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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人记 第11节

作者:叶敏敏 字数:24666 更新:2021-12-20 05:34:04

    “海豚代表他自己。我猜他在家里的绰号应该与海豚有关”

    陈鸥点了点头。教授常常管尼斯叫“陈鸥的小海豚”。久而久之,马丁和陈鸥也都接受了这个绰号。

    然后陈鸥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踩水而来,脸部笼罩着刺眼白光,看不清楚相貌,像极了宗教画里的圣徒或者救世主本人。他俯身到水面,把小海豚从海豚群里抱出来。海豚群凶狠地攻击着男人。男人的双腿因而流血。但他不为所动,双臂把小海豚搂在怀里。

    渐渐地,小海豚褪去尾鳍,头部慢慢变形,陈鸥惊讶地看到他变成了少年的外形。

    “我认为这是救世主造人故事的变形。”王容说,“尼斯相信,他之所以能有今天,是由于某股超越尘世的力量,或者由于某个他奉若神明的人。这很可怕,很多邪教信徒踏上歧途的第一步,就是相信救世传说,把符号化的神明具象为个人。”

    陈鸥笑了笑,觉得王容小题大做了,说“您不了解尼斯的故事。在他七岁那年,有一次”

    他讲出往事,王容仔细听着。当他结束时,王容总结道“所以,你认为这个男人代表着你,而尼斯一次次梦到这段情景,是因为当年事件给他留下阴影”

    陈鸥点了点头。王容说“那你怎么解释这段”

    少年渐渐变得高大,最后超过男人。他紧紧拥住男人,与他热烈相吻。没有人会认为那是个儿子给父亲的吻。

    王容关掉系统,室内灯光重新亮起来。王容说“我注意到尼斯的生理需求十分旺盛,各种指标也清晰地反映了这一点。如果只是一个普通春梦,我不会叫您来。但是,这个男人在梦中代表的意义很不寻常,什么人会认为自己有资格与救世主平起平坐,甚至像情侣一样吻救世主他是否过于自大联系到他的高智商,我感到很忧虑。”

    陈鸥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想我可以解释。救世主的符号除了可以解释为父亲,还能解释为教师。教师传授知识,启发灵智,让人摆脱与野兽为伍的命运,从此懂得爱与被爱。就像亚当从主的果园里获得智慧果。”他痛苦地想,尼斯竟然如此深爱沃尔夫教授

    王容怀疑地看着他,发现他面容震惊,目光沉痛,呼吸几乎停止,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我以前不相信有人会被爱而不自觉,”王容想,“现在面前就站着个活生生的实例。”

    这时,门外传来了沃尔夫教授及尼斯交谈的声音。

    “在役人员的训练资料属于军事秘密。这个梦境以前只有我看过,现在又加上了您。我向您保证,不会再有第三者接触这些内容。”王容突然拥住陈鸥,在他耳边说,“您马上就能知道那位救世主是谁。”

    从站在门口的旁观者角度来看,这一刻他们就像在深情拥吻。

    “你们在干什么”陈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拉开了。他回过头,看见了尼斯,嫉妒和怒火让他原本英俊非凡的脸扭曲得可怕,就像一个现代版奥赛罗站在他面前。沃尔夫教授被弃在门口,茫然地看着他们三人。

    “啊”陈鸥慢慢说,他全明白了。

    几天后,陈鸥站在军用机场,目送尼斯登机。王容和尼斯将乘直升机去最近的基地,从那里被运往任务地点。

    “不去拥抱一下么下次见面可能是一年之后。”王容站在舱门前,对尼斯说。

    “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让我再碰他。”尼斯面无表情地钻进舱门。心理测试结果被解释为青春期恋父情结后,他终于取得了任务资格。

    陈鸥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望着轰鸣的直升机挥了挥手。

    他们谁都想不到,下一次再见是五年之后,陈鸥站在被告席上。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预祝端午节快乐

    第五十二章 第章

    五年后。

    陈鸥站在被告席上,被控故意隐瞒新药副作用,过失致人死亡。

    控方律师开始陈述。

    “尊敬的法官阁下,各位陪审团成员,我们将指控被告犯有过失谋杀罪。请看这幅照片。”控方律师举起一幅放大照片,左臂有些摇晃。一个身着大学t恤的年轻人开怀大笑,整齐的牙齿显示其出身良好。其身后是一片如毯绿茵,几个精力充沛的大学男生正在踢球。

    陈鸥抬起头,对上控方律师充满压力的视线。控方律师五十出头,鬓发斑白,左臂举起时很不自然,但没人会因此质疑其工作能力。众所周知,这位受人尊重的律师数年前因为被人体器官贩报复,在一次枪战中受伤,左臂因此留下残疾。

    “控方律师为人峻肃,一丝不苟,而且由于那次受伤的经历,非常讨厌人体科学研究,觉得是你们这些科学家使得黑市器官交易繁荣兴旺。我恐怕他会让我们很难受。”开庭前,辩护律师警告陈鸥。

    “照片中的年轻人今年博士三年级,就读安杰洛军事学院,高中时期田径成绩优异,曾在全国高中田径比赛中获得铜牌,因此获得安杰洛军事学院录取。三个月前,他服用基因研究所研发的药物,在第二天比赛中暴毙。”

    旁听席上出现了一阵嗡嗡声,很多人将目光投向被告席上的陈鸥。他衬衫发皱,头发油腻,看起来很不体面,和经常出现在公益讲座中的英俊教授判若两人。

    陈鸥闭上眼睛。他必须打赢这场官司。不能让这些人毁了他的心血。

    自从五年前机场分别,尼斯再没联系过他。倒是王容偶尔打来电话,告诉他尼斯成长非常快,已经立下两三次功劳,上级对尼斯评价很高。

    “但个人感情毫无进步。”王容遗憾地说,“希望时间帮他想通一切。”

    “如果他有什么不对,无论身体还是情绪,尽快通知我。”陈鸥要求。

    这五年,研究所开动马力,全面分析“神秘基因”。结果是惊人的尼斯的基因载有极为强烈的生命活性信息。普通人类会因此加速新陈代谢而早衰,但尼斯的基因里有另一种因子可以帮助延缓新陈代谢,抵消早衰影响。总而言之,尼斯的存在是基因学的奇迹。

