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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药 第1节

作者:晓渠 字数:23671 更新:2021-12-20 07:23:25

    解药

    作者晓渠

    文案

    2013年的2月份写了个短篇,叫解药,但是没写完,今天在电脑上发现了提纲,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写完的那部分了。记得是存在某个网盘上,可是,怎么也搜不到。加上今晚西瓜吃得很不爽,现在就是抓心挠肝,好闹心

    楔子

    熙熙攘攘,上海站。

    南京来的火车刚刚进站,一时间门口聚集了很多准备搭车回家的旅客。原本等候的黄包车,载到客,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车夫拉低毡帽,小跑着,消失在渐渐弥漫开来的雨雾之中。人群散得差不多,才见祺君仪从容打车站里走出来,穿着卡其色的风雨衣,拎的咖啡色公文包,是陈竞湘年初在西伯利亚皮具公司给他选的。

    他掏出表看了看时间,没有急着离开,站在报摊旁边,借着灯光,点起了一支烟,烟雾不急不徐地升起来,恍恍惚惚地遮掩着他的半张脸。他这两年烟瘾越来越大,抽烟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姿态总是缓慢而安静,跟平日里的飞扬跋扈,判若两人。

    他也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

    黑色的别克轿车,停在转角处的黑暗里,陈竞湘隔着连绵雨雾,看着祺君仪静静抽烟的样子,此刻这人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来一阵难以名状的悸痛,直袭他的心头。只不过三四天的功夫,他明显憔悴,微缩的肩膀透出掩饰不住的疲惫。难道他已经洞察到此次公务,只是支开他,方便在上海对他展开调查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辆祥生公司的出租汽车停在祺君仪跟前,他掐灭手里的烟头,轻轻咳了一声,低头钻进车里。待车子缓缓开走,陈竞湘才对司机说“远点儿跟,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他们的目光集中在前面的车上,而忽略了刚刚扔在地上的烟头,已经不知被谁,悄悄地拣走了。

    出租汽车中途没做任何停留,最终停在他们约好的西菜社门前,他下车,穿过华灯初上的夜色,大步流星,对周围的环境,看也没看,全不在意,他身上从来没有一点儿,特工该有的警觉。

    陈竞湘在路边的杂货铺里买了包烟,手表上的时间距离他们的约定还有半个钟头,行动队的杨在科走到他身边。

    “都布置好了,只是您,还没有签发逮捕令。”

    陈竞湘摇了摇头“先不用,”签了逮捕令就是正式关押,他始终狠不下这个心,况且祺君仪的身份,也不是想逮捕就能逮捕“今晚不是提审,以保密为主。”

    “知道了”杨在科心思缜密,他负责的行动,几乎从来没有失手过,里面的人手都已经布置好,就算祺秘书真的反抗,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他。

    “中民现在人在哪儿”

    “已经在办公室等您的消息。”

    陈竞湘猛抽了两口,扔了, 用鞋底把烟头捻灭,他整了整衣装,进去前,短短说了句“待会儿,不要伤到他。”

    这家店面很小,只有不到十张桌,这会儿时间晚了, 又断断续续下着雨,并没有其他的客人。祺君仪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背对着他走进来的方向。他们认识之初,祺君仪出门吃饭,总是爱挑靠窗的桌,他喜欢看热闹,喜欢看行人来往。这个毛病很快就被纠正了,而且,一起出门吃饭的时候,能看见门的位置一定会让给陈竞湘。

    “等很久了”陈竞湘一边脱下外套,递给送菜单的侍者,一边坐在他对面,假作无意地看了看门口,如果杨在科他们进来,他能第一眼看到。

    “刚到不久,”祺君仪放下手里的报纸,将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捻灭了“这么晚,干嘛要出来吃饭”

    “想见你。”陈竞湘没有撒谎,于公于私,他今晚都很想见祺君仪,“你打电话回家,今晚不回去了,可好”

    “我等你回来。”那天送他去车站,陈竞湘一语双关 。祺君仪回头看着他,眼里是难以捉摸的迟疑,他是听懂了吗陈竞湘心里捉摸着,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不是当初那个简单得一目了然的君仪熟悉的手伸过来,带着让人心动的温度,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两下。那片刻的温存,陈竞湘至今都记得。

    “好。”当时祺君仪答应道,今晚用的同样是这短短的字。

    一顿饭吃得静谧无声,只有刀叉偶尔碰上杯盘的时候,那细微的声响,让陈竞湘心惊胆战,他万万没想到,当决战到来的时候,先胆怯的那个,却是身经百战的自己。他原本计划引诱祺君仪打电话回家,这样今夜突击审他一晚,也不会引起祺家的注意。没想到,祺君仪已经有所洞察,却仍然答应得这么爽快,这让接下来的表演变得艰难。从他们认识到现在,陈竞湘的老谋深算,总是被祺君仪的天真无邪,拆得片甲不留。

    他余光看见杨在科的身影在门外晃了晃,知道时间差不多,终于问道

    “六三宣言的原稿,是你偷的吗”

    他的话音一落,刀叉碰触盘子的声音也骤然停了,祺君仪的姿势不变,似乎凝固在那里。这并不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除了陈竞湘,唯一能接触到六三宣言原稿的人,就只有祺君仪。虽然他得手,却也是完全暴露自己,那是并不高明的招数。而他身后的势力,对宣言志在必得,宁可牺牲他的掩护。因此,他的默认,也在陈竞湘的意料之中。

    “那么,君仪,解药,是你吗”

    第一章

    “解药已抵沪。”

    当这简短的电报译文被送到陈竞湘面前的时候,他与生俱来的戒备心,油然而生。早在重庆的那几年,曾经在一次偶然的电话中,听到“解药”这个代号,但即便当时他的级别已经很高,也没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极少数的知情者,皆对此讳莫如深,于是渐渐也就忘记了。如今这份截获的电报,却又暗示“解药”刚刚到达上海,是同一个“解药”,还是另有其人

