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这样呀,你稍等一下,我去问问。”
陈竞湘看了看另外一个姑娘,她立刻红着脸转开了。他曾经着人调查过这两个姑娘,她们的家庭出身种种,都已经备案,倒是第一次面对面接触她们,这已经是他的职业习惯。他低下头,眼光瞄了瞄四周,直到门里传来脚步声,是何妈,她走过来却没开门。
“陈局长,少爷吃了药刚睡下,也不知能睡多久。要不,您改天再来吧?”
陈竞湘倒是有心里准备,想必祺月明已经嘱咐了下人,任何社情局的人,此刻都不能靠近祺君仪。
“我等他吧!”陈竞湘若坚持起来,是不给别人拒绝的机会,“我的车在巷口,我在车上等。君仪醒了,麻烦何妈过去支会我一声。”
何妈没想到他会这么固执,她说的难道还不够明白吗?但是这人眉目英俊,仪表堂堂,也不忍心再赶他走。
“那您进屋等吧!我叫醒少爷问问他的意思。”
“不用!”陈竞湘跟着她走进院子,“让他好好休息,我有时间,慢慢等,不急。”
院子里拾掇得一尘不染,陈竞湘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皮鞋踢踏地砖的声音,她们几个穿的都是布鞋。他注意到那两个姑娘也跟在自己后面,进了屋子。何妈径直上楼,两个姑娘把他领到客厅,给他上了茶,还摆上几样精致的点心。壁炉上的一只精致的座钟,叮咚敲了两下。陈竞湘开始觉得自己的坚持可能有些唐突,难道真要在这里坐几个钟头?
好似看清他内心的挣扎,不一会儿,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熟悉的脚步声,还有何妈让他小心头晕,他小声反驳“早不晕了,别念叨啦”,更像撒娇。然后,他的身影突然再出现面前,陈竞湘的心,毫无预警地漏跳了半拍。
他瘦不少,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穿了件咖啡色的毛衣,米色的西裤。伤口的地方贴着块白色的方方的纱布,被垂下来的头发半遮着。
他的眼神,却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午后的阳光,灰沉沉的,落在他俩的背后。李大力的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却没有太靠近。祺君仪回头看看他们,这是以前没有的阵仗,但他什么也没说。他们的脚步声,附和着彼此,偶尔踩上地上梧桐的叶子,瞬间打破脚步的节奏。
“你从来没信过我,对吗?”祺君仪完全没有拐弯抹角,“你是懂德文的,但是你故意拿那篇稿子试探我,然后还故意说,是我泄露的地址。你就想看看看我的反应吧?”
“对不起,那是我的职业病,”陈竞湘没有搪塞,“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多疑。”
“除了那回,还有别的吗?我没意识到的试探。”
“很多,君仪,任何一个刚到社情处的高级工作人员,我们都有一套测试的系统,这是公务。”陈竞湘说着不禁黯然,“你不会知道,我当时多不安。我每次都怕你……”
他没有说完,对于内心的恐惧,他选择了隐藏。
“你告诫过我,要能撇清自己的嫌疑,可是,如果我做不到呢?如果哪次测试,我没有通过,可是那些并不能证明什么,你怎么办?你会押我去刑房,审我吗?”
“不会的,我知道,你是安全的。”
祺君仪停下了脚步,他摸了摸口袋,问他“你有烟吗?”
陈竞湘摸出一支,递给他,然后点燃打火机,祺君仪低头,凑过去,点上香烟,慢慢抽起来“你今天来找我干嘛?”
