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逃脱,应该有两个层面的意思。
第一,他玩过很多次类似的游戏,掉进泥潭,再努力爬出来,对于没怎么经验的人来说,这非常难。
第二,他陷在淤泥里,每一次重新站起来,都像是在打蒋志鸣的脸,也是对他遭受过的委屈和恶意无声的反抗,他陷得越深,越要拼了命从这样的地方走出来,以任何形式走向终点。
泥沼逃脱是李言蹊的强项,但他确实冒险了,如果他不小心在弯道上就摔下来,挨不到跳进泥潭的时刻,他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冲动?
或许会,也或许不会。
但人生总会有一些瞬间,会想朝着某个方向不顾一切。
贺忻兀自松了一口气,拔了根烟看向前方一片漆黑的泥沼地。
李言蹊脸上沾到了淤泥,但并不影响他往前走,无畏,也不回头。
他挣扎在黑夜里,此刻正慢慢走向星辰。
真是聪明的李言蹊。
不对,现在是聪明勇敢又自由的李言蹊。
贺忻站在人群中吹了个口哨,不管李言蹊听没听见,大声朝他的方向说了句。
“你柠檬ji,ng哥哥在这里等你。”
第二十九章 灯塔
当李言蹊用力踩下油门驰骋出去,风声呼啸着灌进脖子里的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短暂的后悔,很神奇,明明该是一片空白的时刻,他居然想起了很多事,也想到了死。
车子滑过弯道,在全程加速的情况下,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往外冲,差点甩尾飞出去,突然萌生的复杂情绪让他死死地拽住了车把手,不惜脚废的代价点地稳住身形,巨大的摩擦力弄伤了他的脚,随之而来的巨大痛疼就像一把匕首戳进心脏,狠狠搅弄一番,那一瞬间,他又被疼得陡然清醒过来。
心口笼罩着散不开的浓雾也渐渐拨云见日。
他的心跳很快,甚至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还好没有这么丢人的死。
他还要赢。
拨了下安全帽,李言蹊用了两秒抽了口气,继而一踩油门冲进了夜色里,然后就是无尽的风,吹得脸发痛腿发麻,他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一个劲儿往前冲。
在泥潭里,对手的轮胎陷在泥土里前进不能,他的装备负重太多,即使他弃车而行,也没办法以刚才的优势风光到达终点。
他原地摔了几次,李言蹊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在后面穷追不舍,最终一瘸一拐地超过了他,直到离开他的视野。
那名车手满身是泥,不甘心地站起来跑了几步,没多久又摔了。
李言蹊摔的次数也不在少数,但他很快就能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哪怕那一跤磕得有多痛。看台上围观群众的喊声响成一团,仿佛比正在比赛的当事人都还兴奋。
贺忻已经从看台上下来了,沿着小路往终点处走去,途中碰见蒋志鸣,他脸色发青,大概气得想 起袖子大干一场,贺忻十分欠扁地朝他笑了笑,偏头理了下衣领,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叼了根烟走到小矮房边靠着,眯着眼吞云吐雾地看向不远处的泥潭。
李言蹊一步一跌,距离终点还有几米,裤子上全是污渍,脸上也被jian到了几滴,最后俩人都有些脱力,对方车手没什么赢的希望了,索xi,ng破罐破摔从边缘就近爬了上去,李言蹊回头看了他一眼,刚才的一跤摔得有些重,他一时半会爬不起来,用力撑了几下手臂,才艰难地站起来。
旁边有人朝他喊,“你赢了,快爬出来吧,别逞强了!”
李言蹊闭了下眼睛,内心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那是他活到现在最悲喜不明的一刻,就像围观者说的那样,现在的输赢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但他还是固执地想为自己继续往前,直到终点。
走出泥潭,李言蹊倒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蒋志鸣他们走到他跟前,用一种“算你狠”的目光看着他,“你故意改的规则?”
