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卿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开口,“师尊,师兄都走了,咱们现在怎么办?”
道长这才缓缓睁开眼,看着底下空荡荡的大殿,叹一口气,低头从袖口捏一粒丹药递给景卿,“你肩上也有伤,先将丹药吃了,等我调息一个时辰,趁正午下山,这样也安全些。”
道长调息,正殿里极静,景卿不好打扰,坐在正殿外头的廊檐底下,气行三周天之后就开始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正神游,隐隐约约却听见远处有响动。
他锁眉仔细听了一阵子,那声响却越发靠近过来,连忙睁了眼,看一眼殿上调息的道长,手在衣袖底下捏紧了符纸,起身轻手轻脚往前门去。
心道这阳气正足,不可能是狼妖。
果真,他才到门前,便见景宏拎着剑从远处走近过来。
景卿一见这人心里立时放松下来,同时一股邪火也不打一处来,将手里符纸一团直接便冲他掷过去。
景宏也不躲,就看着那一团符纸直接打在自己胸口上,这才伸手接住。
景卿白他一眼,没好气道,“第一个出去的现在就折回来了?怎么,有东西忘了带?”
景宏将手中那一团符纸铺平展好又递回去,笑道,“如果我不做个样子先出门,谁愿意先吃螃蟹?若是到现在还在僵持,耽误了时间还谈什么保命。”
景卿撇一撇嘴,他从小就将景宏当亲哥哥看待,现下撒完了气浑身舒畅,又死皮赖脸凑上前去,“师尊在殿上调息,你守着,我去睡上一会,师尊说日午再动身。”说着便要转身,可还不待他迈开步子,又直接被景宏拎着后衣领拽了回去。
“干嘛?”
景宏“你肩上的伤让我看看。”
景卿一摆手,“哎呀没什么大事,刚刚师尊给过我丹药了。”哪成想刚要走就又被捉了回去。
“张嘴。”景宏面无表情。
景卿挑一挑眉,“你又要干嘛……”一句话没说完嘴里就被人塞了一嘴的草叶子。
景卿“……”
“嚼烂了自己包上,省得以后妖毒发作受罪。”
因果(二)
静得道长早就料定景宏会折回来,所以见两人一同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不吃惊,倒是更加安然了。
道长在观里又画了重重叠叠几个阵才同两人走暗道下了山,到山底下的时候日午阳光正好,不远处的升阳城看着很是热闹。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到哪了……”道长说着转脸看一眼四围的浅山,微微阖上眼掐指几下,而后道,“东边邪气少些,天色尚早,先沿山脚往东走,晚些时候再找过夜的地方。”
三人沿着山脚走了一程,直到日头西斜,景宏在阳面的山壁上找了处石洞歇身。
这石洞不大,从前景卿跟着景宏满山乱跑还在洞里躲过一场雨,当时两人年少,还觉得这洞十分宽敞,要躺要坐都能肆意随心,如今两人都已俱是成人体格,再加上道长,三人在里头立马就显得这石洞十分狭□□仄。
可毕竟洞里还算干燥整洁,就是躺下是不用想了,只能找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将就一夜。
好在修士是不怎么头疼打坐的。里面道长正打坐调息,景卿与景宏对坐在洞口,百无聊赖,景卿开始比划,“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去。”
景宏看他一眼,比划着回道,“明日还要赶路,少胡思乱想。”比划完将惊云横置在膝头,又抬手,“我守全夜,你早些歇息。”
景卿十分明白自己的身手跟景宏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也懒得跟他客气,长腿随意往前一伸,将自己的那只小布袋垫在脑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身后洞壁上安心阖眼睡过去。
半夜景卿努力清醒过来想要替班守夜,然而迷迷糊糊才将眼睁开一道缝便撞上了景宏的视线。
外头月色皎洁,更映得他眼底明明灭灭。
景卿脑中忽的一紧,一下清醒过来。半阖着眼装模作样地抻了抻腰,景宏见他动作,立马便错开了视线。
景卿这才名正言顺睁开了眼。
景卿伸手比划道,“下半夜换我守夜,你睡上一会。”
景宏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别开脸去。