“说你的辞呈。”
“你难道还能不准?”他说着,瞅了陈竞湘一眼,“你身边的人都烦我。”
“你又不给他们工作。”
祺君仪突然又安静了,直到烟几乎抽完,才幽幽地说“我帮不了你的,你那个环境,我只会拖累你……会害死你的。”
那时的陈竞湘还不知道,其实祺君仪说的话,很多已经是一语双关,只是他被迷惑了双眼,关闭了双耳。
“你见过我的枪法,”陈竞湘想让气氛轻松些,“没人能害死我。”
祺君仪脸上先是浮现个苦笑,又忍不住,渐渐笑开了,他的笑,总是那么轻易点亮陈竞湘的布满阴霾的世界。
“回来吧!我们以后都小心些,不会再碰上那么凶险的事。”
祺君仪的手,握着那根已经快抽完的烟,他微微仰头,迎着阳光,他的耳边响着那人深沉的叮嘱到了上海,最重要的是自保,君仪,不要逞强。他念自己的名字,声音那么近,那么重……
他感到自己,点了点头“我欠你一条命。”
第八章
当祺君仪伤愈再次回到社情局的时候,已经快是一个月之后,社情局上上下下的每个人都敏感地体会到高层微妙的变化。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真的知情。但是这个大少爷,不乏在官场厮混的手段,是有目共睹。他利用了陈竞湘上任不久,对局内旧人尚在考察和认识的短暂几个月,迅速地取得了他的信任,瞬间在社情局一人之下,他甚至能逾越秘书处,直接提拔崔西为二秘,陈竞湘竟然也应允了。
对这个感触最深的,莫过于与陈竞湘相识多年的黎中民,他多年在政治场上摸爬滚打,见惯各路牛鬼蛇神,而祺君仪无疑是个攻心的高手,他太懂得利用自己手中的王牌,他的脸,包裹着骨子里的娇纵,他出自贵族的富豪之家,他想要擒拿谁,无论是林宝音,还是陈竞湘,又或者其他任何人,都弹无虚发,指日可待。或者之前,自己是真的小看他了。
转眼到了年底,这天早上,竟还飘了几个细细的雪花。陈竞湘和黎中民去了南京,办公室里安静得让人心惊,祺君仪站在窗前,看着一片片细碎的雪花,慢悠悠地在空中飞舞,那么渺小。这段时间来,陈竞湘对他明显的接近和关怀,是任谁也无法错过的。度过开始的将信将疑,若即若离,在他们共同经历了生死之后,竟真的像他的预言“他无法抗拒你的,君仪,没有人能抗拒你。”
“你放了他,”那晚上陈竞湘舍命救他的一幕,历历在目,“他是无辜的。”
这句话让祺君仪心碎。只有伊琳娜一下砸破他的头,那刺骨的疼,才能平衡他心中的愧疚。
将他从愁绪中拉出来的,是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却是陈竞湘,语气相当不悦。
“我办公室的保险箱你知道在哪儿吧?”
“知道。”那个保险箱在隔间的墙柜里,但是他并没有密码。
“我有份文件可能忘在里面,你去找找看,”陈竞湘突然换成德文,“办公室里有本德语的诗集,里面有首叫做‘朝露’的诗,每行几个字,就代表是数字几,那就是密码。你打开后,立刻更改密码,不要把更改的密码告诉任何人。”
“在保险柜的哪里放的?”
“第二层,应该就是最上面的一个。”
祺君仪很庆幸自己多问了这一句,因为他打开保险柜,里面的东西不少,而且很可能每个位置,都是留了记号,他若乱碰,只怕陈竞湘立刻就能知道,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份文件,并不在那里。他回到办公室,拨通了南京的电话。
“局座,不在那里,你确定是忘记了吗?”
电话另一端安静了,过一会儿才说“我当时拿文件的时候,在跟中民说话,分散了注意力,现在想不起……你再去好好找找,也许我放错地方了。”
祺君仪重新翻找了一次,非常仔细,没有错过任何一份,但还是没有找到。午饭之后,陈竞湘的电话又来了,听起来心情不错。
“我上午拿错了公文包,”他仿若自嘲地说“现在真是不能一心二用。”
“没耽误什么事吧?”
“没有,一切都很顺利,你咳嗽好些没有?”
“还那样,不过别说,让你刚才这么一吓,好像真的不咳了。”
他似乎能看见陈竞湘被气笑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却笑不出来。
“我和中民都不在,你下午没事就回家歇着吧。我们明天中午回上海,你到车站接我。”
“好。”
祺君仪没有打电话回家,他出了社情局,沿着林荫路走下去,这条路笔直狭长,看不见尽头。他抬头,此时天色阴沉,坠落着稀稀落落的雪花,他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他说,不知情是对你最好的保护,你不是特工,不是情报人员,你只是祺君仪,机会到的时候,你自然会懂,其他的,什么也不要问。
“先生,坐车吗?”一辆黄包车停在他身边,拉车的却没有抬头看他。
祺君仪迟疑了一下,没说话,只坐了上去,果然那车夫连问都不问,直接拉起就走,走的都是大路,经过几条巷子,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这一带多是高级的西装店,跟霞飞路上的百货商场不同,这里开店的多是些有名的裁缝。车夫停在店面很大的一间,门前还挂着红布,明显是刚刚开业。他走进去,门口一排准备服侍客人的伙计,他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不要跟陌生人接头,他曾告诫过自己,上海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份,派去找你的,必定是你认识的。
他果然派了熟人过来。
“先生,今天过来看点儿什么?”
“衬衣,”祺君仪平静地说,“要冬天的料子。”
“好嘞,先生请过来看看。”
那人低头哈腰,将他请到一边,把昂贵的料子介绍了遍,祺君仪随便挑了几样,然后,他们就进到里面的贵宾室去量尺寸。贵宾室很大,是单独的,但是估计隔音也不会太好,因为他能听见旁边的屋子里有个法国人大声在说话,翻译支使着裁缝做这做那,还有个操上海口音的女人,在另一间聒噪个没完没了。伙计把他的外套挂在门边的衣架上,问他“先生兜里有东西吗?”
“没有。”祺君仪斩钉截铁地说。
那伙计没有掩饰脸上错讹的表情,他肯定是以为今天的计划完美无缺,必定能到手的。办公室隔间里的保险箱,一向讳莫如深,所以他们一直都误会,那份宣言必然藏在那里。没想到,那不过是陈竞湘的虚张声势而已,这个老狐狸!
