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漫画 首页 都市言情 玄幻仙侠 曲中求,GL百合 GL百合 BL同人 网游竞技 排行 免费
搜索
今日热搜
消息
历史

你暂时还没有看过的小说

「 去追一部小说 」
查看全部历史
收藏

同步收藏的小说,实时追更

你暂时还没有收藏过小说

「 去追一部小说 」
查看全部收藏

金币

0

月票

0

和春与景明 第2节

作者:豆荚张 字数:25120 更新:2021-12-20 07:24:38

    第6章 欺负

    曲景明说,和春一天往他教室跑了三趟,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还往操场跑了一趟。简略说到这里,又不详叙了。和容斟酌试探着往深了问“他跑去找你干什么”

    曲景明揪着衣角面露难色“聊天。”

    和容皱皱眉“聊什么”

    这点曲景明倒是回答得毫不费力“你,老师,鼓号队,羽毛球”

    和容自然是必聊话题,不知道是不是向往别人有兄弟姐妹,和春对自己这个年龄差巨大的姐姐十分殷勤,达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老师是每个当学生的人都要暗戳戳咀嚼偷偷骂的对象;鼓号队是和春升上三年级后新加入的组织,今年练好了,明年每周升旗仪式和平时大活动,他都可以穿着制服笔挺笔挺地上台,自然要吹一番的;羽毛球大概是那节体育课的即兴发挥。

    都是些平常的话题。和容就明白了,自己这个弟弟并没有去欺负曲景明,只是谨遵姐姐吩咐“照顾”他,真的去聊天了。

    可惜曲景明长那么大,最不擅长的就是跟人聊天,人小小的,心里却住了个如履薄冰颤颤巍巍的老头儿,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开口之前,要先把话从胃到喉咙来回过滤七八趟。和春头大脑子空,又万事不过心,哪里懂得这点。

    和容没再多问,摸摸曲景明的脑袋,说“你烦他就不理他好了,他那个人就是那样,过几天就不会这么啰嗦了。”

    曲景明叹了口气,垂下眼眸,讪讪地回答“好。”

    和容看他虽然满脸苦恼为难,但没显露厌恶抗拒,也就放下心,让他早点睡觉,自己离开了。

    曲景明却没能立刻睡着,他的世界复杂而敏感,起初薛冰冰把他丢在这里,他是害怕而抗拒的,但小小年纪懂得人在屋檐下该怎么办的道理,所以表现还不错。平心而论,和容除了冷淡些,对他又还不错,小孩子的心脏很好捂,他这就被捂热了。

    热过就会怕冷却。横空冒出来个满嘴姐姐长姐姐短的和春,让他极度没有安全感,一见和春,本能就是先警惕,别的都靠后。夜深人静时刻,便穷尽自己的想象力勾勒一出争宠大戏,照常想累了才睡着都怪薛冰冰以往爱看宫斗剧。

    曲景明对和春改观,是在发现那个脑残的话并非吓唬人的虚言之后。

    人看人,多半天生带着歧视,小孩子尤其毫无遮掩。曲景明一个外来的,既不会讲本地话,人又长得细皮嫩肉的,与沿海沿边晒得半黄不黑的孩子们从视觉上看就非常不一样,让人打眼一瞧就想欺负。

    所以,过了最初的观察期,他很快就体会到了真正的欺负。

    学校早上第二节 课下课后有课间餐吃,孩子们自己带碗下楼排队盛。这天早上,他从教室后面的储物柜拿出自己的碗,发现沉甸甸的,不祥的预感和手速同时发挥,他打开饭盒盖的手都是凉的、抖的果然满饭盒东西。

    黄色的液体,里面乱七八糟地浸泡着一些污秽的垃圾,冲鼻的气味告知他,那液体正是新鲜的尿液跟和春的举例一模一样,毫无创意,但仍然不失刺激。

    做坏事的人现在一定正在观察他的反应,不能让人得逞看他笑话。曲景明这样暗忖着,便强行叫自己镇定,发凉发抖的手搭在柜子里片刻,慢慢听话地冷静下来,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关上柜子,回到课桌前。

    不惊不乍是他能表现的极限,不管他怎样拼命自控,慌乱和无措仍然如网一般布满他的心,他除了坐下来让自己的身体舒服点,一时没有别的清晰想法,模糊闪过的有揪出坏人、告诉老师、以牙还牙、课间餐怎么办一类的问题。

    但没一个问题有答案。

    同学们都陆陆续续离开教室,他还没有朋友,没有人来问他为什么不下楼,他也不希望谁来问,万一来的正是做坏事的人呢那不就是来看他笑话了

    因此他像薛冰冰走的时候打定主意不哭一样,又打定主意缄默,哪怕等会儿老师来问,他也准备用肚子疼糊弄过去。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一刻钟过去。陆陆续续有同学吃完回来了,储物柜又被频繁地打开关上,他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坐在位置上看课本,依旧没有同学来问他半个字,只有同桌蹦蹦跳跳回来呆了一会儿,惊讶地说了一句“咦,你今天这么快”

    却也不是真的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快,还有五分钟课间休息,她还要忙着去和自己的小闺蜜手拉手上厕所。说完就走了。曲景明礼貌摆出的表情都没来得及给她看。

    直到上课铃打响,他隐隐盼望的班主任的询问也未曾降临。

    原来的慌乱和害怕在铃声里发酵成一股咕噜咕噜冒着泡的酸涩液体,闷在不知道是心里还是胃里,又沉又胀,他眨眨眼睛,就觉得那酸涩转移到了眼眶,弄得鼻子很不舒服。他不是第一次体会孤独、委屈、失落了,但每一次都还是令他感到无法承受的灰暗和绝望。

    说是想死也不为过。

    “明明”沉重的情绪突然被一声嘹亮的呼喊撕开一道口子。

    大概是被那脑残蠢货精神虐待多了,曲景明条件反射地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满以为能摸到一手鸡皮疙瘩,不料那片皮肤似乎已经对此免疫,懒得起反应了。他抬起眼帘,眼神凉凉地看着满脸通红站在教室门口的和春。

    那货儿冲他招手“你出来啊”

    曲景明没动,顿了顿,到底扬扬课本,示意已经上课了。

    和春丢过来一个受不了的眼神,上课铃算个鸟。

    他大步跨进教室,随手抓了一本作业本扇风,另一手把一个饭盒轻轻放在曲景明课桌上,大大咧咧地说“我看你没去排队吃饭,问人也没人知道怎么回事。跟你说啊,今天我们班吃海鲜粉,我最喜欢的,给你留了一份。”