    陈鸥甚至怀疑,尼斯的基因里可能载有人类延长寿命的密码,但他不准备向这个方向探索。在时间、精力、金钱都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他需要集中所有资源,来评估这种基因是否会给尼斯带来负作用。把人类寿命延至新的长度这种事,远远不及让亲人平安度过此生来得重要。

    尼斯的基因还为他的阿兹海默症研究带来了灵感。随着基因密码一点点解开,陈鸥对人类大脑皮层活动有了新的想法。他接连发布了四五篇重磅论文,刊登在基因科学界的顶尖学术刊物上。他大胆改进了原来思路,研发出新一代实验药物,顺利通过了一期和二期临床试验,治愈率及有效性比第一代分别提高了大约5个百分点,比市场同类药物各提高了15个百分点,。

    “足以死而无憾的成就。”教授评价。

    “还需要观察。”陈鸥揉着太阳穴,他为这些研究付出了全部精力和一部分健康。

    研究所同时开展五个主要课题以及数十个支持课题,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讨论等他参加,数不清的决定要他来拿。陈鸥通过猎头聘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药企ceo来为他打理研究所经营事务,好让自己全心投入基因研究,但他既是股东又是教授的个人代表,每天仍不得不拿出两三个小时来研究公司文件。他逐渐染上了严重的失眠症。

    “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有一次他问来请他拍板的课题负责人。

    “若是错了,单这个决定就会浪费七位数的研究经费。但如果碰巧对了,会把这个方向的研究推进五六年。”比他大二十来岁的负责人看着他,对争取支持不抱任何希望。

    很快研究所所有课题负责人都得到了陈鸥的指示如果一个决定错了的结果只是浪费经费,不用再征求同意,尽管做

    “时间在时间面前,金钱算不上什么”陈鸥一再强调。

    他如愿以偿赢得了时间,研究所对于基因融合的研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阿兹海默症药物只是其中成果之一。但他被金钱打得一败涂地。近几年,基因研究所没有承揽过任何商业项目,正在进行的研究耗资巨大,经费迅速枯竭。陈鸥和教授动员了所有人脉,能拉到的赞助越来越少。他把研究所值钱的专利全部抵押了出去,但对于每年五倍以上增速的研发支出仍是杯水车薪。在海外,仿制药导致销售收入连年缩水;在国内,路易斯集团把他们拖入了耗时日久的药物专利诉讼。陈鸥简直说不清哪个对研究所收入下降的贡献更多,是路易斯集团的白热化市场竞争,还是所雇律师团队的吸血式费用支出。

    最后,陈鸥把研究所全部土地及房产都抵押出去,才换来了一家银行的两年期贷款,填上研发经费缺口。

    “两年,只有两年。”贷款经理一再警告他,“到期还不上债,研究所就得破产清算。”

    接下来的两年,陈鸥背水一战。

    在三期临床实验中,陈鸥把志愿者扩大到了实验上限人数五千人,范围也不再局限于国内,而是向欧洲、亚洲等顶尖医院、医学院发去实验计划,请求协助。这时,他和教授在基因科学领域多年积累的名声和人脉起了作用。大部分机构积极配合,部分医院还请求派来进修人手。陈鸥全部接受。进修人员大大加快了研究所工作进度。

    返回的实验数据令人欣喜超过80的患者显著好转。波兰一名五十五岁的伐木工人,听到八十九岁母亲清晰叫出他的名字时嚎啕大哭。他的母亲七十八岁罹患阿兹海默症,近三四年严重到无法说出他的名字。

    五千人里,大约二十人服药后毫无效果。陈鸥亲自飞去患者所在地一一调查,发现这些患者均已超过九十五岁,阿兹海默症病史大多超过二十年。脑部扫描显示,他们的脑白质已发生不可逆转的退化或损伤。

    “只有治愈的利益远远大于成本,药品治愈率及有效性的统计才有意义。”教授说,“深度阿兹海默症患者无法自主决定。根据法律,家属不能代其决定参与实验。你可以删掉这些反馈数据。”

    国内外同行要求药品的邮件纷至沓来。不少医生在邮件中称,参加实验的患者为了多拿一片药赖在诊所不肯走,甚至哭得像个小孩。

    “鉴于患者要求药品的急切表现,我一度怀疑这药会给患者带来依赖性,致其上瘾。”一位同行致陈鸥的邮件中写道,“在达到预期疗效后,我嘱咐患者家属给他停药。监测仪显示,患者没有因此焦躁不安或体现其他上瘾症状。相反,患者每天的深度睡眠时间维持着服药期间的日均三小时水平,因此白天益加精力充沛。考虑到他的思维活动更加清晰,我认为,您的药实际延长了他的生命。”

    他描述的患者是一位离开政坛多年的人士,在政界仍具有一定影响力。

    几乎是一夜之间,各国媒体都开始询问,为何这种新药没有引入本国,给千万个被阿兹海默症困扰的家庭带去福音陈鸥不得不亲自出面解释三期临床实验刚刚结束,研究所还在准备新药的注册申请文件。而媒体仍不罢休,连珠炮一般轰炸负责药品审查的本国部门,指责其官僚懒政。最后,一位局长公开表态,对于严重疾病,如果拟申请药物比现有药物呈现出格外显著疗效,可以直接申请上市。当然,上市后必须继续完成临床实验。

    这时,距离陈鸥还清银行贷款的最后期限还有半年。

    研究团队以最快速度整理好各种资料,提交注册申请。新药起名“阿波赫柏”,来自希腊神话中两名神祇的名字,阿波罗,赫柏。前者为医药之神,后者为青春女神。同时,陈鸥继续收集数据进行四期临床实验。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银行暗示他可以申请到期贷款展期,不必急于还贷。私募基金、信托公司、保险公司向他总计数十亿规模的组合融资方案,没有任何约束条款。投行精英们争先恐后约他见面,向他介绍上市计划。一夜间,陈鸥的身份又多了一重,从年轻有为的科学家、时尚界的新秀,变成了金融界的宠儿。

