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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的为你哭了 第6节

作者:眉如黛 字数:11480 更新:2021-12-20 05:18:57

    苏陌想了想那一大堆武侠,点了点头说好,然後说“这些小事,你不用和我打招呼的,等你搬过去後,我把钥匙给你,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苏陌说完,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公司里面,你还有什麽事情没了吗?”

    何授听到苏陌前面那句,脸上几乎是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苏陌後来问的问题,有些犹豫著说“没了……没了吧,就是明天,还要去结算一下工资,拿一下东西……哦,主任跟我打了声招呼,说每一个走的员工,都要给办公室里的同事表演一个节目,他叫我准备一下。主任说这是惯例……有,有这回事吗?”

    苏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何授在说什麽。他心里明白,那些何授在办公室里的所谓同事,是眼看著何授要走了,从此各不相见,於是再无顾及,要放手整他一回,这个傻瓜没准还以为它是什麽挽留。

    何授又问了一遍“是真的有这个规矩吗?”

    苏陌笑了一下,犹豫著说“可能吧。对这些基层的规矩,我不是很清楚。”苏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不出言点破。也许他还并不习惯,在一个人受到欺压的时候,自己挺身而出。那些血xi,ng的东西,在当年就已经磨灭成灰,只有模棱两可才能左右逢源,首尾两端才能游刃有余。冲动的下场不过是让一切迈向万劫不复,让情人之间相见陌路。

    何授听了这话,哦了一声,显然是信了,转身去东翻西找了一阵,找出一个长方形的绿绒匣子,拽在手里,苏陌看著想出声询问,终究先压下了,只是催促著何授拎上了他整理好的行李。

    何授出门的时候,一边被苏陌拉著,一边挣扎著往屋里看了一眼,住了六年的屋子,一砖一瓦,无不留念,可终究无话可说,该走就走,该留就留,想来新分到这个屋子的员工,也不会怎麽欣喜,或许还会抱怨,可这个鄙陋的屋子,却曾是何授遮风挡雨的港湾。

    门轰隆一声被苏陌合上,再看不见屋里的布置。何授觉得现在正在被什麽东西推著走,让他不得不走,却跌跌撞撞,被推拉得无法回头,平静在苏陌出现的那刻就被哗然打破,他分不请改变是坏是好,就得大步向前。

    何授觉得这样跟著有些累,苏陌总是走得太快,他总是跟不上,跟得太辛苦。所幸现在的苏陌总是回头,拉著他拽著他,拖著他扯著他,虽然有些凶,但让他不害怕走丢。

    他和苏陌就是这样的差别。苏陌可以轻松地跟上他,踹了也很容易找回来,他却要一路小跑,当身前的男人不再回头,他便cha翅难追,人与人之间,向来便是王侯将相,天差地别。

    何授跟著苏陌上了车,苏陌车开得风驰电掣,偏偏又谨守规则,遇到红灯绿灯,该停就停,该行就行。方向盘转得很快很熟练,在马路游刃有余,一如漫步闲庭。何授一方面有些害怕,一方面又很羡慕。他羡慕苏陌这种在放纵与克制之间的飙车行径,他羡慕这种收发得当,恰如其分的圆滑。他却总也学不会怎样在两条道路中恰如其分,并不偏向任何一条。何授有些笨拙,做任何事情都是一门心思,一条路走到黑。不是疏远,就是依赖。做事如此,交友如此,感情亦是如此。或者是赢得金银满山,或者输得倾家荡产。

    到了苏陌的房子。苏陌领著何授把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放到衣柜里,因为只是几件衣服,虽然苏陌的衣柜一副琳琅满目、不堪重负的样子,倒也勉强塞了进去。苏陌觉得何授拎的那个蓝红白三色的塑料旅行袋过於寒酸,於是在袋子被使用过後,直接把它送去了垃圾桶,何授自然无话可说,只是拽紧了手中的绿绒盒子。苏陌觉得那东西有些眼熟,小时侯似乎见过类似的东西,终於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手上拿的是什麽?”