    曲景明看着桌面那个全新的、跟自己同款的、看着就昭示主人居心叵测的饭盒,又看看和春“我不吃。”

    “干嘛不吃”和春不解地瞪着他,“两个礼拜才有一次海鲜粉,你新来的不知道什么好,我给你的一定都好,拿着拿着。妈的,你们老师来了,我走了。”

    说完就往外窜,窜到一半发现手上还抓着曲景明的作业本,就远远甩了回来,眨眨眼,一脸贱笑地撒开脚丫子跑,把一身肥膘晃得动荡不止真不体面。

    曲景明在这个课间二十分钟虽然思考了很多事情、渴望了很多东西,但还颇有点“我要的是梨你给我苹果我不稀罕”的骄矜,打心里嫌弃和春这个饭盒,对里面是装了海鲜粉还是白粥都毫不关心,只是已经开始上课,便随手塞进课桌肚里。

    一节课后,和春一如既往烦人,又来了。

    进门就问“明明,你吃了没”

    曲景明姑且识好歹,也是给和容面子,态度和缓地开了金口“没有,还来不及。”

    和春“哦”了一声,有点无奈,他想多做催促,又觉得曲景明肯定不会搭理他,搞不好直接退给他了,便动动唇没做声。眼珠子转了两圈后,才自以为机智地说“可是我妈要我带碗回家的,没有碗回家我会挨揍,要不我拿你的回去吧。”

    曲景明略为思索了一下,刚想说“不行”,和春却已经往教室后的储物柜走去。

    这么长时间奉旨照顾曲景明,和春对他的东西了如指掌,连储物柜钥匙都悄悄配了一把,因此在曲景明还掉以轻心地认为他步子快点也没事的时候,他利索地打开了储物柜。

    曲景明惊讶地瞪大眼睛“”

    接着,就见和春黑着脸把那个污秽的饭盒砸在地上,同时用力踹了一脚就近的课桌,又踏上一张椅子,本来就壮的身材看起来更具有压迫感了,居高临下冷视全教室,真是有点恶霸气场全开的派头。

    “谁他妈干的现在站出来我一个人揍你,以后被我揪出来,我带一群人揍你”

    他声调拔得很高,又太用力,几乎有点破音,饶是曲景明都让他吓到了几分,霎那觉得此人也不是完全蠢而已,还挺凶的,凶起来挺怕人。

    他吼完,整个教室的视线都齐刷刷投向他。他俨然见过大场面的样子,岿然不动地环视众人,停顿了几秒钟,又说“他妈的有种做,没种承认真要我带人来”

    还是僵持。

    这么过了半分钟,曲景明思量再三,一方面觉得和春这个方式实在太野蛮,不屑为伍,一方面又有感于这人是为自己出头,心头本能先于理智地冒出一捧感动来,终于后者战胜前者,站起来两步拆成三步地挪到和春面前,拉拉他衣角。

    “下来吧。”

    和春正享受做恶霸的乐趣,挥挥手“你不用管,我来摆平我说了,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曲景明“”

    他怀疑自己刚才脑袋进水了,才会过来劝他,这什么破电视剧学来的台词,丢死人了。可琢磨到后半句,又品出几分被保护的虽然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满足,悄悄弥补了上一个课间遭受的失落和委屈。

    因此,到底没撤退。

    “你下来吧,我们班长去喊老师了。”

    刚才和春摔饭盒的时候,班长就在教室后门,身为一班之长,他迅速干起了自己熟练的业务向老师通风报信。这种行为在有些情况下,又叫打小报告,并不讨人喜欢,但此刻还算让曲景明看好。

    和春听了,愣了一下,嘟囔一声“我靠”,不情不愿地下来了,又说“我不走,你这事不解决我不走,妈的,太太,”他绞尽脑汁在脑子里搜索词汇,最后拎出来一个,“太屈辱了”

    真算得上是一个高级词汇了,早熟又早慧的曲景明对他刮目相看,本来想提醒他别再说脏话,也暂时压了下去,想了想,宽慰道“我会快点吃完粉的,你放学过来拿饭盒就行。”

    和春表情复杂地低头看来,原本大得能撑船的心好像突然缩小成正常大小,并首次感受到,这小孩儿真跟自己不是一个思路,妈的,真难照顾啊。

    第7章 同病

    其实也没什么难查的,班上调皮捣蛋欺负人的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脑袋初现秃顶趋势的肖潇老师兰花指一二三四五地点,就把嫌疑犯都拎到办公室去了。嚷嚷着不走的和春也在最后一节上课铃打响的时候,被曲景明推了个趔趄,咧嘴一笑。

    “那我放学了来找你。”

    曲景明表情疏离地看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挥挥手让他走,自己也回座位了。和春抓了抓后脑的头发,望着曲景明薄瘦的背影,咂咂嘴,风似的跑了。

    尽管和春自三年级开学以来,总围着曲景明转,但其恶霸本职从未耽误。拉帮结派大摇大摆欺负人还是他最重要的事,打他记事起,和永联就告诉他,人脉助你成功,在与人相处中,要做到和每个人都和和气气有说有笑,但又得让他们对你有一定的畏惧。

    他自认为自己的领悟很到位,每年升入新一年级,首要大事就是先搞事情打一架,展示自己身体力量上的压倒性优势,再在新班级纠集起自己的势力,然后就能前呼后拥地过完接下去一整年了。

    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动用自己宝贵的势力保护一下要照顾的人。于是放学后,曲景明拎着和春那个饭盒下楼时,看到的是一排人齐刷刷站在那里等他。

    曲景明“”

    看到他,和春立即大手一挥“走,送明明回家”

    闻言,曲景明前所未有地感到浑身一寒,眼睁睁看着和春把那一排人带过来,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走人,赶紧走人,立刻走但他脚下似有千斤重,抬都抬不起来。

    和春那边显然完全无法体会他的感受,屁颠屁颠从他手里拿走饭盒,满脸笑容在掂出里面的海鲜粉一点没动之后,垂成丧气“你都不吃。”

    曲景明“没时间。”

    “哦。”和春撇撇嘴角,但很快又兴奋起来,指着自己的小弟们说,“以后我都送给你回来,谁也别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你半根手指头”

    竟能把这等羞耻台词说得如此自然,这货儿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和家的电视每天都放古惑仔吗这样比较的话,那还是心机满满的宫斗剧比较好哪怕只是还珠格格和怀玉公主。

    曲景明自感忍无可忍,但还是忍了,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维持良好修养“谢谢。”

