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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云梦谭 第32节

作者:星海拾贝 字数:11037 更新:2021-12-20 00:56:00

    “我早知道如今中国的日货代购很火爆,我在东北老家的亲戚也建议我开发这方面的业务,以前我嫌麻烦不想做,直到最近半年经过一些实际考察才发现这确实是门前景不错的生意,想先放一笔小额投资试试水。”

    她跟中国东北本无瓜葛,只因继母早年的关系在那边认了一帮亲戚,从此称其为“老家”,中国人听来格外亲切。

    孟想说“您可以在中国的淘宝网注册一个网店,然后用微信宣传宣传,不过做代购得先在大陆那边找个经销人帮您接货发货。”

    莉莉说“我去淘宝看过啦,也有日本人开的代购店,做得其实不怎么样。我在中国能找到可靠的经理人,反倒是国内……你也知道我公司的事就够我忙活了,实在没精力再打理别的事,除非找到信得过的人帮忙,否则这个项目很难实施。”

    她无心中让孟想看到一个机遇,忙问“您是认真想做代购生意?”

    “当然,不然我干嘛花时间搞市场调查啊?如果真能赚钱并且前景可观,我还想等做顺手以后发展大宗贸易呢,就是初期腾不出手来料理,必须找人代为经管,这样的人选不是一朝一夕能遇到的。”

    孟想大着胆子举荐“我能跟您推荐一个人吗?人很正直诚实,做事踏实认真,就是年纪大了点。”

    “谁呀?”

    “tsubasa的爸爸。”

    莉莉笑呵呵说“原来是顾桑啊,我跟他接触过,确实是忠厚稳重的好人,看起来服从性也蛮强,是做事情的料。”

    “您要是有意向,可以先约他见面谈一谈。”

    “好呀,等我回国就联系他,能合作的话就太好了。”

    说到这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莉莉回房拿来钱包,取出两万块交给孟想。

    “阿橘病了,我这几天忙得脱不开身,麻烦你放学以后帮我买些水果去她家探病。”

    孟想吃惊“阿橘病了么?难怪今天松汤歇业,我还以为她临时有事外出了呢。”

    他喜欢阿橘的为人,又受过她许多关照,已培养出祖孙一类的情谊,惊闻她身体抱恙,不免着急悬忧。

    “听说是重感冒,前些天挺严重,现在已经好转了,你不用太担心。”

    孟想听了仍不放心,收拾好厨房便匆匆买了水果赶到阿橘家。阿橘住的房子是夫家的老宅,据说八尾家以前是这一带的大户,人丁兴旺家境富足,到阿橘的老公这代却只得了一个独生子。她老公当年是有名的青年才俊,还曾当选过国会议员,四十年多前因一次意外英年早逝,留下阿橘孤独守寡。随着公公婆婆相继离世,家族彻底衰败,偌大的房屋像废弃的蚁巢,终年回荡着伶仃的风和幽灵落寞的叹息。孟想每次来做客都能感觉到那海水也填不满的寂寞,在这里独居真恍若与世隔绝,不知道阿橘是凭什么坚守了近半个世纪。

    他在大门外按铃后久无回应,试着伸手一推,未上锁的铁门灵巧滑动,为客人让出一条宽阔的缝隙。孟想以为阿橘没听见门铃声,径直走进去,步入房门站在玄关,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大声说“家里有人吗?”

    声浪扩散到屋内每一个角落,远处窗户前挂着的鹦鹉热情地朝他喊“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欢迎光临)”,却始终不见主人的影子。

    孟想狐疑,顾不得礼数,直接脱鞋入内,这栋旧式建筑共两层,阿橘近年将生活区域缩小到一楼,二楼久无人居,楼道用木板封堵,成为野猫们的乐园。孟想在一楼边走边喊,找到阿橘的卧室,推开纸门,见老太太倒在榻榻米上,早已不省人事。

    他顿足失色,赶忙上去搀扶,阿橘衣着整齐,也没受外伤,摸摸鼻孔气息犹存,估计是病发晕倒的。他果断掏出手机呼叫急救中心,从壁橱里搜出一条毛毯盖住病人,忙完这些才发现脚边散落着许多万元大钞,想是阿橘昏迷时弄撒的,便一张张捡起来码好,又见她右手捏着一封未拆的信,也取下来和钱叠在一起。心想待会儿要陪老人去医院,家中无人,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存放这笔钱,便掀开房间正中的一块榻榻米,将钱和信放到地板下。

