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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云梦谭 第29节

作者:星海拾贝 字数:10086 更新:2021-12-20 00:55:57

    “所以说谁让你多嘴了?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爸爸要是出了什么事,都是你害的!”

    看来父亲真是顾翼不能触碰的龙鳞,他冲动叫嚣一阵仍是怒不可遏,好像孟想毁了他最珍贵的宝物,说什么都不能原谅他。孟想自愿挨打,却受不了这份冤屈,等顾翼再动粗便紧紧捉住他的双手腕子。

    “你冷静点好不好,我是想帮你啊!”

    他成功终究了顾翼的暴躁,也夺走了他眼里的光芒,那些光原本全靠怒潮支撑,一掐断供给剩下的就只有惊懅惚恍,孟想这时才发觉,以往洋溢在顾翼神气里的自信活力消失了,此刻的他如此虚弱如此无助,有如渡劫。

    “你帮不了我,别管闲事了。”

    他的精神像一朵向火的雪花迅速消融,挣开孟想,扭头踩上来时的脚印。孟想依旧默默跟随,千言万语堵在胸中,仿佛战乱时挤满难民的关塞,无数焦急探望人喊马嘶,关卡却迟迟不开。他们一前一后走到顾家家门口,顾翼开门前回头请求“你先回去吧,爸爸睡了,我不想打扰他休息。”

    孟想再强留便显得不近人情,咬了咬嘴唇,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那我明天再联系你,别不接我电话。”

    顾翼点着头,目光低垂散乱,孱弱可怜的神态牵动孟想柔肠,很想抱住他亲吻,不过迟疑了一秒钟,顾翼已抽回手,转身走进家门。房门顷刻遮蔽他的身影,一层铁板竟化作蓬山万重,相距咫尺,孟想心中的思念却是山长水阔明月千里,怔怔地伫立良久,几度欲敲门,终是忍住了。

    下楼时看看表已赶不上末班车,他沿着小巷步行回家,走出数十米远,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足音,回过头,见顾翼正飞奔而来。以为他也是相思难禁赶来与自己言归于好,孟想喜出望外地迎上去,顾翼跑到近处收不住脚,随着惯性趔趄失足,扑倒在孟想早已敞开的怀抱里。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神色与孟想事先准备好的浪漫氛围极不匹配,紧张得似一根随时可能绷断的琴弦,轻轻一碰便发出惊心的叫声。

    “孟桑,爸爸……爸爸他离家出走了!”

    第37章 寻父

    为了帮顾翼找爸爸, 好学生孟想向学校请了一周长假, 三日来陪着他东奔西走,寻遍东京的大街小巷, 猎狗觅食一样把顾卫东可能去的地方全部摸索一圈,然而一无所获。警方那边也已立案, 警察说这几天若发现身份不明的自杀者会及时与他们联系,这程式化的通报令人揪心, 顾翼当场铁青了脸,像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撞见一头凶猛的野兽,被恐惧绝望支配了感官。孟想在一旁看得分明,感觉有一条细细的鞭子在抽自己的脊梁骨,又是痛楚又是内疚。

    这三天他日日夜夜陪在顾翼身边,却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贴心话, 二人中间似乎隔着一道坚固的大门,他摸不到门把, 无法打开那道锁。顾翼也在这扇门的遮掩下迷离徜恍, 仿佛一支隐没在浓雾里的忧伤旋律,听也听不真切。

    孟想知道此刻他全副心思都系在顾卫东的安危上,如同一艘不堪重负的船,没有容积来堆放个人情爱问题, 因而甘心地默默陪伴着,想等渡过这片险滩,熬到风微浪稳的地方再向他表白。

    第三天的晚上,一个巨浪打过来, 让他们面临倾覆之险。办案警员来电称横滨警方今天在横须贺港附近发现一具无名男尸,法医初步鉴定是一名50~70岁的中老年男性,死亡时间大约2~3天,种种迹象都与顾卫东相似。

