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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的为你哭了 第7节

作者:眉如黛 字数:12008 更新:2021-12-20 05:18:58

    可惜他终究做不到。何授几乎是欣喜地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那麽贱。

    人终究无法,一点也不珍惜自己。尊严可以不值钱,却终究做不到,一点都不值钱。何授想如果是那样天悬地隔的爱情,还是不要再要了吧。人们总喜欢传唱那些麻雀飞上枝头的故事,一朝咸鱼翻身越龙门,守得云开见月明,得到权贵垂青,也许并不是什麽幸事。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天地悠悠,却如何能成就的了飞鸟和游鱼的爱情。

    而他和苏陌,身份地位,哪里隔的是千山万水,分明是……天地悬隔,云壤之别。他当初怎麽会傻得要去奢望什麽?真是──蠢透了。这距离哪里又是等待能填平得了的?等待不过是再开始一章新的奢望和愚蠢。等待中,有人能哭断长城,有人能越过银河,可那终究是故事,水月镜花,虚无缥缈,世上多的是旧人哭新人笑,少的是白首心案齐眉。望成望夫岩也挽回不了变了的心,更何况从不曾拥有过。

    何授想,我曾以为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现在才知道我最不擅长的,才是等待。

    何授走累了,就靠在路边的电话亭休息了一会,身上一身的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shi漉漉的粘著背。何授突然记起来要打一个电话,摸了摸身上,并没有散的,於是犹豫著把那部lg的手机拿出来,看到调到静音的手机上有二十几通未接电话,那是他电话簿里面唯一的号码。他愣了一会,才犹豫著忽略,给家里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在心里面熟极而流的号码,一个一个按下去,然後接通。

    “我是阿授。”何授对那边说,小心地遣词造句“妈,我的宿舍……公司有新的员工要来,公司那边的意见是要给我一个新的,要我把那个让出来──是,是的,新的还要装修,要过一段时候──我是想问──这边,我记得不是还有一个什麽亲戚吗?我想问,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借住个──几天?”

    何授的母亲大概从没有想过何授可能会撒谎,只是象征xi,ng地抱怨了几声,然後又一副为儿子能分房的事情而高兴不已的样子。这样也好,何授想,她没发现,找房子的事情没有一天搞定的例子,看房签合同再少也要个把星期,钱再多也没用──啊,所有的行李都不在了,要一样一样重新添置。现在他有钱了,终於有钱了。

    原来勇敢一次可以换到那麽多钱。像我这样的人,我这样无用的人,是不是已经很划算了呢?是不是要庆幸了呢?何授一边这样想著,一边把母亲给的地址,在心上记下。他母亲在那边不停地唠叨,从婚事到身体,从工作到学历,然後说“那什麽谁的,说起来也算是你表哥,原来家里也有过钱的,跟我们谁都不待见的,後来破产了,那儿子原来拽惯了的,不爱读书,玩……什麽艺术,现在还不是得跟我们一样──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啊?所以说──人啊──”

    何授忘了母亲说了多久,之後在挂电话後愣了很久,终於拨通了那个电话。

    “喂……”

    “何授!你他妈的去哪了!你混帐是不是,立马给我滚回来!”只是刚说一个字,那边就是一连串的轰炸,粗言秽语,极不耐心,极端的──焦虑?

    “我现在很好……”

    “好个屁!你肋骨断了知不知道,你在哪里,立马回来!不!你告诉我,我去接你,啊?”苏陌在那边自顾自的说,如果不打断,也许他会一直说下去。何授突然有点想笑,原来他和母亲一样,都是这样唠叨的人。

    “我不会回来的。”何授平静地告诉他这个事实。

    电话那头顿了很久,突然像炸雷一样暴吼出来“不准!!我叫你回来听见没有,我回来发现你不见了,他妈找了多久你知道不!你做事的时候有没有经过大脑!谁准你这样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不是胡闹。我……仔细想好了的。”何授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他现在其实很高兴──多好,终於可以这样,告诉他自己的意见了,不用再在那人的气势前压得死死的了,可以平等的对话,可以拒绝──不再结结巴巴,多好,多麽美好的感觉。“苏陌。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不会再缠著你了。我……也是人,也是……会受伤的。”

    我可以伤一次、两次、三次,不在意。却终究不能伤十次、百次、千次。我也是人,无论我再如何懦弱,无用,我也是人,c又如何,c才伤得更重,痛得更深。

    “不准!我说不准!”那边又是一声大吼,却在短暂的停顿後,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像是想平息心中的怒火,然後慢慢放低了声音,“何授,过去我是有些时候对你不好,可是你忘了吗?我们那段日子,你做饭,我去买盐、洗碗,一起到超市买菜,你回来,我不会再欺负你了……我们可以一直过那样的日子。”