    何授有些拘束地说“口琴。他们说……要表演节目,我只会这个,只能表演这个……其它的,实在是,不会。”

    苏陌哦了一声,看著何授坐到沙发上,两腿并拢,小心地取出那钢制的口琴,摸索著吹奏。一副很久没吹的样子,瘦长的手指在琴身上试探著摸索,在唇下吹奏出支离破碎的单音。

    那声音一个一个的吹奏,忽高忽低,溃不成军,可何授吹得很认真,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的僵硬、发白,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整个人看上去几乎是可怜的执著,似乎是一门心思的想回忆起怎样吹奏,於是全心全意地吹著,投入得几乎像是在生死对决。那单音一个一个钻进苏陌的耳朵,逼迫得他几乎要发疯了,最後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随便找了个理由,逃命一般冲了出门。

    苏陌在大街上气急败坏地快步走著,走了很远,才有些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胸中有一块地方哽咽得难受。他觉得自己快被那笨拙的声音逼疯了,眼前一幕一幕晃的都是何授刚才的影子,笨拙的,可笑的,专注的,投入的,辛苦的,可怜的模样,腮帮子因为用力而高高鼓起,额角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汗珠,顺著消瘦的脸滑下来,手指笨拙而呆滞,却顽强地移动。

    快把苏陌逼疯的不是那些难听而笨拙的技巧或音色,而是何授的投入和执著。苏陌心里清楚何授要表演的是一个注定得不到赞赏的节目。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是回锅千百次的老油条,世故而混帐,哪里会这样轻轻松松的因为一段简单的口琴曲而放过这个可怜虫?

    苏陌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他的同情心一向不过剩,却几乎都给了这个木讷而懦弱的男人。那种从骨子里渗出的心痛的感觉,几乎让他不敢再回到那个客厅。他是如此努力,只为了想准备一个稍微好一点的临别节目,送给他六年来依然形同陌路的同事。

    只是因为自己说了一句那不是陷阱,他便真的以为不是。

    苏陌难受地抱著头。那个人几乎像是个笨蛋,分不清凶手和帮凶。

    ─────────

    苏陌在外面吹了一个晚上的风,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何授已经去了公司,留下早餐摆在桌上,拿碟子和碗罩在食物上,掀起来一看,犹有余温。

    开车去公司的时候,苏陌难得的放慢了速度,把车窗摇下来,路边的风景一幕幕地游走,从容不迫。穿著凉鞋的小孩子们,在路边骑著一辆辆锈迹斑斑的单车,在隔著绿化带的那头横冲直撞,路那边搭建的塑料棚,晾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而轻薄的白色衬衣在单车飙过的时候,被带起的风吹得不住招摇。

    苏陌又想起何授那间可怜的房子。他一向不否认穷人有穷人的快乐,富人有富人的辛酸。可那个可怜的男人,在富人群中如履薄冰,在贫民群中依旧会瑟缩起肩膀,在风中看起来又单薄又消瘦。他想不出这样的可怜虫放在哪一片天空下,才能灿烂而无惧的微笑。想来想去,终究是没有结果。苏陌将酸痛的身子靠在真皮的椅背上,再把车窗关好。

    停好了车,苏陌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了何授,他靠在办公室不远的安全门上,双手紧张地握著口琴,看到苏陌的时候,露出一个怯弱而艰难的微笑。何授说了一句“你听听看……看看好不好?我,实在是……不敢进去。”

    苏陌本来是很想拒绝的,他害怕看到昨天那苍白的手指和汗涔涔的额角,可是犹豫到最後,还是轻声应了。苏陌苦恼地发现在这个人面前,他越来越无法拒绝──那人是如此艰难才敢提出一个请求,苏陌无法想象何授在请求前,花了多少时间才鼓起勇气,用了多少勇气才脱口而出。

    何授似乎松了一口气,他把口琴移到唇边。苏陌比他还要紧张,匆忙地闭上眼睛,下一秒,绵长的曲子就硬生生钻入他的耳膜。苏陌这个时候才知道昨天那些破碎的音符,连起来居然是一首《红河谷》,事实上这首曲子在某种程度上就像《长亭送别》一样,在今天听起来多少有些陌生而可笑……可是那些绵长而执著的调子偏偏让苏陌觉得有些感动。确实存在一些曲子更适合用口琴吹奏,一如在沙漠里的夕阳,粗糙与细腻共存,在血色残阳里露出金属般眩目的质地。

    苏陌睁开眼睛,何授在他前面数尺的地方,低著头,认真地吹著,平庸的面孔在垂首的时候,微颤的睫毛有一种天真的错觉。苏陌看著何授微微抿起的嘴巴,突然就很想亲一下他,亲额头,或者是眼睛。

    第十三章

    等到何授吹完了,苏陌才尽量夸张地表示认可,他大力点头竖起麽指的时候,其实觉得自己的动作很傻。可何授却似乎很受鼓舞。於是苏陌继续夸张大胆的一路演下去。也许即使何授吹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他也一样会夸张地学著老外的模样竖起仅有的两个麽指,然後蹩脚地大喊od!very od!!