    重庆的第六小组曾因为有人叛变,而被上任情报局长一举剿灭,狠狠扇了重庆情报界一个响亮的耳光。而这个“解药”,也许就是派来收拾上海一败涂地的情报残局的人,恐怕也将是他上任以来,碰上的最强悍的狠角色。陈竞湘如临大敌的状态之中,第一次见到祺君仪。

    那是林家富丽堂皇的舞会,庆祝大小姐林宝音学成归来。只可惜那晚当仁不让的主角,却是她领回来的男朋友,站在人群中,光彩夺目的,祺君仪。众所周知,林宝音是老太婆最疼爱的侄女,对她视若己出,她从性格到长相,都仿佛是老太婆的复制品。因此,林宝音虽然有三个兄弟,却是林家这一代里最吃香的,她未来的归宿,林家是郑重其事,严格审查的。

    据说老太婆对祺君仪,疼爱有加,有求必应,关爱他的程度,甚至让林宝音都忍不住吃味。这并不让人吃惊,祺君仪生了一副让任何女人都会视为心肝宝贝的好皮囊。可他究竟是什么出身,能过得了老太婆,甚至整个林家,势利眼这一关呢

    “高攀”黎中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差点儿没笑出声,“他跟林宝音,谁高攀谁还说不定呢”

    当时陈竞湘初到上海不久,对这里的政商名流并不熟稔,况且祺君仪在美国多年,初初回来,他不识得,也不意外。黎中民虽有意将这新上任不久的社会情报局局长介绍给上海的上层社会,却无奈陈竞湘生性孤僻多疑,并不轻易接触生人。他在客气的觥筹交错中,追随着那人长身玉立的身影,人群中顾盼生辉。祺君仪是个爱笑的人,并且,笑得一点儿也不敷衍,在一片装腔作势的乌合之众中间,仿佛一股涓涓清流,纯净而隽永。

    当陈竞湘意识到自己被这样一个陌生人左右视线的时候,心里隐约升起一股不安。所以,当祺君仪牵着林宝音的手,滑入舞池,领起当晚第一支舞,陈竞湘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然而事与愿违,又或者他潜意识中并不抵制,第二天,老周的电话追到办公室,再次提起了祺君仪这个名字。

    “竞湘啊,你那里的英文一秘现在还空缺吧我给你推荐个人选,你看如何”

    “谁啊”

    “昨晚本来想介绍给你认识,没想到你却早早溜了。”老周说,“祺君仪,刚从美国的斯坦福大学留学回来。”

    “大小姐的男朋友”

    “对对,看来你消息很灵通么。”老周笑了,“怎么样这个面子不会不给吧”

    祺君仪亮若星辰的眼,突然就窜进他的脑海“你知道我这里比较特殊,不是想来就来的。”

    “知道知道,普通人敢送到你那里吗实话跟你说,如果不是没有级别合适的职位,是不想送你那里的,太血腥。回头肯定有人要跟我发火的。先放你那里几天,等别处空出合适的文职,我就调他走。”

    一个刚刚毕业的黄毛小子,入职就是副处,还嫌这嫌那,陈竞湘心里也是不痛快的“我跟中民商量一下吧,现在多事之秋,还是谨慎为妙。”

    黎中民是陈竞湘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同窗,十几二十年的交情,从北到南,一直追随于他,见证了他被信仰和政治无情的羞辱,直到几年前,他们各奔前程。这回他从重庆到了上海,也是黎中民搭的桥,知道他在重庆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绝境,哪怕社会情报局并不是什么好差事,至少当作临时的跳板,谋得一线生机。

    “这烂人情,若能推,便推掉罢”黎中民听了摇头,“祺君仪这种大少爷,你跟我,谁能支使得动”

    “他到底是谁”

    “他姑妈是黎明远洋的董事长,祺若蓝,那个男人婆。从小就带他,换着花样儿宠大,黎明远洋的少东家,他哪需要工作”

    “他是祺克俭的儿子”陈竞湘就北平的一些旧族,算是熟识的,“那王府的十三爷祺克俭”

    陈竞湘没想到祺君仪有如此显赫的出身,难怪都说林宝音高攀他。那么,他千方百计出现在自己面前,又让老周牵线,想进情报局的目的是什么他这些年不在国内,突然这个当口回来,这就非常可疑了。

    “你怀疑他是解药”黎中民猜透了他的想法,“那他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况且他怎么可能投身特工说不过去啊”

    以他的身份,就算找不到合适的文职,级别低一点,也好过情报局这凶险的部门祺君仪的选择是很多的,而他独独选了这里,选了现在,必定事出有因重庆是想剑走偏锋,因为祺君仪这样的身份,没人会把他和特工联系在一起。

    要想找到答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请君入瓮。如果真是解药,他们洞察先机,先下手为强,又未尝不是好事。虽然,黎中民觉得这么做太冒险,但是既然鱼已经游过来,不撒饵,难道看它溜走吗就当他们全副武装准备接招一个受过严格训练,思维缜密,身手矫捷的高级特工的时候,来到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个让他们瞠目结舌的,异数。

    第二章 上

    祺君仪开始在社会情报局上班,英文一秘隶属秘书处,但是因为这个职位现在已经相当于专门给他而设,而且,在调查清楚他的底细之前,陈竞湘不希望他跟秘书处接触太多,于是直属给黎中民,让他先试探这人虚实。适时赶上他要去南京述职,跟新上任的社安部长开会,等再回到上海,那已经是两个礼拜之后的事。

    那天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他的车到了社会情报局的门口,前面停了一辆黑色的卡迪拉克。社会情报局因为特殊的安全级别,只有陈竞湘和黎中民,以及他俩直接的访客,才可以开车进行政的大门。这时候还不到访客造访的时间,那辆车也分明不是黎中民的配车。

    “前面是谁”他问司机。

    “新来那个祺秘书。”

    他们刚说完,大门已经开启,这就要放行了,陈竞湘火气“腾”地就上来了。

    “让祺君仪过来见我,马上”