    “对不起。”何授老老实实地道歉,然後说“可是,我无法骗自己了……我已经,不相信你了。嗯,祝贺你和……水水……嗯,恭喜。我不要说了,挂电话了。”

    何授说著,把手机撤离耳朵,电话那头在手指按向挂断键的几秒锺内发出了一连串疯狂的咆哮,比上一次吼得都要大声“混帐!你这个混帐!娘娘腔!懦夫!你什麽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地逃!你上次也是这样!这次也是!你什麽都不知道!这样莫明其妙地消失,只知道逃!你只知道逃!从来不肯听听我的理由……”

    “水水回来了,不是吗?”何授这样说了一句,那边突然安静了下来。

    滴答,何授把电话挂断。何授愣愣地看了一会手机,然後突然苦苦地笑出声来。他想,我知道啊,我知道我是娘娘腔,我是懦夫……我早就知道了,为什麽即使再不相见,还要在最後的时间,听到那个人那样的折辱。

    何授屈起身子,把自己抱成一团,过了好久,才慢慢站起来,走向一个陌生的地址。

    前尘隔海,不如忘却。

    第十五章

    只要幸福过一次。只要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

    “喝杯水吧。”何授对面的那个男人,因为事先打好了招呼,并没有多少意外的表情,将一杯水放在几个废纸箱子垒成的茶几上。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厨房和客厅打通了,至少有百多平米的客厅,看上去异常的宽敞而空旷,没有良好的采光,整个屋子昏暗凌乱得像遗弃的停车场,一盏昏黄的灯,在头顶摇摇晃晃著。

    “正如你所知,我爸公司破产後,我名下的资产也被冻结,所幸终究留了一间房子。不在闹市,我喜欢它的安静。它有一间很大的地下室,我把它当作画室,总是呆在那里,上面这间,添置家具,购置灯具或是增添窗帘,你随意。”

    何授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对面那个男人,说是表哥,也许比他还要年轻几岁,头发染成白色,似乎很久没有处理过,夹杂著已经褪成本色的黑发,一缕一缕,从白发中露出身影,像是没有梳过一样,鬓角和颅顶的头发翘起,刘海很长,遮住疲惫的双眼。消瘦的脸庞如同刀削,深刻而落魄。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色,到了颧骨和眉骨的地方,白得几乎泛了一点苍黄的颜色,嘴唇也是苍白的,泛著一点珍珠的光,只有到抿紧的唇线那里,才勉强看到一丝凝重的血色。他甚至打了不少耳洞,分布在耳骨和耳垂,闪著暗淡的银色光芒。

    何授移开眼睛,看到那个人瘦长的手,手指很长,安静地放在膝盖上。整个人漫不经心地靠著墙,坐在地上,暗淡的纯棉tshirt,衣角上面是各式各样的油彩颜料,手却是出奇干净,消瘦而苍白。何授看著那个人赤著的脚,脚趾也很长,第二只脚趾比大脚趾长一些,和记忆里的另一个人的脚,有些相像。

    他是落魄的,他是孤独的,却透著一点桀骜不驯的气质。有时候气质往往比长相更重要些,何况这人并不丑,何授不是很会分辨外表,但是被他刘海後面的点漆一样安静深邃的眼睛盯著,呼吸会微微一顿。何授想起自己曾经看不惯苏陌的打扮,衬衣的扣子时常敞开三四个,看上去有些流里流气的感觉。现在对比起来,苏陌鸦羽一样的头发,实在显得正派多了。

    “慕商表哥,大概会打扰你几天,承蒙关照了。”何授开口,在这个人面前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你都三十了吧。连名带姓地叫,不要像个娘们。”男人微微皱了皱眉头,他的ji,ng神似乎总是不是很好,苍白的,消瘦的,高大的骨头架子几乎消损成一把瘦长的枯骨。何授微微点了点头,叫“戚慕商。”