    直到一名安杰洛军事学院的学生因服用阿波赫柏去世。这时,新药上市申请尚未通过审核,距离还清银行贷款的最后期限还有一个月。

    辩方律师的开场陈述结束,现在是控方传召证人时间。

    “请您告诉我们您的全名和职业。”

    “安斯艾尔罗德里格斯,罗德里格斯诊所医生兼合伙人。”

    “罗德里格斯医生,请问您与被告的关系”

    “我与陈教授的合作开始于十年前。我向基因研究所志愿者名单,研究所筛选后通过我向入选者实验药物,我记录患者服药后的情况,反馈给研究所,同时接受研究所为此付给的报酬。”

    “您与陈教授何时开始阿波赫柏的实验合作”

    “大约五年前。我向患者推荐了该临床实验计划。共有十六名患者自愿参与。”

    “他们服药后有什么反应”

    “语言能力出现较大恢复,记忆力也有所回升。患者很喜欢这种药,强烈要求继续参与实验。”

    “按您的从医经验判断,这正常么”

    “数据显示,患者情况确实在改善。另外,患者渴望痊愈的心情也有助其病情好转。我们对阿兹海默症的了解还非常少,更不用说治疗。但总体来说,是的,确实很反常。”

    “请您说得再详细些,患者这种积极反应是否在以往实验中出现过”

    罗德里格斯医生坚定地摇了摇头。

    “从未有过。事实上,大部分患者及家属对参与临床实验的态度十分谨慎。以往我必须反复追问,才能确定志愿者确实服了药,而不是回家就把发放药物冲进马桶。”

    旁听席响起三两声笑。

    “您发现异常后,是否向陈教授报告过”

    罗德里格斯医生点了点头“我在反馈中提过一两次。”

    “陈教授是否给您回应”

    罗德里格斯医生摇了摇头。

    控方律师转向法官。

    “这是罗德里格斯医生填写的患者反馈表,来自基因研究所提交的药物注册申请材料。医生如实填写了患者反应。”

    罗德里格斯医生说的全是事实,因此辩方律师对这些证言没有提出异议。接下来,控方律师又传召了几名证人,都是与陈鸥合作临床实验的医生。他们从不同角度证明,实验药物大受患者欢迎,有些患者甚至编造数据来讨要更多药物。陈鸥抬起头,注意地听着。反馈表不会告诉他如此生动鲜明的信息。

    接下来,控方律师出示了一张证明文件。

    “这是独立测评机构公正与生命公司的检测结果,说明阿波赫柏能短暂激起患者性兴奋。而且,和市面上治疗性功能障碍的药物相比,它不会对服药者造成持久影响。因此,很容易理解患者为何积极索取药物。一期和二期临床实验结果显示,这一副作用在第一期就已经被研究人员注意到,但我们并未在该药品的申请注册文件中发现相关说明。”

    旁听席爆发出巨大的议论,人们交头接耳,法官不得不要求肃静,接受了控方律师将该文件作为证据呈堂。

    接下来出庭的证人是陈鸥的一位熟人。

    “伯第米勒先生。”

    第五十三章 第章

    和五年前相比,伯第成熟了很多。他穿着一件卡其色薄风衣,头发向脑后梳过去,脸色苍白,丝毫没露出认得陈鸥的迹象,神情十分冷漠。

    “米勒先生,你与死者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博士同学,我继母的亲戚。我们经常在一起学习。”

    “死者平时是否有服药习惯”

    “他是运动员,身体好,很少生病。我只见过他服用复合维生素。”

    “就诊记录和学校心理咨询记录显示,他在跨栏比赛中受伤,导致性'器官勃'起障碍。您是否知道这件事”

    “不了解。”

    “他是否对您提过阿波赫柏”

    “是的,他祖父诊断患有阿兹海默症已有两年多,记忆力下降。他说祖父近日参加了一个临床实验,两个疗程后病情大幅好转,与正常人无异。”

    控方律师转向法官。

    “死者祖父的书面证词显示,祖父听闻孙子的顽症后,向其推荐了阿波赫柏。出于谨慎,他仔细询问了自己的医生,了解到没有影响较大的副作用,才把药私自给死者。由于他以往记录良好,他的医生没有发现他骗取药物的行为。而死者显然非常相信自己的祖父,因为死者暴毙后,警方解剖尸体发现了大量阿波赫柏药品成分残余。”

    伯第作证完毕后退了下去,陈鸥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他知道死者是安杰洛军事学院的学生,但不知道竟和伯第熟识。这么说,尼斯多半也认得死者。

    一想到尼斯,陈鸥有些出神,接下来控方律师的几句话就没听清楚。伯第走到门口前,回过头来,与陈鸥四目相对。灯光阴影落在他的眼睛里,好像极地寒风卷起一片雪糁。

    接下来出庭的证人让陈鸥一下子挺直了脊背。

    “波尔曼先生,现在路易斯集团工作,认为基因研究所拟申请注册的药物阿波赫柏剽窃了其挚友瓦根第教授的心血。瓦根第教授生前任职基因研究所,于六年前遇害。”

    大约五六年前,陈鸥在调查路易斯集团秘密研究时曾见过波尔曼一次。眼前的他比那时憔悴了好多,头发几乎掉光了,一副耗尽心血的模样。陈鸥还记得当年调查时波尔曼对瓦根第流露的满满恶意。显然,他与瓦根第的友谊在后者去世六年后终于单方面发酵成熟了。

    波尔曼开始回答控方律师问题。

    “瓦根第教授遇害前与基因研究所关系十分紧张,当时他已准备辞职,并联系了路易斯集团。路易斯集团非常欢迎他,专门为他准备了实验室,还安排我做他的实验室主任。因为我在基因研究所时担任过相同职务。”