    那个可怜虫听到鼓励会很开心,这理由足够了。

    何授似乎有了点自信,转身进了办公室,苏陌站在门前不远处,看见里面坐著满满的人,露出各种各样的笑脸。有人眼尖,一眼看到了苏陌,有些忘形地大喊“总裁,人家表演节目呢,你也来看看吧!”

    苏陌下意识地去看何授,何授背对著他,站在办公室中间,似乎光顾著紧张,并没有转过身来。於是苏陌也走了进去,有人给他递了一张椅子,他就坐了。苏陌觉得在那各式各样的笑脸里,自己比何授还要紧张。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进来,要全场去看这一场闹剧,看那个会让自己心痛的蠢货,被身边的人,尽情羞辱。

    而他从笑著和身边的人打招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挺身而出的资格,被自动规划成这一拨看客,看著那个人站在中间灯下,毫不知情,徘徊踟躇。

    何授茫然地看著这边,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看谁,这麽多人,油光满面,胭脂朱粉在灯下看上去都是白茫茫一片,晃来晃去晃个不停,所有人都在笑,低低的,高高的,还有禁锢在喉咙里的笑声,一下一下的猖狂抽搐,连带著身子都颤抖的压抑的笑。何授不知道他们为什麽笑,可他还是继续了“我……我准备了一个节目,我……”他说著拿出了他的口琴,“我为大家吹奏一曲……”

    何授的话被打断了,主任站了出来,大声地说“那个,小何啊!我们已经帮你准备了一个,你照著演就好了!”

    何授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只是潜意识地摇头说“不,我……我其它的,都……不会。”

    主任夸张的笑著,脸上的肥rou都在一抖一抖“不要担心嘛,只是……那个,诗朗诵,照著念就好,嗯?都最後一天了,可别扫什麽兴致啊?”

    何授问了一句“什麽……诗?”

    这时候,那些原本低下去的窃笑又慢慢地响了起来。主任说“哈哈,这个是,他们小年轻找的,什麽……什麽司机?”

    那群人大声地说“马雅可夫斯基!”

    主任笑著说“就是那个什麽马的诗,什麽,什麽,哦,穿著裤子的云!”他说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何授,似乎想大笑著拍拍何授的肩膀,又似乎突然醒悟了什麽,连忙缩回了手。

    何授看著诗,突然惨白了脸,说“我不读。”

    那主任打了个哈哈,说“好啊,你问问我们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不!你问问我们总裁,如果他同意了,你就不读!”

    何授像是抓住了什麽稻草一样,乞求一般的四下环顾著,然後突然看到了苏陌,於是用眼睛死死盯著他,无声地乞求。周围的一切,终於都不再摇晃了,清晰的,平常的,温暖的,阳光温暖的照著,何授努力地看著那人飞扬的眉梢和漆黑的眼睛,突然觉得不害怕了,他几乎想挺起胸膛,嘴角几乎想笑──这个人会帮他的,因为──因为他曾说,他喜欢……

    这个时候,苏陌闭了一下眼睛,紧紧地闭了一下,然後张开眼睛,并不看前面,有些模糊地吐字,说“那就读吧……”

    世界在那一刻倒塌,片刻不停,破碎成一块一块的碎片。好不容易凝聚的景物在眼前轰轰烈烈地消失踪迹,先是红的一片海,再是黑的一片天,睁大了眼睛却找不到灯塔,顾盼无援,独守空城,力不能及。那天空都是在晃的,站都站不稳。

    事实上这冲击只让他摇晃了一小会,纵使千般不愿,知觉还是一点点回复,首先是声音,原来耳边一波一波大海的涛声,呼啸的风声,疯狂的轰鸣逐渐褪去,伴随而来的是另一种呐喊──相伴六年相依无事的同事们在这一刻放纵地笑喊“读!读!读啊!──哈──”

