窄、污水横流,客观来说也不是一个值得踏足的地方。所以他本意并不想去,认为还不如在家看两集动画片来得有意思。

    但和春的漏光大眼是看不出他这等心思的,见他半天不动,就上来拽他了“你的圣斗士卡不是还差两张吗,如果你不想吃糯团子,我们就让大妈买干脆面,说不定正好就齐了呢。”

    听到这话,曲景明诧异地看了和春一眼,想从那张微胖的脸上看出一丝“戳中他死穴”的智慧痕迹,但看了好几秒钟,智慧这个东西还是没有出现在和春脸上曲景明就能确定了,这家伙只是歪打正着。

    但不管怎样,集齐卡片对曲景明的吸引力不容小觑。于是他勉为其难让和春把自己拽走了。

    为了达到额外买东西的目的,和春一路都十分积极,买第一个菜的时候就眼疾手快主动去提菜了,大约自感非常懂事讨人喜,脸上得意难掩,不料被陈老太一巴掌拍过来“放下,不要你拿。”

    拍得还挺疼。和春“哎呦”一声收回手,抬头茫茫然地看着陈老太,后者把菜袋子理得齐齐整整的,放进专用的菜篮子里,这才回应和春“小孩子家家的,跟着就行了,用不到你做事。”

    和春虽然不明白,但很是识时务,当即乖乖做一条两手空空的跟屁虫,脑子里则开始合计怎样讨陈老太欢心,以达到有求必应的目的。

    相比之下,曲景明就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了,他天然敏感地注意到陈老太说刚才那句话的模样五十多岁的人了,腰背挺直,下巴微抬,目光由上而下望来他说不好那是什么气质,但这种姿态,他在薛冰冰和莫淑芳身上都曾经看到过。

    他又站远了悄悄观察她,发现她买菜还价语气都慢悠悠的,跟平时训他们俩孩子不一样;她走路看路,不会踩到任何一个水坑;就算是蹲下来,她的腰背也会打直,看起来非常矜贵种种观察后,曲景明得出结论,陈老太还是跟其他小老太不一样的。

    一直到出了菜市场,和春还没有想好卖乖的策略,可眼看小商店就要到了,他肩负帮曲景明集齐圣斗士卡的承诺,不得不硬着头皮跳到前面,绽放一脸阳光灿烂的笑,打算空手套白狼。

    “大妈大妈,您能不能给明明买一包干脆面啊”

    被拿出来当借口的曲景明“”

    他隐约有点觉悟,不能随便听信和春的甜言蜜语,不然最后怎么被卖掉的都不知道。

    陈老太看和春一眼“现在的孩子就是太精,让你们出来陪陪我,还打小算盘。”

    和春靠着厚脸皮不动如山地晃着陈老太的手臂,撒娇“大妈,大妈,求求你了,我也好久都没有吃干脆面啦。”

    放屁,明明每天都从零花钱里抠五毛钱出来买一包。曲景明看着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此人真的不要脸到了极点。

    陈老太从一卷零钱里抽出一块钱,转头递给曲景明“明明,你去买。”

    曲景明有些诧异地接过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和春眼疾手快拖走了。唯恐陈老太反悔似的,前脚刚踏进小商店门口,他就喊了“两包小浣熊,一包蓝的一包黄的。”

    蓝的给了曲景明,黄的他自己拆。这点曲景明是满意的。小孩子对所有送当红动画人物卡片的零食都了如指掌,商家是否特地在什么口味里塞什么卡不清楚,但他们通过丰富的集卡经验会得出一些规律。比如,蓝色包装里掉落黄金圣斗士的几率最高。

    曲景明差一张白羊座的穆。

    “哇,穆”和春惊呼,捏着卡片前前后后看了两遍,兴高采烈地塞给曲景明,“拿着拿着。”

    曲景明看看手上已经拥有了一叠的青铜圣斗士卡片,然后无奈地接过和春慷慨递来的穆。想要的东西明明已经到到手,他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这种失落甚至盖过了集齐卡片的喜悦。

    他没说什么,对和春笑笑,算是感谢。

    三人往家里走去。

    这一顿是庆祝和春转班成功的,主角理所当然是和春。他向来不惮站在灯光下,过去从和永联那里耳濡目染,加上在学校长期当老大,让他小小年纪就特别擅长说场面话。晚饭的时候端着一碗沙虫冬瓜汤,敬起自己姐姐来了。

    他把肉麻话说得十分耿直“我没爸没妈了,还好有个姐姐,我知道姐姐也可以不养我,现在姐姐养我了,大妈照顾我,明明也让着我,我和春知恩图报,以后长大了一定回报你们。”他吸了吸鼻子,喝下半碗汤,又说,“等我长大了,要挣我爸那么多钱,不让大妈天天做家务,不让我姐出去赚钱,明明跟着我就行,肯定委屈不了”

    明明听了,当下委屈得鸡皮疙瘩一摸就硌手。

    陈老太倒难得笑眯眯的,她不沉着脸的时候也没那么可怕,放宽要求去看,还有几分亲切慈祥。亲切慈祥的她给和春夹了两只虾,拍拍他肩膀,说“讲话算数啊,不要今天讲了明天忘记,我白白帮你爸养儿子是不干的。”

    和春咧嘴一笑,又去看一家之主和容。

    他酷得要命的姐姐现在也很酷,回他一眼如同恩赐,半冷不热居高临下,说话也一个调性“坐下吃饭,哪家小孩子站着吃的。”

    哦。和春坐下来,又把剩下半碗汤喝掉,一抹嘴巴,发现曲景明盯着自己看。

    他立刻找到新乐子,咧开嘴笑,碗里两只虾,剥了送一只到曲景明碗里,初步表达了“跟着我委屈不了你”的宏愿。曲景明的鸡皮疙瘩消下去了,跟新鲜可口的虾没有仇,泰然接受了这份殷勤。