    从那天开始,何授就感觉自己的生活轨迹以至少是钝角的幅度,偏离了原本的生活轨道。戚慕商的房子,正如他所说的,安静,在市郊区安安静静的存在,只有晨光才会给这个老旧的屋子带来一些新鲜的空气和色彩。不用早起,不用熬夜,远离喧嚣,远离闹市。关了机的手机无法叫嚣。何授花了一些时间去习惯这一切,刚开始总是一个觉睡到天蒙蒙亮就惊惶失措地起来,穿上衣服就要往单位赶,等到冲到门前的时候才醒悟过来,慢悠悠地折回,把外套脱了,蒙著被子再躺一会,把回忆慢慢过滤一遍,一直过滤到想明白为什麽会在这里,然後再起来,把眼泪擦干净。

    这时候天往往已经大亮,於是再起来,拉一个布袋子出去采购,多买些青菜ji蛋什麽的,撒点盐和油就是一顿饭,放在纸箱上面先凉著,然後开始扫地,拖地。这硕大无比的客厅其实比想象中还要乱,第一次打扫的时候,全是纸屑、垃圾和塑料袋,甚至还有玻璃碎片和不要了的用来装颜料的铁桶,角落里还有随处乱丢的黑色内裤和发著异味的衣服,感觉是在一个工厂和男生宿舍里面漫游,等把地扫好拖干净的时候,饭大概已经不那麽烫了,於是走到房间那头,跪在地板上,敲地下室的小铁门,大概敲几分锺,门就会从里面咯吱咯吱地推开。

    戚慕商还是那件衣服,不过水彩颜料已经在上面垢成了厚厚一层。他每次出来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手洗干净,洗得露出本色,然後勉强吃几口饭,不多,就几口。他消瘦而修长的手指拿著筷子的模样其实很赏心悦目,吃饭的时候皱著眉头像是在思考一道有关宇宙洪荒的哲学难题。或许真有什麽悲伤的浪漫这种气质,在城市间突兀的存在。之後放下筷子,又下去了。何授每次都会想,如果他没来,戚慕商大概是不会放心思在吃饭上的吧。他想起那些快要羽化登仙的人,断绝五谷杂粮,也是这样一副桀骜不驯,什麽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几乎是从每一个下午开始,何授就有些无所事事了。他睡的地方是客厅最靠边摆放的一张折迭床,翻身的时候总是咯吱咯吱想个不停。没事做的时候,何授总是坐在上面,规规矩矩地开始坐著,脑子里面什麽都不想,就是坐著发呆,他几乎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脑细胞呈直线一般快速地死亡,死得彻底。脑袋一片空白,在空白中依然大块大块地剥落,剥落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一切破碎和剥落又偏偏在安静中缓慢进行,他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剥落的是什麽,守候的是什麽,流泪是为什麽。

    就这样发了很多天的呆,本来还要一直这样发呆下去的。有一次戚慕商破天荒的主动从地下室里面爬出来,看到何授大睁著眼睛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愣了一会,才叫醒了他,问他是不是无聊。何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麽发呆,於是只有摇头。戚慕商看了何授好一会,才转过身来,居然出门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抱回来一台小型的彩色电视机,估计是平板车上收破烂的卖给他的二手货,当著何授的面,把小电视机放在纸箱上,接天线,收信号,调台。最後出影像的时候,他把遥控器放在何授手里面,然後又转过身子,沈默著地进了地下室。

    何授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然後是如饥似渴地盯著屏幕,从广告看到新闻联播,从天气预告看到丰胸广告。他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不习惯寂寞了。

    他原来已经开始害怕寂寞了。和戚慕商相处得越久,越是相对无言。何授不知道搞艺术的人是不是都有这种忧郁自虐的倾向,忧郁下面隐藏的是难以想象的疯狂,在里面舞动的是一簇簇冰冷的火焰,时时刻刻准备跳出来,把周围的东西通通点燃和焚毁。何授觉得自己在逐渐地发疯,和戚慕商呆久了,觉得心里面隐藏的寂寞和孤独越来越按耐不住。他有时候仅仅是静静地看著自己,就觉得生命总是痛苦的,哭著降生,哭著死去,却必须麻木地活著。无言的寂寞像一把疯狂的刀刃,一边是在安静地控诉,一边是在疯狂地怒骂;像是失去绿洲的旅人,在沙漠中一口一口地咬著寂寞和孤独的心脏。

    看著电视,何授面对终於不再像死亡一样寂寞的客厅,安静地流泪。

    原来,只要……幸福过一次。只要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後来有一天,何授一手端著微凉的饭,一手打量电视屏幕。屏幕呲啦呲啦闪了几下,然後开始播报新闻,有著甜美声音的女主播拿著稿子念道“有商业天才之称的苏陌将於今日正式接管其父在苏氏集团的所有业务。苏氏集团在三十年前,从一家小加工场发展到现在,已有……”