    何授守著自己模糊不清的视线,把它从人群中的那个身影上挪开,努力看著手中的字,一个一个把他们分解开来,字只是字,连不成词,和不成句子,却依旧能从纸上,跳出来咬人,一咬一块rou,一咬一口血。何授觉得这一刻自己必须坚强一点,他曾经以为可以求助的人,在跳动的视线中和周围扭曲的身影逐渐同化,原来他们才是同一国的。冰冷得如同一杯淋在头上的酒,疏远得如同记忆里每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

    何授在晃动的灯光中小声地朗读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觉得挤出来的字就不属於自己了,它们和周围的人一起在半空中纵声大笑,等著结束那一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想砸他一个满头满脸──不想说,可必须要说,说是输,不说也是输──他在一场他人的喜剧中满身伤痛,却不能走,却不能哭。

    一个小丑哪里能够在华灯初上、万众瞩目、欢笑如雷里,舍弃满脸的油彩,声嘶力竭的哭泣?

    他应该负责地演下去,不可以扫兴。於是何授读了,纸上短短一段字,读出来已是过了千山万水,回首百年身“假如你们愿意──我可以变成由於rou欲而发狂的人,──变换著自己的情调,像天空时晴时y,──假如你们愿意──我可以变成无可指摘的温情的人,不是男人,而是穿裤子的云……”

    何授读完了,恍恍惚惚中看著周围突然的安静,停了一停,又读了一遍末句“不是男人,而是穿裤子的云。”他想起那个qq上擦肩而过的过客,他说“什麽都行,可千万别是c。”

    他都几乎忘了,自己是sissy。他在别人的纵容下也算是尽情的蹦跳了一场,有一个大家都仰著看的人肯陪他走了一段,说不定算到最後还是自己占到了便宜。那麽,自己是不是应该在这里,微笑著道谢,然後鞠躬,退场……

    何授想著,微微鞠了一躬,然後努力地站直身子,头微微地仰起,眼泪无声 地流下来。

    他是c,动不动就哭,试过在没人的地方咬著被子哭,当众抖著肩膀哭,在别人怀里呜呜咽咽的哭,却从来没有试过这样安静地哭泣。不知道是什麽样的绝望才会让一个人在灯光下静静地流泪,泪痕满脸,旧的在脸上干了,又有新的滑过,静静的干了又shi。不知道要受怎样的伤,才会让心里一片荒芜,寸草不生,才会有这安静的哭。

    然後他听到了笑声,比先前还要澎湃,几乎要把他掀翻了,他在笑声中逃离,一如逃命。

    苏陌在何授逃离的时候轰然而醒,撞翻了椅子,撞倒了桌子,撞开了门,跌跌撞撞地追上去。他也不知道要去追什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难过,为什麽会痛得无法呼吸。那个男人站在灯下,哭出两行银色的细线,那眼泪在灯光下一串一串像是透明,自己就觉得血液都悲伤得快冻住了。心里面有什麽东西堵著堵著,要在心里面扭动,要在灵魂里面挣扎,要在每一块皮肤里面钻出去,那意识如果真的可以钻出去,大概会变成千千万万个正义的蒙面超人挡在那个男人的面前──每一个蒙面小超人都要喊一句“这是我的人!我罩著他!”於是他心里面也呐喊著千句万句,可偏偏那时脚一步都动不了。

    他已经没有保护任何人的勇气了。

    别人不会理解,他却清楚地知道──究竟什麽才会是真的?钱?权利?朋友?友情?爱人?爱情?表面上看上去有多少是真实的?那些朝你怒吼的服务员,在家里也许是一个慈爱的母亲。而那办公室里的每一个员工,他都知道──他们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才更加讽刺。那个肥胖的主任,是个顾家到可笑的老男人,那些韶华不再的妇女,对儿女们倾注了所有心力。他们业务完成优秀,对人和善有礼──如果不是对那个人,他们完全是最守道德礼仪的好公民──都对他无比的尊敬,为了公司任劳任怨。他无法在尊敬而信任自己的人面前,大喊一声“够了……住手,住手……人渣!”是的,他根本开不了口,他受不了那些人诧异的目光,受不了那些人信任破碎的声音。也许,他们本就是同一国的。为什麽要──让他觉得心痛,而不是对那个可怜虫挥起手中的鞭子?

    追吧,追上去能说些什麽?

