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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与景明 第1节

作者:豆荚张 字数:24943 更新:2021-12-20 07:24:37

    和春与景明豆荚张

    文案

    二百五脑残攻x微病娇深沉受,倒霉蛋竹马组恋爱故事。

    现实向,剧情流,市井生活,并不炫酷,恋爱部分傻白甜。

    内容标签 近水楼台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和春,曲景明 ┃ 配角和容,顾剑锋 ┃ 其它

    第1章 和容

    傍晚,菜市场迎来一天的第二个高峰,砍价和叫卖交织充斥,走到哪里都感觉耳边闹哄哄,使本来就拥挤混乱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这些声音,和只能看到大人肩膀以下的视野水平,让曲景明没来由地感到慌张,他紧紧攥着母亲薛冰冰的手。

    薛冰冰的样子和这个菜市场格格不入。

    这里每一条道路都很狭窄,烂菜和脏水让路更不好走,她却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快步穿行,毫不在乎大幅度迈开的步子会让高开叉的旗袍随时暴露她两条长腿营造的风光,她抬头挺胸,目不斜视,甚至不在乎手边的儿子。

    她得美丽,无论何时都睥睨众生似的。

    曲景明六岁,人小,腿短,还背着个装满自己衣服的,这么跟着她穿过这个菜市场实在很吃力,等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进入一条窄而幽深的小道,周围骤然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出了满头大汗。

    薛冰冰一路看小道两旁的房子外挂的门牌号,但不是每一家都有的,所以她走走停停,掏出小纸条比对,嘴里念念有词。

    “是这家吗是这家吧”她皱着眉头,停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门牌前,犹豫又苦恼。

    曲景明抬头看,隐约可见几个字。幸亏薛冰冰尽管从大体上说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但早年刚有这个小孩儿的时候,对幼儿早教感兴趣过,因此早早就迫不及待地教了曲景明认字,眼下曲景明才能读出那门牌写了啥。

    “艮竹园  号”

    艮字的左边还有一横和一捺,从它们的分布,可以看出原本应该是“根”,所以这里是根竹园不知道多少号。

    薛冰冰嘀咕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抬手拍门,那木门在巴掌“砰砰”的声音之下,还夹杂着两发尖细的“吱呀”声,那是年久失修的哀鸣。可见这房子够老旧的。

    “来了来了,谁啊”

    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声伴着脚步声一起传来,曲景明没来由地想起昨晚在长途卧铺车上,薛冰冰跟他讲的狼外婆的故事,薛冰冰这个女人给人当妈实在太敷衍,这个故事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并不害怕,可眼下突然就有点发怵。

    他躲了躲。

    薛冰冰一拉他“躲什么,又不是坏人。”

    门打开了,出来一个也不像好人的老女人。跟其声音一样,眼前这位看起来生命旅程已经过半的女人有一张沧桑而透出市侩的老脸,视线上下打量他们母子,眼神相当不友善。尤其是看到薛冰冰这副花枝招展的样子,眉头立刻嫌恶地拧成山川,还带沟壑的。

    “你找谁”她只开了堪堪可容半个人身的门缝。

    薛冰冰好像也不在乎人家的态度,笑靥如花“请问这里是和容的家吗”

    “是。她上班呢,还没回来。”对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看薛冰冰的眼神和缓了些,表情依旧勉强,但还是开了门侧了身,“薛冰冰是吗和容跟我说了,你要来玩两天,进来吧。”

    “您是容容的妈妈吧我记得容容跟我说过,您姓陈那我就叫您陈阿姨啦”薛冰冰惯会扮演的,现在她就扮演了一副甜美小女儿的模样,连迈步都矜持了许多,大白腿总算没跳出来碍眼。

    曲景明别扭得要命,仍往后躲,被她暗暗拽了一把,一低头,赏给他一个“少给老娘闹事”的眼神,曲景明一口口水便含在喉头,咽不敢咽。

    她这一招倒是让那老女人表情好多了,轻扫一眼薛冰冰的高开叉,规劝似的说“我们这里地方小,人落后,没你们大城市那么开放的,这衣服在这里穿不合适。”

    薛冰冰空着的手扯了扯开叉“是我昨天上车太急了,这孩子磨磨蹭蹭的,我都没时间换上衣服,实在是不太好看。陈阿姨,我是舞蹈演员,容容跟您说过吗”

    陈老太掸了掸围裙“说过,还上过电视嘛”她指指一个堂屋的门口,“你跟你家小子先那边呆会儿,我忙做饭呢,就不招呼了,和容也快回来了。”

    “好咧,谢谢阿姨。”

    薛冰冰带曲景明进堂屋,取下他背上的放在一张椅子上,又让他坐到椅子去,自己打量起这个堂屋来。

    房子是水泥房,有两层,上楼的楼梯就在这堂屋深处。屋里陈设很传统,迎门的墙上设了供奉祖先香位的中堂,对联、照片全都没有,香位面前的长案条供了香和蜡烛,长案条下的方桌摆了一盘水果,当中的苹果已经皱皮,也不知道几天没换了。

    屋子另一角还有一张矮的小圆桌,乱七八糟地堆着水壶、辣椒罐、腐乳罐、不知用途的竹筒之类的东西。薛冰冰走过去,嫌弃地扫了一眼满桌的东西,回头问曲景明“明明,喝水吗”

    曲景明没有看她,默然地点点头。

    她把水倒在保温水壶的盖子里,又细致地吹了吹,尝过水温之后才给曲景明,表情堪称温柔了。曲景明只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见她这副样子,心里便“咯噔”一下,接着就是一波钝钝的、沉重的忧愁。

    以前薛冰冰每次把他丢给不知名的陌生人家寄养前,是这样温柔的;他生病的时候,薛冰冰骗他去打针前,也是这样温柔的;昨天早上从家里出来,她还是这样温柔的然后路上就听她打了越洋电话,说“过几天就处理好了,到时候就跟你走”。

    处理什么呢

    当然是处理他了。

    曲景明虽然年纪小,但不是傻瓜,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他妈早就想不要他了,丢了他很多次,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来真的了。

    昨晚搭长途汽车,他和薛冰冰躺在一张小卧铺上,半夜里睡不着。薛冰冰却睡得很熟,把他当软枕头似的搂在怀里,他想挣开躺得舒服些,又舍不得。一双眼珠子盯着外面看,车速平缓,远处有稀稀落落的灯光,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城市还是村庄,他就那么看着,连车何时驶入了荒凉也没注意。

