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鸣看着徐霖,说“因为你就是丁子木,你长大了以后就叫做丁子木。”
“啊!”徐霖发出短促的惊呼,他结结巴巴地问,“可,可我是徐霖啊。”
“嗯,你小的时候叫做徐霖,长了大就叫丁子木了。”杨一鸣飞速地转动着大脑,他告诫自己眼前这个人只有八岁,要站在一个孩子的立场上去解释这一切,“其实你是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的,不过有时候你会想起小时候的事儿,你很害怕,就把自己藏起来,谁也找不到,你自己也不出来,就总以为自己只有八岁。”
徐霖困惑地侧侧脑袋,觉得这个解释有点儿难以理解“就像隔壁郑奶奶家的那个疯子?”徐霖问道,“他总以为有人要抢他的东西。”
杨一鸣默默地翻个白眼,这孩子绝对就是丁子木,考虑问题都是一个路数的“不完全是那样,你没疯,你只是害怕所以不敢出来。或者这么说,你是丁子木的小时候的记忆。”
徐霖又把双手摊开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似乎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杨一鸣默默地在一边等着,他知道徐霖需要一个时间来重建自己的认知,他只希望这个过程能快一点。
“那,我为什么要藏起来?”徐霖问道。
“因为你被吓坏了。”杨一鸣把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他试探着说,“徐霖,你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吗?”
徐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杨一鸣鼓励他说“徐霖,不用害怕,你现在安全了。你看,你在我家,丁奎强就进不来,而且你已经长大了,像我一样大了,丁奎强也老了,如果他打你,我们可以反击。上次你就把他打跑了,特别勇敢。”
“真的?”徐霖说,“我都不记得了。”
“真的,你不记得是因为你一直躲起来啊,当时你要是在的话,一定觉得特别解气。”
徐霖轻轻笑一声,“我一直想打他,一直都想,非常想。但是大丁哥哥说,他会保护我,不用我动手。”
“所以现在你不用怕了。”
“我不想让他找到我,”徐霖小声说,“他会带坏人来。”
杨一鸣的心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攥得生疼,呼吸都开始困难“他带谁来了?”
“我不认识。那天晚上……”徐霖的瞳孔猛然放了数圈,双手不由自主地攥成拳头。
“来,别怕。”杨一鸣说,“告诉我,那天发生什么了,说出来就不怕了。”
“那天晚上,妈妈去打牌,我没有晚饭,所以郑奶奶给了我一碗年糕,很甜。”
“嗯,年糕。”杨一鸣暗中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年糕很好吃,明天我带你去吃。”
“吃完年糕,写完作业我就睡了。”徐霖小声说,“我知道妈妈晚上不会回来,所以锁好门就睡了。”说到这里,徐霖忽然有点儿说不下去了,他张了好几次嘴,努力想要说点儿什么出来,但是始终没有声音能从嘴里发出来。
“谁来了?”杨一鸣替他开了个头。
这三个字仿佛是一道洪流,一下子冲开了阻塞住的河道,往事汹涌而来。徐霖的眼睛里忽然落下泪来,大滴大滴地泪珠很快就成了一串串的。
杨一鸣狠狠心,追问一句“别怕徐霖,我在这里呢,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徐霖猛然痛哭起来,哭得蜷作一团,呼吸急促,整张脸都涨红着,几乎要背过气去。那是压抑了多少年的哭泣,一旦开始便控制不住。杨一鸣飞快地伸手把人搂进自己怀里,用力拍抚着他的后背“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呢,我保护你。想哭就哭,哭出来就好了。”他一遍一遍地重复这句话,直到徐霖的哭泣声渐渐平息下来。
“好点儿吗?”杨一鸣问。
徐霖点点头“那天晚上,我忽然觉得有人压在我身上。”徐霖说话的速度忽然加快了,他急于倾诉,急于把桎梏自己多年的噩梦挤出自己的大脑,“我喘不过气来,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的衣服都不见了。有个人死死地压在我身上,他的嘴里很臭,特别恶心,他,他摸我那里,然后……我特别害怕就叫起来。然后……”
徐霖忽然停了下来,杨一鸣紧紧手臂,把人抱得更紧点儿。
“然后,我听到有人说,‘堵上他的嘴’,那个人就把舌头伸进我嘴里。”徐霖狠狠地打了抖,说,“我听出来那个声音是爸爸的。”
杨一鸣的眉峰跳了一下,怒火瞬间席卷而来,尽管之前有过猜测,但是这个答案一旦出现,还是让人按捺不住。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八岁的丁子木听到自己的父亲说出“堵上他的嘴”时时怎样的恐惧和绝望。
徐霖轻轻喘口气,接着说“我当时都吓懵了,我知道爸爸不喜欢我,但是……后来郑奶奶在院子里听到了动静,就在门口唱戏,然后……他们就走了。”
杨一鸣沉默了一会儿,感到自己的躁动的怒火平息了一些,才安慰地说“好在郑奶奶醒了,没事了。”
“那天,妈妈跟爸爸打得特别厉害。”徐霖说,“妈妈守了我两天,后来爸爸又把妈妈打跑了,爸爸说妈妈把家里的钱拿走养汉子了。”徐霖哽了一下,说,“然后,妈妈两天都没有回来,第二天晚上,爸爸带回来一个人。”
杨一鸣猛然有种被扼住喉咙的感觉,难道这一切还没结束吗?