    陈鸥瞪着波尔曼。他撒谎。当时瓦根第刚刚发现尼斯就是失踪的孩子,携带海豚基因,什么都不可能让他离开尼斯一步。但这个理由他没法说出来。

    “当时路易斯集团由于希望瓦根第教授尽快开展研究,把他需要的相关数据及资料发给了他。都是路易斯集团的保密成果,其中部分已经申请了专利。”波尔曼说,“迄今为止,阿波赫柏一共进行过两代研发。在瓦根第教授去世前,一代产品的研发一直陷入僵局。在他去世后,药物研发忽然突飞猛进,很难说这与瓦根第教授的智力成果遗产无关。”

    辩方律师开始询问波尔曼。

    “波尔曼先生,按照专利法,即使瓦根第教授从基因研究所离职,利用先前工作做出的成果,其专利权同样属于前一家工作单位。更何况瓦根第教授直到去世前最后一刻都没有离开基因研究所。阿波赫柏申请的是机构专利,而非陈教授的个人专利,因此,剽窃瓦根第教授研究成果的说法不成立。”

    波尔曼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舔着嘴唇。

    “瓦根第教授去世后,陈教授连续发表了几篇重量级的论文。众所周知,学者需要专心,科学研究尤甚。陈教授喜欢出风头,参演时尚剧,作为嘉宾出席娱乐节目,甚至接受时尚杂志采访他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娱乐圈,哪里像位学者这样的人,我个人不相信他会做出什么学术贡献。”

    旁听席的窃窃私语大了起来。辩方律师继续询问。

    “除了猜测,您是否有实际证据”

    波尔曼摇摇头。

    “我只是证明,陈教授能从瓦根第教授的不幸遇害中获得大量利益,无论是经济还是学术研究,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法官皱了皱眉头。辩方律师很自信地笑了,显然他认为驳倒证词并非难事。旁听席上有人说“太牵强了”

    陈鸥望了一眼旁听席,见到了一位他没有料到会在此地出现的听众。银行贷款业务经理不住用纸巾擦着额头汗水,满脸焦虑。突然,这次法庭审讯的用心昭然若揭。

    路易斯集团不是要把他送入监狱,而是要尽可能拖延药物上市时间。具有专利争议的药物无法通过注册申请。路易斯集团想让研究所破产。

    法庭外,夏尔焦虑地来回走动。忽然,电话响了,他连忙接通。

    “不要再参与这件事,立刻回来。”屏幕上,向来说一不二的父亲命令道。夏尔的父亲是路易斯集团董事会成员。

    “陈是我的朋友。父亲,不要再和詹姆斯站在一起了,他太激进,会毁了家族事业。”夏尔哀求道。

    “集团铁了心要拿到研究所全部股份,詹姆斯正在游说银行拒绝贷款展期,”夏尔的父亲劝他,“教授今年八十二岁了,影响力大不如前。新任卫生部部长认为他的基因学说理论早已过时。没有人会救研究所。再说,即使集团拿下研究所,也不会干预陈教授的工作。相反,我们会更加充裕的资金,让他自由地开展研究。”

    夏尔挂断了电话。

    在不知电话又响了多少声之后,夏尔终于等来了他要接的电话,是王容的号码。

    “告诉尼斯,”夏尔急促地说,“陈鸥遇上了大'麻烦。银行在逼债,研究所要破产,陈鸥被起诉,尽管罪名牵强,但名誉肯定会受损失。教授身体每况愈下,医生说他几乎不可能熬过今年。还有苏珊娜”他喉咙噎住了,想起当年做尼斯的家庭教师,出于私心坚持要求养一条狗,陈鸥为他找了条金毛,按他的意思给一条公狗起名叫苏珊娜。

    这么多年,陈鸥于他是朋友,也是兄长。他不可能在这时候弃陈鸥于不顾。

    “苏珊娜怎么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问,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夏尔回过头,和尼斯拥抱在一起。

    和五年前相比,尼斯长高了,皮肤晒得黑了一些,饱满的肩膀肌肉几乎要把衬衫撑得爆裂。他穿着一条牛仔裤,衬衫下摆扎进裤子里,绷紧的腹部线条如岩石磊磊,微微向内凹陷。

    但他变化最大的不是身材,而是容貌。他不再是五年前那个任性热情的野孩子,尽管眼神依然燃着小火苗,显示出重见夏尔的由衷高兴,但他面部肌肉一动不动,只是嘴角轻轻抽动一下,算是一个笑容。对于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他的眼神过于犀利,夏尔觉得那几乎不能算是友善的目光。

    尼斯放开夏尔“王容说陈鸥有麻烦了,我请了长假。”

    “当心陈鸥先揍你一顿。他说看样子教授没机会在去世前见你一面了。”夏尔说,开始简要介绍案情。

    “我需要先做些准备。”尼斯简短地说,很好地藏住了目光中的波澜,以至于夏尔觉得他迹近忘恩负义了。

    里面,法庭审判还在继续。辩方律师开始询问被告。

    “陈教授,你被指控故意隐瞒药物副作用,是否确有此事”

    陈鸥摇了摇头。

    “阿波赫柏的副作用显示服药八小时内可能带来心率加快、肌肉僵直或生殖器充血的症状。”

    第五十四章 第章

    辩方律师举起一张纸“五位受咨询的医学专家一致认为,目前阿波赫柏副作用说明很清楚地定义了所谓性兴奋状态下的人体反应,是比较科学的描述。”他转向陈鸥,“普通患者不具备医学常识。您为何不把副作用写得更加通俗易懂,避免某些患者误服药物”

    “阿波赫柏不是otc药,需要在医生指导下服用。”陈鸥答道,“从药物设计之初,我们就没想过会有阿兹海默患者以外的人士自行服用该药,尤其是像死者这么年轻聪明的学生。”

    旁听席出现了痛苦的呜咽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摇着头,泪流满面。两位法警过去,把擦着眼睛的老人推离了房间。

    短暂沉默之后,辩方律师继续询问。

    “阿波赫柏是否使用了已故瓦根第教授的成果”

    “没有。”

    “请您详细说明。”

    “瓦根第教授和我分属于不同实验室。瓦根第教授有研究所股份,实验室经费由他个人负责,因此不需要向研究所上报工作情况。他去世后,其研究项目全部中止,换上了和先前研究全不相关的其他项目,我的同事均可证明此事。总之,阿波赫柏的研发没有直接使用瓦根第教授的成果。但阿波赫柏是研究所专利成果。瓦根第教授生前是研究所成员,若因此说阿波赫柏里有他的贡献,也是可以的。”