    一群人遂浩浩荡荡出校门,前往根竹园。

    长大以后想起那天,和春也有点后悔自己带了那么多人去根竹园。他那点当老大的自尊或许是因为培养得早,以至到很久以后都还埋在骨血里,让他总背着个莫名其妙的大佬包袱,认为在“手下”面前哭是非常丢人、非常掉威信的,用现今新鲜的网络词汇说,就是人设崩。

    他懊悔了好多年自己在那天当众崩人设。

    可在当时他确实从精神到心灵全面崩溃。

    根竹园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也是彷城最早的住宅区之一,路两旁的房子是彷城第一批在“城镇规划”概念下设计盖出来的,家家户户都是一栋二层小楼,格局差不离,带外墙,有小院,刚盖出来的时候,称得上豪华。

    但随着年岁的洗礼,政府一届届地换,这里就渐渐成了被淘汰的政绩,成了破败老区,狭窄的道路几乎开不进去一辆大一点的骑车。

    那天,他们回到路口的时候却发现那条羊肠小道里挤了两三辆车,最前头的白色救护车正停在没有门牌号的和容他们家。摇摇欲坠已久的破门难得两面大开,院子里的景象便被一览无余几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在和陈老太说话,陈老太平时那副尖利的模样全不见踪迹,她站在那里,表情静静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不时点点头;院子里还有个葫芦架,秋天没有葫芦,架子光秃秃,将架子下用白布盖着的什么东西突显得格外惹眼,让人无法忽视。

    和春一眼就注意到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浑身发寒,打了个冷颤,脚步下意识往后一踏。身边的曲景明明察秋毫,手往他捞了一下,碰到几根手指,想要握住,又总归没握,只靠过来低声说了一句“别害怕。”

    可和春就是没来由地害怕。

    他带来的那些“手下”都好奇地往院子里探脑袋,大胆无知的已经跑进去,成熟点的若有所悟。和春在那一瞬间,竟然冲破脑残限制偏向了后者,成为了踟蹰不前的那类。直到和容从屋里拿着一沓像文件的东西出院子,抬眼看到他。

    和容有些意外这个弟弟的出现,但看看曲景明的状态他们带来那排场,便也多少猜测到情况了。然而此刻她无暇顾及这些小孩子的纷争,远远望着弟弟和春,冷淡的眼睛里溢出几分悲色,暗叹一口气,疲惫地对和春招了招手。

    “你姐姐喊你。”曲景明在他耳边说。

    和春回过神,冰凉的感觉还没散,让他有点迟钝,木然“哦”了一声,就往和容走去。

    在这些小孩子里,曲景明最小,却比谁都成熟知事,他默默地跟在和容身边,默默地观察院子里的情形,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种特别的能力,就是一旦他集中精神进入某种环境,任何无关的声音、画面都会被过滤,他能够从混乱和复杂中清晰地抓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比如,他听到陈老太面前的民警叔叔说“火化还得你女儿签个字,她是唯一成年的直系亲属”,还听到调皮小孩儿去掀葫芦架下的白布被旁边穿白大褂的医生赶走后,医生低声嘟囔“看什么看,看了吓死你”

    他听得打了个颤,视线不由自主往那片白布看去,顿时觉得整个葫芦架子都阴森森起来。

    和容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把两个孩子都揽到身边,难得温柔,又难得严肃“你们俩先进屋里呆着,下午不要去上课了,我会给你们请假的。”

    曲景明听话地点点头,往屋里跨,前脚刚踏进去,就发现和春没跟来,回头一看,和春正揪着和容的衣袖,抬头盯着她的眼睛,嘴里喃着“姐姐,姐姐”又不知不觉压低声音,“姐姐,我,我怕”

    和容揽着他,动了动唇,她不习惯安慰人,几乎没有这个技能。她也无法开口说出眼前的情形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有个民警迎上来,急匆匆地问“和永联和莫淑芳生前有没有跟你提过他最近的生活、生意你心里有没有什么具有疑惑的线索”

    “生前”两个字撞进和春耳朵里,他在和容的怀里抖了一抖,那身平时颤悠悠的肉让这一抖格外清晰,和容下意识想去捂住他的耳朵。但她还没来得及,和春就一把推开她,力气大得惊人,她猝不及防几乎摔倒,眼见和春目标明确直往葫芦架冲去,掀开了那片白布。

    顿时,每个人都停下了自己在做的事情,望向那边,近的能够看到白布下面目全非的两具尸体,远的觑了点边角就不敢再看,一个“惨”字直戳戳锤进每个人的心房与脑海。

    和春吐了。

    他经历了动手前的忐忑和动手一霎那的恐惧之后,在看到自己父母变成稀巴烂的什么东西那一刻,当即扭头呕吐,眼神再也没有往那两堆东西看过去。要说那是尸体,他都不愿意承认,说是他父母,他更加无法接受因此那就是两堆肉质的东西。

    和容过去拉他,他抱着架子的木柱,吐得一心一意全情投入,直到胃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出来,便只剩下眼泪大颗大颗掉,嗓子里发出类似哭的嘶哑声音,带着儿童的稚气,又再次往在场的大人心里戳了个大大的“可怜”。

    旁边的医生又盖上了白布,喊人把单架抬到外面的救护车上,跟着来的一群小孩儿在民警的驱赶下,没两下就跑得没影,估计今晚要有好些人做噩梦。

    和容冲陈老太喊了一声“妈”

    陈老太走过去,身上戾气尽退的她看起来非常陌生,变故似乎把她蒙尘几十年的大小姐气质重新挖掘出来了,她抬手轻拍和春的背部,温柔而镇定,片刻就令和春的哭声弱下去,气息平稳起来,抬头茫然地看着她。

    喉咙涌上一股气,似乎又要吐,但背后那只手从他的肩胛骨抚到背心,他突然就舒服了许多,愣愣地喊了一声“大妈。”

    陈老太叹了口气,说“走吧,到屋里去,这里没有小孩子的事,能走路吗”说着扭头看看曲景明,“来扶你舅舅一把。”

    自从知道和永联乌龙地把曲景明认做外孙之后,她就半嘲讽半玩笑地管曲景明叫外孙,凡在孩子面前提和容,称呼也变成“你妈”,这会儿也不知道是顺了这个习惯,还是开她古怪的玩笑,连对和春的称呼也变成“你舅舅”了。

    曲景明刚才远观,并没有看清白布下的情景,倒算不上受惊吓,没有腿脚发软等迹象,又对此刻的和春充满同情,便立即过去扶了一把这个新得的便宜舅舅。

    便宜舅舅可真是重,看样子腿脚也软得可以。曲景明和陈老太几乎是合力把他拖进屋里的,堂屋里就数杂物桌前的椅子最大,陈老太把和春塞进椅子里,又指指水壶“去倒杯水来,你陪着他,不要跑出来。”