    “她不要我了。”他想。

    嘴角一扁,鼻头猝然酸起来,眼泪莫名其妙就来了,轻易地从眼角划落,目之所及全是连绵的黑山头,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撕心裂肺地意识到,明天傍晚,他就没这个妈了。尽管他也不喜欢这个妈,可是他更害怕陌生的人。

    越想越难过,于是被薛冰冰搂着的不舒服就被盖过去了,他恨恨的,又很眷恋,心里干疼干疼,想要被她多抱一会儿。

    后来就疼着睡着了。

    长途车清晨开到一座城市,薛冰冰带他在车站附近溜达了一圈,见有麦当劳,又难得奢侈地带他去吃鸡翅、喝可乐。午后换了短途汽车,经过两个小时,来到这个小镇,穿过闹哄哄的菜市,落脚眼前这间堂屋。

    这间房子的主人清不清楚薛冰冰此行的目的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很清楚,以后这里八成就是他住的地方,手上这个破水壶盖子还会无数次被他握在手里喝水的。这些想象和恐惧都像是有实质,还很重,压在他心口,感觉气都喘不过来了。可他又不能像昨晚那样偷哭。

    说不上为什么不能,他就是知道不能。

    水没喝完,院子外面那道年久失修的大门就被推开,薛冰冰神色一亮,踩着她的高跟鞋迎出去,热情地喊“容容,容容”

    曲景明抬起头望出去,看到薛冰冰扭着水蛇似的的腰肢冲刚进来的人抱过去,对方还扶着自行车,一手接住她的拥抱。

    从曲景明的角度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到她不同于薛冰冰那种甜腻的清冷声音,仿佛完全不为怀里的热情所动,淡淡地说“怎么自己过来了,不是说去车站接你么。”

    薛冰冰松开拥抱,手还勾着人家的脖子,撒娇道“已经很麻烦你了,怎么还能让你忙这种小事。”

    对方轻轻推开她,停好车,一边往堂屋走来一边冲厨房报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陈老太说“洗手准备吃饭”

    “知道了。”话是这么说着,她人完全无法往厨房去,薛冰冰的妩媚技能释放不分男女,在曲景明看来,此刻他妈的粘腻比平时面对大多数男人都浓,简直要挂在那个人身上。

    曲景明把目光移到那人脸上。

    她和薛冰冰是完全不一样的女人,虽然也是长发,但全拢在脑后绑成一束,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脚踩一双低跟小皮鞋。面对初中时期的好朋友,脸上并没有什么旧友重逢的喜悦,只有一层淡淡的笑意,嘴角随着薛冰冰的举动不时扬一扬。

    跨进门来,自然看到曲景明。

    “这是你儿子”她扭头对薛冰冰道。

    薛冰冰这才肯放开她,过来牵曲景明,推到她面前,说“就他了,叫景明,你起的名字。”又拍拍曲景明的后脑,指指她,“这是你和容阿姨,以后你要听她的话,懂吗”

    曲景明两手握着水壶盖,抿抿唇,盯着和容的眼睛,轻轻地喊了一声“和容阿姨。”

    和容对小孩子的态度也是那样,冷淡,只一点笑容显出善意,她伸手在裤袋里掏了掏,摸出一颗糖果,递到曲景明面前“你们现在小孩儿还吃糖吗”

    曲景明舔舔舌尖,想说不吃,但薛冰冰已经替他接过来,塞到他手里“和容阿姨的礼物,拿着。”

    曲景明就攥着。

    和容笑笑,看向薛冰冰“孩子像你,很漂亮。”顿了顿,又说,“希望心地也像你。”

    薛冰冰蹲着,手在孩子肩上,仰头看和容,似乎轻叹了一声,语气比可以甜腻的时候听着舒服许多“我都不怪他了,你也别替我抱不平了,要怪都怪我不懂事。这么多年,多亏有你。还有这次,我我拜托你了。”

    说着话就要哭出来似的。

    这时外面又传来陈老太的声音“都来吃饭了”

    和容拢了拢头发,拍拍薛冰冰的肩膀“走吧,别说了,那么远过来,先吃饭。明天我带你们去海边玩,你有两天时间吧”

    薛冰冰牵起曲景明,无声地点点头。曲景明惊讶地发现,他这个妈第一次把他那几根手指抓这么紧,就像刚才在菜市里,他攥着她。

    第2章 别离

    曲景明暗里揣摩着薛冰冰跟和容的对话,推算自己还能拥有这个母亲多久,他打定主意不哭,为此他时刻抿紧嘴巴。没办法,胸腔里好像堵着一团气,它又巨大又沉重,似乎只要他稍稍张嘴,它就会冲出来爆炸,实在是个危险存在。

    好在,和容跟陈老太居然不是那种爱逗小孩的大人和老人,饭桌上既不问他多大了、喜欢吃什么,也懒得假装喜欢小孩地给他夹菜,他始终默默吃着面前那盘豆豉焖鱼。

    当晚,和容给他在楼上收拾出一个房间来。里面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桌上有台灯、纸笔,和一些书,四面墙壁都有海报粘贴过的痕迹。

    和容“你自己住在这里,行吗”

    曲景明抱着,对上她的眼睛,点点头。和容指指他背来的“我给你放洗澡水,你先拿好换洗的衣服,等会儿我过来叫你。”

    曲景明望一眼自己的,无端感到一股流淌的羞耻。他一路背着这个来,里面塞满衣服。在家里,只有衣服和作业本是属于他的东西,现在他背着自己一半的所有物从一座大城市来到一个小镇,就像是逃难,而逃难是何等落魄。和容注意他的,便是盯紧他落魄。

    但他抿唇鼓腮,低下头去,细声说“谢谢。”

    和容拍拍他,没回什么话,出去了。

    之后两天,薛冰冰和容两个带着他一起出去玩。

    这个小镇叫彷城,小且偏僻,然而和周围更深山的地方比,它已经相当方便。拥有两个客运汽车站,一个连接上级市和外省市,一个连接下级乡镇和更偏僻的地方,城南还有个火车站,因此这弹丸小镇竟还堪堪承担着交通枢纽的作用;又捡了靠近海边和身为边境的便宜,走私猖獗至但凡家有男苗都多少参与过此等非法生意中,当地有点钱的,无一不是走私发家。

    和容是女孩子,没干上这一行,她甚而因为外出念过正经大学脑子里装了点法律意识,就连和走私佬做朋友也不屑,因此虽然土生土长于这个小镇,却朋友寥寥,两天外出玩乐都借不到一辆可用的车,陈老太在旁边唠唠叨叨地说了几个人的名字,说那都可以问问嘛,全被和容堵回去了。