    过了些日子,公安局那边果然通知和容去签了一堆同意书,和永联莫淑芳在人间被扣留了一个多月后,终于一朝从冰掉进火,被火化了。最后和容抱回来两个骨灰盒,又从乡下请了风水师算日子看方向,要天时地利人和地把那骨灰埋进葬礼时就堆好的空冢里。

    顾剑锋自认没有完成这个案子,满是遗憾,骨灰下葬当天正是他在彷城最后一天,听闻消息就自告奋勇当苦力跑来挖坟。

    自从案子被压下草草了结,他每次见到和容都要跟见神父似的,先忏悔上一刻钟。这天和容一如既往面沉如水,不过怀里抱了骨灰盒,整个人的气场看起来就特别悲怆,多了两分奇妙的柔和感,他看着,心头蓦地一动,突然就说不出忏悔的话了。

    两人跟着大师默默前往墓地,全程只听着大师指挥吩咐干活儿。下葬罢了,大师欢欢喜喜收了钱撤人,和容在目前伫立了一会儿,顾剑锋以为她要跟亡父说些什么,便往后退开。

    没想到和容见他走了,自己抬手在墓碑上轻轻拍了拍,也跟上来走了。

    顾剑锋吃惊地看着她,说了这天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你你不跟你爸说什么吗”

    和容瞟来一眼“说什么他能听见”

    顾剑锋“应该是不能。”

    和容“那就没什么必要说了。”她停顿一下,声音略低一些,补道,“谢谢你今天帮忙,祝你以后工作顺利,仕途无限。”

    顾剑锋没来由地脸一红,挺正常的语气、挺正常的话,他就是无端从中听出了几分讽刺来;可又怀疑是自己多心,一时窘得不知道回什么,只得客套“有时间来彷州的话,可以找我啊,我在彷州很多年了,很熟的。”

    和容抬头,笑笑“那不敢,随随便便找市长公子,这哪是我们小老百姓的待遇。”

    顾剑锋脸更红了。

    和容也不逗他了,下了山就分手“本来应该请你吃餐饭的,但我给我们家小孩儿约了医生,他的心理状况得做个新的评估,确定他没事之后,我再来看我爸,才有脸说话。”

    几次打交道,顾剑锋已经很熟悉和容的性格,会说点场面话,但说出来的理由必定不虚。眼下她态度摆着清清楚楚,他就懂,这顿饭是真的不好强求了。

    “好,有缘再见。”他挥挥手,跟和容分别。

    和容回到彷城城区,和春刚好放学,她直接去学校接了孩子。医生是之前在医院里正经八百给和春下过“轻微tsd”诊断书的那位,现在和春看起来活泼可爱并无大碍,但和容注重个始终,不复诊一次确认最新状况,她不能安心。

    根据医生的建议,他们没有选择去医院做这次复诊,而是选择了一家小餐馆,边吃边看。和春听说可以出去吃饭,高兴得要命,兴奋地拉着曲景明,说自己以前经常去哪里哪里吃,什么什么好吃资产阶级的腐败从他的吃喝玩乐中展露无遗。

    他的兴奋状态保持到见了医生。上菜前,医生顺着他的状态跟他一问一答了十几个问题,等开始吃的时候,复诊已经基本完成。

    和容从医生抛过来的眼色意会到,这个小孩儿果然心地宽广不兜事儿,好歹挺过了一次灾难。他们这一家所有人,都挺过了一次灾难。

    第12章 新年

    这场秋风萧瑟中杀出来的祸事,虽然结束得潦草,但好歹不会再让和容悬着心过日子了。至于真相和永联莫淑芳的骨灰下葬一个月后,她按照彷城习俗去扫墓,在墓碑前跟和永联好言商量了一番这件事。

    也许跟死人聊天比较放松。她蹲在碑前,手里拔着稀稀拉拉长出来的野草,语调大概是她老子活着的时候从来没听过的平和与低沉,不过她老子本来就很少跟她说话,没听过也不能怪她。

    “和春还这么小,性格有点冲,要是让他知道你是被害死的,心里会有仇恨,这就麻烦了你知道tsd吗说复杂了你也听不明白,总的来讲,就是被吓坏了。你死成那个样子,把他给吓坏了,这时候如果还让他知道是有人故意把你害成那样的,不是好事。”

    “不查了,先不查了,查多了得罪人,回头人家再把我们料理了,你就死不瞑目了。”和容抬起头,盯着墓碑上和永联的名字,顿了顿,温柔地说,“爸,你就冤几年,等和春长大了,出去念大学了,我再想法儿给你查,好不好”

    说完,她久久凝望墓碑,仿佛那深刻于石中的名字会给她回复一般。

    然而,无论是否能有回复,她已经打定这个主意,语气再好、再像商量,也还是通知。何况,事实上和永联是没有办法再给她说好或不好的了。

    手表上的时间还早,夕阳却已经露了西下端倪,这座沿海小城的冬季已经来临了。她拎起一旁没能派上用场的除草铲,在墓前鞠个躬,离开了。

    这天她做的另一件事,是在路过的五金店里买了一块门牌,到家门口的时候将原来那张老旧斑驳得少字缺笔的给换下来。和春和曲景明在院子里写作业,听到敲敲打打的声音跑出来,抬起脑袋一看,终于看清了,这里是根竹园68号。

    “哇,都是好数字又溜又发”和春哇哇喊道。

    曲景明瞧瞧离他远了一步,有点担心自己的耳朵。

    和容钉好门牌,退两步端详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拍拍和春的脑袋,转身进院子,顺便像所有家长一样监督了一句“作业写完了没有”

    和春“当然还没有,不过明明写完了”

    和容看他一眼“明明写完了关你什么事”

    和春大概不知道有个词叫“与有荣焉”,所以他大剌剌地喊了一声“明明是我们家的优等生,他读书好,我也高兴”,后来又觉得这样未免也太蹭曲景明的面子,就赶紧补了一句“当然,我也会成为优等生的”