    曲景明点点头,陈老太出去了,把半边堂屋门掩上。

    和春一动不动地蜷在椅子里,脑袋垂得几乎要碰到扶手,视线定定地盯着地面,倘若远看,恐怕像一只球,有人发笑有人赞可爱。可曲景明是近看,只觉得迟钝了大半天的心跟着沉起来,钝钝的,呼吸的时候牵动起来,还有些痛。

    他是真心实意同情和春了。

    两人放学到现在都没吃饭,守了一会儿,曲景明想起早上的海鲜粉还没动过,便打开袋子拿出饭盒,掀开盖子,已经冷掉的海鲜粉吸足了汤,卷着些虾和螺,成色不佳。

    曲景明勉为其难地用筷子夹了夹,问和春“吃吗”

    和春不说话,只看了他一眼。

    那就当是要吃吧。曲景明把碗筷都凑到他面前,夹起粉要喂他的样子,然后成功看到他僵着的脸表情复杂起来,也知道要动了往椅子里缩了缩。

    曲景明说“我妈以前常常喝醉酒,没办法自己吃东西,我也这样喂她的,别躲。”

    说着,又给他送过去。和春大概是也实在没什么力气和空间可躲了,只好勉为其难地张开嘴,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曲景明,像专注,又像出神。

    第8章 相怜

    和春的假请了不止一天,他当天晚上就发烧了,超过二十四小时处于迷迷糊糊半醒半睡的状态,几次想睁开眼睛坐起来都发现自己浑身瘫软,撑一撑手臂,那身肥肉特别酸软,真像他妈莫淑芳平时嫌弃他的时候说的那样,肉质疏松肌无力。

    难耐的燥热中,莫淑芳的脸在他面前涣散不堪,与明灭暧昧的光线相融,好像要变成一摊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就很着急。

    “妈,妈”

    有一双微凉的手握住他的手,带来舒服的凉意,把他的急切都抚平了。好热。他紧紧抓着那点凉,一股蛮劲近乎霸道。他又直觉那凉意像沙子一样,握得越紧它就会流失越快,于是想着放松一些,可是脑中晕得厉害,无法分辨自己是攥得更紧了,还是真的放松了。

    便又沉入深睡中。

    和容背他去打了针,又强行喂过几次药,到了第二天晚上,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说是清醒,也不可与平时相提并论。他只是退了烧、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发呆,曲景明给他倒水,问他喝不喝。

    他听了,过半晌才把视线移到曲景明脸上,眼神迷惘,。

    曲景明扶他起来,把水杯凑到他嘴边,轻轻地说“喝一杯水,医生说你再不喝水就要脱水了。”然后一边拍拍的的背,一边给他喂水。

    一杯水下去,他又感觉身体沉重,自己缩回一团躺下去,眼睛定定看着曲景明,咽咽喉咙,都是干涩撕疼,这大概是自己有史以来病得最重的一次了。

    “我爸妈呢。”他说,并不是问句。

    曲景明看着他,也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眼角就汩汩地冒眼泪,从上扬的眼角往鬓角流,淌进了头发里面,好像有轻微的痒,又好像没有。这时候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是和容的。他听了一会儿,慢悠悠地侧个身躺,脑袋埋着,低声嘶哑地说“我爸妈呢”,然后闭上眼睛,眼泪也渐渐止住了。等和容进来,她这个弟弟看起来已经又睡着了。

    说不清他这场病是怎么回事,发烧的症状已经在药水的作用下好转,他整个人却仍然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醒来,总是怔忡地望着天花板,或者缩做一团,几乎不与人对视。和容又背着他去过几次小诊所,诊所的医生将他检查一番,说身体上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虚弱。

    打遍二小的无敌手,也会虚弱这话要是他好的时候听去,要笑弯腰了。但如今,他听都听不到。

    身体无碍却始终不好转,和容没办法,又带他去大医院检查,大医院的大夫比小诊所要仔细,检查项目多很多,结果让她带孩子去精神科。和容这个人一贯不在意别人死活,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连忙转到精神科去。

    轻微tsd。

    这是和永联与莫淑芳夫妇过世第七天,他们儿子的诊断书。

    和容拿着诊断书,心里从来没有那么沉重过。

    这时候,和永联与莫淑芳还没下葬,尸体被放在公安局里没完没了地做尸检。因为有一个警察认为这是一桩谋杀案他们夫妇一同前往新租下的山头,途中经过一小段碎石子路,从车辙痕迹看他们先是减缓了车速,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又突然加速,并且是十分慌乱的加速,导致车直接开偏,翻倒到路边山坳里,那里有更多大石头,都是新打出来的,还十分不平整。

    车毁人亡。

    该名认真谨慎的警官认为,平整大道上突然撒了一段碎石子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车速减缓又突然加快也一定有蹊跷,驾驶人,也就是和永联,可能受到什么超出承受范围的意外惊吓总之,这不是普通的车祸。

    身为亲属的和容对这个说法回应淡漠,她似乎不在意父亲死亡的真相,只在听到尸体不能立即拿回去下葬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头,略有愠怒“那么那天为什么要送到我们家里去”

    负责来说这件事的正是那名勇于最求真相的警官,姓顾,此人果然和自己的性格一样,长了一张正气凛然的国字脸,从脸上天真执着似孩子的神情判断,年纪比和容还小些。他耿直地回答“认尸,我们回局里也正好顺路经过。”

    和容“你按程序走了吗”

    该警官一愣,没说话。

    那就是没按。和容移走目光,看起来就要冷哼了,但她没有,只是淡淡地同意了把尸体留下,然后稍提了两句推迟下葬对死者不敬,老和这个人很讲封建迷信礼数之类的,说完凉凉地看一眼顾警官,就签字走了。

    顾警官被她看得下意识心虚,他摸摸鼻尖,不知道是自己的德行被这位受害人家属看穿了,还是那女人的眼神本来就那么锐利。

    这年头没哪个警察对这种缺乏证据、性质模糊的案子感兴趣,即使心里有疑问也不会去多查,因为费力不讨好,领导并不欣赏这种做法。他小顾警官敢这么追究,还敢不按程序办事,自然有他的背景,使得领导听之任之。

    这些,顾警官平时不在意人说,他自认为没有错,是真正尽了警察本分。唯独被和容看那一眼,他竟然开始觉得自己拿背景来正常办案有那么点见不得人,又为现在的司法执行风气感到羞愧想好好办个案子,还得借着自己那点背景开路。