    救护车来得迅速,送医检查后结果只是贫血,留院观察一天就好。日本医院的看护服务很完善,不用家属陪护,孟想不等阿橘苏醒便赶去学校上课,下课再返回医院,得知阿橘上午醒来后便出院了。他打算登门慰问,走到巷子口时撞见一个讨厌鬼——这一带的片警芥川秀一。

    原想扭头装瞎,芥川却朝他直线靠近,小眼睛死死盯住他,犹如捕食中的鲨鱼。

    “是孟桑吧?我们接到居民报案,案情与您有关,请您跟我去交番协助调查。”

    孟想像听到愚人节的恶作剧,愣眼巴睁瞅了他许久,芥川面含阴笑,竟直接拉住他的胳膊强行牵拽,瞧这架势俨然把他当成了犯罪嫌疑人,孟想又惊又怒,甩开他,黑脸质问“能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突然这样很让我困扰。”

    芥川冷眼爱戏的表情更浓了,摊手说“我是在执行公务,有些话在街上说不方便,被过路的邻居们听到就不好了,这也是为了维护您的名誉,请您配合。”

    他越说越玄乎,存心制造紧张情绪,孟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不慎卷入某些是非,惴惴地跟随他来到交番,不想在岗亭里见到了阿橘。

    “橘桑,您也在啊,身体好些了吗?我正想去您家里探病呢。”

    孟想亲切相迎,阿橘却一反常态的冷漠,侧身避视他,微蹙的眉梢透出压抑的嫌憎。孟想惊疑更甚,只听芥川说“孟桑,八尾太太刚才来报案,说今天家中财物失窃,您是当天第一个在案发时进入她家的人,所以警方想先向您了解一下情况。”

    孟想瞪目咋舌,失声问“都丢了些什么东西呢?”

    芥川假模假样翻开笔录本念道“现金75万円,另外还有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件。”

    不等孟想吱声,阿橘先急切开口“那些钱我可以不追究,但那封信对我非常重要,请你务必还给我。”

    孟想可算明白芥川为什么把自己叫来了,敢情是阿橘报案,指控他是盗窃嫌疑人。早上他把钱和信藏在榻榻米下,来不及向她说明,一般人突然丢失那么大一笔现金,着急在所难免,报警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和阿橘是相识数年的好朋友,应该了解彼此的人品,发生这种事好歹也该先问一声,怎么能武断地错怪对方呢?

    重感情的人最经不起朋友的误解伤害,他好似硬生生吞下一个大冰蛋,心里又寒又堵,喉咙瑟瑟发颤,连着咽下好几口唾沫才隐忍着说“钱和信我都没拿,就放在您家里,请您现在跟我回去找。”

    阿橘顿时目定口呆,芥川也讶然变貌,毕竟是警察,场面仍能撑得开,即刻陪同两位当事人来到现场,亲眼见证孟想从卧室榻榻米下取出现金信件物归原主。

    当天傍晚,孟想正准备去顾家吃晚饭,阿橘提着一个用锦缎包裹的大包袱上门拜访,在可视门铃里看到她时孟想心情复杂,尽管先前在八尾家找钱时阿橘已慌里慌张追着他道过无数次歉,仍不能消除他的屈辱感,知道她这会儿是来正式赔罪的,心里想着不愿面对,但这里不是自己家,不便把人拒之门外,再者阿橘是老年人,本着敬老的礼节也不能把事做得太过火,于是强打精神开门迎客。

    阿橘走到玄关,没脱鞋便屈身跪倒在地板上,额头贴地大声忏悔“对不起,今天对您做了很过分的事,都是我的错,请您原谅!”