“爸爸把我的嘴堵上,把我的手捆在床头上,他……就走了,坐在家门口喝酒,我都能听到酒瓶子的声音。”徐霖死死地攥着杨一鸣的衣襟,把自己缩进杨一鸣的怀里,就好像缩进墙角里一样,“然后,那个人,那个人就,就压在我身上。我就使劲踹他,使劲儿踹……但是他很重,我动不了……很疼,杨大哥,很疼,我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很疼。然后我好像又踢了他一脚,他滚下了床,撞在了床头柜上……有月光,我看到了他满脸都是血。然后他打我……”
杨一鸣点点头,忽然看到一滴水落在徐霖的头顶上,顺着乌黑的发丝一路滑下去,紧跟着又是一滴……他眨了眨眼,惊觉脸上有湿润的感觉,这才发现原来那是自己的眼泪。杨一鸣死死地咬着下唇,咬出满口的血腥味。
徐霖没有抬头,自顾自地说“第二天妈妈回来了,然后他们就吵架,爸爸打了我又打了妈妈,他说我害他赔了一大笔医药费。妈妈说爸爸为了钱连儿子都卖,爸爸说他没有儿子,说我是野种……然后妈妈就被他……”
“好了好了,”杨一鸣轻轻摇晃着徐霖,“别说了我知道了,你现在没事儿了,现在很安全,你在我家,大丁和我都会保护你的。”
徐霖抽噎一下,小小声说;“我也可以打他。”
“对的,”杨一鸣说,“你可以还击,你长大了。”
徐霖的哭泣声停下来,他筋疲力尽地瘫软在杨一鸣的怀里,眼睛红肿一片“我,我有点儿累。”
“嗯,那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杨一鸣拍拍他说,“我陪着你好吗?”
“我,我害怕。”
杨一鸣楞了一下,说“你想谁来陪你?”
“大丁哥哥在哪里?”
“你想让大丁陪你是吗?”
徐霖点点头。
杨一鸣扶着徐霖坐在沙发上,他问“那我帮你叫大丁哥哥出来好吗,你等等。”
徐霖乖乖地点点头,一场痛哭之后有些脱力,他闭着眼昏沉沉的。
杨一鸣深深吸口气,小声地喊“大丁?”
徐霖毫无反应。
“大丁?你在吗?能出来一下吗?”
“在。”徐霖依然闭着眼睛,可是忽然应了一声。
杨一鸣长长地吐口气,“徐霖想让你陪他。”
“行。”大丁的回应很简单,但是每一个字都硬得像子弹,裹挟着极大的怒火。杨一鸣相信刚刚徐霖说的那些大丁全都听到了,于是他说,“你带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多陪他一会儿,他很害怕,你要告诉他他安全了,不会再有任何认识伤害他了。”
大丁沉默了一会儿,硬邦邦地扔出两个字“知道。”
“别生气,”杨一鸣叹口气说,“虽然我也很愤怒,刚刚的一瞬间我也想掐死那个丁奎强,但是别生气,至少别让徐霖看出你生气来,他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需要你的安慰和保护。他还是更信任你,他需要你。”
大丁不说话。
杨一鸣疲惫地跌坐在地上,低声说“如果你下次想揍丁奎强,能不能叫上我?”
“好。”大丁带着杀气地蹦出一个字。
“带他走吧,”杨一鸣挥挥手,“安抚好他你再回来。”
“你不希望丁子木回来?”
“我当然希望,但是你说的对,他如果不愿意回来我们也没办法。但是如果他回来了,我会保护他。”
杨一鸣说完这话过了很久,发现大丁再没应声,他轻轻推推沙发上的人,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杨一鸣挣扎着去卧室拿来一床被子盖他身上,他不知道明天这个人睁开眼睛时会是谁,是大丁还是丁子木,但不论是谁,都需要他打起十足的精神去应对。
☆、第五十一章
大丁睡到半夜时忽然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客厅里亮着一盏小小的壁灯,杨一鸣靠在沙发边已经睡着了。他看着杨一鸣的脸默默发呆,有些惊慌在今晚之前,他一直对杨一鸣能否治好丁子木抱有疑虑。说实在的,他并不相信杨一鸣能把徐霖叫出来并且问出个所以然来。依他和徐霖之间的亲近关系都不能让徐霖张嘴跟他说点儿什么,素未谋面的杨一鸣更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可事实上,杨一鸣居然就用一张照片得到了徐霖的全部信任!大丁想,杨一鸣到底是凭什么做到这一点的?丁子木信任他,徐霖也信任他,这种“信任”到底因何而来?自己为什么始终不能相信他?杨一鸣是不是会更喜欢一个相信他的人?