    那位据说就职于当地政法口的受害人家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被他百般琢磨的当事人却没有那个闲心像他这样多想,一笑讽之算过瘾,完了还得张罗没有尸体的葬礼、照顾活活被死得毁容的父母吓出tsd的亲弟弟。

    躲在生病状态里,就是和春对现实的逃避。

    他的病在烧退的时候其实就算好了,后来仍旧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沉浸于昏睡,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装病”,也许并非出于主动,只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葬礼就在他连日的半醒半睡之中过去,是在和家城北的别墅宅子里办的,住在根竹园的他对过程一概不知。和大佬生前把生意做得很大,过世前还打算搞点“实业”把自己那堆不义之财都洗一洗,本该是朋友遍天下的,如今葬礼却没什么人来。

    冷清的葬礼结束后,和家亲戚凑在一起闲话,话题自然落在和永联的钱和孩子身上他也就剩下这两样东西。钱是谁也分不着的,和永联做大流氓大半辈子,几乎不与自己的兄弟姐妹来往,他们自然也没有什么投入,要追查查不到他们,要分钱自然也轮不到。但如果帮他养孩子,那就不一样了。

    孩子是可以继承遗产的,年龄太小的孩子,遗产是要给监护人保管的。

    众人窸窸窣窣低声聊着,目光不时瞟向和容。越瞟越不善,好像这个年轻的女人要跟他们抢钱似的。和容也不搭理他们,每天按彷城的丧葬流程走,神情总是木然,一滴眼泪也不流,最后一餐晚饭过去,独自打扫了别墅,大门一锁,就回自己根竹园的小破房子去。

    礼数上的一切都结束了,那个傍晚,天气很好。和春暂住的曲景明的房间窗户也安得好,望出去能看到彷城江边,顺江流遥望,有低矮的山岭。夕阳正好,光芒铺在江水里,真的是“半江瑟瑟半江红”,再美也没有了。

    和春难得清醒,坐在床上往外看。

    和容回来的时候,曲景明也正放学回来。这些天和容忙,陈老太也没闲着,一直帮打点,算是还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于是曲景明就没人管了,都是自己去上学,又自己下学。

    两人默契地一起上楼看和春。

    醒了吃吃了睡的日子过了这么久,和春反而消瘦了,他听见声音转过头来,那张脸在夕照的背景下看,竟奇迹般有了几分棱角,只是眼神还发愣,喊了一声“姐姐。”目光落到曲景明脸上,对视片刻,却没出声。

    曲景明像是习惯了,自己走过去,先到了杯水,然后递给他。

    和容恍然发现,在自己无暇顾及这俩小孩儿的时候,他们已经相处出了自己的默契。

    三人相对半刻钟,谁也没说话。曲景明在桌前写作业,和春在那短暂的与人对视的片刻后,又盯着夕阳发呆,和容有些累了,靠在床头稍微睡了会儿。

    直到楼下响起陈老太一如既往的高声招呼“吃饭了”

    三人同时抬头,目光微妙地在空气撞了一下。和容站起来,双手插在兜里,看看两个孩子“以后,你们俩都跟我过吧。”她轻叹一声,“我没法儿保证什么,凑合着过吧,能不能长大成人,长成什么鬼,都看你们自己。”

    曲景明看着她,轻轻扇了扇长睫毛“嗯。”

    和春没作声。和容动动唇,终究也没说什么,拍了拍弟弟的脑袋“你躺这么多天了,下不下床走走别不会走路了。”

    和春听了,视线投向自己的腿,就那样盯了几秒钟,然后苦大愁深地叹了口气,抬腿落地。还真有点酸,站起来的瞬间就猝不及防往后倒去,被和容眼疾手快扶住,又再次鼓励他走走,他总算没有耍性子,挪动着往房间门口走去。

    和春后来记不清自己那段日子难不难熬,每当想起来,唯一的印象就是恍惚。在醒醒睡睡的日子里,时间过得特别慢,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好像也没有任何事情可想,起初脑袋里所有的东西都很凌乱,飘飘悠悠久了,好像就自己形成了秩序。

    他知道父母死了,但不知道死了是这么难看。他吓到了,可也不是真的害怕,他只是拒绝,不愿意接受没有父母了的事实。他不知道自己被医生断出了心理疾病,可他知道自己迟早得好起来,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和永联以往看他熊起来,就揍。揍完了拿一瓶酒,边喝边跟他谈心,常常说起年轻时候的自己,贫穷和歧视、囹圄和背叛,什么都遇到过,他醉醺醺地教育自己的孩子,遇到挫折和困难可以伤心难过,但一定得抬腿迈过去。

    和春听他爸的抬腿迈过去时,已经快期中考试了。

    那天曲景明拉着他的手去学校,他低着头不去看任何人的眼光,安静温顺得像换了个人。曲景明一直把他送到教室门口,说“你的小弟们都在看你。”

    他一个激灵,内心在一霎那竟然是恐惧的,想转身逃走。但曲景明抓着他的手,靠过来对他轻声说“快进去,课间餐我来找你一起吃。”

    他突然就镇定了。说好的。

    第9章 谣言

    结果课间餐的时候,曲景明去三年级找和春,却不见人影。问了人才知道,他正被班主任拎去训话呢,据说是打架了真出息,回到学校第一件事还是打架。

    曲景明听了,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之前朝夕相对日夜相处处出来的熟稔亲密,这会儿都用来抵消这份天然的看不上和鄙视了。但他在三年级那边徘徊溜达了几圈,还是走近办公室,偷偷侦查情况。

    这个时间办公室里空荡荡,只有和春跟他那个中年妇女班主任,只见他呆愣地站在老师面前,耷拉着脑袋,老师微微仰头看着他,一会儿说一句话,声音很小,曲景明在外面不太听得清,他估计和春自己也没听清。

    两人到底是一起生活那么些日子了,默契到了位,他又善于察言观色的,一眼就知道和春的心思飞了。天地广大,方寸办公室,岂能锁住他漫漫思绪。

    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曲景明看着都很来气,别提老师了。

    曲景明怀疑老师得爆发。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不知老师说了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曲景明眼看她的表情在某个说话的瞬间变得狰狞。人真奇怪,说丑恶话,人也变得丑恶。和春就在这种丑恶里回过神,他的目光凝在班主任脸上,好像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似的,比之前削瘦得多的脸一冷下来,表情就显得锋利。

    他突然打断表情丑恶的老师“你他妈臭嘴巴”