    何授愣了一下,然後盯著新闻报导上,那个人依旧俊美的脸庞,似真似幻,说不出到底是陌生还是熟悉。现在想起来,泡沫散去後,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笑话。

    坐在一边皱著眉头吃饭的戚慕商瞄了几眼小电视上面苏陌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低低的咒骂了一声,说“妈的,人渣,倒胃口。”

    何授听了这话,犹豫了一下,才问“为什麽这麽说?”戚慕商低头又吃了几口饭,才闷闷地说“什麽为什麽,有钱人都不是好东西。”

    何授显然是没料到他这样回答,只觉得太过武断,於是问“我听说……你们家以前也……有钱过?”戚慕商毫不犹豫地说“我那时也不是好东西。”

    “可是……”戚慕商说著,把手中筷子放了下来,一双极黑极深的眼睛盯著何授看“可我现在穷了。以前是因为自己有钱,所以总在糟蹋别人,现在我糟蹋的是我自己,谁也没碍著,所以我现在……”

    “是好东西?”何授愣愣地接。戚慕商顿了一下,才皱著眉头反驳,说“乱说什麽呢。总之,有钱人都不把别人当人看,我经历过的,没骗你。”

    戚慕商一边这样说,一边微微苦笑著,眉梢低垂著,笑容里面有一种疲惫的味道,他问何授“你不知道,你兜里有钱的时候,每个人额头上都标了一个价码。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钱?”

    何授想了想自己卖了尊严的收入,老老实实地回答“大概是十多万吧。”

    戚慕商说“高了。”

    何授愣了一下,然後也跟著苦笑起来,说“我是不值……”

    戚慕商认真看著他,然後用右手支撑著额头说“我不知道你值不值,但是……有一个比你好一百倍的女人,我花了一百万,她就愿意跟我了。”

    戚慕商说著,站了起来,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用几乎快哭出来的笑容跟他说“我看不起钱,其实我从以前就看不起钱。那女的我愿意把心肝肺都挖出来给她,可是她不肯。後来被逼到绝路上,跟她说钱,她居然同意试试了。你知道这是什麽感觉吗?可後来我才发现自己终究没得到过她,也许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一个有钱的混蛋。我到最後,落到了被钱看不起的地步,到了这个地步,日日夜夜,还是想告诉她,我是真的……对她……”

    “心痛到这个地步,何授,痛得想拼命糟蹋自己,把自己往死里整……我没跟别人说起过,今天跟你说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这味道你会懂……我是觉得这日子活著没意思了。算了,不说了,你妈知道了还得骂我带坏你了……”

    何授沈默了很久,才小声说“我懂。”

    他也跟著站起来,边收拾碗筷,边说“我懂……他们大概以为我离开了,安静了,自由了,就可以快快乐乐的过日子,比以前生活得好一百倍一千倍……”

    何授说著,剧烈喘息著,看著戚慕尚的眼神甚至带了一些求救的味道,在心里埋了太久的伤痛,得不到治愈,偏偏化脓流血。别人根本不知道这痛苦,想用刀把自己的皮肤一点一点地划开,想把心挖出来踩,用手指甲拼命地扣著皮肤,捏著,拧著,只有这样子才能稍微缓解一些的疼痛!痛得快死了,痛得想死了。

    “那个人让我知道为什麽活著。我下过决心的,要跟著他,只要他一个,从没跟别人说过,其实在心里面已经决定好了的。可是又是那个人让我知道我到底值多少钱,真心到底值多少钱。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我逃到这里,根本不是……根本不是不想要他,生他气了。而是我不想只是跟在他身边,他那麽优秀,一定很有女人缘……可我偏偏……我希望他只有我一个……我希望他能够帮我,在整个世界都在笑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其实根本不想走的──我就是这样没用的人──我……”

    “可是啊……你知道的。我根本不值什麽钱,他给的钱已经是高的了,可我偏偏还不满足。我注定只能是这样的了,可这样的我根本没有资格去奢求他留下,我注定得不到他的了……”

    这样卑微,这样低贱。

    他一边这样小声说著,一边抬起头“我这麽差劲,注定得不到他的。你叫我怎麽不讨厌这样的自己,我总是会想,这样的我,还活著干什麽呢……为什麽不干脆去死呢?……你刚才说……痛得想拼命糟蹋自己……我懂的……慕商表哥,我懂……”

    戚慕商从来没有见过何授这样说了一长串,虽然句子重复,语意含糊不清,却已经透露出很多让他足够意外的东西了。他顿了很久,才转过身来,拍著何授的背,他其实也不是很会安慰人的人。过了很久,才说“怎麽说呢……哈,我们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吗?……哈!”他似乎也发现在尴尬中硬扯出来的笑话实在是不好笑得很,於是干脆停了下来。

    又是良久,他才说“你说的他──很有女人缘──他是男的?”