    以孟想对日本人的了解,开门时已料到她会下跪谢罪,可真正面对仍无法安然受之,忙上前搀扶,请她去客厅说话。阿橘落座后马上解开包袱,打开里面的描金漆盒,呈上满满几层五彩缤纷的寿司。

    “这是我在大江先生的店里订制的寿司,请您尝尝。”

    孟想一看,那些寿司都是以鲔鱼、海胆、海参、鲍鱼为食材的高级货,这么大一份少说也值十几二十万,当成此事的赔罪礼太过昂贵,忙说“橘桑,你何必这么破费呢,这样反而让我过意不去了。”

    阿橘弯腰鞠躬“比起我对您的伤害,这点礼物根本不值一提,请您一定笑纳。”

    她从进门时起便说着繁琐规范的敬语,诚惶诚恐的模样仿佛在面见敌国君主,孟想觉得好像在同陌生人交谈,更感失落,怅叹道“橘桑,您既然来了,有些话我正好当面讲,今天我真的很生气,被冤枉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我没想到冤枉我的人竟然是您。您也知道我在东京无亲无故,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您是其中之一,也是最令我喜欢的一个。这三年多我几乎每天早上都去松汤洗澡,因为您待人亲切和蔼,又非常照顾我,我真是把您当成自己的奶奶看待,每次见到您跟您聊天都觉得很快乐。原本以为您跟我想法相同,今天才明白那都是我一厢情愿,您从没真正信任过我,一遇到不对劲的事立刻起戒心,这可能因为我是中国人的缘故吧。”

    他抱定了今后绝交的准备畅所欲言,并非心胸狭隘,而是反感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偏见,明明鄙视还要假装友好地搞睦邻亲善,隔着肚皮猜疑防备,十足是对对方的侮辱。人与人的交往讲求平等真诚,不必学国家间战略合作那一套,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比较好。

    阿橘定定地听他讲话,眼睛里很快蓄满泪水,等他的陈情告一段落,第二次滑下沙发跪地磕头,这次无论孟想怎么劝阻她也不肯起来。

    “对不起,我真是老糊涂了,居然做出这么恶毒的事,这辈子还从没犯过这种错,真该死。”

    孟想怕老人家情绪失控会出闪失,劝说未果便动手相扶,阿橘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求告“孟君啊,我不是故意诬陷你的,我也一直拿你当孙子看待,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啊,而且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中国人,以前跟你说过的,小时候学写毛笔字,临的第一篇字帖就是王羲之的《黄庭经》,还会背好多好多唐诗呢,我那么喜欢中国文化,怎么会瞧不起中国人呢。”

    她激动得舌头伸不利索,眼泪像爆管的自来水哗啦啦流淌,孟想手足无措,只得好言相哄,费了老大一通口舌劝她重新坐回到沙发上。阿橘犹抓住他不放,抹泪解释“我今天那么冲动都是因为那封信,孟君,你听我说明原因或许就能原谅我了。”

    这个故事源远流长,得从她丈夫过世说起。阿橘的丈夫八尾翔死得很冤,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的社会治安还不像现在这么好,黑社会尤为猖獗。1971年春,东京新宿地界发生黑帮火拼,敌对双方驾驶汽车在马路上追逐,八尾翔恰好开车经过,被卷入车祸伤重而亡。由于他是家中独子,本该继承世代经营的澡堂,因在学生时代就立志从政造福国民,对双亲许诺说60岁退休后再回家继业,先让妻子阿橘代替他做父母的帮手。阿橘深爱丈夫,在他亡故后决意守寡,并一心替他实现对父母的承诺,留在八尾家帮忙经营松汤。

    八尾翔去世时刚满三十岁,虽是议员,但坚持洁己从公,身后没留下多少遗产。阿橘当时尚未管家,公婆怕她改嫁,每月只给她少量的零花钱,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大约半年后,她忽然收到一笔来自美国的汇款,汇款人名叫新田一马,自称是八尾翔的朋友,当初和八尾翔合伙做过买卖,事后因为想做别的投资,还未来得及向其支付应得的收益。得知他不幸身故,打算把这笔钱再作投资,以后每半年寄一次花红,当做遗孀的生活补贴。

    阿橘从未听丈夫提到过这位朋友,起初疑心是骗子,但半年后当真又收到汇款和信件,从此以半年为间隔准时送达,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后来她试着照来信地址回信,也收到了对方回复,渐渐放下戒虑,并通过书信往来对这位无私资助她的新田先生产生了深深的信任与好感,每次收到他的来信便如获至宝。