    司机连忙下了车,小跑着过去。车窗摇下来,祺君仪探头朝这个方向看了看,却没立刻下车,直到他的司机拎着他的公文包,撑着把大伞,走到他的车门旁,伸手给他拉开车门,他才探身走出来。等他坐进车里,司机把公文包递给他,才转身离开。这十足的少爷派头,让陈竞湘心里火冒三丈,劈头盖脸地质问

    “你看见别人的车开进去吗”

    初次见面的招呼打得有点儿严厉,祺君仪却没往心里去,轻描淡写 “不是有批文就可以我按照规定程序走的,批文我前几天已经递交了。”

    “这里是社会情报局,你随便开车进出,会给这里带来多少安全漏洞,你知道吗”

    “哦,”他的脸上清楚写着“不知道”三个字,“但是行政的大楼,为什么要经过审讯部门呢 白天晚上的,看着篸人。我问过了,没有能绕的路,才想开车进去。”祺君仪再迟钝,这会儿也意识到陈竞湘因为这件小事多么火大,“那我以后让司机送到门口就是了。”

    他倒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只不过,他很快发现陈竞湘和黎中民上下班都是司机接送,所以他们的时间是相对固定的。于是,他掐准这俩人的上班时间,就门口到行政楼的一段路,也非要搭个顺风车。

    陈竞湘觉得自己不是找了个秘书,而且请了个祖宗。

    “聪明,业务一流,学东西很快,除了有点儿少爷脾气,工作上是称职的。”黎中民抽着烟,跟他汇报自己的观察。

    “你试他多少”

    “放了些染料给他,现在收到的消息,还没有发现有任何泄漏。”黎中民是个行事缜密的人,“不过,如果他是解药,肯定预料到我们会试探他,不会轻易出手,况且,解药的级别,绝对不需要搜集低级的情报。”

    陈竞湘也并不是用情报诱惑“解药”上当,他只是想看看祺君仪的反应。以他与特工周旋的经验,不管他们受过多少训练,最后暴露他们身份的都是,他们对一些普通的事,是否还能保持,原始的反应。

    “他周围的人,你查了吗”

    “住在愚园路,独居,照顾他的是他母亲当年的陪嫁丫鬟,姓何,司机是何妈的儿子。最近倒是新来了两个丫头,据说宁波人。”

    “司机和两个丫头,仔细查查。”陈竞湘想了想“他在美国的几年呢”

    “二十岁出国,说是去治病,后来就在那里念的大学。已经派人去查了,还没消息回来。”

    “不要盯他太紧,让他放松警惕,才会漏出破绽。”陈竞湘嘱咐,似乎已经认定这个横冲直撞而来的大少爷,跟电报中说的“解药”必定是有某些关联的。

    黎中民明白他的担忧。现在上海遍地都是各方安插的眼线和特工。他们在情报的厮杀中,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并没有多少优势。陈竞湘之前两任局长都死于暗杀,所以他处事格外小心,难免多疑 。

    第二章 下

    “局座,你办公室景观真好”

    那天,祺君仪穿了套深蓝的西装,雪白的衬衫,合身的剪裁,显得他长腿细腰,说话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玩弄着袖口钉的一颗星星形状的袖扣。陈竞湘办公室俯瞰行政小花园,下面是个小小的荷塘,此时开满花。陈竞湘低头看着祺君仪送来的英文文件,就像黎中民说的,他在工作上,是挑不出什么错的,谨慎而优秀。

    “局座,你旁边的办公室是空的吗”

    那里是上任局长的秘书苏珊的办公室,她后来回家生孩子,暂时停职了。而且陈竞湘这个级别,秘书必定是自己选,不会用上任局长留下的。他现在的秘书的办公室,靠的是另外一边。

    “是空的,你要干嘛”

    “我搬过来可以吗”祺君仪说着话,走到他办公桌前,自然而然地倚坐在办公桌的一角,陈竞湘没见过这么不拘小节的人,放着沙发椅子不坐,非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我的办公室靠着秘书处,她们成天话很多,好吵,而且景色也不好。”

    他的办公室是面对着审讯楼,黎中民说过,秘书处的女人们总结出祺秘书的两个特点一是胆小,从来不敢靠近审讯楼半步,连那个方向都不瞅,二是爱美,他上班的第一个月,穿的衣服没有重样儿的。看来那些女人工作未必尽心,观察男人倒是真有一手。

    “你还有什么要求,不如一起列出来,我们逐一满足你。”

    “真的局座你亲口说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祺君仪的眼睛,不能离得太近看,它们漂亮得让人眩目,一定是陈竞湘脸上的表情出卖了他自己,一丝自我解嘲的笑,闪了进去“知道你损我,当我傻呀”

    他不傻。他要么真的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要么就是个深藏不露的高级特工。在他们短短的接触中,陈竞湘还无法做出判断。

    “你一直都这样吗”他问,“想要什么,张口就要”

    “这还用问”他说得理直气壮,“我要是不说,别人怎么知道我想要,对不对”

    “不考虑你的做法是否合适,是否会给人造成困扰”

    “不方便的话,别人也不会给我。”祺君仪开始有点后悔,他只是想换个景观好的办公室而已,结果被问东问西。

    “喜欢就说,然后,就会得到你的人生就是这样的”陈竞湘说不清是鄙视,还是羡慕,“有得不到的时候吗”

    “有。”祺君仪说完这个字,嘎然而止。他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文件签好,我就拿走了。”他站起身,逐一检查陈竞湘是否漏签,最后把厚厚一叠文件拿在手里,径直走出办公室,话也不说一句,似乎生气了。

    “明天你就搬吧”趁他还未出门,陈竞湘说,“那间屋子有夕照日头,下午热得很,到时候你不要抱怨。”