景卿拿膝盖不轻不重顶他一下,见景宏转头,才继续比划道,“有事我立马喊你还不成。”景卿顿了顿,又继续比划,“你睡饱了明天才能干重活,省下师尊又说我不懂事天天使唤你。”
景宏道“就是睡不饱你还不是照样使唤我。”
景卿“睡饱了我比较心安理得一点。”
景宏轻笑一声,将惊云抱进怀里歪头靠着洞壁睡过去。
景卿松一口气,可现下夜里安静,满脑子里都是刚刚景宏的眼神。
平日里景卿从没在景宏眼中见过那样的神色,照理说这眼神里头并没有一丝带攻击性的意味,可心里就是有种说不清楚的抵触的感觉。
好在一夜安稳,第二日天明三人上路,静得道长与二人商量去往浮丘,一来这一路水泽清浅少有邪祟,二来浮丘灵脉充泽,乃天下修士高人聚集之灵城,若能找些熟人帮忙除妖自然最好,即便不能恢复道观,两人年少此番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二人自然听从师命。
三人又往前走了个把时辰,找了处渔家便宜买了条渗水的老旧乌篷船,拖到浅滩上一阵修补,几张防风避水的符咒里外一糊,连桐油都省了。
再下水时这船虽然外表没什么变化依旧朽旧,可带着三人漂在水上却是四平八稳游刃有余。
景宏自然是撑船的那个,景卿悠哉坐在船头,看着站在岸上的渔家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离他们越来越远,一时兴起冲他挥了挥手,心里想着自己以后兴许能靠着修船吃穿不愁。
浮丘城离升阳城并不近,走水路怕要走上十天半月才行,开始景卿还觉得新鲜,一整天都十分精神。
在水上十分清凉,景卿坐在船头,两岸山势并不陡峭,白日里山林草木葳蕤翠□□滴十分清秀养眼;夜里万里长空如同水洗过一般,星河灿烂仿若触手可及。
然而水上漂了三天,景卿就觉得自己撑不住了。
船上空间狭小,三人躺不开只能干坐着,每天能做的也就是换几个姿势,加上景卿打小就吃不惯鱼腥,这船上的日子天天鱼虾相见,景卿一张脸完全可以用面如菜色来形容。
道长当然不忍心看着自己徒孙面色青白,于是第二日正午便叫景宏在岸边停了船,一来好下来伸展伸展筋骨,二来兴许能找些野味开开荤。
景卿欢天喜地下了船,见着前头山底下一片绿油油的草甸两眼放光,水美草肥,这就是捉兔子的好地方了。想罢便猫在草甸里头也不抬地找起来。
景宏看着前头扑在地下的景卿不觉好笑,俯身从脚边拾了块石头便照着景卿屁股上丢过去。
景卿嗷的一声捂着屁股跳起来,转身追着景宏就打,“我刚看见的兔子让你给吓跑了!”
景宏一边跑一边乐,“这么矮的草哪能藏得住兔子,你看见的也就是只田鼠。”
“老鼠都能吃何况还是田鼠,景宏你别跑,有本事就给我站住,我今天要是找不到它就直接生吃了你……”景卿一副青面獠牙的恶鬼相,追着景宏跑了一阵脚步却渐渐缓了下来。
灌木丛里有动静。
景卿矮下身子猫过去,一面朝景宏打手势叫他回来,一面轻手轻脚将眼前的枝叶轻轻拨开一道缝,凑过身去。
才看一眼,景卿身子便僵住了。
灌木丛后头一小块空地上,两个男子衣衫凌乱交叠在一处,似乎……在行阴阳双休之事……
景宏过来的时候只看见景卿苍白着一张脸,飞也似地跑回船上去了,动作几乎可以用连滚带爬形容。
景宏看着好奇,也拨开身后灌丛凑上去瞧了一眼,立时身上过电一样的一颤,立马就站直了身子,艰难迈步往回去。
景宏早就明白自己对景卿的情谊不只是兄弟之情,他无数次想过要同景卿结为道侣相伴终生,然而却从不敢去想两人双休的场景,可刚才那一幕却偏偏叫他看得一清二楚,到水边这一路不过几百步,景宏却走得烧心燎肺十分艰辛。
景卿长这么大,自然知道阴阳双修这回事,可那不过都是些书本里的隐晦句子,他从来都觉得男女之情这事离自己还遥远的很,可如今真正见到的活春宫居然直接跳过了男女这一层,两个男人缠在一起的景象让景卿觉得犹如遭了天雷轰顶,这显然已经结结实实超出了景卿的认知范围。
今次实在把景卿吓得不轻,一连几天都十分老实,再没提过要上岸的事。
道长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见两人失魂落魄爬上船只当是没能捉到野味,于是在水上又漂了几天之后便让景宏将船靠了岸,让两人再去试试手气。
两人打哈哈想要敷衍过去,可道长再问原因又实在说不出口,无奈景宏只能带人下了船,可两人才上岸走了几步景卿便不再抬脚了,低头看着脚尖支吾道,“不然……你去帮我看两眼?就在矮草丛里找一回就好,捉住就算走运,没捉住也没关系,我、我就在那边摘几只莲蓬……也算给师尊尝尝鲜,你看……怎么样?”