    可是转眼四十多个春秋过去,新田先生始终未同她会面,虽然收到过照片,但若非亲眼所见,心中难免遗憾。她也曾主动提出过想去美国拜访,奈何对方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接待,她猜想新田先生可能有什么难处不便见面,也不好强求,直到最近身体欠安,自觉已近风烛残年,再不设法见一见恩人,今生恐怕没机会当面向他道谢。一个月前言辞恳切地写信给对方,而后左等右盼,今早邮递员终于送来回信,彼时她刚好准备去银行存钱,接到信一时兴奋,未及拆看便晕了过去,幸好孟想到访救护,也因此引发了一场误会。

    一份长达四十余年的思念该像反复冶炼的金子,珍贵沉重,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孟想曾有过暗恋经历,很能体会阿橘的心情。她应该早已对那位向其资助鼓励的新田先生心生爱慕,只因诸多因素左右羞于启齿,到暮年时更不做他念,能见上一面便足以了愿。故而在失却对方回信时才会方寸打乱,丧失基本的判断力,误伤他人。

    孟想家教好,其人甚有度量,学佛以后心性更趋平和,寻常事上都信奉与人为善自己安,让人一步自己宽,阿橘既诚恳道歉并说明了原委,他也不想得势不饶人,立即转嗔为笑,做了不计前嫌的蔺相如,还关心起新田先生的回信内容,不知阿橘是否能够如愿。

    “他回信说自己近来健康状况也不大好,不想带着病容见面,打算近期先派儿子或者孙子来东京看望我。”

    老太太说这话时面上带着小姑娘才会有的腼腆,遗憾中伴有欣喜,让知情者也替她高兴。这时莉莉回来,看见茶几上的豪华寿司,吃惊地瞪出四白眼。若如实介绍,阿橘必定下不来台,孟想机智地替她遮羞。

    “今早橘桑贫血昏倒了,我去她家时正好看见,帮她叫了救护车,她为了感谢我,也顺便来谢谢您今早送的水果,特地去樱寿司定了豪华拼盘。”

    合情合理的解释没引起任何疑虑,两个女人相互问候致谢一番,阿橘也向莉莉递上筷子,请她一道尝鲜。

    莉莉说“这分量足够十个人吃的,我们三个哪儿吃得完啊,不如叫几个要好的邻居过来聚餐,大家伙一块儿乐呵乐呵。”

    孟想赞同“是啊,莉莉桑马上要去欧洲出差,正好给她办个欢送会,我去看看冰箱里还剩了哪些食材,顺便做几个下酒小菜。”

    莉莉欢快拍手“就这么办,我再打电话叫点披萨和天妇罗,然后就叫大伙儿来。”

    他们分头行动,孟想联系顾翼说今晚不去他家了,问他要不要过来一块儿玩,顾翼说自己还在网上查招聘信息,今晚不想出门,约好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半小时过后,以野口幸之助为首的十多位大爷大妈陆续应邀造访,各自携带食物饮料,凑成大盘大碗的一桌宴席。这群人除开孟想,都是上了年纪的独居老人,平时度日寂寥,有了欢聚热闹的机会个个神采飞扬,又唱又跳,真像过节一般。

    席间一位老太太特地带来一把三弦琴,邀请阿橘弹奏,听口气阿橘似乎是公认的个中高手,阿橘再三谦辞说自己好些年没摸过乐器,但最终架不住众人鼓掌欢迎,和顺地抱琴而坐,拿起银杏叶状的拨子随手一撩,琴弦发出金石之音,现场顿时清风雅静,焦点自然而然落到这一人一琴上。

    孟想还没观赏过日本的三弦琴弹唱,以前看民俗介绍知道这类琴曲多是演奏者即兴发挥,阿橘操琴的技法十分娴熟,轻拢慢捻拨洒出流畅的旋律,毫不滞涩,仿佛那琴原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可以随心所欲驾驭。所弹的曲调不似浔阳琵琶的珠圆玉润,听来抑扬顿挫,大气苍凉,有北国雪原的气象,充满生命原始的挣扎感。阿橘的唱腔也如是,苍老的歌喉犹如一只年迈的鹤,在积雪的池泽上空低旋,又像一个古老的幽灵,徘徊于断崖之上,诉说自己的前世今生,再以琴声为车骑,前往远方遨游。