    第三章 上

    陈竞湘把祺君仪弄到身边的办公室,最方便的就是能从早到晚,随时观察他。说实话,若用一个特工的标准要求祺君仪,他是漏洞百出的,他甚至没有情报局工作最起码的警觉。陈竞湘递给他的一个写着“机密”的档案袋,他跟于秘书说话的时候,随手扔在人家的桌子上,之后找不到,回来问他“局座,那个档案袋放在哪里,你看见没有”你他妈的是故意在跟我装蒜吗有时候这句话已经冲到了陈竞湘的嘴边,想起之前黎中民甚至还用“谨慎”形容过他,真是瞎了。

    但是,不管陈竞湘多么看不上祺君仪,整个情报局都看得出来,这个新来的祺秘书,没几天功夫,已经跟局长混得很熟,谁又能说他不谙世事黎中民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有时候行动队的杨在科他们偷偷议论,他也会默默听着,祺君仪在情报局的人缘并不好。

    “秘书处他们晚上聚会,你为什么不去”下班的时候,陈竞湘经过祺君仪的办公室,倚在门口问他。

    “又不熟,聊不到一块儿,而且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哦上回在林家的舞会上,你不是玩得很开心”

    “喝了酒么”他回答得轻松,“我喝多了就爱说话。”

    “那,说的是真话吗”陈竞湘挑眉逗他,又好似话里有话。

    “喝醉了,说的当然是胡话”

    祺君仪笑起来,他真的很爱笑,眼睛弯弯的,欢快的情绪,没有丁点儿的掩饰,他是个敢于释放自己情绪的人,不管是开心,气愤,悲伤,还是胆怯,他在情绪的表达上,从不拘谨或者克制。这在陈竞湘的世界里,是绝无仅有的,他习惯了每个人都带着伪装,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声东击西的事,他生活和工作的每一天,就是绞尽脑汁去辨伪存真,不是他在骗人,就是在被人骗。

    “走吧,我送你出门。” 这是第一次,陈竞湘主动提出让他搭车。

    “好嘞,多谢局座”

    祺君仪站起身,走到窗边,西装外套挂在臂上,他穿着薰衣草色的丝绸衬衣,带着股迷人的气息。那一刻,陈竞湘甚至心想,日后若自己没有出差,就每天送他到门口也好。

    车子经过审讯楼,正碰上提审完的犯人被带出来,带着伤,走廊都是明灯,所以看得特别清楚。陈竞湘心里咯噔一下,按理说,受审的人是不会从外面走的,尤其动了刑的,今晚是什么情况

    “不要往外看。”他提醒祺君仪,却是说晚了。

    祺君仪已经看见了那一幕,旋即转头,脸色瞬间就变了。

    “带你喝酒去啊”陈竞湘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提出这样的邀请。

    “去哪儿喝”

    “随便,你挑地方。”

    祺君仪挑的是在静安寺附近的一个天台小酒馆,因为快下雨了,生意也不太好。他喜欢洋酒,喜欢喝酒的时候抽烟,因为天热,解了两颗纽扣,整个人坐在那里,放松又慵懒。

    “局座,你进过审讯室吗”

    “你指我审别人还是别人审我”

    “你还被人审过”这让祺君仪很惊讶。

    “多年以前,是的。”陈竞湘并不想把自己的过往交代给这个还没摸清底细的人,但是他总是问得那么直接,让人回避不及。

    “那你不觉得,用肉体上的痛苦来试探人的信仰,是不人道的吗”

    陈竞湘没有喝酒,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换我坐在那个椅子上,他们也不会留情。既然我们的斗争,只是保护情报和获取情报,就不要弄把信仰的大伞,赋予那么高贵的含义,无非是,人如草芥,苟且于乱世而已。”

    天台上只有几盏时而明灭的小灯,他们坐的这一桌,落在两盏灯之间的阴影里,光线幽暗,甚至有那么瞬间,他们似乎都看不清彼此的脸庞,沉默静静地渗透在,两人之间缭绕的烟雾里。

    第三章 下

    “局座,你怎么不喝酒”

    “我不在外面喝酒。”

    “为什么呀”祺君仪愣了,既然不喝酒,带我出来干嘛

    “安全考量而已。我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那你以为今晚秘书处的聚会,他们为什么不叫我”

    “我以为他们怕你么”

    “嗯,那个原因也有。我有些习惯,他们是知道的。而且既然在情报局工作,起码的常识,他们都心知肚明,不敢越界。”

    “什么常识怎没人跟我提过”

    “因为他们想看你的笑话,”陈竞湘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让他俩之间的烟雾散了散,这样他能更清楚地看见祺君仪的表情“就好像写着机密的档案袋,不能随处乱放。你知道于秘书为何不直接把档案袋送到你的办公室,却来交给我吗”

    陈竞湘觉得这话问也是白问,这人根本就不记得他自己遗落档案袋的事。

    “因为他得暗示我,那个档案袋并不是他从你那里盗取的。如果里面的机密情报,泄漏了出去,他作为经手人之一,就百口莫辩,他不想分担你这个黑锅。”

    祺君仪听得瞠目结舌,他明显没想到,于秘书一个小小的动作,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文章。

    “我经手过的材料,如果泄露了,我就得解释要是解释不清楚,就是我干的”他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样的分析,似乎让他绝望了“局座,我觉得我可能活不长了。”

    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陈竞湘也没有错过,就像他之前盘算的,祺君仪身上很多本能的反应,是受过训练的特工,很难再保有的。从这点上看,他似乎应该是安全的。没想到,第二天,事情发生了突然的转变,与其这般你来我往,无关痛痒地试探,陈竞湘决定铤而走险,动回真格儿的

    “怎么可能”当黎中民把那个名字送到他跟前的时候,陈竞湘有些不敢相信,“如果他只是情报站的站长,这人至少高他两级,这个消息可靠吗“

    “他的上家突然出事了,按照重庆的程序,是会出现跳级接触的情况。他们因为重要情报,接过几次头。”

    若抓得到这个人,只怕全上海七八成的情报人员都会曝光,重庆的交通网就要断了。如此重要的人,消息也一定灵通。虽然那个情报站的站长是秘密逮捕,但他是不是已经感受到风吹草动呢