景宏知道他是被吓到了,昨夜景宏认真想过,两人如今都已成人,再怎么藏下去怕是以后更难开口,还不如顺着问清楚。于是心一横,试探问起来,“昨天你看见灌丛里那两人了?”
景卿没想到景宏也见了灌丛后头的场面,只得愣愣点一点头,顶着一张大红脸艰难道,“那两人……是道侣?”
“是。”
“道侣怎么会是两个男人?!”景卿说话的时候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几乎要滚出眼眶来。
“自然会有,所谓道侣不过是志同道合情投意合的两个人一□□术,不一定只有男女才能结伴。”景宏说话的时候面皮上无波无澜,可心跳却震耳欲聋如同擂鼓一般。
景卿这回是彻底呆住了。
景宏看着自己眼前呆若木鸡的人,咬咬牙,还是把最后一句话问了出口。
“你可曾想过与男人同道?”
景卿一听这话,立马就想起昨日所见,脸上瞬时就成了一片惨白,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连声道,“不曾不曾,从未从未……”他连结交道侣还不曾想过,怎么可能想过这个。
景宏没料到景卿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看着那人一脸惨白,景宏觉得自己心口上仿佛被人捣了一拳,几乎叫他觉得要窒息。
可他还是在自己一样惨白的脸上攒出个笑来,轻松道,“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这么认真做什么。”
等景卿从魔怔里回神的时候,景宏已经去前面矮草丛中替他捉野味去了。
景卿又盯着前面那人的身影看了一会,觉得今天的景宏看起来有些蹊跷。
脑子里乱七八糟,他觉得自己心里也不怎么畅快,但又说不清楚,干脆甩一甩头,弯腰除了鞋袜往船上一扔,便下到浅水中。
与此同时,九重天上却像是开了锅。
掌管人间祸福的洪泽老君仍在下界渡劫,本来人间福祸自成一体不必外加干预便能正常运作,可如今正赶上妖鼎现世,福祸无人司管,下界妖变频频,邪祟作乱人间,世人生活苦不堪言。
此番波动天帝已感,再加日前泽鸿老君神殿中弟子来报,福祸册受妖邪之气已有异端显露。
眼看生灵涂炭在即,众仙商议只好强召老君回天。
想遍九天所有仙家,除了正在闭关的,若是最终想要做成此等逆天改命之事,唯有去请上古正神彦华神君相助了
。
尊神(一)
景卿正采着莲蓬,忽然觉得天色暗了下来。而后就有雨点打在水面上。
可刚刚分明还是艳阳高照,景卿心道这雨来的邪门得很,抬头周围看一圈却又不见一丝妖邪之气,只觉得雨丝拂面脸上一片冰冰凉凉十分舒适。
他闭眼淋了一阵子,正纳闷,睁眼却见空中雨雾里头有个人影明晰起来。
如同平白幻化出来的一般,虚实尚不分明那人影转瞬间便已经出现在船上。一袭墨色衣袍,脸在雨雾里看不清楚。上船之后足下一滞未滞,径直往船舱去。
却在弯腰进去前一刻转头看了景卿一眼。
月辉般淡漠的一双眼,只是一眼,景卿便怔住了。只觉得口鼻间尽是凛冽寒气。
不多时,舱中印光白芒一现,一重浩大灵修气浪一样劈头盖脸而来,景卿被撞的一趔趄险些退后一步坐进水里,脑中在这一瞬之间却清醒无比,心下大呼一声不妙,拔腿便往船边跑!
尚未待他上船,又一阵印光闪过,四下如同时间凝滞,只剩一片寂静。空中不见了雨丝,只有劫灰如同雪片一般飘忽而下。
不多时,劫灰落尽,雨声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