    对于这个表态,和容跟曲景明都没有搭理。

    根竹园68号从这一天起仿佛进入一种平静状态,这年突然新增的两个孩子,在冬天到来时都已经习惯并融入了这个环境。

    曲景明从来不提自己那不靠谱的母亲,大约因为有和春在旁边闹着,他那种不言不语的内向性格也渐渐有所改变,和容常常能在他们打架的声响中听到一串没头没脑的骂骂咧咧,两人要是白天打完骂完,转眼又要一起出去野的;要是晚上打完骂完,困了照样爬一张床睡觉。

    和春也从来不提自己过去的生活,改革的春风吹过后,贫富差距变得日愈明显,和永联是先富裕的一拨,和春跟着这个爹过了大半个童年的少爷日子,上下学有汽车接送不说,以往横霸校园当老大的一大基础,就是出手大方,买卫龙辣条都是一次性给所有兄弟带的,现在是没有这种条件了因为和容不给他隐隐知道自己应该继承了和永联的遗产,应该不穷。但既然和容不给他看,也不拿出来给他花,他就没有去在意,能怎么过就怎么过。他对新环境和新生活的适应天赋实在惊人,连陈老太都说这孩子没心没肺。

    没心没肺的娃儿嘿嘿一笑,扭头就投入自己的最新乐趣跟曲景明抢电视。

    孩子跟孩子在一起玩,尤其是男孩子跟男孩子,永远别想有什么新意,无非就是抢东西、互坑、出去一起坑别人。和春每每从日常中抠出一点新的乐趣,务必将其发挥到极致。因此,这段日子曲景明几乎没有电视看。

    但他一而再再而三被恶势力夺去看电视大权后,也十分坦然了,拍拍手,冷冰冰地看和春一眼,转身上楼去。

    和春果然屁颠屁颠追来了“明明明明,别走啊,逗你呢,你看你看,爱看什么看什么。”

    他自己认为此等态度乃爱幼的切实表现,但落在外面的陈老太耳朵里,就只听得出狗腿谄媚之意了。陈老太在拾掇菜,头都懒得抬,一撇嘴角,真情实感地鄙夷前夫的小儿子,判断道“将来一定是个怕老婆的。”

    不管怎样,生活似乎步入了新的轨道,并且已经得以稳定驰行。这一年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使得时间在感官上过得格外快速,转眼间,就过年了。

    彷城处于西南沿海,堪堪可算热带。那些年报纸上关于环境话题,出现得最多的字眼就是“气候变暖”。听说南极的企鹅都热得没有冰块玩儿了,到了他们热带,冬天的馈赠大概就是偶来一阵凉风吧。

    和容带和春跟曲景明去买新年新衣服的时候,两个孩子不约而同都选了夏装。事实证明他们是英明的,这年除夕和大年初一的均温,都在25c以上,街上穿着短袖的比比皆是。

    小孩子和老人,都是特别热衷过年的人群。他们对这个节日的兴致十分高昂,除夕要守年,蹲着春晚傻笑到半夜,放一圈鞭炮,对空气和耳膜均造成一定程度伤害后才肯睡觉。

    年轻人就对此显得冷淡。

    所以,电视机里开始倒计时的时候,根竹园68号最先跳起来扛鞭炮的,是和春。

    他先是没眼色地扯了扯和容,说要出去点鞭炮,和容比平时友善温和一些,至少没丢冷脸,只扭头冲陈老太说“妈,你去吧。”

    好。陈老太放下手里的一把瓜子,拍拍手站起来,对和春别了别脸“走吧,你姐不爱玩这些,大妈陪你。”

    和春一点也不挑人,听了这话,立刻从桌上的笔筒里找了个打火机,不忘拉上曲景明,两人先跑出去了,隐约听到和容说“不要在院子里放”,他假装没听见,就在院子里拆开鞭炮。

    那是他软磨硬泡才求和容同意买的标准5000响饼型炮,跟以往和永联动辄上万响的手笔不能比。物以稀为贵,因此他对着小炮反而玩得格外珍惜,小心翼翼拆开线头,又弯着腰仔细检查了一遍。

    陈老太说“别看了,你能看出什么来”

    和春也知道看不出什么来,和永联教过他分辨哑炮,但谁还能记得那些啊。现在他盯着那一只小炮头,想要去认一认,就只得到一脸茫然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潇潇洒洒点燃万响大饼的父亲,鼻头悄悄一呛。

    他低下头,抬手掩了掩眼睛,语气特别欢快地对曲景明说“明明,你准备好跑啦,我要点咯”

    用不着曲景明自己躲,陈老太就揽着他跑到屋檐下了。

    和春抬头看着曲景明的身影,脸上笑容在夜风里有点定格似的僵硬,等他们都跑到安全区了,才燃火点炮,火星与炮绳相触,发出“滋”的一声响时,他也跳起来往屋檐跑去。鞭炮声在他身后猝然爆开,与周围许多居民家里的炮声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一起驱赶传说中的猛兽,夕。

    与和春相反,曲景明过去过的年都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薛冰冰是年轻人,她不热衷过年,有时候连年货都忘记买,到了除夕夜发现买不到菜,饭桌上就特别寒碜。吃完年夜饭,她就呆呆坐在电话机旁等待,外面的热闹跟她没有关系,电视节目跟她没有关系,就连曲景明似乎也跟她没有关系,她只等着一个人的电话。

    在曲景明的记忆里,那个电话总是很晚才来,薛冰冰一听到铃声,就像行尸走肉得到灵魂,眼睛亮得怕人,偏偏接起电话的时候语气又很冷淡,三言两语的普通寒暄后,让曲景明过去接。

    她总说“跟你爸说句新年快乐。”

    曲景明对电话那头的人印象模糊,只是为了叫薛冰冰顺心,才说“新年快乐。”