    这声喊得很大,曲景明在外面听得一惊,刚想埋怨他忍不得,这下又要麻烦和容来了,结果这埋怨刚进行了前一半,就再次被和春的举动吓着他把班主任的办公桌给掀了。

    二小是当地最好的小学,财政拨款不少,可显然花在学校设备上的钱不多,老师那张办公桌就很渣,他一个小小的人,一掀,桌子就翻了。满地狼藉。

    和春大摇大摆地出来了。

    在门口见到曲景明,脸朝天仰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老子不读书了”

    曲景明“”

    他说完就往楼上教室跑去,曲景明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办公室,见气得发抖的老师踹了一脚自己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步跨过去,走向了电话机她要使出“找家长”的绝技了。

    思考了三秒钟,曲景明跟着上了楼。

    和春三下五除二把东西都收拾了,拎起一根背带,瞥到曲景明来了,顿时一个激灵心虚起来,十分要面子地惯性耍起酷,动作潇洒地把往肩上一甩,然后冷着脸走出来。两人在教室门口相对站了一会儿,他做好了会被曲景明骂两句的觉悟,不料曲景明只是看着他。

    “我我回家了。”不吵架就没意思了,他品出几分失落,先缓和了态度。“谢谢你过来找我。”

    还知道谢,不算个没教养的败类。曲景明暗自评价着,往他面前堵了堵“你现在走了,等下和容阿姨来了会着急的。”

    “那你就告诉她我回家了嘛我回家了有什么好着急的”和春勒了勒,双手往校服兜里插,以身高优势睨视曲景明,“上学烦死了,同学和老师都很恶心,你也别管我了,以后没人罩你你自己管好自己。”

    曲景明不为所动“至少等和容阿姨来。”

    和春不耐烦地皱眉“等个屁,她和那些大人一样”

    说完,绕开曲景明就下楼了,脚步用力,铿铿铿地踏出声来,在空旷的教学楼里。那声音回荡异常清晰,裹着一个小孩儿无从表达的愤怒和寂寞。这种心情来得汹涌澎湃毫无道理,挤压在胸口让这个小孩儿不知所措,他说不出来,也不相信世界上能有人理解。这一瞬间,全世界都是他的仇敌,背后指指点点他的同学是,口出恶言说你爸妈死得活该的班主任是,一直冷冷淡淡的姐姐是,一脸“你真幼稚”的曲景明也是。

    他觉得心里凉丝丝的,血液也凉丝丝的。

    和大佬生前在彷城还挺叱诧风云的,死了也没有立刻从众人视野淡去。这当中有大半功劳得归给兢兢业业追查其离奇车祸案的顾警官,小年轻揣着满腔的正义并一脸面子,简直是孤军办案,他深入走访了所有与和永联有交集的关系,试图找到线索。

    听闻其子和春在学校是个一呼百应的角色,认为这样的孩子一定是个嘴巴没门的,一定会跟同学们炫耀自己家事,指不定其中就有关键信息,于是在和春回校上课之前,他就来访过学校的老师同学。

    被人民警察调查过的人,能是好人吗何况和大佬是著名的走私大佬,和春还是二奶生的呢了不得了不得,贵圈乱,和永联车祸死亡的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自己也一定干净不了

    就这样,随着顾警官的来访,纯洁的校园立刻变成谣言滋生、成长、满天飞的沃土。等和春回来,同学间窸窸窣窣的低声讨论就萦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一早上两节课,他就听到了诸如“二奶”、“犯法”、“杀人犯”、“活该”等字眼若干次,就连曾经的小弟现在也敢公然说“你爸杀了一坑的人”,他在诧异谣言构思之荒唐大胆的同时,一股热血上脑,二话不说去掐人脖子拼命了。

    所有胡说八道的都该死。

    这当中,班主任那句“你爸本来就劣迹斑斑,现在这样也是罪有应得,你还是个孩子,不要走你爸的路子,好好做人”最为可恶。里面每个字都不是脏话,单个看都不含什么侮辱的意思,可拼起来听就格外恶心。

    和春觉得再被她教一天,自己都会爆炸,要么被她弄死,要么弄死她。

    他拖着离开学校,在出校门的时候熟练地运用自己平时逃课用的法子避开校警室的视线,轻松越狱。校门附近全是各种各样的文具店,兼备零食店的功能,他摸摸口袋,又搜搜,把里面的钱全部翻出来,换了喜欢的油炸食品,也不吃,拎着走了。

    一直走到城北的别墅宅子。

    走近那大房子的瞬间,他就感觉到那里跟以前不一样了。空气莫名有股呛人的味道,他站在门口,一呼吸鼻子就酸起来,泪水鼓胀眼眶。钥匙还在里,他反手就掏了出来,却呆了好半天都没开锁。茫然四顾,发现房子门前的空地上还插着燃尽的蜡烛,看痕迹,还烧过纸钱。最近下过雨的,纸钱灰烬和泥土融在一起,灰灰黑黑的。

    那是祭奠他父母的。

    睫毛一眨,眼泪就滚下来。他攥着钥匙坐在门前,哇哇放声大哭。他无忧无虑嚣张跋扈地活到八岁,突然感到自己卑微,突然明白悲伤。他想他的童年这就过去了。

    中午,他又拎着校门口买的小零食回到根竹园,比正常放学的曲景明还早了些。陈老太和往常一样在厨房做饭,听到大门响声,头也没回,就高声督促“先洗手,谁不洗手我打谁”

    回应她的是一阵安静。她这才狐疑地扭头看院子里,只见和春站在当初摆过和永联夫妇尸体的葫芦架子下,盯着地面,呆呆愣愣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出事情以后,他从来不靠近那里,眼下情景乍一看,怪吓人的。

    陈老太从窗户探出脑袋,喊“傻大春,你干嘛呢”

    她擅长给孩子起花名,继成功让曲景明接受“拖油瓶”三个字之后,现在和春似乎也认可了“傻大春”这个称呼,他抬眼望去,说“不干嘛,想看看。”

    这么一听就更加毛骨悚然了。陈老太亲自从厨房跑出来,把他拉开,一脸忌讳“不要跑到那种地方去,小孩子容易沾不干净的东西。”

    和春看着他“大妈,你也觉得我爸不干净吗”

    陈老太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对谁都不惮于表达自己对和永联的厌恶及抱怨,她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摆了一脸蔑视鄙夷“你爸干不干净,都是个人渣。你就是他人渣的结果不过”她又擦了一把手,确认手上没有油了,才拍拍和春的肩膀,“他怎样都是你爸,别人怎么说他都行,你不能那么想。”