    这个悚怖的消息犹如勾魂索把孟想顾翼连夜勾到横滨,冬夜冷似寒冰地狱,警局的停尸房则是地狱里的冰棺,顾翼走到门口身体僵得不能动弹,室内青灰色的冷光令他面无人色,若不是那一阵阵咬紧牙关握紧拳头也克制不住的颤抖,他看起来也与死无异了。

    “孟桑,你先替我进去看看吧~”

    三天了,他第一次主动和孟想说话,哀怜的语气像一只受伤小鸟在乞求庇护,孟想扶他在走廊的长椅上坐好,跟随警员走进停尸房。这个与生命绝缘的空间充斥着浸透骨髓的森寒气息,墙壁上镶嵌着十几个大铁抽屉,警员打开编号17的一个,一具浮肿的灰白色肉块呈现在孟想眼前,这尸体在水里泡了两三天,已严重膨胀变形,状似注水的死猪肉,散发出冰冻也羁押不住的刺鼻恶臭。

    孟想的心像抽掉空气的气囊紧缩到几乎不能跳动,假如这死者真是顾卫东,他不仅会永远失去顾翼,还将终生承受良心的谴责。

    “先生,请您过来确认一下,这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警员的态度礼貌而冷漠,他们是生死线上穿梭的无常,见惯各种人间惨剧,心如磐石岿然不移,目光逼迫下孟想没法拖延,战簌簌靠近,三魂七魄全挤到眼珠子上,宛如一群准备跳崖的轻生者。

    好在这一眼是张安全网,把它们拦回原位,这名死者头发花白且长,仅这一特征就和顾卫东不符。

    他跟警员交涉妥当,走出停尸房,顾翼正是风声鹤唳,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像发现敌情的天鹅高高昂起脖子。孟想一步步朝他走进,他眼中的恐惧也如洪汛期不断攀升的水位线,眼看着将要决堤,孟想赶紧报平安,说“别担心,那人不是顾叔叔。”

    顾翼眼仁微微上翻,身体后仰,跟崩溃打了一记擦边球,身体犹如泡软的面线瘫下来,发出九死一生的沉重喘息。孟想知道他这几天食不下咽,能量已经入不敷出,这种程度的心理折磨很有可能击垮他,忙上去撑扶住,搂着他的肩膀柔声安慰。

    顾翼神情比天坑还空洞,一切东西投进去都了无回音,几分钟后他慢慢调匀呼吸,甩开孟想的手臂起身朝警局外走去。孟想还像这三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一样默默跟随在他身后,看着他单薄的身影,感觉在追赶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焦虑忧愁的风不停在脑中打着旋,吹得他眩天眩地。

    殊不知,这还算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走出警局不远,顾翼忽然停步,孟想见他肩头痉挛般的抖战,以为他不舒服,快步赶上去,正好把自己的脸往他拳头上送。

    两天没吃东西,顾翼的拳头仍虎虎生风,让他像高速反弹的网球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身体刚刚脱离惯性控制,前襟又落入打人者手中,顾翼死死按住他,骑坐在他身上,目露凶光的样子就是只被逼疯了的狼。

    “都是你害的!要是你不多嘴,爸爸就不会离家出走,都是你害的!”

    他一直憋着火,俨然冰雪下孕育的火山,终于在地壳松动的间隙爆发出来,孟想本身抱愧也心疼他,一开始任他揍骂,但见他表现得越来越错乱,大有失控的趋势,再疯下去没准会损害健康,这才抓住他的双手制止。

    “你冷静点,现在不是还没事吗?你爸爸也许只是情绪烦闷出去散散心,过几天就回来了,你这会儿着急有什么用?!”

    “你说得倒轻松,我了解爸爸,他最心疼我了,知道我做过那些事,肯定受不了!”