大丁被自己的想法绕得头晕,他并不是一个擅长思考的人,直觉是他生存的方式,直接是他处事的原则,这么理性的思考让他招架不住。大丁沮丧地低头看看杨一鸣,那个人合着眼,但是能看出来睡得并不熟,眉头微微皱着,眼睑有时会轻微颤动。他一定在担心丁子木,听了那么悲惨的故事之后他肯定更是巴不得自己赶紧消失,然后让丁子木回来,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
大丁心里很难受,丁子木和杨一鸣站在他心灵天平的两端,一个是他存在的意义,一个是他存在的快乐,他不知道自己该往那边迈一步。
他控制不住地轻轻伸手,手指刚刚抚上杨一鸣的眼睫,杨一鸣就睁开了眼睛“醒了?”
大丁收回手指点点头“醒了。”
“大丁?”
“嗯。”
杨一鸣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伸个懒腰说“醒了的话回卧室睡吧,我睡得腰都快断了。”
“回卧室……你还会陪我吗?”大丁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句。
“明早想吃什么早点?我醒了下楼去买。”杨一鸣假装没有听到大丁的那句话。
大丁忽然怒了,他一把揪住杨一鸣的领子“杨一鸣,我问你,我回卧室,你还能陪我吗?”
“能啊,”杨一鸣说,“那有什么不能的?在你屋在我屋,反正都是睡嘛,哪儿睡不是睡?。”
大丁慢慢地松开了手,是啊,不管在哪里都是睡觉而已,不管他陪着徐霖还是陪着大丁,最终陪着的也只是丁子木。
“你想找他回来吗?”大丁轻声问。
“想,”杨一鸣毫不犹豫地说,“我能把他找回来。”
“你想怎么找?”大丁冷笑一声问。
“大丁,”杨一鸣慢慢地说,“丁子木不是徐霖。”
“什么意思?”
“你没发现吗?”杨一鸣轻笑一声,“你太习惯保护他了,所以你从来没有真正认清过丁子木。他受过伤害,他把最可怕的记忆藏起来,我们固然可以理解为那是一种逃避,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自保。八岁的他根本理解和接受不了那些,所以他只能藏起来,成为一个需要你保护的孩子。但是二十二岁的他是有勇气可以面对这一切的,他甚至在徐霖开口之前就通过上网和看书意识到了自己受过性|侵,我现在还记的他跟说这话的时候那种镇定勇敢的表情。你以为这样的丁子木会主动藏起来吗?不会的,他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出现只可能是一种情况,那就是他被某个人禁锢住了。”
大丁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其实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吗?”
杨一鸣沉默了两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有怜悯的色彩“不,你曾经很好地保护住了他。”
“曾经?”大丁的神色有些暴戾,“你觉得我已经过期了?可以丢掉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学会信任丁子木,相信他已经长大了,他不是徐霖,他会慢慢变得更强,学会面对处理生活中的种种问题。”
“哦?”大丁眯起眼睛,“你现在的意思又是我不信任他,我不让他‘面对处理问题’了?哼,你是不是想说,是我禁锢了他?”
杨一鸣摇摇头“你不会,徐霖不能,所以,我怀疑是一个新朋友,比如说——郑哥?”
丁子木坐在破败的小院子里,看着一轮残阳慢慢掉下墙头,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看着这轮太阳沉下去多少次了。小院子里终日萦绕着炖牛肉的香气,郑哥仿佛着了魔一样日复一日地坐着同一样菜,每次自己提出出去买点儿菜,换个菜色时,郑哥总会用各种理由阻止自己。
丁子木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自己始终走不出这个院子。
他站起身,看到一只小狗从一个角落跑出来,飞快地穿过院子,然后消失在一片阴影里。丁子木说“郑哥,我想出去一趟。”
“去哪里?”郑哥从厨房走出来,“该吃饭了就不要乱跑,一会儿该下雨了。”
丁子木抬头看看天,果然阴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湿气。他恍惚记得刚刚还看到一轮夕阳,和天边彤色的火烧云“郑哥,我想出去,就算下雨我想出去。”
“为什么?”郑哥沉下脸,“跟我在家吃顿饭都不行?”
丁子木抬起头,清清楚楚地说“我要去找杨老师,你让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