    那边通常会沉默片刻,然后叹息,接着回道“明明也是,新年快乐。”隔天,家里会收到两份礼物。

    那就是他过去过的年,没有大鞭炮,没有大红包,也没有人在他耳边大呼小叫,问他“炫不炫酷不酷”现在,他虽然觉得好烦好吵,但也格外兴奋,胸口里蹦蹦跳的玩意儿因为和春的聒噪,而流动着脉脉的温暖,早熟又早慧的心智让他这一刻几乎要流泪。

    放完鞭炮回屋里,桌上只有三个红包,分别放在刚才他们三个坐的位置,显示了哪个是给谁的和容绝不超过十二点睡觉,过年也不能令她例外。

    “哎,我这里也有两个。”陈老太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比和容那小一号的红包,给孩子一人塞了一个,“新年了,又长大一岁了,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两个孩子顶不顶天、立不立地不敢说,红包是要立刻接下的。和春这时候又很会卖乖了“谢谢大妈,我和明明祝大妈新年越来越漂亮,青春永不老。”

    两句祝词里虽然有一句是刚才电视里学的,陈老太也听得乐开花,摸摸他们的脑袋,推他们睡觉去了。和春手攥红包,迫不及待滚进房间拆了,两个孩子的数额当然是一样的,和春摸到钞票,要比的是崭新程度。

    “我的比你的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每张钱都摸了一遍后,他得出结论。

    曲景明看白痴似的看着他“你怎么分出来的,这都是新取的钱,一模一样。”

    和春不以为意,故作神秘“这你就不懂了吧,以前过年,我爸都取上一大摞新钱,我摸得多了,多小的差别都能摸出来,我爸还教我点钱可惜这点太少了,不好点给你看。我爸还说我爸他我爸”

    他叨叨着,声音没有征兆地低下去,手上还捏着钱,眼眶里就不知道从哪里聚了满满的泪水,闪得人不敢多看。曲景明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应对他这个样子,他就把钱全部塞过来,自己掀开被子,钻进去趴着躺下了。

    奇怪极了,外面依旧炮声喧天,他那点呜咽声却清清晰晰地落入曲景明耳朵里。是那种只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的特异功能,又起作用了。

    曲景明默然陪了他半晌,见他暂时没有停的趋势,便关了灯,也躺下。

    两人并排躺了好一阵,和春听到曲景明说“我也想我爸了。”

    第13章 兵荒

    和春在自己的悲伤情绪与八卦的欲望中天人交战了一番,两秒钟后,他做出了决定,拖着鼻音问曲景明“你爸爸,是怎样的人”说着话,还积极地侧身躺,看过来。

    曲景明也侧过去,借着外面幽微的路灯灯光,他看到和春眼睛附近肿起来一小圈,明明才哭了一会儿,就肿成这个样子他曾听薛冰冰说过,这是不常哭的表现,是好命人。但他认为这个说法显然有毛病,他自己就很少哭,但不是好命,是生憋的。

    “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不熟。不过,声音很好听”曲景明似乎回味了一下往年过年接到父亲电话的情景,打了个比喻,“像电视里的主持人说话。”

    和春惊叹“哇,那你爸爸是北方人啊”

    曲景明“我不知道。”

    和春“你爸怎么认识你妈的你们怎么不住在一起”

    曲景明“也不知道,我妈妈说他在外面工作,没有时间回家,但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抬手指了指自己,那一刻的他表情近乎冷酷,只可惜光线太暗,和春只能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往下沉了沉,他说,“我是他不想要的孩子,他也不会跟我妈住在一起,他一定还有别的小孩。”

    和春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也没说清这个“知道”问的哪一个,但曲景明毫不费力、默认一般听懂了“因为我听到过。以前过年打电话,我听到过电话里有人喊爸爸。”

    和春想了想,思维缜密地补充“那你怎么能确定是喊他嘛。”

    就是确定。曲景明抿着唇不回答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也不往和春看了,把脸往枕头埋,气息轻得都有点不易察觉起来。和春虽然天生粗心,但不是傻,和曲景明相处那么久,这个小子什么表现代表什么情绪,他都摸了个七七八八眼下显然不适合再八卦了。唉,他有点小遗憾,也闭了口。

    两人又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在渐渐平息的炮仗声中睡着了。

    隔天是大年初一,晚睡没有妨碍孩子早起,当外面再次响起炮声,两个人就都爬起来了。斜对面和容的房门还紧锁,两个小鬼都知道,她这是还没起来,曲景明是苦逼的孩子早懂事,立刻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过去。和春本来没有这份觉悟,但跟在曲景明身边,也就理解了这种礼貌。

    他们像小老鼠似的过去,正待功德圆满,楼梯口突然传来陈老太的声音“你们两个小崽,做贼呢”话是难听点,语调还是高昂的,显出喜气。

    就是太大声了。

    两小孩第一反应是去看和容的房门,还没看出什么来,陈老太又喊了“明明,去喊你妈起床”

    这便宜外孙真是认得顺畅、用得顺手,和容有那么点起床气,陈老太平时自己去喊,还能被冷漠或者火气甩一脸,自从有了“外孙”,她就舒服多了,这种不讨好的事情都支使曲景明。

    后者长了一双少儿火眼金睛,对她的戏弄之意了如指掌。但人在屋檐下,他头低得也很自觉,转身去敲和容的房门。和春仗义地跟了过去。

    不出所料,和容在门敲到第十次,才暴躁地打开门,长发凌乱,遮住半张黑沉沉的脸,看到是两个孩子,稍有克制“和春你先跟你大妈下楼去,明明进来,给你妈打个电话。”

    和春仿佛得到大赦,转身就跑了。

    曲景明跟和容进了房间,和容仍旧困得七荤八素,歪在床上拨号码,听筒放在耳边,眼睛还是闭着的。曲景明盯着她手里的听筒,直到她半睁开眼睛,声音懒散地“喂”了一声,才蓦地回过神,然后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一直在屏息等待。

    和容接下来说的是两句英文,又等了片刻,才冲曲景明招手。

    曲景明走过去,接过听筒,薛冰冰的声音隔着电话线传来,带着陌生的距离感“明明我是妈妈啊。”