    陈老太暴脾气,好心被当驴肝肺,摔门出去找人搓麻将了,摔门前留下一句老妈子骂自家姑娘的经典“养你不如养条狗狗还能借给陈二去交货,挣点跑腿费”

    老太与前夫分居加离婚共十年了,前夫倒是个走私大佬,家底颇丰,但为人小气至极。除了离婚之初四年给亲女儿和容出了大学费用,之后一毛钱也没往这边送过。和容今年二十八,自大学毕业起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考了个公务员,目前在当地政法口工作。六年来母女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和电视小说里描述的相依为命不同,她们之间气氛冷淡,互相关心看不到,女儿每月给妈钱,妈给女儿洗衣做饭。

    短短一天时间里,曲景明便领略了这两位一言不合就甩脸子摔门的交流风格。

    此刻,和容眼皮都不掀,也懒得抬杠,听着陈老太出去,就拎起曲景明的小,摸摸他后脑“走,我们出门。”

    里面已经不是衣服,给换上了各种各样的小零食,比他们幼儿园野餐时还丰富,那都是和容准备的。她操心曲景明这些小事情的时候,旁边一直站着个薛冰冰。

    可薛冰冰对曲景明的事情已经不怎么开口了,从早上起床给孩子穿什么衣服,到眼下出门带什么,都让和容去安排,自己只看而不插手。她平时话多聒噪,又并风情万种之姿,总十分引人注目,这会儿穿着和容那些款式简单的衣服,头发挽做一把捆起来,素颜无妆,静默站在一侧,竟温婉起来,没有了喧嚣之意。

    曲景明几次目光寻去,看到她唇边淡淡的笑,迎上他的目光,她便笑得更温柔些,他就感到陌生而心慌。像是站在破屋子里,四下漏风,他捂哪边都没用。

    外出游玩时,他也多半沉闷。彷城附近有山有海,他们第一天进山里,踩着山溪捡野果子,山里乡亲的农家菜口味还不错,只是小孩子们野蛮,曲景明里的零食叫几个鬼头鬼脑的小孩儿偷的偷、抢的抢,所剩无几。

    他有点抱歉地看和容,和容却以为他难过了,安慰道“没关系,回家了我再给你买。”

    薛冰冰在旁边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第二天下海,和容给他买了个小泳圈,让他趴在里面,跟薛冰冰一起拉着他到海水深处。他起初能踩到沙地,心里还安然,后来怎么蹬也蹬不到地了,就有点着急,不安地扭动身体,目光无措,无意识地哭喊出来。

    和容安抚地拍怕他的背“不怕,我们在呢,你淹不着。”

    他都听不进去,大海也好、脚不沾地也好,都是陌生的体验,他紧张得要命。只得向母亲薛冰冰投去求救的眼神,两只手放开泳圈,去攀薛冰冰的手臂和脖子。

    薛冰冰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眼角有一点笑意,但那笑意比海水还凉。

    “她真不要我了。”曲景明再次绝望地想,便奋力地蹬腿哭喊。

    和容没办法,说“我们还是上去吧,别吓到了。”

    薛冰冰已经定了心要把孩子托付给和容,一切都听她决定。两人又拉着曲景明回岸边,挑了海边一家饭店的饭桌坐下,点了些海鲜菜色。曲景明还抽抽嗒嗒的,趴在桌上,眼神落在不知名的某点,说话也不听,泳圈放挂在椅子上,碰都不要碰。

    海鲜粥上来,和容装了一碗,哄他吃。

    他一动不动,眼神都不收一分,只随着和容的动作躲避。

    “怎么吓得这么要紧。”和容为难。

    薛冰冰淡笑,丝毫不在意似的,说“撒娇呢。”顿了片刻,又补道,“你不用担心,先吃吧,等会儿再伺候他。这孩子小命跟野草一样,不用那么娇宠。”

    她这个样子,倒有点像和容了。她们自然是有很多相像之处的,不然当年不会成为闺蜜,也不会在岁月流逝中依然保持友情,及至如今可以托付骨肉。

    和容拢了拢耳边的发丝,用掌心揉揉曲景明的湿嗒嗒的头发,技能生疏地把语气放温柔“等会儿哭够了就吃粥,好吗”

    曲景明像没听见,仍哭泣。

    十分钟后,薛冰冰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两碗海鲜粥,她那倔强儿子倒是不哭了,却把脑袋埋进了手臂里,连脸也不让人看了。她无奈地叹口气,想,也该宠一宠的,以后就宠不上了。

    对不起一个孩子一辈子,这种罪名由于太大反而显得缥缈,不能影响她薛冰冰的选择,可她怕最后一天里没给曲景明一点点满足这种失误操作,会扎根在她心里长刺,那才是一生难安。

    “我去给他弄点小东西哄哄。”薛冰冰站起来,从行李包里抽出一只款式简洁、气质大气的钱包,一看就跟外面小摊十块钱一只的不是一类货色。

    和容对此全未注意,摆摆手“去吧。”

    薛冰冰去了足足半个小时,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挺多东西,都有精致包装,叫和容吃了一惊“哪里买的,这边还有这么漂亮的东西”

    薛冰冰“那边的小店,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你们这里的旅游纪念品,我总要带点手信过去,ichae朋友挺多的,都要见见,外国人没见过这些土特产,稀罕,我自己包装得比较漂亮而已。”

    ichea就是薛冰冰马上要嫁的金龟婿,一个年过四十的美籍华人。过去,她不明不白地给人生了个孩子,自己凭一口气拖带了六年,青春被一天天损耗,总算在二十八岁这年不堪忍受,或者说幡然醒悟,决意不再浪费青春的尾巴和自己的美色,把儿子放下。

    要一走了之。

    在她买回来的这些大包小包中,只有一包葫芦汽水儿是给曲景明买的。她摇了摇埋头不动的小孩儿,发现他已经哭累想累睡着了。但没有睡得太深,被推一推,他就醒了,眼睛里还是茫然,却和方才的有微妙区别。

    这一脸茫然还有些懵懂,更真。

    薛冰冰把一管葫芦汽水塞到他手里“来,喝点甜甜汽水,不怕了,好不好”

    也不知道是小睡一会儿忘了惊吓,还是眼前的汽水讨好了他,他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咂咂嘴,就把葫芦的“藤”塞进嘴里,细细地吸饮汽水,一脸满足模样。

    薛冰冰笑笑“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跟他爸有关,自从他两岁的时候,他爸来看我们,给他买过两根这个之后,他就一直喜欢葫芦造型的汽水,我没办法了就经常拿这个哄他不过你说,那时候他只有两岁,真的会记得吗”