李言蹊不卑不亢地表达了比赛胜利的感言,“希望你遵守我们的约定。”
蒋志鸣栽了个大跟头,但在这么多人面前立下了誓言,一旦反悔他就没得在南溪混了,只好硬生生扛下了满心的不爽,朝李言蹊竖了个中指,暴躁地骂了几句脏话后带着人离开了。
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把李言蹊包围了,有些在笑,有些很激动,李言蹊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消弭绝望的重生后,他听着周遭烦杂的声响,沉浸在自己刚松懈下来的混沌迷茫里。
贺忻抽了好几根烟,人群才全部散去,刚才还很热闹的地方一下变得寸草不生般寂静。过了很久,他听见李言蹊压低嗓音嘶吼了一声。
特别响,好像要把他受过的委屈都喊出来一样。
带着点撕心裂肺的悲伤。
贺忻看到他的背影紧紧绷着,颤抖着,最后缩成了一团。
紧接着,他就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哭声。
李言蹊半蹲下来,将脸埋在脏兮兮的膝盖上,哭声从压抑的抽泣慢慢变成了发泄式的痛哭,贺忻看到这一幕,刚准备跨出去的脚又默默地收了回来。
他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耳边萦绕着李言蹊低沉却又让他觉得很刺的哭声,突然感到很烦躁。
刚才为他赢了比赛的喜悦全数不见了,只剩下烦和感同身受的难过。
他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能够轻松地分享喜悦,却没办法感同身受对方的痛苦。以前吴睿也总对他说“我理解你”,“我知道你有多难过”,他嬉笑怒骂地打回去,说你懂个屁啊,怎么可能有人会懂。
直到这一刻,他看到李言蹊那么无助的哭,连带着自己胸口也泛起了一点儿酸,跟他以前独自一人放肆发泄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四周有轻微的回响声,贺忻站在原地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他该不该过去安慰他。
没有人希望被别人窥见自己最脆弱的一面,特别是李言蹊那样又倔又硬的xi,ng格。
他的示弱,他的哭泣,不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不可能轻易地展现出来。
然而贺忻又想到了自己。
所以他往前了一步,李言蹊刚好哭着转过身来,俩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了。
李言蹊脸上混着泪水和污泥,在看见贺忻的那一刻愣住了,很快就把头低下来,掩盖掉脸上的慌张神情,紧紧攥了下拳头。
贺忻把烟丢了,顿了顿后又迈腿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别过来。”李言蹊嘶哑着嗓子说。
贺忻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他,像是用目光询问了一次,真的不需要我过来吗?
李言蹊没吭声,保持着刚才站立的姿势跟贺忻对视,要不是夜风吹动他的黑发,还有他鼻梁上划过的泪痕,贺忻还以为时间是不是突然静止了。
李言蹊终于动了,他慢慢偏过头,用肩膀蹭了下脸,“别过来。”
贺忻嗯了一声,却说了反话,“但我偏要过来。”他的鞋子也蹭了点泥,用脚尖在干净的地上划出了一道线,然后迈腿跨了一下。
李言蹊攥着拳头,用力到连骨节都微微发白,贺忻盯着他说,“我跨过来了。”
那条线被他胡乱地撵掉,他往前走了三步,走到了李言蹊的面前。
“我不会安慰人,更不是故意找茬来看你笑话,只是想跟你说一句话。”贺忻说,“我也最讨厌哭的时候有人在我身边,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不希望别人待着,却想听到有人跟我说没关系。”
李言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贺忻笑了笑,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语调放得很慢,“没关系,都过去了,塔哥,你特别木奉。”
李言蹊鼻腔微微一酸,感觉眼泪又流了下来,跟刚才那种发泄似的哭不一样,现在想哭,基于某些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只是想哭。
贺忻说完就转身走了,李言蹊轻轻闭了闭眼,好像再极力抑制什么情绪,然后上前两步拉住了贺忻的手腕。
贺忻偏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赫然一个脏兮兮的泥巴印,李言蹊也看见了,他松开手,刚想说一句对不起,贺忻就歪着脑袋看过来,“我又不像你似的洁癖,我不怕脏。”
李言蹊还是没说话。
贺忻啧了一声,“现在的意思是让我留下还是走?”