    “你既然知道他心疼你,为什么还不自爱,非要对自己那么狠,是你亲手朝你爸爸心窝里捅刀子,怨不得别人!”

    “我不那么做怎么帮得了他?你一个外人根本不了解我们家的事,要不是爸爸,我十几年前就死了,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为了他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顾翼疯疯癫癫吼叫,透露出不为人知的信息,孟想却无暇深究,只一心一意劝阻安抚,扭打折腾几回合,顾翼体力不支地跪倒,孟想跟着跪下,抱住他虚软的身体,轻轻拍抚他的背心,把他当成小孩子哄慰。

    “今天回不了东京了,我们先在附近找个宾馆过夜,你也需要吃点东西。”

    他先拉着顾翼去酒店入住,趁他洗澡时到超市采购食物,又在药局买了两片安眠剂,偷偷掰碎了融在牛奶麦片里劝他吃下,顾翼现下是棵营养不良的植物,再不补充睡眠和食物就会枯萎了。

    药效发作得很快,睡着后他的脸恢复恬静,平稳轻柔的呼吸仿佛风雨过后的余韵,可是亏损的光泽一时还补不回来,孟想凝视他恰似凝视一幅揉皱了的美丽画卷,心田成了蝎群的演武场,满是密密麻麻的刺痛。

    人们也许不会在意一根折断的野草,但很难不怜惜一朵夭折的娇花,顾翼比任何花都鲜艳夺目,有理由得到最丰饶的土壤,最充沛的雨露,最灿烂的阳光,可生存环境却偏偏像乱石岗污泥潭,在这样的恶境里盛开,需要多顽强的生命力和毅力啊,他用明媚的花瓣遮住了根系的阴暗,只同人分享自己的美丽芬芳,独自承担苦涩苦难,这内敛的坚强教人不能不动容,不能不心疼。

    孟想的双眼有如清晨的湖面浮起一层雾气,钻进棉被里搂住顾翼,用力收紧臂弯,像在捍卫稀世的珍宝,同时用誓言的砖块在胸中筑造城垣,决心打造百年基业守护怀里的睡美人。

    悬心吊胆四天以后,顾卫东总算传回音讯,当时孟想正在顾家熬粥,忽然听到顾翼在卧室里急声讲话,跑进去一看他正顶着鸟窝头坐在被窝里,双手紧紧抓住手机,好像一个遇险者在心急如焚地播打求救电话。

    “爸爸,爸爸您在哪儿啊?我担心您担心得要命,您快回来啊!”

    孟想知道是顾卫东来电,提着的心好歹落到了实处,坐在床沿耐心等他们父子叙话。顾翼情绪激动,因睡眠不足略显青黑的眼圈又涂了一圈深红,但没说几句便闭住嘴,诺诺地“嗯”声回应,想是在听从父亲安排。

    几分钟后那边先挂线,顾翼放下手机,也放下一座压在身上的大山,长长舒了一口气。孟想端上一杯热水,他接过去饮尽,话音里到底有了一点温度。

    “爸爸说他现在人在静冈。”

    “他去静冈做什么?”

    “说是在那里找到一份高收入的工作,干一个月能挣100万。”

    “什么工作工资这么高?”

    “不知道,我跟他说了要去静冈找他,他也告诉了我地址,我想马上出发。”

    “好,粥已经煮好了,吃了饭我陪你去。”

    得知父亲尚且安好,顾翼冷静下来,在孟想协助下有条不紊行事,吃完饭他回房换衣服,可能照镜子时被自己憔悴的模样吓到了,急忙拧了一张热毛巾敷住眼睛。孟想听说凉的红茶包可以消除黑眼圈,现做了两枚给他敷上,顾翼又顺便做了个面膜,将气色调理得好些了才出门。

    孟想见他穿戴得整整齐齐,路上还不住捋头发,像去面见情人一般慎重,全不是前两天失魂落魄不修边幅的模样,情知他是怕父亲担心,可心里难免泛酸。以前没拿顾翼当恋人看待时听他说自己是他在这世界上除父亲以外最喜欢的人,还没什么感觉,这时动了真情,再碰到此类情形,回想他那句话,真有些不服气——自己明明喜欢他到了不要命的地步,凭什么还要被他排在第二受不公正待遇?