    人们屏息凝神,都被这精彩的演出打动了,孟想因为歌词是深奥的古日语,不能像其他长者那样领悟其中幽微的奥义,视线偷偷翘课,跑到周围人的脸上溜达,野口的反应最引人注目。

    这老头眼含热泪,双手紧紧捏住衣摆,整个身子细细发颤,像是连灵魂也受到巨大的震撼。当一曲终了,人们欢呼拍手,他悄悄离场走向室外,孟想越发疑惑,忍不住跟出去,在院子里的树影下找到闷声抽烟的老爷子。

    “野口桑,这儿太冷了,您要抽烟可以到我屋里的卫生间去抽。”

    野口摇头“我就想在这儿静一静。”

    孟想问“要不要给您倒杯烧酒。”

    他的体贴换来会心一笑,野口招手让他坐到身旁,说“你在这儿陪我说说话吧,我现在心里闷得很啊。”

    他吐出一股浓稠的棉絮状的烟雾,呆呆看它散成透明的轻纱,神情更加惘然了,冷不丁问“刚才阿橘的弹唱很棒吧?”

    孟想其实听不出门道,因为野口是阿橘的忠实追求者,必须点头赞美。

    “嗯,非常棒,简直是专业级别的。”

    野口露出自豪的表情“那是肯定的,她当年可是京都首屈一指的艺伎,歌声比鸭川上的白鹭鸶还动听,模样也像玉兰花一样美丽端庄,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

    孟想还是第一次听说阿橘年轻时做过艺伎,登时洗耳恭听,想了解了解中间的传奇,野口却缄默了,狠狠吮吸烟头,像在消灭可恨的仇人,他的嘴也宛若洞开的天门不断喷涌流云似的烟雾,在皓夜下聚集成一个又一个的谜团。

    第42章 冒充

    春假前夕孟想得到一个重大喜讯, 他在去岁年底遭金鱼变态绑架险些丧命, 此事现已惊动多摩美大高层,理事会在年度会议上专门提出不能再让成绩优秀的学生因打工问题遭遇危险, 应设法替他们减轻负担,理事长亲自指定了一个特别优待生的花名册, 次年学费减少80,另外颁发由校友基金会的奖学金20万年, 孟想名列其中,这就是说他大四整年的学费几乎全免,无疑解除了他的后顾之忧。

    为庆贺因祸得福,他请顾家父子吃了一顿烤肉,当天路过乐村猪排店时,看到门口贴着店员招聘启事, 巧缝野口出门扫地,便上去寒暄打听。原来一直帮他干活儿的伙计准备回北海道老家继承农场, 做到下下周就得走人。野口为人大方, 店里又只有一名员工,给的薪水比一般餐饮店都高,税后月薪也有36万,一天还包三顿饭, 就是工时比较长,从每天早上7点半到晚上8点半,每个月只有一天休息日,但超时工作的部分和周六周日都有加班津贴, 这样一个月到手的总额大概是45万,比普通白领待遇还强。因此启事才贴出来两天已有不少人前来应聘,野口相人有一套,截止目前还没面试到如意的,而老伙计两周后才离职,他也不太着急。

    孟想知道顾翼最近的求职目标都是餐厅超市,普遍月薪不到25万,劳动强度大,又不明底细,自己曾在乐村帮过忙,知道这里工作虽然忙碌但累身不累心,野口又是位很好相处的老人,在他店里打工大概不会受委屈。

    顾翼听说这个消息,欣欣遇试,顾卫东觉得工作时间太长,怕儿子吃不消,顾翼笑道“爸爸您没在餐厅打过工不知道情况,别看工作时间长,其实也就是用餐时段比较紧张,其余时间顾客少,大部分时候很轻闲的。我又不是体弱的病号,干这个绝对没问题。”

    他决定明天一早去面试,孟想不放心,陪他一块儿去。野口和善地接待了他们,老头子性情直白好恶明显,孟想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对顾翼的第一印象很不错,但当他听说顾翼的姓氏叫新田以后,陡然愣住,神色不定地僵了十几秒,飞快向店内张望一圈,拉着他二人的手来到店外,促急吩咐“你们马上离开这儿,今晚9点到我家里来,我另有重要的工作想雇用这位小哥。”

    当天这对小情侣讨论半日,对老头儿的意图做了种种揣摩,仍与晚上揭晓的答案相去千里。

    “我想请这位新田小哥假扮旅美日侨的孙子替我去见一个人,先强调一下,我这绝不是行骗,但具体原因要说清楚也很难。”

    野口大老粗,讲起来故事来条理欠清晰,语句也啰嗦,情节倒还蛮别致离奇的,顾翼听着挺有趣,孟想却越听越惊奇,这故事他不久前才听阿橘讲过一遍,野口这个版本视角不同,可要素细节无一不与之吻合,分明就是同一件事的另一面。

    他忍不住打断“野口桑,我想先问问,您想让小翼见的人是不是松汤的橘桑?”