    曲景明动了动唇,这句话他听过很多遍,在陈老太看的电视剧里。但他自己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问候,一时想不起来该怎么回答,嘴边堵着的空白被拦在齿关之内,终究只化出一句干巴巴的“嗯。”

    薛冰冰那边就絮絮叨叨、毫无创意地问起他过年的事情,昨晚吃什么了、好不好吃,干什么了、好不好玩,在学校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曲景明听见什么问题就回答什么,两个人硬是把时间撑过了十分钟,看起来像是一个合格的越洋母子新年通话了。

    薛冰冰最后说“把电话给你和容阿姨吧。”

    曲景明朝床上看去,和容果然已经把自己塞在被子里,脑袋歪在靠枕上,看起来像是入睡了。他突然生出点尖锐的、迫切的报复欲,抿抿唇,伸手推了推和容,声音不高,但保证能让电话那边听见。

    “妈,我妈要跟你说话。”

    和容浅睡,一推就醒,也没听清他刚才怎么说的,只顺手拿过听筒“喂。”

    那边过了好一阵,才低沉地回“睡着了”

    和容“嗯,被孩子吵醒的,不然能睡到中午。”她撩了一下头发,顺手扭成一束,露出洁白的颈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有什么要交待的”

    曲景明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自己想象中的对话,便感到无聊起来,跑到这个房间正靠院子里窗户往下看,只见和春正在昨晚放完的鞭炮碎碎中寻找遗漏的“明珠”。大饼炮是不容易留下未燃炮的,但仔细找找也不是没可能。

    结果还真的给他找到不少,他数了数,然后分成两扎,用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红色绳子绑好。当中自然有一份是要给曲景明的。

    曲景明心里一动,当即对和容示意自己要走了,和容草草点头说“去吧”,他就往外跑去。这时,和容听到电话里的薛冰冰说“才半年,我儿子就变成你儿子了”

    “什么”和容以为自己听错了。

    薛冰冰的语气跟先前寒暄时无异,但言辞就锋利了“他都喊你妈了,这孩子难道不是你的了吗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想的。”

    “你”和容一口火气冲到胸口,差点想骂人,可又骂不出来。她回忆了一下几分钟前曲景明叫醒自己的话,里面好像确实有一句“妈”,一下子也有点反应过来,将心比心,她既能理解曲景明的小心思,也能理解薛冰冰的心情。

    但她就不愿意在这种问题上还顺着薛冰冰“你儿子跟我儿子有什么区别吗你儿子,不是本来就应该有两个妈吗”

    倘若曲景明还在这里,他一定会吃惊,和容也会有这么暴跳如雷、咄咄逼人的说话语气。

    这个平日冷淡惯了的人,乍一带点情绪说话,就十足的暴躁。

    薛冰冰让她问得没了一点兴师问罪的气焰,转而好言安抚“容容,我的心情你都明白,不要这么生我的气,好不好我对你我对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但我走错了一步,就回不去了,你,你也谅解我的,对么”

    对。和容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情绪,不该涌现的感情塞回去,莫名其妙的火气压下去,七情六欲处理了七七八八,可偏偏剩下一点屈怨,怎么也挥不去。

    她尽力淡然,道“你人都嫁了,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了。刚才我说得也不对,孩子是你的,只有你一个妈。还有什么交待的吗我一会儿得陪孩子出去走走。”

    薛冰冰不好对前半段回应什么,只说“没了没了,你们去玩儿吧谢谢你。”

    和容“嗯”一声“那挂了。”

    薛冰冰说“好。”

    和容二话没再说,反手撂下听筒,仰面躺在床上。视线落在天花板的灯上,出神地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听到外面响起一发一发的炮仗声,便起身要去关窗,却见到自己那突然得来的便宜“儿子”正一手拿炮一手执打火机,在旁边和春的指导下,点燃导火索,看看那引爆绳的情况,确认它能燃起来,才撒手一丢。一声炮响自可怜的枯草中传出。

    随后,是厨房里陈老太的声音“别玩了,进来洗手吃饭”

    两个孩子正玩得欢,一个个聋了似的没搭腔,凑在一起又要点燃下一只散炮。

    和容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薛冰冰带来的那点委屈和窝火,就这样一扫而空了。

    年也过得很快,和容带着两个孩子去海边玩了一趟,二十几度的气温,下水有些凉,不过和春是习惯了的,一到海边就撒欢,拖着曲景明一起下水。曲景明是怕水的,上一次来海边趴在泳圈上踩不到底的情景,他还记忆犹新,是真心不想再感受。

    可对方是和春啊,脑残起来无法正常沟通的和春啊。

    因此,他最终还是被蛮力拖走了。两个人用一个大泳圈,和春技术上佳,逆着浪花把曲景明和泳圈推出去,自己还能一个翻身钻进来,看得曲景明目瞪口呆那表情,仿佛在看马戏团的杂耍。

    和春得意“佩服吗”

    曲景明懒得理他。

    除开两天外出游玩的,过年期间其余时间,他们基本都被陈老太牵出去遛街坊了。在丰富的当小老太的经验中,她积累了不少打麻将、打牌的牌友,近的就在根竹园67号,远的能到菜市场另一头,一家家逛下来,两个孩子收回的红包就相当可观了。

    和容给他们分别准备了两个大大的牛皮纸袋,说“有大张钞票就放进去,不要没事儿乱花,等你们上了初中,我就给你们开银行账户。”

    和春掰了掰手指头“还有三年。”

    曲景明作为一个学习力强于常人、学习进程也超前的人,好心告诉他“你三年级才过了一半,所以还有三年半。”

    和春浑不在意,三年半,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一眨眼的事。

    不料,他这一眨眼里发生的事情有点多。

    先是他四年级的时候,一直在超前的曲景明跳级上了三年级,跟他仅仅隔了一级,从教室分布上看,还是上下楼,真是很方便一起上下学了。

    然后是他五年级的时候,遭到班花小纸条表白,他不知所措且心花怒放,大手一挥就答应了,竟然像模像样地谈起了恋爱。这段恋情最终止于换座位,为期一个月;不过余韵悠长,他惆怅到了五年级结束。这事儿后来和容知道了,笑了一个星期。