    这可笑的嫉妒都是爱情作祟,他看得很明白,所以更加确定对顾翼的心意,这男孩和他相识三年有余,尽管此前一直躲在“田田”这个假身份下,但表现出来的性格特征应该都是真实的,因此可以说他是早就爱上顾翼了,如今是把对田田的喜欢零存整取,统统存到了他的户口上,经历过第二次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达到一往情深的境界。

    他们乘新干线来到静冈,顾卫东上班的地方不在市区,转车后一路来到富士山脚下的景区工作站。入冬的富士山形似裱了一层奶油花的蛋糕,外形圆润丰满,山脚下的青木原林海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恍若一片纤尘不染的圣域。顾翼提前10分钟联系父亲,走到景区入口,顾卫东已远远站在标牌下等候,顾翼一头扑过去抱住,孟想走近时他仍伏在父亲肩上不愿离开。

    顾卫东拍着儿子的脊背道歉,说自己不该不告而别害他担心。见孟想傻乎乎立在一旁,便轻轻扶住顾翼肩膀推开来,顾翼好不容易消肿的眼圈又红了,哽咽着问“爸爸,您在这里做什么工作啊?”

    顾卫东犹豫着说“这几天景区招募冬季收尸队,我赶上最后一拨名额,昨天已经开始干活儿了。”

    青木原林海是富士山的著名景区,还有个驰名海内外的称号自杀圣地。此处丛林茂密,地况复杂,又靠近火山,受磁场影响,指南针也会失灵,人深入其中很容易迷路,基于这些条件备受自杀者青睐,成为众多穷途末路的人寻求解脱的首选场所。从1970年起,日本政府每年都会组织一次搜寻自杀者的活动,清理当年在林海内寻短见的尸体,这一行动一般在秋季开展,至初冬结束,今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拖到了12月。

    “月底这里要举办国际登山节,东边的林子还没清理过,举办方担心登山队员们会在中途遇到尸体,特地组织了二次清理。雪地里找尸体难度大,给的报酬也高,干两周至少可以挣100万,这样又能解决一笔赔款了。”

    日本人极度迷信,对死者非常敬畏和忌讳,收尸也要说成“捡鲔鱼”,而这种工作一般都是留给走投无路的人干的。

    顾翼心疼极了,拉住顾卫东说“森林里那么冷又危险,您岁数大了不能跟年轻人比啊,万一受伤怎么办?还是别干了,回家吧,我们另想办法。”

    顾卫东摇头“不行,为了还钱这活儿一定得干,小翼啊,爸爸的事你以后都别管了,我拖累你已经拖累得够多了,再这样下去会彻底毁了你。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跟你商量,我们……我们脱离父子关系吧。”

    他的话有如刺刀划破静谧的森林,顾翼被刀尖刺中心房,惊愕久久凝结在脸上,半晌方失声喊叫“爸爸!”

    顾卫东沉痛地侧过身去,叹气“我已经想好了,明天就打电话去报社登报,断绝关系以后那些债主就不会再来骚扰你,往后,往后你一个人好好过日子,不用再陪爸爸吃苦了。”

    “不!爸爸您不能这样!”

    顾翼抓住父亲的衣袖,好像落水者抓住浮木,说什么都不肯松手。孟想也急忙从旁劝说“顾叔叔,您这是何苦呢?顾翼很依恋父亲,您这么做太伤他的心了!”