    和春被暗戳戳的恶意攻击了半个早上,受不了。现在陈老太直戳戳恶狠狠地骂他爸,他反而觉得痛快。一股莫名的情绪冲上心头,一吸鼻子,感觉又要哭出来。

    陈老太显然没空搭理他的情绪,相比这个小孩儿,她还是更惦记锅里的菜,撂下一句“别往那个架子走,过两天我让人拆了它”,就往厨房跑。跑了一段,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来,抢过和春手里的零食。

    “这什么垃圾食品,以后不许懒费钱买”她嫌弃地看看那油炸过的莲藕串、油豆腐串、豆皮串、花椰菜串收走了。

    半个小时后,这些东西都改装重炒,上了饭桌。

    这天的事情,最后以和春被和容一顿揍收场。这都要赖和春那个死揪不放的班主任,跟着家长上门来,非要亲眼看到家长给孩子一顿教训不可。和容无奈,只得操起厨房的竹扫把,从里面抽出一根竹枝,业务生疏地刷了和春屁股两把。

    和春一阵嗷嗷鬼叫。

    老师看了一顿家庭体罚,又蹭了一顿陈老太的午饭之后,自感面子上过得去了,便心满意足走了。和容捏捏虎口,看着这个老师的背影,问和春“听说你不想读书了”

    和春看了一眼曲景明,曲景明这个告密的没有一点心虚,淡定地接受他眼神谴责。鉴于屁股上还有竹枝留下的伤痕,他没敢嘴硬,迂回地说“说说气话而已,不是真心的,都怪那个老师太嘴贱了”

    “对。”和容接口,“嘴贱,智商也低,你不能再给她教了。考完段考我就给你转班,你考好点,我好办点。”

    和春目瞪口呆。

    第10章 悬案

    和春读书那么久,还没有好好考过试。虽然成绩一直不差,每每需要家长看的卷子上都堪堪能够上个优秀线,但那也是因为低年级的课本里没什么难学的,孩子的聪明劲足够应付了。对于真正的“认真备考”,他很陌生。

    隐约记得和永联在他偶尔不及格揍他时,说过一些勤奋学习的案例,其中最经典的就是头悬梁锥刺股。但这两样想想就很痛,他衡量了一番,决定不走形式主义,直取这些花哨做派下最踏实那一点挑灯夜读。

    他挑灯夜读了两天,然后发现有些考题没法儿靠熟读课本365页就能做到。比如,写作文。

    上了三年级以后,他们的语文考卷上最后两道题一定是写作,一道小的,看图写作,画几张图,让人想象描述图中故事;一道大的,看题写作,一个主题,让人围绕主题写作。这种题目真是防不胜防,相当烦了。

    不过好在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小学生作文xx例”的工具书,出版商有分年级的,有分主题的,其中后者简直囊括正常出题老师能想到的全部主题。

    于是第三天晚上,他搬出从学校门口文具店买回来的崭新的作文书坐在灯下啃起来,啃了五分钟,翻到一个主题,叫“我的兄弟姐妹”,例文两篇,一篇叫我的姐姐,一篇叫我的弟弟,姐姐温柔大方,弟弟调皮可爱。

    他读着感觉很有意思,书一丢,打量起曲景明来。

    曲景明饮食起居都很自觉,这时候已经准备钻被子睡觉,被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也泰然自若,倒是他自己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了“明明,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什么看你”

    曲景明躺下去,睡姿十分规矩,说“不感兴趣。”

    怎么能不感兴趣和春惯了以自我为中心,以前还有种自己得保护曲景明的心理,觉得凡事应该让着他,现在这种心理已经留在上辈子,不存在了。因此,劲儿一上来,他整个人就熊破天际,扑到床边,缠着非要把作文书给曲景明看。

    “你看,这个我的弟弟多可爱,圆圆的红脸蛋,葡萄似的大眼睛,笑起来像个粉娃娃”他看看曲景明,“你怎么不能像别人的弟弟一样。还有呢,你看后面,这个弟弟吃饭的时候还会帮哥哥装饭,最后他们一起去游泳呢”

    曲景明冷淡地看着他,诚实地说“我不是你弟弟。”

    和春“”

    曲景明就翻个身睡觉了。

    事实证明,和春自以为已经过去的童年还扎根在他身体里。体胖心宽的他并没有因为一段悲痛的经历就脱胎换骨,短暂的安静和沉浸之后再回到集体中,就很快天赋惊人地与同学们重新融在一起,老大地位仍旧稳固,而他的气焰也随之突突燃烧。

    烧到了家里,烧到了此刻。

    他掰过曲景明,双手按着对方的肩膀“你听我现场给你作文”清了清嗓子,就出口成章,“我的弟弟,名字叫曲景明,我们家都叫他明明,马上就要七岁了,他有一张白白的圆脸,上面长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笑起来像天上的小太阳”

    曲景明听了两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恶心人的不只是这低劣的文笔,还有和春眼瞪瞪边观察他边“写”的行径,他那么躺着看过去,最先看到的是和春的双下巴,那肉团子正随着他嘴巴张张合合而抖动真是看不下眼。

    曲景明推开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闷声道“无聊。”

    和春在欺负人这件事上是个十足的贱胚子,别人越讨厌他的行为他越起劲。曲景明推开他,他就特别得意,非要恶心到底。他爬上床,穷尽自己构思一篇作文的能力,把想得起来的词汇都胡乱说了一通,用于形容“我的弟弟”。

    当他瞟一眼作文书,作道“每当我弟弟眨着眼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我就忍不住拥抱他”,并且张开双臂抱过来的时候,曲景明忍无可忍了,趁其不备,一个翻身先发制人把他摁住,行动利索效果显著,相当有技术流的风范。

    和春吃惊地瞪了他一会儿,好像不能相信自己落了下风。

    曲景明问他“你服不服”

    当然“不服”

    和春挣扎起来,抬腿试图踢对手,曲景明到底比他小,又比他瘦,轻易招架不住他的蛮力。两人你掐我我踢你地打起来,但凡能被他们够着的东西都乒乒乓乓掉了一地,动静引来和容,她房间就在斜对面,两步就跨过来踹开门。

    和容“”

    后来,这种家常“切磋”时有发生。

    挑灯夜读到底让和春踩了狗屎运,段考的大作文竟然真的是“我的兄弟姐妹”,他稍作改装,就把自己那天晚上瞎说的话都填上去了,几百个格子居然还装不下,语文因此考得异常好。数学本是强项,也考出了正常水平。一个礼拜后,学校放出的“段考百名优秀生”名单中,他竟然也吊着尾巴上了榜。