    他愿意把那个可怜虫养在家里,他愿意不再吝啬地给予他所有温柔,他不在乎给那人相伴一生的承诺,纵然会有家室,纵然身边莺歌燕语走马观花地换了一批又一批,只要那个人不走,他就会一直留著他。

    虽然他又平凡又胆小,纵然他一无是处。

    苏陌不知道何授会不会满意这些──应该会吧,那个怯弱的人,给他点温柔就开心得不成样子,他应该要感恩戴德才是。

    苏陌边想边追。

    何授是第一次那样的奔跑,风从脸上呼啦啦地吹过去,双手用力地摆动,两只脚一步一步迈向前方,劈里啪啦劈里啪啦的在地上踏出一连串足音,脑子里渐渐地变成一片空白,一片澄明,他现在什麽都没有了,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家,没有爱──於是再无羁绊,似乎挺过了伤害,就可以赢得一些坚强。那些伤害过他的人,被他抛得远远的,再不想见,就没有再次伤害的可能。

    不知怎麽,他东弯西折就拐到自己宿舍附近的平民街附近了,他全力地跑著,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跑这麽快,从来没有跑过这麽快,他以为自己只能安安静静地留守角落,却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样大步奔跑。骑著单车的小孩鼓足了腮帮子拼命地踩,从他身边一辆一辆鱼贯而过的时候,常常好奇地回过头看他一眼。眼泪都在风里面吹干了,只留下一点点痒,不知道是脸上痒,还是别的地方。

    阳光在他跑著的时候,温暖地照下来,晒著的衣服,有洗衣皂的香,那风呼啦啦和小孩一样鼓足了力气跑。弄得何授跑得筋疲力尽还是颤巍巍地想跟著,最後连自己都不知道要跑什麽,於是傻笑地停下来。体力透支的感觉很不错,出了一身汗,却偏偏像一身轻松一般,被风呼啦啦一吹,觉得什麽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所有的东西都像被抛到了脑後。

    像是这样跑一下,自己也变成了灵动的东西。像是升级了的高手,这麽四下一看,发现一览众山小。何授傻笑著倚著墙,不停地笑,似乎心里真的很开心。马路边,一个中年发福的妇女,一手拉著一只小猫,一只手拉著一只大狗,何授有些好奇地走过去,看那妇女不反对,於是蹲下去摸那只狗。

    何授试著把手伸出去摸了一下狗的头,那狗傻傻的,似乎没什麽反映。反倒是小猫伸过头来,用粉红色的舌头舔了一下何授的手心。何授开心得不行,於是呵呵地笑,那妇女也跟著笑。都不知道笑什麽,也许只是因为这一刻阳光很暖和。

    突然那边传来一声大吼“何授!”何授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看到苏陌剑拔弩张地站在路东头,头发被汗水濡shi了一些,眉毛高高地挑起来,跑得气喘吁吁的,似乎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苏陌压根不知道何授居然能跑这麽快,简直跟兔子一样,一受惊就蹦出去老远,他远远跟著,几乎以为那男人要飞出去了,跑啊跑啊就升到空中去,再一跃就到了月亮到了哪里他追不上的地方,於是越追越是气急,多少次想著追上他就把他按倒了打,谁能穿著法国软皮鞋去参加奥运会短跑?这不明摆著折腾人嘛!

    苏陌是急,何授是怕。刚才的心情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看到苏陌的一瞬间,天空又整个倒了个儿,不单是乌云密布,而且大雨倾盆。刚才明明打算著忘了忘了的,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一切都荡然无存痴人说梦,他究竟做错了什麽,欠了他什麽!

    明明已经被风干的眼泪狼狈地流了下来,何授大喊了一句“不要过来!”苏陌心中狂怒,那个唯唯诺诺的男人几时敢和他这样说话,却依然按住了xi,ng子,放软了声音说“乖,何授……过来……”

    何授像是被逼到绝境一般,整个人几乎快崩溃一般的四处环视,见背後是马路,苏陌一步一步走过来,像是要把人堵死了一般,眼看著要被苏陌抓著,想也不想,就往马路上拔腿冲去。

    路那头一辆出租车在这时候横穿出来,正撞著何授,喇叭声和著刹车的声音发出刺耳的噪音,近乎刺眼的阳光中,何授被撞飞了出去,抛到半空,再狠狠地掉到地上,滑出去几米,不动了。