    顾卫东的无奈在苦酒里煮过,倒出来便催人泪下,哀声说“小孟你不知道,以前火灾时的欠债我还没还清呢,小翼一直帮我还债,那些债主也认他,他跟着我就永无出头之期啊,我不能让他再为了钱去干那种事,要保全他,必须跟他断绝关系。”

    顾翼迸出急泪,哭道“爸爸,我不怕吃苦,我还要好好孝敬您呢,您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什么担子都扛得起!”

    他一哭,顾卫东也流泪,握住他的手苦叹“傻孩子,爸爸就是不想你再受苦啊,你是爸爸的心头肉,知道你在外面遭那些罪,我心如刀绞。你要是再干那种事,爸爸情愿马上去死……”他擦一擦眼,对孟想说“小孟,那天咱们说的话你可得记住了,小翼我就托付给你了,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他。”

    不等孟想吭声,顾翼已尖叫着将他屏蔽在外,紧紧拽住顾卫东双手哭喊“爸爸您别这样,我谁都不要!我是您儿子,为您奉献是应该的,还记得小时候我生病的事吗?那时我病得快死了,家里人都说没希望,连妈妈都想放弃,是您坚持给我治病才把我救活的。那几年您吃的苦受的累比我现在多多了,那么艰难您都没丢下我,没有您我绝对活不到今天,现在我回报您一点又算什么呢?求您别不要我,我给您跪下了,给您磕头还不行吗,爸爸~”

    他真的屈膝跪倒在雪地里,向父亲匐伏哀求,哭声像一片片撕碎的绫罗在林间飘舞,周围的鸟群不忍卒听地飞走了。孟想和顾卫东一齐弯腰扶他,心也被他哭得碎裂,见父子二人抱头痛哭,孟想凄楚劝谏“顾叔叔,您就别固执了,这几天顾翼为了找您命都搭进去半条,您再跟他脱离关系真会逼死他的。”

    顾卫东搂着顾翼涕泪纵横“我这也是没办法呀,他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因为我毁他一辈子。我这人做事从来讲良心,自己经手的事都会负责,没想到对外人负了责,却没能为自己的儿子负责,把他害成这样,我还有什么良心可言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像顾卫东这样多年来又当爹来又当娘,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拨大的人,自然视儿子如性命,宁可自己千刀万剐,也不忍心再让他受辱。孟想明白顾翼的感受,同是厚道老实人,也能理解顾卫东的想法,此刻他站在了一座堤坝的决口处,面对滔天恶浪,既有力挽狂澜的气概,也有做中流砥柱的决心,伸出双手分别搭在父子俩肩头,毅然决然说“顾叔叔,咱们那天那顿酒不是白喝的,现在您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帮你们渡过难关。”

    第38章 白

    三人演绎了真实版的家庭苦情剧, 各自都通过了感情和信任的考验, 最后达成一致决定顾卫东继续留在景区打工,顾翼和孟想回东京照常生活, 等他领到收尸队的报酬再做打算。

    回去的路上顾翼没精打采,斜倚车窗, 视线在窗外飞逝的模糊景物上轻轻擦过,却擦不出一点光亮。孟想知道他是哭累了, 三个月来见过他各式表情,今天才算饱览了他的泪颜,认识顾翼的人都对他的坚强深表认同,他的脸是笑的国度,阴霾无法在上面驻足,这回在尝试把多年分的泪水一气流干后, 活像遭受一场洪灾袭击,颜色惨淡, 凄婉可怜。

    快到站时, 孟想悄声问“我们先去吃晚饭吧,你想吃什么?”

    顾翼今天只喝了半碗粥,却依然没胃口,摇头说“我吃不下, 你自己去吃吧。”

    愁苦的人肝气郁结,导致消化系统陷入停滞,这时勉强进食就会损伤肠胃,孟想跟精于养生之道的母亲学过不少这类常识, 也不勉强顾翼,另提建议说“那我们晚点再吃饭,先找个地方玩会儿。”

    他这几日寸步不离地照料,并且任劳任怨充当撒气桶,顾翼深感歉然,虽是没情没绪懒于动弹,也不愿拂了他的好意,和顺地问“你想玩什么?”