李言蹊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留下,我需要。”
贺忻问,“你需要什么?”
李言蹊抬头看着他,“我需要有人跟我说没关系,跟我说你很木奉,跟我说这些都很值得。”
他的声音带着点哭过后的鼻音,贺忻自认为铁石心肠,一排女生站在他面前哭他都能无动于衷,潇洒走人,顶多挨个儿送个纸巾过去就算完,但他没想到李言蹊的眼泪杀伤力这么大,他不仅没有走,居然还往前了一步。
“我真的特别不怕脏,你信吗?”
李言蹊睫毛还shi着,抬起头来看着他。
贺忻伸手搭了下他的肩,指尖移到背上把轻轻他往前一推,另一只手顺势揽住,靠过去抱住了他,身体力行为他表演了什么是不怕脏。
李言蹊愣了一下后,没有推开他,而是抬手搂住了贺忻的腰,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很轻地呼了口气。
这个拥抱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无关安慰,无关同情,无关庆祝胜利,仅仅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贺忻能感到李言蹊的身体有些发抖,他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沾了一手的泥巴,再想伸手 一把对方的头发,有点儿下不去手了,只好捏了捏他的肩。
紧接着,好像有眼泪滚进他的后衣领里,特别滚烫的一滴。
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晚上的风特别大,两个人抱着却感受到彼此体温不断地在攀升,也觉不出冷意了。
当贺忻以为李言蹊在他肩上睡着了的时候,对方松开了他。
贺忻的衣服顺走了他一半的泥巴,两个人跟复制粘贴似的脏,李言蹊有些抱歉地看着他,贺忻无所谓地扯了扯衣领问,“这里哪有衣服店?”
李言蹊说,“前面有个小集市,但也只有上次那种红绿灯的款式。”
贺忻笑了一通,低头看了眼他的脚,朝他打了个响指说,“走吧,红绿灯组合要不再重出江湖一次。”
李言蹊脸上还挂着眼泪,也跟着笑了笑。
“在此之前,先去趟医院。”贺忻皱着眉头,“你脚肿了吧。”
李言蹊这会儿才感觉到痛,还没等他回答,贺忻就不容置喙的替他做了决定,“先去医院,我叫车。”
刚好有辆车在附近滴滴,没三分钟就开了过来,贺忻怕李言蹊走不动,下了车后一路搂着他扶进去的。
检查出来的结果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就是轻微的扭伤,涂点膏药就行,但这段时间不能特别剧烈的运动,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
在亮光中,贺忻才看见李言蹊的眼睛特别红,鼻尖也红,因为他白,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特别明显。
“要我给你买个口罩吗?”
李言蹊问,“你不是都随身带着吗?”
贺忻摸摸口袋说,“我一路跟着你来了,哪儿有时间准备口罩?”
李言蹊沉默了一下,偏头看他,“谢谢。”
“我是不是得说声不客气你心里才舒坦啊。”贺忻说完又看着他,“我本来想带你去个地方缓解缓解,但你的脚”
李言蹊立刻回答,“去吧,我今天不想回家。”
贺忻笑了笑,“小nai泡怎么办?”
李言蹊说,“我来西潭之前就跟他说过了,本来就没打算回去,至少今晚不想回去。”
贺忻没有刨根问底,出了医院以后就去附近的集市里买了两件不怎么招摇的黑白卫衣,两个人换上以后,就乘车去了贺忻所谓的“秘密基地”。
那是个还没被开发的沿湖村庄,李言蹊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儿熟悉,直到对方拉着他走到了湖边的灯塔下面,他才顿时明白身处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