    接着是六年级进行到紧张的小升初复习时,一直平平静静的根竹园68号鸡飞狗跳了一番,这番鸡飞狗跳又包含了三件事陈老太病了,住进了医院;和容辞掉了公职,离开体制,打算经商;以及,曲景明他爹出现了。

    因此,在这“一眨眼”眼看就要眨过去的关口,突然卡了个巨大的壳,搞得和春小小少年,多多烦恼。转脸一看,身边的曲景明比他更烦恼。

    第14章 曲洋

    总的来说,两人烦恼的点是一样的。曲景明那神神秘秘的爹据说是从遥远的长江边来的,目的很简单,带他儿子回家,认祖归宗。和春每每扭头看曲景明一眼,都烦恼地想,唉,这是最后一眼了。他们江湖人最讲义气重感情,大家都这么熟了,这下要分开,真是舍不得。

    而曲景明想的是,走,还是不走,这是个问题。

    他做了这么多年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对那个爹的印象淡到只有电话问候里好听的声音,别的一概不知。薛冰冰对孩子他爹的态度很奇怪,独自带孩子、逢年过节都那样苦等电话,明明是很深情了,可真见了面,又表现冷淡而疏离,三句话里就含着一个“谢谢”,极尽优雅和客气,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爱得要死要活的苦情戏码。

    关乎曲景明,她的态度更奇怪,让他姓了曲,说明她至少认可那个爹;可自己临事了,却想也没想过找曲家,而直奔和容。在曲景明的记忆中,他妈也不太喜欢带他接触他爹,截止到他被送到彷城,他能数出来的见爸爸的次数,也不超过一只手。

    因此,当面前突然站着一个男人说“我是你爸”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一步,表情警惕而迟疑。

    对方脸上挂着的笑容立刻随他的举动而显出两分尴尬。此人长得不错,不仅声音像电视里的主持人,连长相也是那一款,气宇轩昂,眉目之间透着一股正气,微扬的嘴角跟新闻主播播节目的时候一模一样。

    曲景明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人真的是个主持人。

    以前和薛冰冰住在大城市的时候,有一回电视里放过他的节目,但薛冰冰很快就跳过去了,以至于曲景明只留下一个极淡极淡的印象。人在电视和在现实里,还是有差距,他见此人次数寥寥、时间眨眼过,哪里想起来去对应。

    如今,这些封尘的记忆,竟然就在遥远的彷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机,突然开启了。当这份记忆汇聚形成“他是个主持人”这点具体的信息时,曲景明想,这应该告诉和春,他会吓死。

    然而,这位曲先生很会选择跟孩子见面的地方学校,一个不容易碰到和容、曲景明四下张望依旧孤立无援的场合。这年曲景明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姑娘,正是看脸的年龄,一听这个英俊的男人说自己是曲景明的父亲,立刻殷勤地把人带到教室找孩子了,并全程带着克制的八卦笑容。

    这种笑容,曲景明相当熟悉。

    他本来对年轻女班主任印象不错,这会儿都毁了。

    曲先生察言观色想来是一把好手,瞄一眼儿子,就知道他心里不爽快,便三言两语又不失风度地打发了班主任。五年级2班宽阔的走廊里,下课撒欢的学生看似放肆地跑来跑去,实际上都本能在他们附近绕开,竟给圈出了一片静地。

    曲先生站在安全距离外,抹去先前儿子后退给他带来的尴尬,再度笑容满面,柔声道“明明,你还记得爸爸,对不对”

    这问得真狡猾,回答“不对”肯定不对嘛,所以曲景明脑子里过了两遍预演,最后轻轻点点头。

    曲先生面色轻松三分,开始煽情“这些年,你妈妈不太喜欢我接触你,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但爸爸一直挂念你。你还没见过爷爷奶奶吧他们也很挂念你,经常说,如果你能回家就好了。你也五年级了,明年要升毕业班,你这么聪明,应该上更好的学校,受更好的教育。”

    他观察着小孩儿的神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果然成功引起曲景明眼神的变化他确定自己的话都被认真听进去了,遂抛出重点“爸爸送你去更好的学校上学,好不好”

    曲景明抬头朝他眼睛望去。

    这时他发现,这个孩子的眼神变化并不是因为被打动,那里面有疑惑、有抗拒、有审视、有一点令人看不透的寒光,就是没有一丝期待。不健康的家庭环境在他身上的烙印是那样明显,浑身的警惕建筑成铠甲,用来抵御任何可能来袭的攻击。

    曲先生的八面玲珑在陌生的亲儿子面前有点施展不开,斟酌道“你可以好好想想,现在还不急,这个学期过了再决定也没问题。”

    曲景明轻轻收回目光,微微颔首,过了半晌,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曲先生一愣,随即心头涌上一股辨不清意味的酸涩,这孩子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啊他打破安全距离,靠近曲景明,小心地抬手,非常非常轻地触碰了一下孩子的后脑,曲景明没有躲闪,那柔软的细发给手掌带去难以形容的触觉。

    他一字一顿回答“我叫曲洋,三点水的洋。”

    曲景明点点头,转个身,又制造出一段距离,冲他点点头,说“你说的,我会想想的我要上课了。”他朝教室努努头,上课听正好打响。

    曲洋先生满脸慈爱地看着他“去吧。”

    曲景明往教室走了几步,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又停下来,回头问道“你会去找和容阿姨吗”

    曲洋先生用行动告诉了他答案,当天傍晚,就跟着他一起回了根竹园68号。

    两个孩子都升上高年级之后,和容跟陈老太就不接送他们了,和春自诩是小舅舅,每天在心里担任保护者角色,实际上没有显示过保护作用,还经常掏曲景明口袋找钱买乱七八糟的东西吃。