    “我们要不要赶紧先把人抓了”黎中民也考虑到对方可能已做防备。

    陈竞湘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脑子里飞快转动,这人只怕是情报局抓到的最高级别的情报人员,这么珍贵的情报,“解药”会出手吗这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消息,他若在情报局内部,就一定会出手

    “你”以他们共事多年的默契,黎中民似乎猜到他的想法“你不会是想用这个来试探解药吧太冒险了,万一他真的是,那我们就失去了钓到一条大鱼的机会”

    “能有多大”陈竞湘说话的时候,竟然有些心痛,“能大过解药吗他若不是,我们照样抓到大鱼;他若是,大鱼趁机溜了,那么上海的情报联络图,解药也会有,审他也是一样。”

    第四章

    拘捕行动故意延迟了,由杨在科亲自监视着。这种审讯中透露出的情报,经手人不少,耳多眼杂,总是要让那些乌烟瘴气消散几天,若那人未收到风声,仍在活动,就证明暂时没有人留意这桩事儿,那时再把祺君仪加进来,才能比较牢靠地证明,是不是他走漏的消息。

    过了三四天,似乎一切尘埃落定,陈竞湘才琢磨着如何将这消息顺其自然地放给祺君仪,黎中民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他如果真是解药,从他那晚经过审讯室,看见那人,就已经觉察不对了。”

    “那晚是你故意安排的”

    “我当时没想到由他能扯出这么大的一条鱼,现在想想,也是鲁莽了。”

    这几天他俩有意无意地回避祺君仪,这种事很难做得天衣无缝,又想把消息传给他,又怕做得太明显,引起他的疑心,并非嘴上说说那般容易。时间过得格外漫长,陈竞湘刻意留了线索,有时候也会给祺君仪制造机会,单独呆在自己的办公室,看他是否有行动,回头又吼他,谁让你进我办公室的祺君仪都有些错乱了,可他跟往常一样,该生气就生气,该顶嘴就顶嘴,没有任何异常,而杨在科那头依旧风平浪静。

    “看来,是没有问题,”黎中民说,“这是生死存亡的事,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陈竞湘却不死心,在拘捕的当天,他决定再做一场戏。他让司机早一点接他,等祺君仪的车一开到门口,就接上了他。

    “你德文怎么样”

    “跟英文差不多。”

    “那你今天帮我把这个翻译出来,”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急用。你上午赶一下。”

    那是从那个情报站搜到的,因为是德文,情报局只有秘书处的彭西园懂,恰巧他这两天出差了。祺君仪大致浏览了一下,看上去像是一个演讲稿,并不长,应该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他拿着翻译好的去找陈竞湘,办公室里还有黎中民和另外一个人,祺君仪并不认识。他一到,陈竞湘就把那份翻译好的材料交给那人带走了。

    午休的时候,秘书处的崔西带了份咖啡和金枪鱼三明治给他。崔西在秘书处的级别是比较低的,需要给每一个大秘书跑腿,只有祺君仪对她是最照顾的,因此在大秘们背后议论着祺君仪如何“颐指气使”,崔西是一直替他说话的。

    “局座中午去哪里吃饭,你知道吗”他问崔西,她好像跟于秘书那里过来。

    “局座今天好像很忙,中午不安排午饭了。”

    正说着,内线电话过来了,正是陈竞湘,让他马上去办公室一趟。他挂了电话,连忙过去,办公室只剩他和黎中民,他们看起来及其严肃。那份德文的原稿,又被推到他面前,只不过这回,有一些单词被单独圈起来。

    “你把这几个字再翻译出来。”

    有些词,翻译成中文是有很多说法的,他翻译了几个版本,突然发现,这些个单词换个顺序,凑一起,竟是个地址凯瑟琳东路240号。

    其实到那个时候,陈竞湘已经相信祺君仪很可能不是“解药”,因为行动队已经把那人逮捕,关押在刑讯处,今晚打算连夜审他。但他忍不住再诈祺君仪一次。

    “你到底是谁”陈竞湘的突如其来,把祺君仪完全问懵了,他楞住,没说话,又看看黎中民,不太确定自己陷在什么情况里,“下午抓捕行动失败,因为有人报信,让那人偷偷溜了。先知道地址的,就只有你,我, 和中民。你怎么解释”

    祺君仪脸色一下就煞白,眼里弥漫着不可置信,他微微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无从解释,他下午甚至还走出情报局,独处了一个多钟头,连个人证都没有。祺君仪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又仿佛是一片空白,他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像是安慰自己“你们,耍我的吧”可是,这两人的神态那么严肃,分明是在盘查自己,誓不罢休,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惹上大麻烦了“我操”

    这时候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是杨在科“局座,那人服毒自尽了”

    “怎么搞的你们没搜他”

    “搜了,不知道毒藏在哪里,已经断气了。”

    从那人被诱捕,押送到情报局,这段时间祺君仪都在陈竞湘的视线里,跟平日一样,没有丝毫异常,他跟这件事绝对丁点关系都没有。况且,像这么高阶的情报人员,是很少能接受审问的,他们身负身负太多秘密,必将只有死路一条,来保护整个上海的情报网。所以,陈竞湘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算完全意外。失去这么重要的一颗棋子,打击一下他们的气焰也是好的。而且用他证明了祺君仪的清白,这比拿到上海情报图更加让陈竞湘感到欣慰。

    他冲黎中民使了个眼色,黎中民立刻说“局座,这事还要调查清楚,虽然当时只有我们三个在场,也不排除隔墙有耳。还有行动队的人,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太多,冒然怪罪君仪,是不公平的。”

    “中民说得也有道理,可能是我太着急了。”

    刚才吓得魂飞魄散的祺君仪,被他们态度的转变弄得头晕目眩,他掩饰不住自己被惊恐折腾到无力,试图为自己解释“我下午出门是因为午饭吃的三明治,胃不舒服,去买了胃药,然后在外面坐了一会儿。我要知道那地址是就肯定忍了,胃疼又疼不死,被冤枉是会没命的。”