    和容不语,她极其不喜欢聊跟曲景明他爸相关的话题。

    薛冰冰显然也清楚闺蜜的喜恶,话到这里就不再多说,慢慢安抚了曲景明,然后又把孩子交还和容管。和容顺利给小孩儿喂了一碗粥。

    午后,三人从车站乘大巴回彷城,曲景明有点晕车,很快就睡着了。过一个小时,车进了一站,他半醒,感到薛冰冰越过自己的座位要出去,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揪住一角布料。

    薛冰冰弯下身,声音柔和地说“明明,妈妈去上厕所,你跟和容阿姨在车上等着好吗”

    去程的时候,薛冰冰也在这个中转站下车上了卫生间,曲景明这么迷迷糊糊听着,没有多疑,就松开了手,不久,又在和容轻轻的拍抚下睡着了。

    他还不知道,薛冰冰下车以后就换了另一辆长途车,那辆车比他们这趟短途中转的走得更快。她坐过的座位上,只留了几管葫芦汽水儿。这年开始,曲景明再也没喝过葫芦汽水。

    第3章 开始

    和容看着曲景明,表情还是那样冷淡,但抿唇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为难这个解释。自打回到彷城汽车站,曲景明蹲地上吐了一通之后,就呆呆坐在旅客出口处的一脚台阶上,缩起膝盖,下巴抵在大腿上,盯着面前的水泥地发呆。

    他不哭,这是他和自己说好的。他也知道和容为难,本来和容说出“你妈妈她”的时候,他很想接下“我知道”,可是他张了张嘴,就是挤不出来声音。晕车呕吐又让他倍加沮丧,他比自己想象中更不知所措,一坐下就起不来。

    和容从旁边的小店买了两斤桔子,剥开皮递来半个,哄他“吃点东西就没那么难受了。”

    曲景明有些讷讷地接过去,剥了一片往嘴里塞,一嚼,酸味袭人,立刻勾引胃里再次动荡,迅速翻滚到喉咙,他一歪身子,又吐了。只是胃里没有东西,空干呕。

    和容又给他喂水。

    拍拍他的背部,小声缓慢地说“我很讨厌小孩子,也没有带过小孩子,但你妈让我带你几年,我跟你妈从小就是好朋友了,这个忙我得帮。如果以后我哪里带得不好,你就跟我说,我尽力。这样子,你看行不行”

    曲景明呛了水,剧烈地咳起来,小小一个人,咳嗽一用劲,看起来就特别危险,肩膀耸动,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了。和容忙又给他顺气。片刻后,曲景明好多了,抬起头来看着她,泪光碎在眼睛里。

    和容叹口气,说“起来吧,我们回家。”

    曲景明被她牵着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回去了。和容想,还好不哭不闹,内向是内向了点,好歹不麻烦。

    自此曲景明就在和容家里住下来了。

    陈老太年过半百,长了一张精明市侩的脸,却是脑子不转弯的那类人,虽然看着薛冰冰那妖精样子很不喜欢,可对其来意也没有太多揣测,以为说来玩就是来玩。结果人玩罢把孩子扔下了,她便认为这小姑娘实在不是人,一同帮外人瞒着自己的女儿也不是人。

    “你都多大了,怎么说给人养孩子就给人养啊人家给你多少钱了,你就跟人合计来骗你老母有没有良心”

    和容根本不理她,放了水给曲景明洗澡。

    陈老太不依不饶地站在浴室门口骂,然而她词汇量匮乏得可怜,翻来覆去只有“狐狸精”、“拖油瓶”这样攻击值得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词汇可扔在薛冰冰母子身上。对曲景明来说,这实在没有什么刺激的,薛冰冰骂起人来说得比她难听多了。

    可她肺活量相当不错,骂到夜里八九点也不累。到后来和容听烦了,回啐了她一句“我收的孩子我养,关你鸟事”

    陈老太终于得到回应,瞠目瞪着和容,眼冒亮光,也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愤怒,手指戳着空气狠狠一戳,骂“白眼狼跟你爸一样是个狼心狗肺的贱货以后不得好死”

    和容还是眼皮也不抬,揽过曲景明推他上楼进房间,凉凉地回他妈一句“那你还是求天地公让我不得好死之前,你先好死吧,不然没人养你。”

    陈老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这下是真的愤怒了。她摔门而去。

    和容有点担心曲景明被吓到,送他到房间之后并没有走,翻翻他,把里面的衣服都拿出来挂起,最后底下露出一本葫芦娃连环画,她看了看,灵光一闪,扭头问曲景明“要不要给你讲个故事再睡”

    曲景明坐在床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定定盯着她,反应像缓冲了一小会儿似的,点点头。她甩开连环画,让曲景明爬到靠墙的一面去躺,她自己躺在床沿,用个枕头垫着背部,开始讲故事。

    她说,她小时候常常住在外婆家里,外婆家在乡下农村,门前有一丛芭蕉树,树下有一块大石头,在没有电视机的年代,村里入夜之后的活动就是大家找个纳凉的地方扯牛皮,他们家那丛芭蕉树下就是其中一处。

    “本来我们家特别热闹,但是有一段时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芭蕉树下的大石头是我和几个小伙伴的专座,有一天小伙伴发现石头上有个大脚印,一个大人的脚印。起初,我们也不在意,擦掉就完了,可是后来每天都有,每天都有,每天都有我们就害怕了。那里有很多大人,可是我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是很神秘的事情,想告诉大人,又认为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舍得兜出去,于是一合计,最后只告诉了我外婆。我外婆来一看,当时就哭了。”

    她干巴巴地说着,曲景明那边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转头去看,只见曲景明侧耳听着,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还皱着眉头好像陷入思考。乍一下听着没下文了,便抬起脸看和容,一双眼睛好像在问“后来呢”。

    和容乐了“你不怕吗”

    曲景明点点头“怕。”

    和容“那你还听”

    曲景明“你要讲”

    和容“”

    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这小孩儿根本不需要她讲什么睡前故事。和容活到二十八岁,多少也接触过一些小孩子,这还是第一次发现,小孩子不是只会哭闹和玩耍的傻瓜,他们会思考,会承受,甚至会迁就身边的人。

    和容顿了顿“那算了,你睡吧。要不要关灯”

    曲景明半趴着,右边脸陷进枕头里,连眼神也埋了一半,冲和容点点头,然后自觉地拉了拉单被。和容还真是个不懂孩子的,一下子就被他的乖巧欺骗了,乐得不用理他,摆好枕头就出去了,而没注意到曲景明眼中分明还有对下文的期待。