    这天放学后看到曲洋,又见曲景明呆在他身边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保护曲景明的义务。

    因此整条回家的路上,他都挡在曲景明和曲洋之间,有时候还拽着曲景明的手,平时聒噪多话,这时候安静得颇有股严阵以待的味道。到了家里,他又在大门前自作了一回主张,仰脸对曲洋说“叔叔,我们家很少来客人,我得先进去跟我大妈说一声。”

    曲洋落落大方地退了一步,点点头“好。”

    和春推开一条门缝,拉着曲景明进门,又“啪”地把门关上,这才松了口气似的朝曲景明看去,只见对方一脸无语。

    他明明心无城府,却要摆出一副深谋远虑的模样,凑过来说“我看你很讨厌他的样子,就想晾着他,摆一处空城计,等会儿姐姐回来了再收拾他”

    收不收拾的,曲景明倒无所谓,只是觉得这样关客人在外面有点不礼貌。不过关门的人是和春,他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反正和春也不是第一天熊了。

    此时,家里确实是一座“空城”。

    陈老太还没有出院,和容这个点通常是去给陈老太送晚饭了,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快一个月,他们都习惯了,进门后就主动去厨房吃饭。饭菜是和容做的,手艺比陈老太差了几条街,勉强可以下咽而已。

    上了饭桌,和春的话唠再也憋不住,戳着米饭问“那个就是你爸啊长得还挺帅,但是看起来不像好人,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来找你干什么怎么以前都不来还有,刚才路上也不给我们买东西吃,好小气,而且他盯着我们,我都不敢买”

    说着,他瞄了一眼曲景明的口袋“因为钱在你口袋里。”

    曲景明翻了个白眼“你的钱没在我口袋里。”

    和春“在在在,我早上放进去的,就是为了防止自己乱买东西吃”

    曲景明想了想,今天早上和下午上学,和春好像确实都没有买零食难道这货儿是真的改邪归正了他伸手摸摸口袋,真的摸出两人份的零花钱轻睨一眼和春,在对他这次果断自制的欣赏和对他狗改不了吃屎的判断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既然放我这里,就别拿回去了,我帮你攒着。”

    说着,原封不动把钱塞回口袋,获得和春一记失望叹息。然后,他补了这声叹息一个八卦消息“我爸真的是个主持人,播新闻的。”

    闻言,和春瞪大了眼睛,夸张地叫出来“真的哪个台”

    曲景明煞有介事地说“吃完饭我给你找,现在还没到时间。”

    和春立刻三下五除二地把饭吃了,一抹嘴巴“好了,我们去开电视吧。”

    一直慢条斯理以科学速度进食的曲景明居然也没比他慢,他话音刚落,曲景明就放下了碗,一丝不苟地说“今天轮到你洗碗,你先洗着,我过去开电视。”

    洗碗算哪门子大事和春充耳不闻,起身推着曲景明去堂屋,路过院子的时候还往大门口看了一眼,心想就这样把一个大明星丢在外面是不是不好,万一有狗仔队路过呢,他被拍到呢,他们是不是全家都得上新闻哇

    他越想越兴奋,一脚跨进堂屋就冲到电视机前按下开机键,然后把遥控器递给曲景明。

    曲景明面无表情地接过遥控器,却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气息轻屏,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然后调到一个台,正正好是那个台一档新闻评论节目播出的时间,音乐才刚刚响起,随后画面上出现该节目的主持人。

    “大家好,这里是xx卫视晚间连线,我是曲洋”

    和春“嗷”一声叫出来,接着跟上一句花痴似的惊叹“天呐”屁股再也没法儿好好坐在凳子,视线不停往大门瞄去,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眼看就要按耐不住跑去开门了,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征询了曲景明的意见。

    “怎么办,让不让你爸进来他不会生气吧听说明星都很大牌的,万一他生气了,以后肯定要整我的吧哎呀”

    哎呀曲景明瞟他一眼,其实他自己也紧张,刚才打开电视的一瞬间,他都有点不敢看,怕真的确认,又怕自己记错了,可越是紧张,他越面无表情。现在和春吵吵嚷嚷的,他反而真冷静下来了,轻描淡写地回答和春“没关系,你放心,你没什么值得他整的。”

    和春如遭霹雳,盯着他“”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突然一起爆发出莫名其妙的笑。这时,院子外的木门再次被推开了,俩人一瞥,瞄到和容的衣角的颜色,接着听到和电视机里有差距但又奇妙一致的声音,正客客气气地说着寒暄话。和春眼疾,望向电视屏幕;曲景明手快,按下了关机键。

    等大人进来时,已经看不出开过电视机的痕迹。

    第15章 去留

    进了堂屋,和容只淡淡看一眼曲景明跟和春,若无其事地问“作业写了吗”

    两个小孩儿立即明白了,这是要让自己回避一下。他们相视一看,然后一边乖乖点点头,一边在心里打其他小九九,脚下倒是一溜烟儿地跑到楼上去了。

    装模作样地拿出作业来,和春安稳不到半分钟,就坐不坐趴不趴地拗造型,一会儿看看楼下,一会儿看看曲景明,十分不能理解曲景明居然真的在做作业。他是自己静不下来就不许别人静的,果然那不安的劲头马上就往曲景明侵略来了。

    “哎,写完了没有,去听听嘛”他用笔帽戳着曲景明的手臂。

    曲景明躲了一下,回答“没写完。”

    和春说“你就不好奇吗”

    曲景明点点头“当然好奇。”

    “那我们现在就去偷听吧”和春提议得很随便,他对第一次开口就请动这尊佛不抱希望,已经打好第二第三第四请的腹稿。

    然而不料,曲景明竟然就放下了笔,看着他说“走。但我们要藏得隐蔽点。”

    和春瞪大眼睛,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讶。曲景明站起来,示意他走了,他才低低“哇”一声,满眼赞叹地跟上。心想,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不讲套路了,搞不懂。不过不懂就算了,他向来心大,不在意。