    “波尔曼先生指控您与瓦根第教授遇害有关,对此您有什么要说明的吗”

    “这太可笑了,我无法为没有做过的事辩解。法律和科学都讲求证据。”

    法官微微点了点头。

    接着是交叉询问时间。控方律师询问陈鸥。

    “瓦根第教授在基因研究所拥有多少股份在他去世后这些股份由谁所有”

    “基因研究所是一家独立机构。章程规定,股东所持股份不得在其他有投票权股东签字前出让给第三方,或由第三方继承。这是为了防止第三方凭借资本实力插手研究所运作。”陈鸥介绍道,“如股东不幸身故,其所持股份按评估价值,由其他股东向具有其继承权的家属买下,或者经过其他股东签字同意后由家属直接继承,但家属只享有研究所分红权,可以列席股东会,但不具有投票权。”

    “瓦根第教授持有研究所接近20的股份。按照章程及他与教授签署的协议,这些股份在他去世后由教授向其继承人收购。他没有直系后代,只有一名远方亲戚。收购协议经过公证,合法有效。”

    控方律师举起一张纸。

    “从瓦根第教授去世到现在大约六年。根据会计师事务所评估,瓦根第教授的股份价值大约增长了三倍。也就是说,教授收购瓦根第教授的股份获利起码三倍。”

    “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陈鸥说,想到患病的教授一阵焦虑。最近教授十分衰弱,医生很肯定他的寿命不会超过一年。这也是他为何对尼斯恼火教授患病后,他数次联系王容,希望尼斯回家哪怕一次。虽然教授嘴上不说,但陈鸥看得出他惦记着尼斯。

    “近五年研究所调整了方向,更多从事基础性研究,大部分工作尚未取得成果,更不要说短期内转化为商业项目产生价值。研究所主要收入为专利使用授权费。由于受海外仿制药冲击及国内专利诉讼影响,近几年授权使用费大大减少,目前收入不足以前十分之一。”

    控方律师眼中盈满笑意,似乎发现了陈鸥的漏洞。

    “也就是说,研究所遭遇财务困难。怪不得陈教授经常参加商业活动来争取赞助。这种情况下,研究所急于推出阿波赫柏来改善收入,也可以理解。”

    辩护律师提出抗议。法官表示抗议有效,提醒控方律师要更加直接。控方律师耸了耸肩,说“接下来,我要请法官阁下和陪审团各位成员观看一段历史视频,来自原本在地区警察局重案组任职的琼斯警官。瓦根第教授遇害后,有一段时间她负责侦查案情。这段视频是当时她向上级汇报案情时的记录。”

    大屏幕无声无息地降落下来。五六年前的琼斯警官身穿警服出现在屏幕上。

    “瓦根第教授生前从事一项违法研究,”屏幕上的琼斯警官说,“他把人类基因和野兽基因混合,制造了新型生物。他的电脑中有大量该生物的基因数据。没有在实验室找到该生物的踪迹,也无法判断其是否还存活。怀疑他的死与制造该生物高度相关”

    视频听不清了,旁听席发出的巨大声音甚至连法官都压不下去。好在视频已经播放完毕。现在房间里几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陈鸥身上。

    陈鸥早有思想准备,琼斯警官作为一名负责任的警官,当年必定会把发现向上级汇报。她隐瞒了尼斯就是人造生物的事实让陈鸥很感谢她。不过,这段视频让他眼下处境格外困难。

    “下一位证人。”更糟的是,控方律师的证人名单似乎无止无休。

    这位证人是接任琼斯警官搜查基因研究所的警官,当年给陈鸥找了不少麻烦。瓦根第之死成为悬案后,他就留在了当地警察局。有他当重案组负责人,琼斯警官二话没说就申请去了交警部门抄车牌。

    警官出示了当年对瓦根第实验室的调查结果。

    “第三方检测机构显示,瓦根第工作电脑中存储着大量基因数据,但现有基因数据库并未发现与这些数据特别接近的案例。而且,甚至不能确认这些基因来自人还是动物。它们既带有人类特征,又绝不可能是人类基因。用检测机构的话说,这是一种奇怪的基因融合现象。如果承认它是自然发生的,不如相信动物园的猴子走下树变成了人。”

    法官不耐烦地砸了咂嘴。控方律师清清喉咙,说“我方最后一位证人。”

    几乎没人把目光投向门口,旁听席上的听众都在窃窃私语。似乎大家已经断定,不会再有比刚才视频更惊人的证据了。只有陈鸥心里一沉。

    这位证人是他的一位项目组组长,曾有一个研究项目被他强行中止,为此很有意见,曾多次提出请教授回来主持工作。不过教授从未理会过。

    组长回避着陈鸥的目光,举手宣誓。控方律师照例问了姓名、身份、与被告关系等问题,接着问“请问您对阿波赫柏的看法”

    组长道“这是天才的成就,但不属于现阶段科学有能力获得的发现。”

    “请您详细说明。”

    “自从瓦根第教授遇害后,陈教授就下令停止了研究所的所有项目。他从外部招募了很多人,全面分析一种新发现的基因,但从未说明其来源。而且,每当大家陷入研究困境,陈教授总能提出事后被证明是正确的思路,就好像他有预知天赋一样。”

    “根据您的研究经验,您认为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组长不再回避陈鸥的怒视,说,“陈教授对基因母体有很深刻的认识,了解其生物特征,而这只能依靠近距离观察。我推断,陈教授参与制造了这种生物。”

    “该生物有什么特别”控方律师问。

    “它的基因特征,与瓦根第教授电脑中的基因数据完美吻合,可以认为就是同一种生物。”组长答道。

    “证人是在警方咨询时接触到瓦根第教授电脑中数据的。”控方律师说,“法官先生,我方对证人的咨询结束。”

    辩护律师走到法官旁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法官宣布“暂时休庭,一个小时后继续开庭。”