    祺君仪的慌乱看在陈竞湘眼中,是真的有些不忍了。他打发了黎中民,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俩,他顺手挪了把椅子,靠祺君仪坐着。闯了祸的人,这会儿低眉顺眼,缩着肩膀,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他声音放柔和,“在这个环境里,表面上的功夫不能不做。真正发生的事,你自己心里知道,但是别人看到的未必是真相,而你要做的,就是扫清自己的嫌疑。”

    “局座,你没说那个地址是什么,我要是知道,它那么重要,我今天就会很谨慎,不会瞎逛了”

    他到现在还在纠结自己没有交代清楚,根本不知这件事的重点在哪里,他的单纯,让陈竞湘如释重负。

    “局座,你以后是不是,再不会信我了”

    好似一把尖刀,在陈竞湘心头狠狠剜下去。从祺君仪出现在他面前,陈竞湘从来相信过他,只有一次次,处心积虑的试探。而此时,祺君仪却因为失去了他压根儿没得到过的信任,而黯然神伤。

    陈竞湘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股厌恨和嫌弃。

    第五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陈竞湘对祺君仪格外照顾,不仅工作上制造很多机会,让他跟在自己身边,甚至偶尔还会接送他上下班,直到黎中民善意地提醒他,就算心有愧疚,补偿个差不离就行了,好歹周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黎中民在社情局的时间更长,根基更稳,消息也自然更灵通。

    “祺君仪好像跟林宝音分手了,”这天他们坐在车里,一起出门的时候,黎中民跟他说,“我说上个礼拜林府的派对上,怎么没看见他。”

    林宝音有时候会穿得花枝招展地,在社情局外面等祺君仪下班,十分高调地宣布她对祺君仪的占有权,最近确实没怎么看见过她露面,祺君仪是很少在办公室提她的,他们俩之间关系,是特别明显的,林宝音在倒贴。

    “为了什么”

    “据说祺君仪说受不了林宝音的大小姐脾气。”

    “操,”林竞湘不禁笑出来,“我看他比林宝音更像大小姐”

    车子到了国际饭店,林竞湘径直走进一楼靠边的咖啡厅,他约了人。他挑了角落里的位置,等了大约二十多分钟。这时候看见侍者举了个牌子,上面写着“陈竞湘先生电话”。他站起身,跟着侍者走进电话间。电话那边的人说“通行证出了问题,今天过不去了。”

    “有没有什么消息”

    “解药已经就位,具体是谁问不出来,不排除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解药。”

    “他是谁的人”

    “不知道。就连他的上家,下家,谁负责接应他,都查不出来,我得挂了,再联系你。”

    对方电话的匆匆挂线,让他心里难免有些焦虑。陈竞湘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并没有离开,桌子上的咖啡已经凉了。他刚要招呼侍者,换杯热的,却发现一个四五十岁,珠光宝气的女人,正站在他的面前,至上而下地,虽然微笑,却也不可一世。

    “陈局长”声音优雅动听,“是一个人吗”

    “您是”

    “祺月明,祺君仪的姑妈。”

    “祺老板,久仰” 陈竞湘连忙站起来,伸手做了个“请坐”的姿势。

    说到女子做实业,素有“北海澜,南月明”的说法,她们一个出身毓庆王府,一个那王府;一个守了半辈子活寡,一个终身未嫁;却都将一片冰心,一生容光,交付给生意场,摸爬滚打,终于辟得各自的天地。

    “没打扰到陈局长吧”祺月明说着,朝四周看了看,似乎怕他在等人。

    “谈不上打扰,我一个人。”

    “我在楼上跟人喝茶,下来经过这里,恰巧看见黎中民在大堂,他说您在这里。我过来跟您打个招呼。”

    “您太客气了”

    黎中民认识祺月明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在上海滩,地位摆在那里。但是说她认识黎中民,那肯定是故意调查了。这种生意场上呼风唤雨的女人,凡事都要在她掌握之中。她的宝贝侄子既然在社情局上班,她自然是要从上到下查个明白,不然怎么能放心陈竞湘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祺君仪,为什么要到社情局上班,那个狼心狗肺的小子直接就说,“因为不想跟我姑妈一起工作。”可见她平时多么强势。

    “君仪在您那里工作可有一段时间了,按理说,我早该去登门拜访。但是,他在国外这几年,满脑子的西洋思想,不准我们做长辈的干涉他的社交和工作这些自由。他任性,脾气大,我平时在家里也不敢惹他的。要不是赶巧今天碰上你,我都没机会跟您说几句。”

    陈竞湘听到这里,便知道祺月明今天并不是赶巧过来说几句,果然,她继续说下去的,完全不是商量的口气了。

    “老周开始帮君仪找工作的时候,给了我几个选择。其他的部门呢,职位低一些,但是说心里话,总是比您那里要稳妥安全。可是,我跟老周说,送他去社情局那里,因为职位合适,难道要我的君仪去给人当个打字员吗但其实,我的心里是另外有想法的。社情局的环境,君仪是呆不长的。我可不想给他找个好地方,他过得安安逸逸,再不想回来帮我。”祺月明坐直身体,脸上是自信的微笑“陈局长,对君仪的要求高一些,不要太放任,太照顾。”

    言下之意,早点儿逼他辞职,陈竞湘心里想,开始有点儿同情祺君仪,但他依旧礼貌地说“陈某人一定尽力。”

    “陈局长果然是个痛快人那,这事儿就靠您了。”

    若说陈竞湘彻底排除了对祺君仪的怀疑,就是跟祺月明的那次会面,那几乎完美地解释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为什么要选择进社情局工作。他甚至还后悔之前那么残忍地试探他,把他吓成那个样子,以至于他这些日子以来,做事兢兢业业,惴惴不安。然而,祺君仪并没有知难而退,借机放弃,也让陈竞湘心生敬佩,他就算娇生惯养,也有自己的执拗和坚持。

    “局座,你不喝酒吗”