    陈老太去接小孩儿下学时,被和春拿着奖状炫耀了大半路,到家之后立即给和容单位去电话,响了七八次也没人接,和容大概是下班走了。

    她扭头看看院子里并排坐在树下写作业的两个孩子,一个是真的认真写作业,一个跟多动症似的或东看西看,或拿着自己的奖状对夕阳方向举起,端详片刻,又心满意足地放下和春慢慢瘦下来以后,真是越来越像和永联了。

    她定定远看了一会儿,心里的酸酸涩涩都沉下去,连着对和春似仇似恨的感情一起抵达最深处,融合凝结成甸甸的感伤,这感伤像和永联死那天一样,触动她心中蒙尘已久的柔软,那感受,像爱。她悄悄掂了掂这份隐秘的情感投射,暗叹一口气,拎起钥匙自己出门去给和春买蛋糕做庆祝。

    然而,这天晚上和容难得没有回家吃饭,只在快开饭的时候打了个电话回来,说有点应酬。她的性格冷硬,领导一般都不带她去应酬,因此这个说法可真是破天荒了,陈老太吃惊之余,不忘嘲讽几句。

    她那边也不恼,听完了,只说“让孩子们早点睡,您等等我。”

    “您”字用得也是十年难得一见,太出奇,陈老太下意识看了一眼两个小孩儿,然后压低声音“怎么了,是你爸的事吗”

    和容简单地“嗯”了一声,说“我晚上回家再说。”

    电话挂了以后,陈老太心不在焉地陪两个小孩儿吃了晚饭和蛋糕,然后赶他们去洗澡睡觉,自己在楼下徘徊盼着和容。足足等到两个孩子的房间安静了,才见根竹园路口进来两个身影,她一眼认出和容,觑个脑袋去看。

    和容对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加快脚步过来了,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和春睡了吗”

    陈老太点点头,顺便打量和容身边的人,目光落在对方那张国字脸上,总觉得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对方主动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叫顾剑锋,之前来过您家,就是一个多月前,那天”

    哦。陈老太恍然大悟,热烈的眼神收敛回去“是民警同志啊。”

    顾剑锋挠挠后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可能马上就不是了。”

    陈老太一惊“怎么就不是了不干了”

    面对这个问题,顾剑锋苦笑“别人不让我干了。”

    和容已经推开大门,侧身让顾剑锋进去。三人暂停了门口的寒暄,一同进了院子。

    顾剑锋下意识去看葫芦架子底下,这是他当民警以来遇到的第一桩命案,过去一个多月,他费了很大力气去调查真相,本来没有太多个人感情,现在也很难没感情了,因此那一眼望得格外深切,可又羞于被人注意到,于是很快收回。

    和容带他们进了厨房,掀开饭桌桌盖,上面还摆着半个蛋糕和剩菜,她笑笑,对顾剑锋道“还有蛋糕,不算寒碜了。”

    顾剑锋看着她“是意外的惊喜了。”

    和容转身去拿了碗筷。陈老太这才看出来,这两个人根本没有吃晚饭,再仔细观察,他们分明风尘仆仆,便张口想问什么,可话囫囵到嘴边又忍住了,终究默然给他们到了两杯茶水,就坐到了一边去。

    和容上了饭桌,一边吃一边开门见山地简单对陈老太解释“顾警官马上就要被停职了,过几天就要离开彷城,今天特地来单位找了我一趟,说明了些我爸的情况。我跟他去了一下案发现场,还看了看那辆车。”

    “是。”顾剑锋握着杯子,抿抿唇,知道家里还有小孩儿,他声音不高,“和老板的车祸,我敢肯定是人为的。案发现场那时候本来就很奇怪,平整的马路上,怎么偏偏就那段路有石头呢,而且路边的护栏正好也在那里断开一个口子,太多巧合合在一起,就多半是人策划的。”

    陈老太一听,眼角鱼尾纹更深了,她不由得坐直身子“那那是什么人要害老和。”

    顾剑锋“我还不能确定,但肯定不是个简单的人,能把我弄停职,这个人本事挺大的。”

    和容适时补充“顾警官是省常委、彷州的公子。”

    顾剑锋不自在地低了低头,不去看陈老太惊讶的表情,乖乖夹一筷子菜往嘴里塞,嚼了七八下才吞下去,神色恢复了,又继续道“这个案子基本是我一个人在查,几次捉到线索,追过去又断了,说明对方把我监视得紧,手脚也快,前几天局里收到一堆举报信,举报我以这个以那个谋私,在群众中间搞煽动行为所以局里决定停我的职,过不了几天就得滚蛋。我想我走没什么,真相应该让你们心中有数,才找了和容小姐。”

    说完,他微微转脸去看和容,刚才他整个说话的时间里,和容都没有看过他一眼。但他总觉得和容心里也在冷笑,什么停职滚蛋,说得惨兮兮的好像被迫害了一样,其实谁敢随便迫害他,明儿一扭头,他就会被调入市里其他司法部门。

    他又感到羞耻了对这种虚假的官场风气,对自己越来越欲拒还迎的态度,对和永联案件不甘心、可明明未到走投无路却放弃的行径太多。他接受了现状,可是接受得心不安理不得,而和容那冷冰冰的眼神,总像是看穿了他,在她面前,他的羞耻和心虚是加倍的。

    但事实上,和容表现得近乎温和,甚至略带感激之意,对陈老太道“顾警官尽力了,他专门过来提醒我行事小心,免得被人害。道上那一套你也懂,狠起来没有怕的。”

    陈老太听了这话,视线跟女儿对碰了一下,停顿片刻,最后只点点头像个良民似的说“明白了,谢谢民警同志的好意,我们会保护自己安全的。老和这案子的事,您也多操劳了,这年头有问题的事情多了去了,谁追究得来,放着吧放着吧。”

    她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

    在院子里碰到曲景明。那孩子躲在阴影里,看样子已经站了有一会儿,现在见到她,也不慌张,只是抿抿唇,沿着阴影向她走来,低声解释“和春要吃蛋糕,我过来拿”

    “都听到了”

打赏
回详情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目录( 50
APP
手机阅读
扫码在手机端阅读
下载APP随时随地看
夜间
日间
设置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雅黑
宋体
楷书
字体大小
16
月票
打赏
已收藏
收藏
顶部
该章节是收费章节,需购买后方可阅读
我的账户:0金币
购买本章
免费
0金币
立即开通VIP免费看>
立即购买>
用礼物支持大大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投月票
  • 月票x1
  • 月票x2
  • 月票x3
  • 月票x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