    旁听席上,一位当地媒体的记者低头飞快编辑着邮件,表情紧张又兴奋,像是一个因为无聊而出来散步的人意外撞上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第五十五章 第章

    再次开庭前,闻讯赶来的大部分旁听者被拦在了法庭大厅外面。法警宣布,由于接下来出庭的证人身份特殊,因此不再接受与案情无关者的旁听。

    再次站在被告席上的陈鸥,目瞪口呆地看着尼斯沉稳地从侧门走进来,站在证人席上,和他相距只有几个身位。

    透过夏尔的视角观察,尼斯成熟了,长大了,是个可以放心依靠的成年人了。但从陈鸥贪婪的眼中看去,自己的孩子几乎成了一个陌生人。他理着短短的头发,腰身笔挺,裸'露部分的皮肤像烤熟的小麦面包。他双颊削瘦见棱,下巴有一点点青茬,双目直视前方,没人能误会其从事的是军人以外的职业。当年那个爱耍赖爱撒娇对自己怀着不可说之情的孩子,破碎在了记忆的幻影中。

    法官查看了手上的东西,微微点头“由于证人身份特殊,因此不在本法庭公开其姓名,仅以x上尉称呼。请律师直接进入案情。”

    辩方律师开始发问。

    “x上尉,请问您与被告的关系”

    那么,他现在是上尉了。考虑到他们曾经的亲密,如今只能从陌生人嘴里听到尼斯职业进展的事实,让陈鸥舌根底下泛起一阵微酸的苦涩。不过,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年轻人还在读书,而他的孩子已经赚到了上尉军衔。

    自豪感冲淡了苦意,但心底疑惧越来越浓。尼斯究竟遇到了多少危险,才能在短短五年内从一个还未毕业的军校生一跃成为正式军官据他所知,王容进入安杰洛军事学院时对外宣称的军衔也才是上尉。尽管从后来的接触来看,王容真实身份应该远高于此。

    尼斯的喉结动了几下,似乎艰难地咽着什么。

    “我与被告共同在一个家庭生活了大概十年,但不是收养与被收养的关系。从法律上,我们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陈鸥从尼斯脸上移开了视线。

    “x上尉,您为何着手调查死者”

    “死者是军事学院学生,军方有责任调查其意外死亡原因。我这次是作为军方代表来向法庭提交相关证据的。”

    “请告诉我们军方的调查结论。”

    “死者死于自行过量服用阿波赫柏,动机是为了利用其作为兴奋剂的副作用。军方追查的另一起违法兴奋剂事件中,死者名字被兴奋剂卖家登记为长期客户,证明死者有服用兴奋剂的习惯。相关证据我已呈交法庭。”尼斯答道。

    “撒谎”旁听席上一位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气得脸色通红。法官以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一位法警站到了他身边。

    辩方律师继续问“为了追查这件事,您问了哪些人”

    “死者的现女友及前女友。”

    大屏幕上,一个把头发扎成一个高马尾的姑娘对着镜头莞尔一笑。

    “我一开始没往那方面想,以为他只是喜欢花样,或者受运动员朋友影响。后来才知道他那方面不太行,所以变本加厉折磨女伴。我跟他分手时,他气得那个样子我险些报警。”

    “死者前女友作证,死者有异常性癖。”尼斯说。

    “反对证据与案情无关。”控方律师高声抗议。

    “抗议无效。既然要证明死者服药是为了利用阿波赫柏导致性兴奋的副作用,需要了解其动机是否充足。”法官说。

    尼斯示意放第二段视频。

    “是的,有一次他把我折腾得够呛,我提醒他第二天还有比赛,但他说健康性生活有助于比赛发挥。”另一个姑娘说,精神疲惫,“那次比赛成绩确实不错,他自己都意外得很。但他这次服药,就是临死前这次,没来找我。我知道他第二天有比赛,害怕再被折腾,就去了姨母家。他总不能追去姨母家找我。”

    “现女伴的证词。尽管控方宣称死者过量服用阿波赫柏是为了治疗性障碍,但这一次死者并没有和女伴在一起。事实上,他单独过了一夜。”尼斯说。

    “他平时很孤僻,脾气暴躁,教练和其他队友都不喜欢他。马上就要毕业了,如果比赛成绩好一些,他就能找到更好工作,但他平时训练和比赛成绩一般。那次比赛获奖我们都觉得肯定有古怪。但尿检证明没有问题。”一名运动员对着镜头说,背后是安杰洛学院白雪皑皑的屋顶。

    “对,他要求我写推荐信,但我拒绝了。不管成绩还是为人,他都没什么值得推荐的。”一个中年男子对着镜头说,穿着一件俱乐部教练外套,“那次比赛真把我们惊呆了。田径比赛结果出现意外的时候很少。像他那次,如果没有其他原因,就真是超常发挥了。如果还能更进一步,他想要的大学教练工作毫无问题。”

    “队友和教练的证词,认为死者有一次比赛成绩出人意料。凑巧的是,那次比赛恰好是在他第一次服用阿波赫柏之后,现女伴的证词也证实了这一点。而这次大量服用阿波赫柏,恰好又是在比赛前夕。”尼斯说,“根据军方找到的购买兴奋剂记录,可以合理推测,死者服用阿波赫柏,不是为了治疗性障碍,而是为了作为兴奋剂提高比赛成绩。”

    “军方担心这是一种新型软毒品,将阿波赫柏送至不同实验室检测。结果证明,其成分确实会使人兴奋,但不会上瘾,短期内也不会改变人体激素分泌。目前的尿检无法检测出其有效成分。不过当然,有了这次教训,以后尿检一定会加入对相关因子的检测。”

    控方律师发问。

    “x上尉,您说您和被告共同生活了十年,您和被告一定感情深厚。”

    尼斯的面色有如岩石般坚定。

    “我并非以个人身份作证。我这次是奉军方命令来递送证物,证词。我建议您把问题集中在证物上。”

    控方律师摇了摇头,好像在说“当兵的多不懂规矩”。

    “我不懂基因,不懂生物科学,不懂药物学。从普通人视角,我很难说明,一种药没有标明副作用能导致性兴奋,与可以被当作兴奋剂甚至新型毒品相比,哪一种对社会危害更大。当然,后一种可能性很小,但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控方律师和蔼可亲地对尼斯说。