    冬日的下午,西斜的日头正好照进陈竞湘的办公室,祺君仪像一只取暖的猫,倚坐在窗台上,支着长长的两条腿。天气凉了,他米色的西装里加了件白色的开司米背心,就如同秘书处严密的监督结果,这人上班到现在,很少穿重样儿的衣服。

    “喝。”

    “你又不能出门,在哪儿喝”

    “家里,或者办公室。”

    “这里”他眼睛亮了,“办公室有酒在哪里白酒还是洋酒”

    他四周看着,虽然陈竞湘的办公室他几乎天天都来,但是很少有仔细打量的时候。表面上没看见吧台,或者任何藏酒的地方,柜子里又不能翻看。

    “在里面。”陈竞湘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角落里的小屋。他的办公室里有个小隔间,平时只有他自己才会用,连黎中民都很少进去,“下班过来,我请你喝。”

    “今天不行,我姑妈过来吃饭,明天吧我让何妈准备下酒菜送过来,你出酒,我出菜,公平吧”

    “那还不如去你家呢”

    “不是我不请你,我家里人多,怕他们又跟我姑妈说,惹些事出来。在你这里喝,反倒自由一些。”说到这里,祺君仪突然停顿下来,脸色一沉,好似想起来什么“等等,那隔间里头没有什么秘密吧重要情报,保险箱之类的,我进去了,就成嫌疑人的那种吧”

    他倒是长心眼儿了,陈竞湘笑着说“还真有保险箱。”

    “我不进去了,还是再找别的地方吧”

    “保险箱有密码,你看到了又能怎么样”

    “那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密码”

    以前发的,祺君仪的姑姑叫祺若蓝,这里改名,叫祺月明。

    第六章

    一入冬,是连绵的雨,落在车窗上,却连点儿声音也没有,只落下迷茫茫一片,模糊了视线。祺君仪坐在车里,很明显,车子开的方向并不是于秘书订的罗威饭店。他这几天咳嗽,没有什么胃口,但觉得陈竞湘特意把他单独约出来,是有什么话要跟他交代,又不能多问,怕问多了,惹他猜疑。他现在做事缩手缩脚,顾此失彼,越来越不痛快了。

    车子停在一处安静的巷口,踩着湿漉漉的地面,穿过去是间不大的罗宋菜社,跟亚尔培路那里的罗宋菜不同,店面不起眼,菜品竟是连常见的罗宋汤都没有。老板娘是个叫伊琳娜的风韵犹存的中年白俄,中文说得也很地道,想是已经在中国待很多年。

    “我跟中民年轻的时候,去过苏维埃。”

    陈竞湘刚说完,就想起黎中民的告诫,你不要跟祺君仪什么都说。就算他没有嫌疑,也跟我们不是一种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必要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陈竞湘有时候没法控制自己,想要无限接近祺君仪的,欲望。如果他真是别人引诱自己上钩的诱饵,那么他们真的是找了个最好的饵。

    “伊琳娜,是我们那时候的旧相识,看见她,就会想起从前”

    祺君仪想问从前的什么,却猛地发现陈竞湘脸色骤然大变,扔下手里的刀叉,飞快抓住祺君仪的肩膀,摁倒在地。在跌落到地面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一声枪响。陈竞湘踢倒他们吃饭的桌子,拽着他,塞在桌子后面。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枪已经握在手里,探出头,短暂的停顿,“砰”地开了一枪,那人应声倒地,陈竞湘朝门口看了看,还有几个人影,连忙开了两枪,那几个人听闻枪响,逼停在门外,似乎也在观察屋里。

    外面好像三四个人,只要把他们一个个引进来,以陈竞湘的枪法,也不是没有胜算,但是他不能让祺君仪在这里冒险,就算他真的能赢,也怕流弹伤了他,这人只怕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看见那个门了吗”陈竞湘快速而低声地说,一边观察门外的情形, “门后是厨房,后门出去是弄堂,你穿过弄堂,就是我停车的地方。待会儿我给你指令,你就朝门那里跑,听到了吗”

    祺君仪已经慌了,黝黑的眼睛,紧紧盯着陈竞湘,却没回答。

    陈竞湘再朝外头看了看,回头又问他“听懂了吗”

    “你呢怎么办”他的声音抖得凑不成句。

    “我能应付不要看,只管跑,知道吗”

    祺君仪的嘴唇煞白煞白,紧紧抿着,终于点了点头。陈竞湘拿枪的手支在桌子的边缘上,不能放空枪,他得保证有足够的子弹迎敌,祺君仪一开始移动,外面就会发现,势必会开枪,而他要在他们开枪之前,干掉他们,否则没有掩护的祺君仪,就会是个活靶子。

    陈竞湘的脑子飞快旋转,伸腿再踢倒旁边的一张桌子,声音引起外面的注意,两个人从门的左右两边探身,冲着桌子的方向,猛然开了几枪,陈竞湘在电光火石之间,出枪,击中左边的那人,右边的人立刻退回身子,在千钧一发的瞬间,他大声冲祺君仪喊“走”同时拼尽全力,狠狠推了他一把。

    祺君仪移动的同时,有人挪到窗户那里,陈竞湘的子弹抢先一步击碎了玻璃,那人的血溅洒在窗户上,一片刺目的殷红。他回头,祺君仪已经跑进厨房,动作还挺灵巧。他停了一会儿,听着外面的动静,按照他的估摸,顶多还剩两个人,他轻轻翻身,躲避在柜子之后,一声不响,果然不一会儿,听见有脚步从外面传进来,小心而谨慎地挪动着,直到脚步停在几步开外,他微微探头,一个人面对着自己的方向,一个背对,他深深屏住一口气,转身露出来,果断开枪击毙,待另一个闻声转身已经太晚,再被他一枪击中。而当最后一个人面朝上倒地,他的心突然漏跳一拍,那人是个白俄。