    外婆哭了,然后呢

    他足足想了半夜才累得睡着。

    后来好一阵子里,陈老太的日常就是在做饭、吃饭的时候骂薛冰冰狐狸精,骂曲景明拖油瓶,咒自己的女儿和前夫不得好死,顺便埋怨女儿没有男人这是打和容毕业回来跟她相依为命起就有的主题,只是如今多了一条埋怨的理由。

    “恬不知耻给别人带拖油瓶,活该嫁不出去”

    和容一开始担心老太太骂骂咧咧的影响曲景明的情绪,但见他一副无动于衷、默然夹自己面前那盘菜的样子,想安慰也无从切入了,只好沉默,任陈老太讲她的单口相声。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个月,陈老太终于也烦了。

    这天一上饭桌,她就换了开场话题“我下午路过二小看到你弟了,你是没看到,你那个孽障弟弟”

    和容打断她“对小孩子嘴巴不能干净点吗”

    陈老太一横眉“他就是孽障,我说说怎么了人家小孩子都是无辜的,他才不是。你没看到,他晃着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就把人家小同学压扁了,哇哇哇的,哭都哭不顺。你说这小子,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先当上恶霸了拖油瓶跟我一起去的,你问问拖油瓶,他是不是个恶棍”

    和容看一眼曲景明“以后不要跟你陈婆婆出去乱逛。”

    曲景明低着头,很为难,于是装聋作哑。关于和容这个弟弟的来龙去脉,他已经颇有心得,而且难得和陈老太有一样的看法,只是不好说出来。

    他一贯对不健康的家庭关系敏感,人不大,心眼还挺复杂,陈老大这大半个月的唠叨中没少提起前夫,顺便问候其全家,其后来的妻子和儿子更是首当其冲被她翻来覆去变着花样酸。这一切都被曲景明收进了耳朵里,粗粗过滤,留下主要信息。

    和容的弟弟和春,比和容小二十岁,正是这个弟弟呱呱落地的时候,和大佬一狠心一跺脚跟陈老太办了离婚手续,风风光光给自己养了多年的小情儿扶了正。如今和春八岁,刚上小学二年级。陈老太平日吃饱没事干,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溜达到人家学校去,看看小孩儿又犯什么事儿了,最好是当众打架之类的。每每喜逢此等大场面,必要回来跟和容兴致盎然地描绘一番,表达对这个孩子长成废物的真诚祝愿。

    而据曲景明今天亲眼所见,那家伙的确是个恶霸,长得胖而壮,打架没一点技术含量,全靠一身膘压制对手,远看,是个蠢货无误。

    眼下陈老太如常用五分钟在背后数落了人家一顿,照例,这时候她就该分出点精力先把饭吃完了,不料她今天却另辟蹊径,嘴巴停顿的片刻里,目光一扫,落在曲景明身上,用筷子指着他。

    “你啊你,你可不能跟这种人学,不然我们全家都丢人”

    第一次以为自己和老太站了同一正营,却猝不及防无辜被点名的曲景明“”

    和容再次看不下去了,竟肯抬眼看看她妈,十分严肃地开口道“妈,我认真跟您说一遍,就一遍,我收了曲景明,以后他就跟我儿子没两样,你要骂他训他打他,都得过我这一关。”

    闻言,陈老太好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筷子掉了一根,放着半碗还没下肚的饭,捂着肚子哈哈笑。她那一贯不友善的声音在这种笑里更加显得阴诡,入耳极其不舒服。曲景明原本已经习惯她了,这下又有点发怵,下意识往和容身边躲了躲。

    和容注意到了,但没说什么,给他夹了一块肉,权作安慰。

    陈老太充满讽刺地笑完了,反而也没再继续单口相声,闷闷地把自己那碗饭吃了,只是饭后什么也不收拾,拎起自己装零钱的小手袋就摔门出去了,老门发出一声“砰啪”的惨叫,听得曲景明忧心忡忡,非常担心那门的寿命。

    大概是因为陈老太提起了学校,和容突然想起来,曲景明也是该上学的。

    于是第二天就跟孩子提起这事,问他上到什么班了。曲景明过去上学也断断续续,什么班都念过了,她又打电话问了些朋友,得出这孩子应该可以九月直接入学一年级的结论。于是到九月,曲景明六岁过大半,勉勉强强算是符合年龄规定,走点关系,便顺利进入彷城最好的小学,也就是恶霸和春的学校。

    他本与和春毫无交集,也没有恩怨,同一个学校而已,并没放在心上。哪知道入学不久,那脑残恶霸就自己找上门来。

    第4章 和春

    该恶霸出场还讲点排场,身边带着根拎包的麻杆,跟他一身肥膘的形象相辅相成,两人杵在曲景明面前,大约意在先以人数和气场压曲景明一头。曲景明仰起脸,直勾勾地盯着恶霸和春,那眼神有几分阴魆魆的意思。

    和春到底壮,也不算太外强中干,上来就遭到眼神反抗,他也是非常不服的“我认识你,你叫曲景明,你是我姐的谁”

    曲景明还真说不清自己是和容的谁,没有回答。

    和春把这看做对他淫威的反抗、挑衅。他身为新升上三年级的大孩子,是万万不能在一个刚入学的小孩子面前失势的,于是撸起袖子就去把曲景明提溜起来。碰到曲景明的瞬间,他内心犯了一丝怂等这小孩儿去跟他姐告状了,怎么办

    但这种怂了吧唧的想法只在他脑子里呆了一瞬间,就散了。威压眼前小孩儿比什么都重要,少年儿童有的是热血和不懂事的冲动,他把提溜起来的曲景明掐在墙上,满脸凶悍。

    “我警告你,别跟我抢姐姐。”

    闻言,曲景明很意外。他到底心智比这个脑残成熟多了,原以为陈老太、和容不待见和大佬一家子,和大佬一家子应该也不待见他们,没想到和春这个熊孩子看起来还挺看重姐姐。这一琢磨着就有点分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和春正在没轻没重地学电视剧里那些流氓,胖手掐住他的下巴和脸。

    曲景明有点肢体接触的洁癖,被提溜起来已经是忍耐极限,被碰到脸,他立刻条件反射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也没想,抬起小腿一脚踹了过去。

    和春被踹了,大惊。这个小东西敢打他

    当即火冒三丈,推了一把旁边的麻杆“躲远点”就堵过去要掐曲景明的脖子,被曲景明灵活地闪开了。但他和春是谁啊,在二小读到三年级,他就是最寂寞的那个无敌二话不说,正经打。