    “去台场坐摩天轮怎么样?”

    这提议像条藏在水底的小鱼,在顾翼深潭似的眼睛里跃起涟漪,当他假扮田田期间孟想便一再发出过这一邀请,台场的摩天轮寄托着这个男人对恋爱的憧憬,已算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感情象征了。

    “你真对摩天轮有执念啊。”

    顾翼可爱的嘴角终于又像活泼的鱼尾微微上翘,仿佛春天在雪原下伸了个懒腰,孟想又爱又喜,笑道“没去过嘛,每次路过远远瞧着都挺不错的,一直想坐坐看。”

    “可是那种地方是和恋人一起去的呀。”

    顾翼语气很淡,听不出是否是试探,孟想也不想浪费时间玩那些画蛇添足的猜心游戏,直率表示“我今天就想带你去,你没有恐高症吧?”

    顾翼莞尔“没试过呢,好像没有吧。”

    孟想握住他的手笑着捏一捏“有也没关系,到了上边儿你只看我就好了。”

    日本人热爱摩天轮,几乎每个大城市都设有这种高空观览设施,位于东京台场的 alette ton大摩天轮是境内最大的一个,直径100米,最高点超过115米,周围没有任何高层建筑遮挡,视野开阔,天气晴朗的日子甚至能远眺富士山。

    摩天轮一共有64个车厢,颜色缤纷,乘客可自由选择乘坐车厢的颜色。孟想一口气买了十张票,挑了粉红色的车厢。顾翼质疑他干嘛买这么多票,车厢里没座位,只能站着,转一圈16分钟,要是在里面站上一个半小时,腿都该软了。

    孟想说“好不容易才有机会,一次坐过瘾嘛,站累了就坐着,怕个啥。”

    他实际上别有用心,想给顾翼一个惊喜,事前还得卖卖关子。二人进入车厢,跟随摩天轮缓慢爬升,东京的夜景海景很快尽收眼底,这城市真的很美,如同一座五光十色的宝藏,散落着银河般的碎金碎钻,可珠光宝气以外的地方都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无数蝼蚁般的生命潜伏其中,或熬清受淡或箪食瓢饮,或东飘西荡或苟延残喘。陷入那种无着落的生活,伴侣就成了危舟上的难友,哪怕伸手不见五指,只要有可以握住的一双手,希望就会在彼此的掌心间繁衍开花。

    此刻孟想就紧紧握住顾翼的手,并且坚信自己有能力让这希望之花结出幸福的果实。

    当车厢升至最高点,他已做好告白的准备,却被顾翼抢先占用了开口时机。

    “对不起,昨天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还动手打了你,请不要生我的气。”

    孟想本无怪责,见他主动道歉,只有心疼的份,摇头说“没事,我知道你当时心情不好,换我遇到这种事也得失控,不,我还没你坚强,要是我家里摊上这么大一笔债务,我估计死的心都有了。”

    顾翼说“你可能对我爸爸有误解,觉得他特别不靠谱,其实不是这样的,爸爸他就是太善良太容易相信人了。就拿火灾的事来说吧,那个肇事的员工老家在福建山区,家里穷得叮当响,为挣钱偷渡过来,在日本无依无靠,每天跑到我家的超市门口捡过期食品吃。爸爸看他可怜,冒险雇佣他,谁知他做事马虎,不遵守安全制度,酿成那场火灾后又偷偷潜逃,害爸爸替他背黑锅。本来律师说如果爸爸提出破产申请就能免除大部分债务,可爸爸不肯,说隔壁两家店主和房东也是受害者,自己要是申请破产,他们的损失得不到补偿,说不定会闹出家破人亡的惨剧,所以坚持还债。他就是这样宁愿自己受罪,也不想亏欠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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