    “祺君仪”他的内心几乎沸腾地尖叫,心脏瞬间要跳出胸腔,猛然回头。

    祺君仪从厨房慢慢走出来,伊琳娜一把手枪,正指在他的头上。

    “黎中民曾经说,在上海枪法能比过你的,一只手也数得完,我还以为他吹牛。”

    “伊琳娜,你放过他,他只是我的司机。”

    “司机”伊琳娜笑了,“你连中民都不肯带来,每次都是你自己,这是唯一一次你带外人来,竟然是你的司机吗陈竞湘,从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你带他去了那间教堂,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他们平日里羞于启齿的陈年旧事“既然你说他只是司机,那我就看看,你会不会为了你的司机,放下你手中的枪。”

    他们对峙着,谁也没有想让步。祺君仪的脖子上有一道血痕,可能是刚刚划伤的,他神态倒还算平静,但是他内心的惧怕,陈竞湘感受得到,他虽然努力伪装,声音却还是颤抖的

    “你放下枪,我们就都死定了。”

    伊琳娜拿枪的手法,那么稳,那么自信,她抬手,迅雷不及掩耳,枪托重重砸在祺君仪的额头,打得他的头瞬间偏向一旁,血涌出来,顺着脸颊,滴嗒嗒淌下来,祺君仪猝不及防,闷哼了一声,像剑一样,插在陈竞湘的心上。

    “你放他走,我留下,绝不反抗。”

    伊琳娜摇摇头“你把枪放下,否则下次碰上他脑袋就不是枪托,而是子弹。”

    “伊琳娜,他只是社情局的文职,不是军人,也不是特工,你把他牵扯进来,是滥杀无辜。”

    伊琳娜不再说话,枪口狠狠摁在祺君仪的伤口上,目光冷淡。空气仿佛凝固了,气压死死抵住他们的胸口,让他们喘不过气。陈竞湘看着祺君仪的眼睛,他不敢传递给他太多的信息,因为伊琳娜同样在紧紧盯着他。

    “你赢了。”陈竞湘说着,将手中的枪扔在地上,“在你开枪之前,我能不能和他说句话”

    伊琳娜把他的枪踢远“说吧道别的话倒是不用了,我会送你们作伴。”

    “祺君仪,你在听吗”陈竞湘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楚。

    祺君仪点头,他此刻反而出奇地平静了。

    陈竞湘接着用德语说“待会我叫你的名字,你就蹲下。”

    用一个疼痛的表情,遮掩了他的惊讶,祺君仪用中文说“我懂。”

    “伊琳娜,我并没有带他去那个教堂。”陈竞湘转头说,他能在伊琳娜的眼睛里看到一丝犹疑,借着那个瞬间,他喊了句“君仪”

    祺君仪蹲下身子的同时,陈竞湘他朝后猛然一仰,再一个翻身,那个被他击毙的白俄的手枪已经握在他手中,伊琳娜连开了两枪,却击中了白俄的尸体,在她第三次叩响扳机之前,一颗子弹击中她的额头,穿过她的头颅,飞射出去。

    第七章

    祺君仪的辞呈,静静躺在他的办公桌上,陈竞湘站在窗前,看着已经凋零的花园,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每次祺君仪进到他的办公室,最喜欢的就是站在这里。如今陈竞湘站在同样的地方,似乎想做微不足道的,最后的挽留。

    最先骂过来的电话,是来自老周。他气急败坏地指责陈竞湘怎么能带一个文职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他甚至没搞清楚刺杀是执行任务完全无关的。

    “竞湘,你怎么能在提部长这么关键的时刻,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陈竞湘没有跟他争执。当初他送祺君仪来的时候,可没有说伺候好这个大少爷,你就是下一任社安部长。如今大少爷受了伤,辞了职,他突然来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他们拿社安部长这个饵,诱惑他离开重庆,到了上海却卡在社情局的位子,而吴敬村成了社安部长。他将无名火压在心里,因为他没时间想部长不部长的,这一刻,他最在乎的是如何留住祺大少爷。

    接着就是祺月明,她的每个字说得那么平静,可又那么伤人“陈局长,这该不是您所谓的帮忙吧我让您不用那么照顾君仪,可您这招可真是太狠了,不管当时多么凶险,他血流满面,您倒是完好无损,可不是拿我们君仪当了挡箭牌吧”

    “等祺老板心情平静之后,竞湘再登门解释。这事儿,是竞湘有错在先,绝无推脱之心。”

    祺月明没想到陈竞湘能如此做小伏低,拉得下身份,倒不是鲁莽的人,她于是放缓情绪“辞呈是我递的,但也是君仪的意思。要去工作是他要求的,辞职这件事,我不可能替他拿主意。”她虽霸道,却又是讲道理的人。

    黎中民在这件事上,跟他想的却不一样,他觉得正好顺水推舟,打发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这不正好吗但是以他们多年的交情,他早就体会出陈竞湘的想法,恐怕已经不那么单纯。有些事他们之间向来心照不宣,祺君仪第一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黎中民心里就替陈竞湘揪了那么一下。那天晚上,陈竞湘眼睛简直长在祺君仪的脸上,他怎么可能错过自从辞呈递过来,一直原封不动放在那里,他甚至都没打开看看里面写的什么,只怕未必想走就能走。

    刺杀事件之后,安保部门顿时严格起来,陈竞湘再不能单独出门。他在巷口下车,这一带格外安静,这会儿正值午后,少有行人往来。他左右看了看,安保主任李大力走过来“局座,我们送你过去。”

    “不用,你们这里看着就好。”

    李大力朝巷子里瞅了瞅,这里正好能看见门口,视野是开放的,于是点头答应了。陈竞湘独自走到一扇铁门面前,看了看门牌号码,确认无误。院子不太大,小径尽头,是座三层的洋房。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个小水池,两个姑娘坐在旁边,逗着里面的鱼,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回头看见他站在门口,其中一个白净丰满的,走到门口。

    “您找谁呀”

    “哦,我找祺君仪。”他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那姑娘,“我与他都在社情局工作,过来探望一下他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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