    曲景明也是个不惧淫威的硬骨头,两个体量差了两级的小孩就这么硬碰硬掐起来了。先是弄摔了两张课桌,书本撒一地,接着是满地打滚,你掐我我掐你,手脚嘴并用,大的想力量压制,小的却在以往观战中早就熟悉他那三拳两脚的套路,颇有对策,没吃亏,竟打得不分上下、难分难舍。曲景明干架一心一意,只想不被这脑残压制就好,脑残却分心做感慨真是碰上对手了,不打不相识啊

    这样的不打不相识最终被闻风赶来的老师终止了。

    老师是曲景明的老师,姓肖,名字很娘炮,叫肖潇,却是个脑袋开始有秃顶趋势的中年男人,微胖,笑起来颇喜气,好像不会生气似的。开学前,他吃过和容的饭,因此对曲景明还是挺照顾的。可和春是和容的弟弟,这点他也知道彷城巴掌大小,和大佬生意做得大,也算远近闻名了,他那点家事早就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

    血浓于水,都不好重罚。于是板起脸训了一顿,给曲景明站着听课两节的处分,又当着他们的面跟和春的班主任建议“站一下午”

    一下午是三节课,挑事者罚重些,听起来也公平。

    对此,和春一脸泰然,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曲景明抹了一把不小心被和春咬了一口的下巴,感觉还能抹到口水,心里厌极了,压根没心思管对方受了什么罚,低垂着眼睫,说“老师,我可以先去一趟厕所吗”

    肖老师“当然可以。”

    曲景明就浑身不舒服地走了,和春一看,不知发起什么神经,嚷嚷着丢下一句“我也去”,就飞快地跟上曲景明,满身肥膘竟然一点不妨碍他高速运动。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一年级的厕所,曲景明当没看见这个人似的,在水龙头前洗了个脸,又使劲儿搓下巴。

    和春在他身边左晃悠一下,右晃悠一下,活像抓耳挠骚要跟小姑娘搭讪的傻小伙儿。

    晃了半天,见曲景明盯着镜子停下了搓下巴的活儿,才靠近几分,从镜子里瞄了他一眼,又一眼,说“曲景明,我姐姐是不是特别喜欢你”

    曲景明毫不掩饰鄙夷和不耐烦“关你屁事。”

    和春听了,突然瞪大眼睛盯着曲景明,片刻,惊叹地“哇”了一声,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曲景明从镜子看到他那样儿,厌烦得要命,心道傻x,又抹一把下巴,语气有点狠地啐“脏死了”

    脏死了的罪魁祸首舔舔唇,也不知道听没听到这句评价,好像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憋得满脸通红,舌尖和牙齿玩了好几次你推我拦的游戏,眼睛定定盯着曲景明。

    曲景明对他最后一点力量上的畏惧,也被他现在这副局促不安的傻模样化解了,此刻正是大大方方瞧不上他的姿态,看他的眼神像看苍蝇,“哼”一声,又要走。结果前脚没出厕所门,和春又黏上来了,

    “曲景明曲景明,以后我罩你吧我告诉你,全校三年级以下的事情没有我摆不平的,你跟我一起玩,我保证你不被人欺负。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人很坏的,没人管你你一定经常挨打挨整,他们会往你饭盒里尿尿、撒沙子哎,你不信吗我都是说真的”

    曲景明回头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那一眼格外有气场,和春瞪着眼睛停下脚步,也不说话了,眼睁睁看着曲景明回教室的背影。等看不到人了,他才放松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发出万分忧愁的一叹,晃晃手臂,回自己那栋教学楼去了。

    这天晚饭,陈老太用尽平生脏话骂和春,义愤填膺得一筷子没动,不时指指曲景明脸上挂的彩,对和容控诉“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个便宜儿子让你弟弟打成什么样子,太不像话了你爸那个人渣,怎么教的孩子,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和容一言不发,只在陈老太指曲景明伤口的时候,抬起那贵重的眼皮投来一瞥。

    曲景明依旧安静,吃饭就吃饭,食不言。但想得挺多。一顿饭净在陈老太的悲愤控诉中度过了,他也想得有了点眉目,放下碗筷,面向和容,主动认错“和容阿姨,我不是故意要和他打架的,我保证再也不打架了。”

    说完,他观察和容的表情。可和容根本没有表情以他那点苍白的眼力见儿,也看不出和容的表情变化,他只见和容神情冷淡,听了他的话,默然点点头,回答“你知道错就好。”

    可曲景明哪里知道错。

    他一点也没觉得自己错,这么主动胡说自己错,其实不过是讨和容欢心,叫和容知道他懂事、忍让,不要从此讨厌他了。人情的弯弯道道他还理不清楚,但和春口口声声的“我姐姐”让他本能上产生摇摇晃晃的危机感,害怕和容站在和春那边。

    和容一直挺冷淡的,他也觉得没什么,就这次,他感到委屈。说完话得不到想要的反应,就低下头盯地板,眼眶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怕一眨就眨出眼泪,难看。

    “哎,真可怜。”陈老太感叹地摇摇头,姗姗开始吃饭。

    和容放下碗,上了楼。过了一会儿,又下来了,端个脸盆,拎着一个小塑料袋,坐回饭桌前,收拾出一角放东西,拍拍曲景明的脑袋“抬脸。”

    曲景明听话的抬脸。

    和容用棉签给他涂药水,手法生疏但动作轻柔得有点小心翼翼,曲景明盯着她的睫毛看,能把每一次颤动都看清楚,不知怎么的,刚才死都要憋住的眼泪就忍不住了,咕嘟咕嘟聚成一滴、一串,从眼角淌出来。

    和容一边用冷毛巾给他擦眼泪,一边说“忍忍,这点疼而已,不要哭。”顿了顿,又说,“明天我送你上学,跟那臭小子说说,他以后不敢欺负你。”

    曲景明眼泪流个没完,陈老太在一旁看了,马上又找到新的切入点指责和春、同情曲景明,似乎完全忘了自己平时没少欺负这个小拖油瓶。

    和容给曲景明涂完药,拉着人上楼,给她妈丢下一句“你这样整天肝肠寸断地想着他,还有什么意思吗不如想想自己是谁,少再糟贱自己。”