    何授这次只是轻轻嗤笑著反问“这点很重要吗?”

    戚慕尚一顿,然後才轻轻的地说“不重要吧。我想说……虽然我是不想活了,所以也没有资格劝你──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地考虑一下,也许──没什麽大不了的……”

    他说“要不,我带你去看看我的画室吧……”

    那是何授第一次去看戚慕商的画室,纵使他之後看了很多次,很多遍,依然还是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去的感觉。

    戚慕商走在前面,然後跪在通往地下室的铁门上,费力地将铁门从下往上掀开,发出一连串刺耳的金属哀鸣的噪音。几乎是同时,透过画室从下往上透出的微光,何授看到戚慕商消瘦而苍白的脸,被灯光照亮,光线爱抚他每一个棱角,深刻的,凹陷的,仿佛是东正教教徒的面容,如同刀削,沈默且深刻。白色的发在灯光下几乎像是淡淡的金色,嘴角有著不明显的法令纹,配上深沈漆黑的眼,那面孔看得何授心里居然生起了一阵无尽的压抑和悲伤。

    第十六章

    “下来吧。”戚慕商一边拿手扶著锈迹斑斑的铁制扶梯,踩上一片一片凹凸不平的楼梯,戚慕商裸露的手在灯光下苍白得厉害,几乎可以看清楚皮肤下面淡青色的血管,也许那只手曾经有过肌rou,现在却消瘦得只剩骨头,左手手臂内侧是十几个红色血点,像是迟迟不愿愈合的针孔。何授在後面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跟了下来,佝偻著背,害怕被撞到头,八级的楼梯踩上去会传来奇异的响声,像是弱不惊风,摇摇欲坠。

    画室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三米多高,几百米的面积,全部都是打通的。靠楼梯那边是满满的画架,上面是完成了的作品。何授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盯著那些画作看。那些笔触通通年轻而任xi,ng,难得的是对色彩令人震惊的掌控力度。有些画的是垃圾堆上的火,黑色的烟尘,烟柱旁边飘飞的是空气里五彩缤纷的塑料袋和瓦蓝的天空。有些画的是海上大朵大朵的白色巨花,在海水里沈浮,遍布整个海面。沿著画架看过去,越往後,颜色用得就越深,越是偏重於黑色灰色和红色,大块大块地扑满画布,大多画的是人物,只有努力地去看,才能勉强分辨出微微扭曲的面孔,像是在山巅雨中等待救赎的羔羊。何授并不懂得这些,却觉得那颜色异常地晃眼,那画上的人物一面安静的从画布上往外看,一面又时时刻刻要扑下来,要大声地叫,扭动和啃咬。像是用巨锤在心上撞击和敲打。像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量。

    戚慕商在前面叫了一句“那些都是以前的了。没什麽意思,无病呻吟,你过来。”何授好不容易才从那些画里面挣扎出来,然後往前走了几步,再走了几步,然後一下子愣在那里。戚慕商後面有六七幅画架,都用画布蒙上了,只留下一幅巨大的,未完成的作品,留在那里。画布上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那里,身後是一重一重的光和影子,一层一层的光影重迭著,远远看上去像是蒙上金色的、透明的羽翼。

    何授近乎呆在那里,那幅画的感觉他不会形容。只是如果先前那些画让他震撼,这幅无疑是拥有了让人重生的感觉。戚慕商在画上将他让人近乎毛骨悚然的色彩掌控力度发挥得淋漓尽致,那金色的光晕从骨子里面一层一层地透出各种各样明媚的光彩,像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圣洁,终於在这一天愿意用它洁白的足踝踏上人间。一眼看上去,简直连呼吸的力度都没有了,等到那种最初的呆滞沿著静脉缓缓流遍,在血液里沈淀出一个铅华褪尽之後,呼吸的功能才逐渐复苏,让人喘息起来,捂著心脏,大口大口地喘息。

    却无论如何不能将那种被刺激得连毛发都倒立的感觉安抚平息。

    “它很美,对吗?”戚慕商问他。

    看著何授近乎是失魂落魄地点头。戚慕商嘴角孕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我也经常这样想。但是……你看著它,你就会明白,这一生,都不过如此了。我是说,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画出更好的作品。”戚慕商说“我的人生也不过如此了。画完它,我就想,这一辈子,我已经享受到了,想留的东西,也可以留下来──只剩下,让大家都看看。”

    戚慕商有些认真地看著何授,问“有人愿意为我办画展,我把我的票给你,你愿意替我去看看吗?”