他蹲在祺君仪面前,仔细地量着他的腰围,同时小声地说“都找了吗?”
“腰的部分,别做的太松,我不喜欢太宽的,”祺君仪专著在衬衣上,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好的,我记下来给师傅。”伙计继续量了肩宽,臂长,凑到他耳边“你有什么计划?”
“没有。”祺君仪说,“我着急用,你们做得快一点儿。几天能做好?”
“天可以的,我让师傅赶一赶。”伙计的语气,是和颜悦色的,但脸上却是愤恨的表情,他从来都无法忍受祺君仪的大少爷脾气,他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你得想办法接近他,不能只等我们给你创造机会。上面希望这事能速战速决。”
“他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祺君仪指着桌子上记的尺寸,大声指责“你这个记错了呀,你是要做短袖吗?”
“是,是,先生,我这就改了,”他瞪了一眼,恨其不争地说“你得竭尽全力,还在等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怪异,祺君仪知他所指,一股被羞辱的窘迫窜上心头,他几乎立刻迁怒明明知道他讨厌我,却派他来跟我接头,是想害死我吗?贴近他的耳边,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你行你上,没人拦着你,回头保证功劳都是你的!”
“他现在只信任你……”
“你知道就好。”
祺君仪说着扬了扬下巴,得意而跋扈,他一身娇纵的少爷脾气,果然是一点也改不掉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武器,世安,你的武器是你的身手,你的枪法;君仪的武器,是他的脸,和他的脾气。他曾经语重心长地对自己说,你莫要事事针对君仪,你伤了他,便是伤了我。?
自从那日见过传世安,祺君仪再没有去过那间西服店。几天后订制的衬衫送到家里的时候,他还特意搜了一下,并没有任何信息,他稍微放了心。他自己并不傻,日后若这样频繁接触,他是瞒不过陈竞湘的,他隐瞒的功夫并不怎么样,而陈竞湘时常杯弓蛇影。那天他回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去改密码。
“你的新密码也是一首诗吗?”祺君仪问完,被陈竞湘的眼神逼得闭嘴“我……只是好奇,局座你别往坏处想。”
“有些事,明知问了,还要给再费口舌给自己解释,压根儿就不要问。”
“那你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为什么选那个临时密码?”
陈竞湘没有立刻说话,他移开目光,先是想了想,他记得祺君仪的密码,可是猜不出密码背后的含义,于是问“为什么?”
祺君仪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白眼“当然不会告诉你!”
陈竞湘无奈地抚摸着额头,笑意从他的嘴角,蔓延到整个脸庞,就是这样的祺君仪,时常让他哭笑不得,却又爱不释手。
“那你问吧,跟公事无关的。”
祺君仪眯眼看着他,透露着不相信“局座要是耍我,我会翻脸的。”
“说真的,问吧,满足你的好奇心。”
“伊琳娜说的那个‘他’,是谁?”
这是个完全在陈竞湘预料之外的问题,他抬头,看着祺君仪,这人眼里永远是一片坦荡的纯净。他没有刻意掩饰自己对君仪的好感,但也没有过分地释放,这些举动,势必会引起君仪一些猜测,陈竞湘甚至不确定,他是跟自己一样的,那种人……
“我喜欢的一个人,伊琳娜的故乡,有个被拆毁的天主教堂,她说,她要在那里,嫁给她心爱的人。她以为我当年带那个人去了教堂,其实我没有,”陈竞湘仿佛回到了那段时光,遥远得,几乎遗忘的时光,“我辜负了他。后来,我们一起执行任务,他为了救我,被乱枪打死。”
十几年了,陈竞湘第一次能把这段往事说出来,他的记忆里有一堵厚厚的墙,遮蔽了叶少文濒死的那一幕,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他一个字都没有留下。
“我长得像他吗?”祺君仪的问题,永远不懂得掩饰。
陈竞湘却摇了摇头“但他跟你一样爱笑,不知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你的瞬间,好像看见他。”
有些事,到了这里,便也解释得通了,祺君仪心想,他挑了自己回来上海,必定是事出有因,那些语焉不详的话,也因为这个故事,让祺君仪彻底明白原来,就像传世安说的,我只是个长对了脸的一颗棋子。
这个想法,烙在他的心头,痛彻心扉。
农历年在一片萧索之中,静静地过去了。陈竞湘在南京的地位突然提升,似乎吴敬村真的只是个临时的替代品。他曾经开玩笑,说留下祺君仪,是为了保住自己升迁到部长的机会。而如今他必须承认的是,自从祺君仪的到来,他的仕途似乎真的顺畅了。
入春以后的阴雨连绵,让祺君仪肩头的旧伤复发,他的左手基本废了,陈竞湘这才知道,之所以每次他的司机一来,哪怕他手里拎的是个纸袋,司机也会第一时间接过去,原来是他的左肩受过伤,不能提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