    陈老太张口失声,闭了嘴。

    隔天和容真的亲自送曲景明上学,出门前,陈老太板着一张万年不高兴的脸,说“他们都是踩点到学校。”和容不做声,扶曲景明上自行车后座,走了。

    这天早上是没吃早饭的,他们在学校路上还找了个地方补早饭,和容吃得慢吞吞,眼看快到早读时间了,才掐着分秒把曲景明送进校门。

    果然跟和春他们狭路相逢。

    送和春上学的是小轿车,车上下来一个打扮整整齐齐的少妇,看在曲景明眼里,对方几乎有薛冰冰那么好看了,可又不是一个类型,薛冰冰妩媚甜腻,这个少妇虽看得出是个家庭妇女,却挺干练利索,远远见到和容,还递过一个笑容。后下车的和春还打着哈欠,懒洋洋不要进校门的样子,被少妇拍了一巴掌脑袋,让他看和容这边。

    小孩儿打眼看来,就瞬间精神了,撒开脚丫屁颠屁颠跑过来“姐姐”看到曲景明,又怂了,“嘿嘿,曲景明,你好呀”

    曲景明一脸冷漠,挤不出一点笑容。

    那少妇也过来了,笑盈盈地跟和容打招呼“容容啊,终于碰上你了。”

    和容不抗拒也不热情地回“莫姨。”

    “姨什么姨啊,我才大你几岁,可别这么喊,我听着心里都发慌。”对方摆摆手,低头看看曲景明,“我听说你收养了个孩子,就是这个吧一直想去看看你,可你妈今天遇上正好,一会儿我们小坐几分钟吧,老和有点事情交代了我,你可别拒绝啊,不然我要遭殃的。”

    和容没接她话,转而拍拍和春,这孩子长得快,已经够到和容肩膀了,一扭头稍稍抬脸,就能与和容对视。他扭了半张脸,结果没敢太眼睛,心虚虚的样子。

    和容语气温和“昨天的事情我知道了,明明刚来这里,谁也不熟,你比他大,能不能帮我个忙,照顾照顾他。”

    和春没挨骂简直喜出望外,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狂点头,把手掌举到耳朵边做发誓状,说“我一定罩着明明,姐姐你放心”

    曲景明听到这声“明明”,手臂一寒,立起一圈鸡皮疙瘩,实在忍不住暗暗翻了个大白眼。

    第5章 折腰

    算起来,和容十二岁就盼望父母离婚了。她的意识可谓超前,那年头夫妻无论是闹出轨还是闹家暴,没有说离婚的,周围的人都很“好心”,一个个劝和不劝分,什么为了孩子、为了家庭、离了怎么办之类的言论,每天都能听到。和容不睬这些,她就盼着她父母离婚。

    她爸和永联跟所有守不住下半身的男人一副德性,有了点小钱就爱赶时髦养小姑娘,那会儿叫“二奶”、“小蜜”,前者听起来还比后者高级一点,二奶,那就是二房嘛,可以和原配分庭抗礼的,小蜜,就是玩玩。

    那时候和永联有二奶也有小蜜,左拥右抱很很是快活,其结发妻子陈芸自然就痛苦不堪。

    陈芸好歹算得上书香之家出身,祖上文化人不少,她爹是彷城上一级市的重点高中的老师,太爷爷还考过举人。她与和永联的爱情婚姻,就是一出大小姐看上小流氓的经典戏文,跟上海滩一样一样的。只是在跟家里断绝关系、毅然出走、突破世俗樊笼,最终跟和永联结婚成家之后,她就发现,爱情的另一面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儿。

    和永联这个小流氓一路披荆斩棘地当上了大流氓,成为流氓头子,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干起了走私犯货的行当,陈芸起先自然反对,好言相劝过也哭着威胁过,那时候和容才三四岁,是个地上爬的小不点,陈芸急了就抱着她,声称要一起去死。

    面对女人,和永联显示出阅历深厚的风范来,给面子的时候,他任尔东西南北风岿然不动,不给面子的时候,轻微施暴。他没有惯性暴力,但有着环境刻在骨子里的愚蛮,对妻子施暴是这个小地方大多数野蛮男人的“齐家”方式,他自然使用,毫无对错意识。

    陈芸有点烈性子,知道自己无法劝停他的生意之后,就跟他对着干,后来还真把他弄到局子里去了。因而,和容从五岁到八岁,身边是没有父亲的,她爹在局子里足足呆了三年。也正是这三年,陈芸主动或被迫地直接接触到和永联的生意,这个曾经正义爆棚的大小姐,在生活的苦难与艰辛面前,终归背叛了自己,屈了膝,捡了丈夫的生意来做。

    等和永联出来,发现自己坐了三年大牢,生意竟然还好好的,喜出望外。之后的两年,夫妻俩的关系倒是有点涅槃重生的态势,进进出出都一起,家里、生意,都好商量。

    直到出现莫淑芳,也就是现在的和太太。

    那时候莫淑芳才十七岁,然而久在江湖,锋芒和手段都有,还带点少女英才的锋利,加上姿色出众,瞩目她的人可以排满彷城主大街。然而她却看上和永联。两人之间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甫一见面,就电光火石、不能自已,完了大有泥足深陷之感,和永联当即稳固了她的“二奶”之位。

    稳固的意思,是他直接对陈芸摊了牌,表示自己铁了心要养着莫淑芳,要么离婚,要么接受。陈芸如何甘心离婚只好暂且接受。

    但一个女人又怎么可能真正大方忍受自己的丈夫在眼皮子底下养二奶陈芸在痛苦和憋屈中,日渐消沉自弃,甚至吸过粉,半瘾的时候,被莫淑芳发现,当机立断把她关在家房里大半个月,用了戒毒所那一套来给她戒毒。

    彼时和容十二岁,已经是懂事知理的年龄,父亲、母亲、莫淑芳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孰对孰错,她心里已经自有一杆秤。于她而言,她谁都不怪,心思宽起来,对谁都能理解,面对乱七八糟的家事,有种举重若轻的坦然和淡定。

    要说有什么所求的,就是盼父母离婚。

    她想,这死结剪下来一环,就松了,就能解开了。

    可离婚终究是需要勇气的,尤其是在当时的舆论环境下,陈芸又心有不甘,和永联也没曾想过要抛弃糟糠彷城这一片历来有说法,道是生意人、从政的,不能抛妻弃子,否则是要遭天谴的,家破迟早人亡。和永联不敢犯这种忌讳,因此,婚没法儿离。

    这莫淑芳也是个角色,她嘴上从来没有提过要扶正,甚至安守本分,多年无所出。不过在和容十二岁到市里上全寄宿初中之后,她越来越多地代替和永联夫妇在生意那块做出面的。她漂亮,得体,有手腕,不是正室,胜似正室。终于在和容去往更远的地方读大学之后,于一个冬天,“意外”怀孕了,隔年炎炎八月,生下白白胖胖的和春。