    他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苏陌惨白的脸。

    第十四章

    何授其实没昏多久,晚上就在病床上醒过来了。他看著洁白的天花板,很有些找不到北的感觉,然後全身像被碾过一般的疼痛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他痛得微微皱了皱眉毛。静脉上扎著点滴,那一滴滴溶液硬生生灌进体内,让脆弱的血管有一种发狂的涨痛。

    巡房的护士发现何授醒了後,很快找来了他的主治医生,那个人很年轻,带著金丝眼镜,白大褂穿在身上也有一点潇洒的味道。他拿著病历本,一行行的念给何授听“断了一根肋骨,多处皮下组织擦伤及软组织受损,多亏那肇事司机开得并不快,而你又幸运地选择了胸腹著地。断裂的肋骨也没有错位,总的来说没有什麽大问题,可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要好好修养。麻烦的是长期的营养不良,有轻微的贫血,身体底子差,就趁著这段时间好好补补,知道吧,啊?”

    何授安静地听著,却不发表任何评论,良久才说“谁送我来的,那人现在在哪?”

    那医生笑了笑,说“是你哥吧,带你来的时候急得跟什麽似的,跑得差点断了气,检查出来後我还问他为什麽当时不打车,他这才醒悟似的,原来那时候一急之下光顾著抱你跑了,脸色都是死白死白的,你要真出什麽事,你哥还不得哭死……”

    何授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然後用手在被子里狠狠地绞紧了床垫,等到胸口那股闷气散去了才说“他……现在……人呢?”

    医生说“刚才还在这呢,接了一个电话,好象说谁回来了。叫什麽……水水的。这不,出去了。”

    何授沈默了好一会,终究没再说什麽,只是闭上眼睛躺著死人一般的躺著。

    冯洛在第二天来看他,他只说了一句“抱歉,这是你的遣散金。”何授接过那沓厚厚的钱的时候,并没有多说什麽。其实很不错,他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有这麽多钱。他甚至努力挤出一个笑,应该很难看,因为冯洛微微侧过了眼睛。

    冯洛又说了一句“抱歉。”

    何授想,又不是你的错,也不是那个人的错,是我错了。公主登场後,这样小丑般的谢幕,他终究无法胜任。

    他在病房回归安静的时候,从床上挣扎著站起来,换上染了血迹的那套衣服,拿手遮了那污迹,开门,走出去。

    何授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肋骨一下一下地疼痛,放下手,那大块血迹就那样暴露人前,而何授此时偏偏像是无意间染上大片西红柿汁一样,平静而麻木。他觉得自己这样子应该是狼狈的,身上未褪尽的消毒水味道,断了的肋骨,破碎的镜片,可笑的血迹,但事实上,他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的从容,无论如何,他现在手里有了大把的钱。

    说是遣散费,不如是赡养费。

    几个月前自己也曾有这样一次逃离,那时惶惶如同丧家之犬,如今一败涂地,却是优雅的结束了。他想起那句诗──“轻轻的我走了。”他没能轻轻的来,他是用最没有尊严的方式闯入那人的视野,几经荣辱,身心俱疲,终於赢得一个从容的退场。

    何授站在垃圾桶旁边,顺手把裤袋里冰凉的口琴放了进去。他突然莫名地想起那个人的笑容,白森森的牙,从背後环住自己的温度,牛仔裤下绷的紧紧的大腿,想起那个人在一家火锅店里面专注地往里面放白萝卜,和曾经坐在对面的女孩。

    那个人是狡猾的。他先是彻彻底底地折辱他,然後再是一点一点地布施温存。像是一张密密的网,无孔不入,铺天盖地,躲无可躲,於是他节节败退,束手就擒。他应该是想相信的,他相信过,怎样无可救药的人,也终究会等到愿意珍惜自己的人。每一个转弯通向的都是大道康庄,每一个山坡後面都是千里牧场,每一片荆棘後都是落木繁花,每一次等待後都是良人归乡。

    他曾经不怕等待。他也曾经不怕伤害,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痛了,一无所有的人还怕什麽伤痛,後来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何授愣愣的边走边想,如果他不走,那麽苏陌前缘再续後,应该也不会抛弃自己,大概自己也能挣一个宅院,像是帝王後宫三千,翘首而待,终日等待,少则三四天,多则一两年,说不定只要全心付出,宠辱皆忘,还能等到苏陌回心转意的一天,哪怕那时山已枯水已竭天已崩地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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