    野口眼珠爆突,立时跪直了,惊吼“你怎么知道?!”

    炸雷般的音量震得人耳朵心疼,孟想伸手安抚“您别激动,事情是这样的,前些天我和橘桑聊天,她说在她先生去世后有一位名叫新田一马的美国日侨常年汇款资助他,她很想见一见这位新田先生,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最近写了封信过去很诚恳热切地邀约会面,新田先生回信说自己身体有恙,会先委托儿孙代他来东京探访。这事和您刚才所讲的情形十分雷同,如果世上真有这种巧合,那也太惊人了。”

    他已窥明事件根底,野口否认不了,惭叹道“事情就是你知道的这样,那个新田一马是我的化名,这些年我一直托美国的朋友替我找公司、事务所中转汇款,书信也是别人帮我编写转寄的,瞒到现在眼看是瞒不下去了,这才想找个人充任我的代理。你这位朋友瞧着很像有钱人家的少爷,又恰好姓新田,如果能替我去见面,阿橘多半不会怀疑。”

    孟想觉得此事太不靠谱,想替顾翼拒绝,谁知顾翼先行表态,对野口说“野口桑,我很理解您的心情,您如果信得过我,我愿意照您说的去做。我英文水平还行,口语也不错,冒充在美日侨应该不难,但有一点问题,那位橘桑曾经见过我,我怕她会认出来。”

    听他讲了上次和孟想莉莉一起去松汤洗澡的事,野口满不在乎地挥手“没事没事,只见了一面,阿橘可能没印象,就是有也可以说成巧合。你肯去就是帮我大忙了,事成之后我会付给你30万作为酬劳。”

    顾翼摇头“不,我是真心想帮助您,您不用给我钱,今天时候不早了,您早点休息吧。安排好以后随时联系我,我一定尽心尽力替您做成这件事。”

    近日莉莉出差未归,顾翼夜间都在孟想的房内留宿,从野口家回来孟想拉着他坐下,正色道“这事你是不是答应得太冒失了?阿橘很看重新田一马,几乎拿他当自己的心灵寄托,你冒充新田的孙子去见她,万一穿帮了她该多伤心?”

    顾翼说“你别只想着八尾夫人,也该想想野口桑,他也很可怜啊。几十年如一日暗恋一个人,一直躲在角落里不求回报地默默付出,这样的爱情多么深刻,他本人的处境又多么悲惨,这些我大致都能体会。”

    一席话好比暮鼓晨钟敲醒孟想,想当初顾翼冒充田田接近自己时,不正和野口的行为若出一辙吗?那个时候他也是独自忍受着相思煎熬,一个人背负两个人的压力,把碎玻璃似的真相贴肉掩藏,不敢和心上人相认。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推己及人,会对野口生出别样的怜悯也是情之使然。

    孟想是个一旦两情相许就至死靡它的人,如今对顾翼爱若珍宝,回想前事总是替他委屈,听了他这番见解,态度急转,为支持他的行为,之后还从旁当参谋提建议,怕顾翼赴约时露破绽,特地联系了水木茂,请求他帮顾翼变变妆。

    水木茂动用一双巧手,给顾翼换发型画粗眉再帖上一字胡,找了套英伦风格的格子西装给他穿换,这么一来一个稚气未脱的花样美男就变成成熟冷峻的年轻绅士了。顾翼很喜欢这个造型,照着镜子洋洋得意,对孟想说“你看我这样子多酷啊,像不像《乱世佳人》里的白瑞德?以后就照这风格打扮吧。”

    见孟想扭头苦笑,便捏住他的下巴质问“你还是接受不了我太an的造型对吧,就知道死守着你那点直男审美,没意思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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