    “画展?”何授问,他一直知道戚慕商是个很厉害的人,他知道他厉害,但他确实没有想象到是那种开个人画展的地步,“我愿意……是的,我很荣幸。”他手足无措地捏著自己的衣角,想了想又继续补充,说“祝贺你。衷心的。”

    这次戚慕商并没有笑他用了这样蹩脚的交际用语,天都知道,在这样一个黑屋子里,和一个不说话的人相处,寂寞而彷徨得只能用电视来制造喧嚣的痛苦,谁还能准确无误的表达内心?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更多的是在灯火阑珊的时候,互相看一眼,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安静而落寞的对视。

    “嗯。”戚慕商应了一声,犹豫地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何授的头发,然後看了看整个画室的画,指著门口那些,说“我要把这些摆在厅堂。然後这些”──他指著那几幅蒙著画布的画,说“摆在那幅的旁边。”他说著,当著何授的面,把所有的画布拉了下来。

    每一张画,都画了一只小熊布偶。

    光晕蒸腾里,在各种各样的背光角落里安静地等待著的布偶,颜色昏暗,表情呆滞,将破未破,将残未残。

    戚慕商说“那个女孩,她说我皱著眉头的样子像她的熊宝宝,後来她把那布偶送给我,分手的时候我丢了那东西,结果还是一直忘不了。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的熊布偶,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直安静地等著原来的主人把它捡回去。”

    那天何授在画室里呆了很久,在快到晚上的时候被戚慕商突兀地赶了出来,那人什麽都不多说,只是突然的面孔扭曲起来,浑身出汗,面容苍白,他把何授用力地推了上去,从後面把那小铁门关了,边关边吼“你先出去,不要看我……出去……”

    何授先是吃了一惊,然後惊疑不定地用力拍著门,大声喊“慕商表哥,你还好吧!表哥!出了什麽事情……”

    由於他贴著铁门很近,门里的动静准确无误地透过铁门传到他耳边,他隐约听到戚慕商在地板上抱著头滚动,撞翻了很多声音,劈里啪啦的,都那样破碎了,他听到那个人在喉咙里声嘶力竭又气若游丝地呻吟。於是越发的心惊胆战,用力地推门,敲门,撞门,像是急疯了的兔子,急得眼睛都红了起来,一下一下地用力,硬是从小铁门外把门撞开,然後跌跌撞撞地从梯子上近乎仓皇地滚了下去,然後爬起来大步冲到戚慕商身边,想把他从冰凉的地板上扶起来。

    “出去!出去!”那个人脸色先是涨红了,然後褪成一层残不忍睹的蜡黄。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他似乎是想挣扎地爬起来,突然又软了下去,整个人虚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帮我……不,你帮我,何授,帮我把东西……东西拿过来!”

    “什麽?什麽东西……”何授几乎是被吓得快哭出来了,手足无措地想扶著他,同时又是一副听到指令就弹出去的紧张模样。“那边,抽屉……杂物柜的……第三个……”何授听到这句,连忙慌乱地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打开抽屉,见里面除了一本日记之外,空无一物,吓了一跳,连忙剩下几个也打开了,见里面都是空了,才用一副带了哭腔的声音说“表哥,表哥……没有……”

    戚慕商已经是一幅用头连连撞墙的样子,身子痛苦得佝偻成一团,手脚痉挛地颤抖著,衬衣不多时已经被冷汗shi透。他先是小声地呜咽著说“怎麽……怎麽没有了呢……吃完了吗……怎麽会没有呢……”然後近乎神经质一般,歇斯底里地大喊“帮我去买!你有钱是吧……先垫著……帮我去买!”

    何授连连点著头,一边拼命地记下戚慕商一连串报出的地址,在关外,要出关,要很久,他想著,连哭都哭不出来。突然咬了咬牙,然後冲上去,用绑画架用的绳子把戚慕商绑在画室靠边的铁床上,大声地喊“表哥,我现在就去买!你……你先……先忍著!”

    他说著,捂著耳朵不去听那些痛苦的哀鸣,然後冲了上去,拿了一沓钱,揣在兜里,冲出了那间昏暗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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