    法官点了点头。

    “我也一样不懂。”法官说话了,“军方的实验只是实验,还需要咨询这方面专家。鉴于国内最权威之一的基因科学家现在就站在被告席上,我们请另一位权威出庭作证。”

    陈鸥震惊地看向门外,尼斯也是。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碰到了一起,这次没有互相躲闪。陈鸥目露惊疑,尼斯用目光回答自己一无所知。

    教授坐在轮椅中,从门口徐徐进入法庭大厅。

    与五年前相比,他苍老了许多。考虑到这年他已八十二岁,“苍老”是个伪命题。但尼斯觉得眼下见到的教授和五年前大不相同。他鬓发稀疏了许多,脸色显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双颊深陷,瘦骨嶙峋,唯有一双眼睛仍旧咄咄逼人。他坐在轮椅里,却像一位即将迎接决斗的古典骑士。

    陈鸥移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想要与教授会合,机敏的法警立刻阻止了他。教授向他投来讥嘲的一瞥。一刹那,陈鸥和尼斯发生了错觉,法庭隐退在家的幻影之后,现场重心从黑袍法官移到了轮椅中的教授身上。

    不需要用双眼确认,尼斯也感到陈鸥身上散发的气场突然变了。刚刚他还是一位坚定捍卫信仰的战士,任何人都不能让他后退一步,眼下他突然柔和了下来,更加轻松愉快,游刃有余。似乎只要有教授在,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和事,对于陈鸥的全部意义,就不过是为下一次交谈预备的话题。

    教授移动轮椅来到了证人席。地上升起一块地板,托住轮椅抬高,让他可以舒服地把嘴靠近话筒,也令全场看清他的脸,就像海浪中伫立不动的一块礁石。

    第五十六章 第章

    控方律师照例询问姓名职业之后,问“您与被告的关系”

    教授望了一眼焦虑的陈鸥。陈鸥也看着他,目光充满对他自作主张的谴责。在安静的法庭大厅中,教授却听见了陈鸥心底的咆哮,这让他嘴角微微上挑。

    接着,他又看了一眼尼斯。

    全场大概只有尼斯没有看他。当所有人都看着教授时,尼斯终于获得了看着陈鸥的短暂机会。他的眼神亮得像火。

    我的孩子。教授想,再给我一百次机会,我仍然会挡在我的孩子前面。

    “陈鸥是我学生的孩子,我受其生父临终委托,监护他长大,直到他上大学为止。后来他成了我研究上的合作者,研究所的合伙人。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法律关系。”

    控方律师追问了一句“我似乎有印象,媒体报道过您和被告是领养关系。”

    教授说“本地警察局以及民政档案会证明,我从未为陈鸥办过领养手续。”

    控方律师放过了这个小插曲,开始进入正题。

    “教授先生,目前陈教授被控三项罪名第一,在瓦根第教授遇害案件中有重大嫌疑;第二,涉嫌不正当占有瓦根第教授的研究成果;第三,涉嫌玩忽职守,隐瞒实验药品重要副作用,导致一名年轻学生无辜死亡。我们想请您作为基因专家,对这些发表看法。”

    教授点了点头。

    控方律师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反对,于是继续说。

    “我们先从年轻学生不幸死亡事件开始。您怎么看陈教授没有明确标识该药物会产生性兴奋这种事”

    “首先,我想先介绍阿兹海默症,以及其治疗机理。”教授语气缓和,循循善诱,如同面对年轻的学生。

    “阿兹海默症,依照病情轻重,可以划分为七个阶段。其中,第六、七阶段最为严重,患者基本失去语言能力,需要由他人辅助上洗手间,或根本无法行走。到这一阶段后,患者平均寿命为两到三年。由于参与药物实验必须出于患者自愿,而这两个阶段的患者根本无法自主表达意愿。因此,在之前临床实验中,研究所选取的是处于一至五阶段的患者。”

    “阿兹海默症是原发性脑变疾病,发病原因暂时不明,临床表现为患者智力下降,脑萎缩,神经元减少,常发于六十五岁以上老年人。因此,治疗药物以刺激大脑皮层及神经元活动为主,主动调动患者自身能力,来延缓病情恶化,以及一定程度上逆转病情。从现在看来,临床效果比最初目的还要好。”教授侃侃而谈。

    “但是,您还是没有说出为什么该药物没有写明会带来性兴奋。”控方律师不肯罢休。

    “您还不明白吗”教授看着他,“阿波赫柏本来就是为了刺激患者大脑皮层更加活跃以及神经更加兴奋,引起性兴奋是必然的。甚至可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副作用。”

    “这么说,您支持陈教授的做法,不描述阿波赫柏导致患者性兴奋的副作用”控方律师似乎抓住了关键,兴奋起来。

    “不,我对目前该药物副作用的描述持保留态度。”教授和蔼可亲地看着他。现场大概只有陈鸥和尼斯不会误解那种表情实际叫做“讥嘲”。陪审团成员开始交头接耳。

    “因为那本来就是可预见的主要效果。我今年八十二岁,和大部分阿兹海默症患者是同龄人,性兴奋可以让我们重新体味年青,我敢说没人会拒绝这种感觉。”

    一名白发斑斑的陪审团成员赞许地点着头。

    “但是,”教授话题一转,“正如对濒危病人施加强力电流刺激,可以使其心脏恢复跳动,却没有人会对健康人这么做一样,所有药物都有其使用前提,这就是我们区分otc药物以及处方药的目的。阿波赫柏是处方药,需遵医嘱服用。乱服药的下场,即使是一名小学生也懂得。”

    控方律师继续追问。

    “从x上尉带来的证据,死者是为了非法提高成绩,把阿波赫柏当作兴奋剂来服用的。您对此怎么看”

    “正如我刚才所说,阿波赫柏的设计目的,就是为了刺激患者大脑皮层。有类似兴奋剂的效果,我认为很正常。我会建议以后检测时,将阿波赫柏的主要成分列入违禁品范围。它是为了帮助病人而制造的,不是为了帮人作弊。”