    时代进步了,观念开放了,忌讳也变得不那么重要。和永联自认和陈芸的缘分已经到头,对莫淑芳的愧疚深重难背负,唯有换老婆可以解此大愁。于是三方坐下来,和和气气开了个会,离婚分家就此达成。当初的小流氓已是一方大佬,其实不算真小气了,该给陈芸的都给了,房子票子一样没少,车子陈芸不会开,没要。

    只是,给完这轮,以后就没得给了。

    和容没有毕业的时候,陈芸就一个人住在根竹园的老房子,那是她不谙世事的年龄与和永联私奔落脚的地方。后来和容回来,她也没让搬家,仍旧在老破房子里住着,她自己和那老房子一样,苍凉而自弃此前还撑着面子拾掇自己,算得上风韵犹存,近来四年一点儿不废那个功夫,把自己从里到外地过成一个老太太。

    这么个老太太,看起来是无论如何无法与眼前宛如少妇的莫淑芳相比了。

    和容的个性表现一惯冷淡,她秉持礼貌和修养给莫淑芳倒了杯茶,坐下来,也不开口,默然等着莫淑芳的表演。对方维持着刚才在学校就挂上的笑容,絮絮叨叨地为和春打了曲景明的事情道歉,又说了些和永联的事情。

    末了,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推到和容面前。和容终于有点表情,抬眼看了看莫淑芳,淡淡地问“这是给谁的”

    莫淑芳“当然是给你的,你一直不愿意结婚,现在独自收养个孩子,开支总归会变大,你爸怕你苦着,你就收下吧。”

    和容看着莫淑芳,表情微妙地变了变,直白地问“他怀疑这孩子是我生的吧”说着,大概是自己都觉得好笑,她低声发笑,喃喃道,“也是,他到了盼外孙的年纪了。”

    面对她的问题,莫淑芳并无异色,笑容仍旧一丝不苟,可见和永联就是这么想的。和容动动脚趾头都能想象到,那位跟家里老太太一样日渐苍老的走私大佬派人悄悄观察曲景明的长相,寻找孩子和自己女儿相像的蛛丝马迹,而这种仁者见仁的问题总会在心理作用下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最终偏向相信自己的女儿悄悄生了个娃儿。

    自打突破离婚大关,这位大佬的思想真是越来越开放了,凭着几年前在市医院妇产科孕检室门口偶遇女儿,就以己度人地猜女儿搞了事情,现在还大大方方拿钱来认私生外孙了和容越想越好笑,常年冷淡的脸被丰富复杂的笑意抻得生动起来。

    她不打算解释当初偶遇是去陪薛冰冰的,面前摆着一堆钱,不拿白不拿,何况曲景明确实吃喝上学都要用钱的,薛冰冰还不一定能稳定给,多点备着总没错。她坦然朝莫淑芳道“替我谢谢我爸,莫姨,也谢谢你。”

    莫淑芳见她这样轻易收了,反而有些意外。这么多年,她们之间的位置注定她们彼此观察,和容那点傲性她一清二楚,大学四年和永联给女儿的钱全被退回了,打款的账户是她的,那些退款也是退回她那里,至今一分没动,今天替代了和永联给“外孙”的钱拿过来,本还想费一番唇舌送出去,因而一开始就搬出了“你不答应我可要遭殃”的话来

    到底是知道生活不易了吧莫淑芳突然有几分说不出缘由的痛快。

    她曾经觉得自己和这个小姑娘很像,从小生活就乱七八糟,爹不疼娘不养,顶多偶尔被娘当筹码用明明都是苦命的蝼蚁尘埃,凭什么她就整天一副清高出尘的模样,凭什么她就端着一脸“不屑你们这些俗物”的轻蔑,凭什么她敢视钱财如粪土

    她等着看她折腰,已经等很久了。

    “谢什么,这都是你爸爸的心意。”她变换了一下笑容的内涵,摆出几分恰当的犹豫和不好意思,又从包里摸索出一张卡,动作迟疑地往和容面前推,“这个,这个呢,是我的心意,容容,你看你,是不是也给我一个面子。”

    这卡才是和永联要给“外孙”的。

    和容垂下眼眸,去看那张卡,笑容比刚才又复杂了些,眼神却抿着一丝寒意,纵是阅人无数的莫淑芳,也看不懂她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原本装出来的心虚被抽空了一层,变成真的心虚,她有点着急地用指尖扣了扣卡,说“收下吧,密码是你生日”,便飞快地收回手,站起来。

    和容随着她的句容抬起头,惊问“莫姨,回去了”

    “是啊,公司还有点事情,最近你爸看了个山头,想租下来,我今天正要去跟领导默默嘴皮子呢。”莫淑芳把理由说得扎扎实实的,包已经拎起来,挥挥手,“我先走了,容容,你东西收好。”

    和容没有说话,只是顺势挥挥手,目送她走了。独自坐了半晌之后,将牛皮纸袋和卡都装进自己品相寒碜的单肩包里。

    这天晚上放学回家,曲景明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和容仔细观察的待遇,和容像没见过他似的,把他一张脸仔仔细细看了几轮,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正在曲景明忐忑不安的时候,只听见她突然对陈老太问话。

    “妈,你觉不觉得明明有点像我”

    陈老太瞟来一眼“你是指哪方面”她认真地说,“贱脾气是挺像的。”

    再次无辜挨骂的曲景明“”

    和容对这句话一点没反应,仿佛她妈不过是放了一个屁。她自凭亲眼观察,兀自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并给予了自己肯定的答案“还真有点像,这嘴唇,多薄,不笑不说话,跟我一样。”

    陈老太“男人嘴唇薄,薄情,你爸那个人渣就是个例子”

    和容没搭理她,眼见她就要痛陈历史,便拉起曲景明上楼洗澡去了。曲景明早就对她们的相处方式见怪不怪,同样对孤独自艾的陈老太没了起初就寥寥无几的同情,心安理得跟和容上楼。陈老太在后头看着,摇摇头,暗想,确实薄情。

    和容一边给曲景明准备洗澡水,一边问题他这天在学校的情况,问到和春“那小子没再来找你麻烦吧”

    曲景明踟蹰了片刻,拧着眉头,艰难地回答“算是,没有吧”

    和容疑惑,转头看他“怎么回事儿”

    曲景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着头憋着脸,半天没说话,憋得脸都红了,终于在和容一巴掌拍到后脑勺的时候,苦大愁深地说“他是没有欺负我了,但很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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