    两个人躲在楼梯拐角以上,此处可以听到楼下的说话声,又不至于被看见,是绝佳的偷听地点。可他们侧耳半晌,也没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和春那点耐心很快就被磨得差不多,便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去看,一看又是好半晌。

    曲景明等了他五秒钟,又五秒钟,到了第三个五秒钟,也不大沉得住气了,但他再探脑袋目标就会骤然增大,被发现的可能性会大大提高,因此他只是半倾出身子,贴着和春的耳畔,问“看到什么了”

    说话间冒出的暖气流让和春一个颤悠,他下意识抬手挠挠耳根,退回来,眼神复杂,没有立即回答曲景明的问题,只用口型说了一句“走吧”。曲景明平时一副拽得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真到了严肃事情面前,他很服从大局需求,因此和春说走,他就跟着走了。

    回到房间,和春大吸了一口气,然后忧心忡忡地说“我看到桌上有很多纸,上面都有字,和我小时候看我爸跟别人签的合同很像,我姐姐手上还拿着有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唉”他看看曲景明,一脸同情惋惜,“我爸和别人谈大生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只看合同不说话,满意了就签字。明明,姐姐可能要把你卖了”

    曲景明“”

    和春看他不说话,察言观色了一番,认为他是伤心过度、有苦难言,他自己往深了多想想,也觉得悲从中来,一时间,内心感慨万分。

    过了一会儿,曲景明说“我们下楼吧。”

    闻言,和春大惊“干嘛去”

    曲景明一脸“你是白痴吗”的表情,分明不耐烦回答这个傻问题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看看他们在聊什么,反正怎么看都跟我有关系,我现在没听到没看到,以后也会知道的。”

    说得有道理。和春欣然陪同,这次不再藏着掖着,他们径直下了楼,先发现他们的曲洋跟笑面虎似的,对他们笑了笑,招招手,说“过来坐吧”,两个小孩儿就跑过去占了方桌另外两个座位。

    对于他们跑下来,和容也没见责怪,只一边翻看手上文件,一边重复那无论何时都有用的话“作业写完了吗”

    和春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写完了”

    真正写了一半的曲景明瞟他一眼,没有说话。这时,手边被推过来一个水杯,抬眼望去,正是曲洋给他的,用的竟然还是他平时用的杯子,他有些诧异,奇怪自己怎么没注意到这么大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桌前,去动手给他倒了水;又怎么那么巧,正好用到自己那杯子的。

    曲洋大概是个人精,稍看他脸色,就准确理解并解答了“那边就两个小杯子,这个看起来像你的。”

    可不是吗,另一个杯子上还有和春吃了糖沾满手就去握杯子留下的手印呢。原来这个推理这么简单。曲景明都有点失望了。面对这个便宜老爹的好意,他充分发挥自己的高冷,一言不发看看那杯水,就算是接受了。

    和春的心思跟他完全不一样,三分是来关心他的去留问题,七分是来围观电视台新闻主播。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曲洋脸上转了好几圈,心里直呼真帅。看完老子,又悄悄看儿子。平时整天混在一起,太熟了,他都没好好看过曲景明,这下有了老子加成,他首次仔仔细细欣赏起了曲景明的脸,就觉得,那眉毛鼻子眼睛都跟画似的,那么标准,那么精致,长睫毛静止的时候,简直能停蝴蝶

    怎么这么好看啊。

    越看越悔,这么好看个人在身边,过去脑子进水了才没注意吧,太浪费了又想到曲景明可能马上就被带走,他就真情实感地忧愁起来了,叹口气,扁扁嘴,对曲洋说“曲叔叔,你能不能不要带明明走啊,他在我们这里过得挺好的,大家都很喜欢他”

    曲景明吃惊地看着他。

    曲洋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他,笑着问“小伙子,你怎么知道叔叔要带明明走”

    和春愣了一下,下意识去看曲景明,想了想自己怎么知道的,在脑子里搜索半天,也只得到曲景明先前轻描淡写的“可能是想带我走吧”。可能,那就不是事实,是推测嘛。他这学期数学连续考了三次满分,可见理性逻辑天赋还是很不错的。

    于是,他也没话答了,只好含糊道“我猜的”又补充,“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那边的和容终于看完文件,叠叠整齐手里的几张纸,说“少跟你大妈看电视剧,都是乱演的。”她冲曲景明努努头,刚才的文件对着他平放,“你爸是想带你回家没错,你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现在开始办手续。不过你是我正经八百办过领养手续的,如果现在要解除义务关系,手续得跑上一阵子,不是这个学期就能成的事儿。如果你现在还不想走的话,这个是你爸准备给你补偿和支付以后的抚养费,你看看。”

    和容指指文件顶端,又说“随便看看,知道个大概就行,其他我会给你把关的。”

    曲景明轻轻“嗯”了一声,有模有样地看文件。和春发现自己闹了乌龙,脸一红,不说话了,凑到曲景明面前,也一起看那份“抚养费用支付协议”。可惜里面全是枯燥无聊、生活中闻所未闻的专业名词,他看了两行就退回去了。曲景明本人还行,看了半页,基本瞟清楚了他爹的意思。

    他爹的意思分两部分,第一部 分,支付过去四年的抚养费;第二部分,以后按季度支付抚养费。

    但他只看了第一张纸,没往后翻,因此没看到他爹这么大方掏腰包的条件。他就着这点信息思考了一下,左右觉得这个安排很善良。他确实不想走,颠沛流离换着地方住,这种经历他很熟悉,感受不好,现在这么安稳,他再也不想换下去。

    基于此,留下来比什么都令他安心。

    他抿抿唇,小大人似的,说“好,我同意。”

    和容看着他,欲言又止。

    眼观八方的曲洋当机立断表态“好,那我们就按上面写的办,协议你可以再看看,爸爸不强求你。”

    曲景明把文件推回去,颔首道“不用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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