    法官点了点头。控方律师见状不再纠缠,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波尔曼先生与现供职于研究所的一位先生证明,陈教授涉嫌非法占有瓦根第教授生前研究成果,以及涉嫌违法使用基因技术制造人造生物。这些迹象显示,他与瓦根第教授遇害一事有关。”

    教授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说话,语气比刚才郑重了很多。

    “陈鸥与瓦根第之死无关,对他生前研究毫不知情。”

    控方律师宽容地笑了,摇着头,好像在说“这个傻老头”

    “您怎么证明”他问。

    “因为是我杀的瓦根第,当时用的就是这把枪。”教授从轮椅里拿出了一把枪。

    惊呼声四起。法庭绝不允许携带枪支进入,这是严重藐视法律的行为。但教授德高望重,特邀前来作证,没有人会要求坐在轮椅上的他通过安全扫描。一名法警走近了他。

    “请听我把话说完。”教授镇定自若,把手'枪对准自己。法警停住了脚步。

    “一会儿我会交出枪,警察局有验尸报告,会验证这把枪就是凶器。另外还有一项证据可以证明我是凶手。”教授俯下身,慢慢把一张存储卡滑到法警脚边,法警捡了起来。

    “这是研究所的秘密安保视频,24小时录像。研究所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套系统的存在。所以,事后警察问询时,没有人提及录像。”

    大屏幕上开始播放安保视频。教授坐着轮椅进了研究所。二十分钟以后,陈鸥狂怒地前来敲门。

    陈鸥站在被告席上,目瞪口呆。不用其他,光这副表情就是其无辜的有力证明了。

    控方律师恢复了平静,继续他的法定职责。

    “您为何要杀死瓦根第教授”他的声音仍留着一丝颤抖,显示他还没有完全从这种不同寻常的法庭事故中恢复过来。不过,这种尽忠职守的精神赢得了教授赞赏的一瞥。

    “第一个原因,因为他的不道德非法实验,他确实在做人与野兽基因融合研究,经过多次劝说仍不停止。”教授说,“报警无法制止一位科研人员的疯狂。作为基因科学家,我不能容忍这种极端危险的行为发生。”

    “那么您承认人造怪物的存在了”控方律师问。

    “如果不是被及时制止,本来肯定是会出现的。”教授说。

    “您如何证明没有这种生物”

    “因为已经过去了六年。本地区没有发现相关异样生物的报道,也没有罕见疾病传播的消息。基因数据库显示,十余年来本地区出生的婴儿基因都十分正常,能够在其父母身上找到遗传因子。再扩大一步,全国、全世界范围内,都没有类似消息。这种人造生物如果有的话在实验室以外环境顺利成长的可能十分渺茫。”

    “那么,您如何解释瓦根第教授电脑里的数据,以及陈教授对实验结果的准确预测”

    “科研人员做实验前,首先需要知道目的是什么,最可能达到的效果又是什么。一般而言,我们会通过虚拟系统来预测实验结果。”教授说,“瓦根第教授电脑里的数据,显示的是他对实验结果的预测。同理,陈教授对实验结果的精准预测,体现的是他作为一名基因研究者的出众能力。至于两者为何完美吻合,人类基因大部分都是相似的,甚至有98可以和黑猩猩完美吻合,这不表示你我都是人与黑猩猩基因融合后产生的人造怪物。”

    “您如何证明您的话”

    “瓦根第教授电脑里的基因融合模拟系统,就存在这个存储卡里,卡里还存储着其余九千多种运行结果。”教授把一张存储卡慢慢滑过地板,停在他与法警中间的地板上。法警捡了起来。

    “我们不是中世纪的野蛮人,不需要为了观察尸斑而实际杀一个人。一片叶子被风卷落,不管在空中飘多久,总要落在地上。基因科学有其内在规律。对于一个饱经训练的基因学家,调试一套系统来预测基因融合前景,是符合科研惯例的。事实上,这一工作只能由计算机完成。基因面对的外部影响太多,变数太多。靠人工研究,穷尽我们的一生都难以完成。”

    控方律师咕哝了一句,似乎说“还是没说明为何陈教授没有盗用瓦根第的成果”,但法官制止了他。

    “教授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瓦根第的数据只是上万种未经证实的猜想结果之一,虽然这还有待证实。不过,研究所提交的关于阿波赫柏研究过程十分详细,并且附上了所有涉及的专利技术、实验结果、讨论会备忘录,以及研讨会笔记。法庭已请专家鉴定,结论是研究过程真实可信,该药物属于自主研发成果。”

    控方律师耸了耸肩。

    “您刚才说第一个原因,那么第二个原因是什么”他问。

    “为了保护我的孩子。”教授说。

    “因为陈教授”控方律师敏锐地问,“那您如何说明,您今天不是为陈教授来顶罪呢”

    教授缓缓摇了摇头,出乎意料地伸出一只手指向尼斯“我说的不是陈教授,是这位上尉,我的养子。”

    这下轮到尼斯目瞪口呆了。他和陈鸥一左一右分立,成了教授周围的两根盐柱。

    “我杀了瓦根第,因为他引诱我的孩子去嫖妓,相关记录我相信你们能从警察局口供里找到。为方便起见,我带来了这些资料。”他指着大屏幕,“请播放下一个文件。”

    两个妓'女和一个男'妓录口供的视频播了出来。尼斯丝毫没有羞愧的意思,事实上,他整个人已经被震惊占据了,腾不出一丝地方给其他情绪。

    “那时他还未满十六岁生日。”教授补充道。陈鸥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尼斯身份证件上的生日并非其真实生日,而是来到家里的日子。嫖妓事件发生时,他真实年龄确实还未满十六岁。

    控方律师说话了,似乎终于理清了思路。

    “我承认,”他说,“您于公于私都有杀死瓦根第教授的动机。但既然您是这样的身体状况,您准备如何说服法庭,您在杀死瓦根第教授时没有帮手您甚至无法双腿站立。”

    教授露出了微笑,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被问到这个问题。陈鸥是最先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大叫一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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